碧城咬咬牙,终于还是把心中疑问说出了口:“先生你究竟在害怕什么?”自从入宫之后,尹陵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时时刻刻如同惊弓之鸟,即使他有心遮掩也不能完全遮盖他的紧张。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尹陵神色一滞,片刻后又如水墨晕染般舒展开来,化作一抹笑。

他道:“你猜?”

如此,便是怎么都问不出答案了。

碧城灰溜溜回到桌旁,却发现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封信笺。她狐疑着打开了它,只见里面是一张红纸,纸上洋洋洒洒写着几行字:帝寿宴,乐府献舞,名曰江山锦。

江山锦?

谢则容的寿宴已经只剩一月时间,这是已经选定了献舞之人名额的意思吗?

尹陵决定的最终人选,是…她?

×

碧城乃是主舞的消息不胫而走,她很快便成了整个乐府人人关注的对象。作为一个新晋的司舞,她不仅作为朝凤女姬中的一员被皇帝钦点时常去紫阙宫中献舞,这一次甚至直接成了帝王寿宴的主舞,要说这其中要是没有任何窍门,怎么可能呢?

在宫中最不缺的就是流言,碧城被尹陵拎着去舞殿偏房的时候,乐府中的流言蜚语已经从她家大业大升华到了她自小就纠缠尹陵一来二去有了情意…彼时,碧城正在举着厚重的剑在偏房中汗流浃背,有苦说不出。

江山锦是一段剑舞,这并不算稀奇,在朝凤乐府的三年里她也是练过不少剑舞的,只不过比寻常舞蹈更需要手劲些罢了。只是谁见过司舞的剑舞是真正地真刀真枪提着十几斤重剑的?

半个时辰过去,碧城已经完全提不起那一柄笨重的剑,只能拄着它直喘气。

尹陵却道:“再来。”

“先生…”

“听不懂么?”

碧城深深吸了一口气,艰涩地抬起手臂吃力举剑——在练舞的时候尹陵绝对是一位严师,他说再来便是真的要再来,是毫无转还的余地的。她如果稍有反抗,恐怕今天要付出的代价远远不会局限于腰酸背痛了。

一遍又一遍,司乐的琴声也已经有一些力不从心。

碧城几乎要把所有的力气都消耗殆尽,在最后的琴弦声中狠狠一剑刺出后,她直直地跪倒在了地上闭上了眼。

汗水顺着脊背缓缓流下,脸颊上的面甲这时候更像一个火炉。

她忍无可忍伸手去揭面甲,却被一只冰凉的手制止。

尹陵说:“别解。”

“…是。”

如果说之前试探尹陵是一时兴起,那么等到日落时分,碧城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做自掘坟墓,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日剑舞,她总算能把那江山锦大致的套路记住,只是晚上躺在浴盆里看着满身摔出来的青紫,她已经连叫疼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在房里还有九儿。

九儿一次次在浴盆里倒入热水,等到空歇的时候便趴在她身旁偷笑:“小越,尹先生对你还真是照顾有加。”

碧城吃力睁眼,欲哭无泪。

九儿却笑嘻嘻替她按压着肩膀,低头在她耳边轻喃:“我也是尹先生手下出来的,不过没那福分得他亲授。尹先生这人虽然脾气古怪,不过却是出了名的护短外加怜香惜玉,我还是第一次见着他把我朝凤司舞折磨成这样子…”

“那你…笑啥?”

“你呀。”九儿一根指头戳她脸蛋,“仔细想想去。”

碧城却昏昏欲睡,不知不觉在热气氤氲中迷失了所有的神智。

迷蒙中,她恍恍惚惚回到了很久之前被苏瑾拉着走过的那一长段距离,朝凤乐府中漆黑的小道尽头是斑驳的舞殿,挤过舞殿旁边那窄窄的缝隙便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在月色下发光的草海。草海尽头是大树,大树背后是圆月,月下是尹陵翩飞起舞的衣袂…

彻天彻地的安静。那时候,苏瑾死死掐着她的胳膊小心喘息,那她呢?她在做什么?

一夜混沌梦,天明。

×

一身的青紫终究还是没能勾起尹陵半点怜香惜玉的心,第二日,碧城悲哀地发现那柄剑已经不是昨天那一把了,尹陵把它换成了刀。更重的刀。

刀舞?这…

尹陵笑地无知无畏,他说:“昨天那剑,破了,好可惜。”

“…”真的吗?

尹陵郑重点头:“委屈小歆了,今日就用这刀将就吧!我乐府近来日子紧巴巴,开源节流。”

“…”

反抗自然是没有意义的,碧城咬咬牙抓起了地上的刀,吃力地挥出第一刀。一瞬间昨日的酸痛席卷而来,她咬牙忍下了却没忍住吃痛的冷汗,忍无可忍朝边上春风得意的尹陵狠狠投去一记眼色——这哪里是练舞,这分明是练武了!

尹陵对她的目光昭收不误,一壶茶又见了底。

第三日,那把刀又换了一把更加厚重的,还生了锈。

还真是,开源、节流。

半月过去,碧城对剑舞这个“剑”字已经绝望,依照尹陵的个性莫说是剑舞了,他若是来了兴致恐怕刀舞、枪舞、斧舞都能搬上皇家台面…

距离谢则容寿宴只剩下十日的时候,碧城终于在尹陵手里接过了一把非常精致的长剑。那柄剑剑身雪亮,剑柄是翠玉所制,上头细细雕刻着繁杂的图案。最重要的是,它很轻。

碧城拿在手里随手翻了几个剑势,呆呆站在原地。

它太轻了,拿在手里几乎没有多少感觉,就像是拿着柳枝一样。

尹陵却笑了:“江山锦,试试看。”

“是。”

碧城在三两声弦音中疑惑走到殿中,出剑的一瞬间忽然明白了尹陵这大半月折腾所为何事。

仗剑在手,挥舞有力,锦绣河山,一剑封侯。

如果没有之前的重剑,她决然舞不出今日之江山锦。

雕之以形,再倾之以魂,等到一曲江山锦终于形神俱备之时,谢则容的寿宴终于近在眼前。

×

在寿宴之前,碧城终于有了一次再见“碧城”的机会。寿宴之上所有的衣裳与妆容都已经准备齐整,碧城跟随着其余的司舞一道儿进了紫阙宫。这一次,在紫阙宫里除了“碧城”和那个贴身侍奉的宫婢,还多了些人,比如谢则容,又比如姜梵。

只不过这些人都安分地坐在外殿,与“碧城”隔着厚重无比的珠帘纱帐,身在珠帘内侧的是谢则容与“碧城”。确切地说,还有装成碧城倚在谢则容肩头的那个宫婢。

这样的架势,显然并不是来看舞的。

碧城沉吟着打量四周,却收获了尹陵一个很奇特的眼神,似乎…有点儿焦急。

确认仪式

朝凤乐府这一批司舞总共五人,每个人都带着面甲,其实除了尹陵没有人可以分辨出她们几个。碧城跪在中间怎么都等不到一句“免礼”,久了,她才小心抬头偷偷看了一眼:

殿上的气氛说不出的诡异,每个人的脸上都噙着一抹奇特的神色,尹陵脸上是浓重的担忧,姜梵的脸上虽然隔着一张厚厚的面甲,可他却罕见地闭上了眼睛。而隔着一层珠帘,谢则容几乎倾□去贴在了“碧城”的身上。

无言的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偏殿的珠帘被一只手轻轻掀开,那个婢女从其中探出了脑袋,朝着姜梵微微点了点头。她轻道:“皇后准备好了。”

姜梵终于睁开了眼站起身,他缓缓踱步到殿中却不急于开口,雕刻繁杂的权杖在地上划过厚重的痕迹。他的目光配合着脚步路过每一个司舞的身躯与眉眼,到最后停在了站在最左的碧城面前,又阖了阖眼。

他低道:“尔等乃是神官府弟子,与朝凤乐府并无太大关系,可明白?”

司舞们相互看看,轻声答应:“是。”

姜梵道:“神官府世代受燕晗皇族庇佑才得发扬,燕晗皇族之命脉所系乃是我神官府荣辱之根本。今日之所见,万望各位藏于心底,切不可吐露半分,更不可私下谈论。否则…纵然是为师也难保尔等性命。尔等可听清楚?”

“谨遵师父教诲。”

权杖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悠扬而绕梁。

碧城的心没有缘由地狂乱跳跃起来,她悄悄伸出手捂住胸口过于激越的跳动,凝神想要从尹陵眼里找出些什么,可是尹陵接触到她的目光的一瞬间却低下了头。于是,本来就已经不宁的心神越发凌乱——明日就是谢则容的寿宴,今日召集所有司舞究竟是为了什么?

碧城思绪纷乱间,姜梵却又缓步踱了回去,停在了最右边的洛采身旁,道:“从你开始,随我进去珠帘后面,切记不可发出声音。”

洛采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反应过来之后兴奋地勾起嘴角笑了,匆匆忙忙站起身跟上了姜梵的步伐。

她一走,余下的司舞面面相觑,每个人眼里都有些兴奋:得见皇后真容可是天降的机遇呢!

可是这其中并不包含碧城,帘子后头的人是什么样子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根本不是清醒的皇后,只是一具勉强算是活着的身体…姜梵身为燕晗护国大神官绝不可能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他让“碧城”根本不省人事的秘密曝光在寻常司舞面前,究竟是想做什么?

姜梵说过不能出声,所以珠帘后头没有一丁点声音。可是隔着层层叠嶂,里头的模样还是可以从外头窥得一二的,所有人都屏息盯着那珠帘:只见洛采轻手轻脚地掀开了一丝小缝儿挤身钻了进去,纤细的身影款款向前走了几步后忽然僵硬地站直了身躯。然后,她慢慢地在珠帘后头的床榻面前行了个最大的跪礼,又缓缓伸出了手…

这是一个诡异的姿势,没有人看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殿外的人只能按到站在帘内的谢则容也同样僵直了身体,好久,他才退了一步,靠在了他身后的圆柱上低垂下了头。

又不知过了多久,珠帘被宫婢掀开了,洛采挂着一抹怪异的神色从里头缓步踏出,像是失了魂似的回到了她本该站着的位置上。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每个人都是带着狐疑入的珠帘后头,可是出来的时候却表情不一,有人脸上是惊恐,有人是茫然,唯一一样的是每个人都像是失了魂似的,许久才能稍稍镇定下神态,却不愿意与剩下的人多对望一眼。

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碧城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像野草,可是尹陵却从始至终低着头,好像对这一切都不好奇,又好像是根本就…不敢看一样。

终于,第四个司舞从珠帘后头踟蹰着走了出来。碧城眼睁睁看着她回到队列之中用满是惊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后再也不抬头了。她在所有人的目送中一步一步走向珠帘,临到珠帘前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慢慢掀开了它。

虽然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可是珠帘内的模样却还是让她愣在了当场:

珠帘内,“碧城”静静躺在榻上几乎要深深地陷进厚重的被褥里,与半月前所见并无不同,只是她身上的衣裳却换成了帝姬朝服。在她的左侧站着的是面色苍白神情有些怪异的谢则容,右侧是带着青铜面甲的姜梵。在姜梵的身旁还有一碰墨绿色的水。

“跪下。”姜梵轻道。

碧城犹豫了片刻才缓缓在他身旁跪了下来,然后眼睁睁看着姜梵微微弯了腰,牵过她的一只手放入了墨绿色的水中,另一只手…他牵引着她,放到了“碧城”的胸口。

几乎是同时,他口中忽而吟诵了一句繁杂的句子。

剧痛袭来的时候,碧城慌乱地想要收回手,却发现姜梵的手正扣在她的手腕上!

“师父!”

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浸在墨绿色的水里的手像是因为冰冷而冻疼,又像是因为炙热而烧痛,冰火两难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仿佛要通过手钻进胸口一样。

她挣脱不得,反其道而行之想要缩回放在“碧城”胸口的手试一试,可是在看清眼前发生的变化的时候却忘记了动作——“碧城”的胸口下心跳也随之剧烈起来,苍白的脸上忽然皱起了眉头,虽然只有一点点,却足够让原本生死难辨的脸重新有了生机!

这…这什么回事?!

没有人在遇到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持镇定,碧城更加不能。躺在榻上的“碧城”似乎是在挣扎,像是噩梦中的人就要醒来一样。可是如果她醒了…如果她醒了,那她呢?她是什么?

“碧城!”

谢则容忽然有了动作,他几乎是一个箭步迈步到了“碧城”身旁,可是临到她榻旁却迟迟不敢有动作,良久才小心翼翼伸出手握住了“碧城”的手,缓缓地,把相牵的手换成了十指交握的模样。

交握的手在抖,却不知道是谁牵引的谁。

碧城身上的疼痛却已经轻了不少,她可以抽出神思来看谢则容脸上的神情,看他小心翼翼地仿佛捧着这世上最易碎的珍宝一样的动作,忽然觉得嘲讽得很。

杀皇亲在先,夺帝在后,杀人灭口毁国伤民,他还想利用“碧城”做什么?

碧城的疼痛感渐渐减轻,到最后几乎可以忽略了,与此同时床榻上的“碧城”微皱的眉头也渐渐地平缓下来,重新归为了寂静。

谢则容却神色怪异,他忽然站起身来朝着姜梵急道:“为什么她没反应了?!”

姜梵的目光却在碧城身上,良久,他道:“只是甄选。”

“那就再选一次!”

“不能。”

“姜梵!孤命令你!”

“如此伤神之法,陛下是想要她真的回天无术么?”

“我…”

谢则容眼中泛起无数暴戾的光芒,他的额头上已经起了一层细细的汗,僵硬的肢体和急促的呼吸无不体现着他的情绪激越。

帝王之怒本就滔天,可是站在他面前的是姜梵。是这燕晗举国代代相传的护国大神官,大祭司。是唯一游离在皇权之外的存在。

就算谢则容是一国之君,也无法对他做些什么。他不能。

僵持。

许久,谢则容才僵硬地坐在了榻边。瘦削指尖的划过“碧城”的额头的一瞬间,他眼里的暴戾终于收敛了起来。片刻是后他抬起头望向跪在地上的碧城时眼里已经平静如初。

他沉道:“你是越歆?”

碧城一怔,迟疑点头。

谢则容唇边却露出一抹笑来。他道:“你,很好。”

很好二字很轻,却诡异地在碧城心上留下了一丝怪异的感觉。她并不知道这一声很好意味着什么,究竟与“碧城”有什么关系,总之肯定不是要她献舞那么简单的…她们这一批司舞着实怪异,从三年前甄选入乐府的时候开始就处处透着不寻常,大神官姜梵收徒,尹陵亲授,越过一二三等司舞考察机制直接参与宫选,被下令除却睡眠外不许摘面甲,谢则容出乎意料的重视,还有许许多多奇怪的事此时此刻连接起来就像无数纷乱的线头,剪不断,理还乱。

“小越,你先回去吧。”僵持间,姜梵开了口。

碧城沉默地站起身来缓步朝外走,转身的一刹那听见姜梵的声音。他说:“陛下如何认出她是越歆?”

谢则容低道:“三年前她便行踪成迷,孤自然不会让她稀里糊涂入了宫。看得仔细,自然认得出。”

原来如此。

碧城轻舒了一口气掀开了帘子,却发现帘子外的尹陵也面色怪异,鬓边几缕发丝湿哒哒贴在了脸上。对上她的目光,他似乎吓了一跳匆匆低了头,片刻之后再抬起头时俨然又是平日里的模样了。

他是在担心么?

担心的是谁?

“小歆,回来了。”尹陵似乎有些心虚不宁,可是踟蹰到最后,却只是轻轻念了一句。

碧城却浑然没有精力去听从他话中有多少意味和真假,她还沉浸在方才那怪异的感觉里,那墨绿色的水,还有“碧城”的症状,种种非比寻常,似乎昭示着什么诡异的事情。而这事情恐怕尹陵知道,谢则容知道,姜梵也知道。只是…她们不知道。

就在这样的彷徨中,谢则容的寿宴终于到来。

第41章 寿宴(上)

距离寿宴还有半月的时间,这半月尹陵已经不再亲授,自从那一日紫阙宫分别他就不知道去了哪儿,碧城有了更多的时间独自一个人在偏房里练习江山锦,也有了更多时间去思考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一切。半月时间如白驹过隙,寿宴终于就要到来。

最后一日,她收了最后一式舞喘息了片刻才缓慢地收拾行装,待到她走出置衣房的时候,却发现原本不分昼夜热闹鼎盛的乐府正殿居然空无一人,只剩下昏黄的宫灯散发着光芒。

在宫灯的尽头静静站着个不速之客,他眉眼低沉,如墨的衣衫上湘绣着繁杂的图案,衣摆随着每一步迈动都流淌成不同的波纹。

谢则容。

碧城站在偏房门口愣了会儿,片刻后才迟迟低眉朝他行了个舞礼,低着头朝门口走。

“越歆。”

谢则容的声音却在她与他擦肩的一瞬间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压抑感觉。碧城停下了脚步,她想要再退后一些远离这窒息感,可是这偌大的舞殿其实并没有她可以退缩的地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谢则容的身影越来越近,到后来有些惶恐的心已经麻木成了类似平静的感觉:其实,很早以前她就没有可以退缩的地方了,不是么?

“陛下有何吩咐?”

“你似乎非常怕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