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天威,臣女自然是怕的。”

“是么?”

谢则容低声笑了起来,原本覆盖着一层薄冰的脸上忽然如春雪被阳光所融化。他的身上总有一种非常极端的落差,残忍中夹带毒药芬芳。碧城在这一抹刺眼的笑容下想起了许多血淋淋的东西,阴暗的天牢,带血的刑具,牢里那一个小小的偶尔会透出阳光的小窗口,还有血一样的朝凤嫁衣。

那不仅仅是噩梦,它们真实存在过的。

“越歆,你不问问孤深夜来访是为的什么?”

“…为什么?”

谢则容眸色微深:“孤并不想再去计较三年前你见到孤为何是那样的反应,也可以不计较越家有姓无名的小女如何成了越‘哲蓉’,现在又成了越歆。孤只是想告诉你,从此安安分分,他日你若想留在后宫孤便允你妃位,你若无心,不必等一年,再等三月便可出宫去。”

他轻笑:“你是大祭司所选出的人,身系我燕晗国运,孤自会倾力相待,过往种种便由它过去,如何?”

寂静的舞殿,谢则容低沉而缓慢的声音悠悠地飘散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蛊惑。

碧城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裙摆,听到合适处便点点头做出配合的模样。等到谢则容轻声叙述完毕转身离去,她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一抹冷笑:一句封妃,一派温和,倒是他惯有的作风。这样的声音碧城曾经侧耳倾听过无数次,在他还是少将的时候听过,在他被封驸马的时候也听过,那时觉得这声音温柔得整个心都要揉碎了浸在水里洗上一遍,竟原来这么傻。

谢则容走后,乐府中回避的司舞又陆陆续续回到了舞殿之中继续排练新舞,只是望向碧城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这样的目光太过焦灼,难免让人不适。碧城加快速度收拾了行装离开舞殿匆匆回到了房里,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却轻轻舒了一口气,踟蹰倒了一杯凉茶闭眼抿了一口。

九儿已经不在了。

终于,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三天前,九儿就和上一代司舞一起出了宫,等待她们的将是朝中名门踏破门槛的求亲与为j□j为人母的生活,而留在宫中的人却将继续她们的生活,有人欣喜,有人愁苦,一代复一代,流水的女姬扞成铁铸的朝凤乐府,往往复复成就燕晗闻名天下之礼乐。

×

帝王寿宴终于到来。

日出时分,碧城站在镜前仔细地把面甲的系带细细绑定牢固,心中竟然是少有的平静。镜子里的碧城身穿清晨宫婢送来的白裙墨底罗裙,算不上成人的身体因着宽大的衣衫遮掩反而隐隐约约透出几分窈窕来。发髻是步姨亲授所挽,简简单单地一截缎带绑起三千青丝。她试着举起青玉剑挽了几个剑势,宽大的衣摆便在空中划过几个飘扬的弧度,连同青丝飞扬,的确好看得很。

可是整整一个早晨,江山锦真正的主人却始终没有露过身影。

步姨在房中打典忙碌,碧城坐在镜前微微敛了眉,久久,才问:“步姨,先生呢?”

步姨却笑了,她道:“尹大人早有交代,姑娘要是心里慌张,就多念即便‘先生惊才绝艳无人能敌’。”

“…”

步姨却笑着出了门。碧城却笑不出来,距离寿宴上台的时辰越来越近,她距离“碧城”也越来越近。

半个时辰后,碧城跟随着接引的宫人一起去了议事正殿。帝王寿宴自然是百官朝贺,八方拜见。偌大的议事正殿内放着无数席座位,座上群臣人人身穿朝服面色恭顺,最靠近谢则容的是几个衣着与众人不同的人,大约是前来朝贺的别国使臣…在谢则容身侧站着的是尹陵。

碧城一人缓步上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身上。她站在殿上低垂行礼,目光不着痕迹地划过谢则容身旁的每个人:尹陵随驾,左右各是左右两相,其次是使臣,在皇座的侧面有一抹珠帘,珠帘后一个身影隐隐约约坐在里头,没有人会怀疑那儿坐着的必定是燕晗的一国之母。

乐声渐渐响起。

碧城举剑起势,宽大的衣摆水波一样抚过地面,琴声骤转的一瞬间他狠狠刺出!

剑舞江山锦,气势磅礴,却由女子舞出,恰若柳枝抽流水。

乌底白裙如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青玉剑光芒如雪。

殿上原本的窸窸窣窣声响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琴音袅袅绕梁。碧城出了汗却并没有多少知觉,她所有的神思都放在了剑上,等到琴声变了几个调儿又换一曲新段才勉强抽出些许去打量那珠帘后头。

那儿坐着的必然不是“碧城”而是那个随身侍奉碧城的宫婢,可是偌大一个朝野恐怕没有一人知晓。如果她能靠近珠帘,把这一切公之于众,如果…

乐声陡然一转,如战场之上轰然敲响了战鼓。

这曲调…不对!

碧城陡然回过身去,却发现弹琴的司乐眼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了一丝凌厉的意味。她的神色有一丝慌乱,匆匆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后又重重拨了几个琴弦,把原本的调子打乱得支离破碎!

曲子已经不是江山锦。

碧城在匆忙中朝尹陵投去目光,却发现尹陵也是满目震惊。他显然也是不知道的,这下…怎么办?

文武百官,外来使臣,今日燕晗的权贵都已在场,没有哪个司舞可以输得起这一场表演,更何况是碧城。曲子已经变了,之前所有的排练都付之东流。可她是朝凤乐府司舞,是得天下第一舞师尹陵亲授的司舞,曲子既然已经无法控制,那么唯有她去配合曲。她咬咬牙一步踏出,忽然转了力道狠狠收回了剑势!

这变化只是一瞬间,除了尹陵与司乐可能没有人注意到殿上司舞的狼狈。所有人只见着方才还清秀俊雅的剑舞陡然间有了凌厉的剑势,一收一放间是十成十的力道,竟是出自一个女子!

只有碧城自己知道这其中的艰难,如果不是尹陵那半月重剑重刀折磨,她决然不可能强撑出这样的招式,即使是现在,每一招出剑仍然带着身上筋骨撕裂般的疼痛…

终于,最后一个琴音“铮”的一声,戛然而止。

她拼尽最后力气的一剑也险险刺出,呼吸和心跳仿佛随之停止——

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殿上终于响起一个人稀稀落落的掌声。紧随其后的是一阵赞叹之声。

碧城拄剑站在原地茫茫然朝高座上探望,她其实已经不太听得清殿上百官在说些什么,所有的知觉已经被酸痛所替代。高座上的谢则容眼里露出几分赞许之色,而跟在他身旁的尹陵却罕见地苍白了脸色,精致的脸上再也没有往常惯有的从容,取而代之的是强压着的慌乱与震惊。片刻之后,震惊凝结成了愤怒。

碧城喘息着跪倒在殿上,良久之后终于听清了谢则容的话。

他说:“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奖赏?

碧城渐渐稳定下情绪,忍着剧痛抬头望向谢则容,一字一句道:“臣女但求见一见皇后真容。”

谢则容的面色几乎是一瞬间暗沉了下来,他冷道:“你说什么?可否重复一遍?”

“听闻皇后母仪之姿日月同辉,臣女想见一见皇后,作为陛下要给的奖赏。”碧城压下喘息扬声,“陛下,可以吗?”

谢则容不再说话。他的眼里已经有了凛然的杀意。

碧城冷冷跪在殿下与他直视,连呼吸都开始渐渐平静。她有这打算并非偶然,如果说刚入宫之时她还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要采取这样的方式来赌一把,那么现在她已经有了足够的筹码。因为她是越歆,是姜梵所选之人。三年前谢则容因一句话就放弃了掀开她面甲,三年后他几乎是放纵的态度,都不过是因为他的筹码其实在她手上。

她早该想到了,不是么?

谢则容要坐稳这江山需要“碧城”活着,而“碧城”活着需要姜梵。姜梵选择的人是她,越歆。

他不敢赌。

她敢。

第42章 寿宴(下)

朝堂之上的丝竹之声渐渐地收敛了声息,碧城跪在殿下沉静地看着谢则容,等他的目光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了彻骨的冰寒,她又轻轻重复了一遍:“陛下,臣女能否有幸见一见皇后?”

殿上寂静一片,除了呼吸再也找不出第二种声音。

碧城小心地抬头望向尹陵,却发现他的脸色同样是惨白无比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有种奇异的猜想,这猜想让她讶异地瞪大了眼睛,目光久久没能收回:也许尹陵也是早就知道的,就像姜梵和谢则容一样,他们共同守着至少是默许着这一场荒谬的阴谋成为朝中最隐蔽的秘密,隐瞒了碧城其实早就是个活死人的事实。

如果真的是这样…

“孤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后悔,还来得及。”半晌,是谢则容寡淡的声音。

碧城低眉轻道:“请陛下成全。”

僵局。

碧城的手心泛起一丝丝湿润。她跪在殿上看着一帘之隔的侧座里头模模糊糊的身影,静静等待着谢则容最后的审判。时间一分分溜走,谢则容却忽而露出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来,看得她浑身的戒备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说:“你想看,倒也无妨。”

真的无妨?

碧城狠狠皱了皱眉头,狐疑望向谢则容:谢则容的神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往日模样,他徐徐从高座山站起了身,朝着侧座一步一步迈动,每迈动一步,袖上金色图腾便翻出一抹艳丽的风景…很快地,他就到了珠帘之前,纤细颀长的手插入了帘子,稍稍掀开几许…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碧城一瞬间握紧了拳头,死死盯着谢则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与神情。

珠帘被掀开了一丝缝隙,忽然,一个声音突兀传来:“陛下且慢!”

谢则容停下了动作,连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到了出声的那人身上。那声音是最接近谢则容的席旁传来的,它的主人是一个颇为年轻的朝臣,约莫四五十岁模样。他说话的时候眉眼都是带笑的,明明语调正经得很,可是配着他嘴角的那抹笑却偏偏成了一副笑里藏刀人面兽心的模样…

碧城对朝中众臣所知并不多,可他既然能坐在最靠近谢则容的地方,想来应该也是封侯拜相之辈,大约是谢则容的亲信。

掀开的珠帘又被轻飘飘放回了原处,谢则容转身道:“苏相有何话说?”

那人恭顺地俯身朝谢则容行了个礼,才笑道:“一介司舞,无理要求,陛下自然可以不必理会的。皇后若是肯屈尊相见自当另当别论,可如果皇后不愿…”

之后的话,苏相并没有说下去,可是殿上的人却都明了苏相未尽之意。

谢则容略略沉吟,终究是放下了珠帘。

那人见此,笑了:“这位司舞姑娘若是真想见皇后,今日宴后也可以求见,皇后向来亲和,兴许会答应呢。今日好不容易得了个讨商的机会,不如下去休息一下好好想想,让陛下赏赐些别的。”

死局。

碧城在谢则容回头的一瞬间低下了头掩去不甘的目光,却忽然记起了那个半道搅局的苏相是谁——朝中拜相又姓苏的只有一人,苏瑾的父亲!

谢则容望向碧城:“你以为呢?”

碧城沉默,却意外收获了那个苏相一个忽然凌厉的警告的眼神。

这是在警告么?

碧城迟疑了片刻,终于道:“是。”

下一刻,苏相细长的眼里划过一丝满意的光泽,他站起身来朝谢则容抱拳行礼,笑眯眯道:“江山锦气势如虹,教人佩服,不知陛下可还有兴致再看一曲舞?”

“哦?什么舞?”

苏相轻笑:“陛下看了便知。”

局面已经没有转还的余地,碧城暗暗咬牙,吃力地站起了身朝殿外走。她的身上已经被汗濡湿,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朵上一样,太过剧烈的撕扯让身体的每一寸都疼痛异常,她必须花十成十的力气才能阻止双腿不至于颤抖。好在她距离殿门口并不是十分遥远,正当她跨出那几乎到半膝的门槛,却与一袭绿纱衣擦肩而过——

那是——!

她震惊几乎要追回殿上去,可是殿门口的禁卫却已经一闪身挡在了她面前。

那绿纱衣要比其他人矮许多,因为她是坐在轮椅上的。

那是…苏瑾?

×

按照规矩,司舞献舞完毕之后是不能在殿门口逗留的,碧城只能遥遥看着苏瑾缓缓地移动着轮椅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之中抵达殿中,朝着谢则容躬身行了个舞礼。在那之后的事情,她是无缘见到了。

这样的身体想要回乐府希望渺茫,好在这宫闱她还是有几分熟悉的,她在原地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拐了个方向朝着另一侧前行。四年时间并不长,不足以改变多少宫中布局,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话,在议事殿正殿不远处有一处供百官休憩的处所,那儿平日里常有侯朝的官员在那儿下棋品茶,这会儿却肯定是空着的了…

果然,那休憩用的院落里空无一人。

她吃力地迈步进了屋,见着有椅子便重重地栽了上去,趴在桌上重重喘息。

真是…痛死了…

如果可以,她想在这官员休憩的地方趴上个把时辰,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彻底喘过气来,就见着院落门口一抹朝服影子闪了闪,一个熟悉的身影急步向她走来!

…尹陵?

“先…”

碧城没能叫出口,因为尹陵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

“你倒是个英雄。”终于,尹陵冷笑出了声。

碧城有点心虚,迟疑着低了头,却没能换回尹陵半点同情。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瘦削的手捏成的拳头已经泛了白,似乎是压抑着滔天的怒火却无处纾解。

“先生…”

“住口!”尹陵忽然咬牙出声。

碧城茫然抬头,却忽的被尹陵握成拳的手一把拽住了衣襟!她还来不及有所反应,身子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牵引着朝他靠了上去!她慌乱挣扎,却只摸着了尹陵剧烈的心跳,还有他乱得毫无章法的呼吸——

“越歆,你好得很…”尹陵冷笑,语调却轻柔,他说,“你天资聪颖天纵奇才,敢在百官群宴上临时改舞,不过学了半月剑舞,耍剑耍得可舒爽,恩?”

“没有人发现,你是不是心满意足?”

“明知皇后抱恙,你当朝提请见,聪明得很,是不是?”

“越歆…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先生…

碧城愣愣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脑海中原本徘徊的许多思绪忽然一下子被抽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震惊: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尹陵。朝凤乐府的第一执事,燕晗的第一舞师,尹陵似乎天生便是柔和的,从发丝到灵魂,从眼神到举止,他脾气古怪行事乖张,可身上却从来没有过这样让人窒息的冰寒,即使是四年之前的湖畔他噙着杀意掐住她的脖颈,他也是…没有露出这种模样过。

他在慌乱…

或者说是失措。

“先生,我…”

“越歆,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我…”

“我亲授三年,悉心养护三年,你以为是为了区区一曲江山锦?”

碧城沉默。

“越歆,你当真敢!”

尹陵柔和的语调忽而转冷,他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暴戾,忽而甩手一推,碧城便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一瞬间剧痛袭来,碧城几乎是立刻蜷缩成了一团,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渗出…

寂静的院落中只有衣衫擦过地面的声响,碧城苍白了脸色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是手脚却再也压抑不住颤抖。视野中许多景致都带了些斑驳色彩,无数嘈杂轰然乍响在脑畔,地上的冰凉却如同抽丝剥茧一样一点一点渗入身体。

她真的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疼过了。

“小歆!”尹陵的声音忽而转了音调。

地上的冷硬只是持续了片刻,因为下一刻她就被一股力道提了起来。没有剩下多少知觉的身体陷入了一个温暖的地方,紧接着身上最痛的手脚被温和柔软的力道轻轻按压揉碾,那疼痛却更甚——

“忍一忍。”尹陵的声音也带了颤。

碧城的意识已经一片混沌,如果不是身上时时刻刻传来一阵阵的抽痛,她可能会真地晕厥过去。如此循环往复,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等到疼痛稍稍缓解变成了麻木的时候,她终于稍稍恢复了一点神识。

“小歆…”

…尹…陵?

碧城吃力睁开眼,却只看到尹陵堪称赤红的眼睛。

对上她的眼,他的眼里是罕见的慌乱与狼狈,还有一点点意味不明的复杂的光。他狠狠闭了闭眼移开视线,良久才轻道:“小歆,是先生…失态了。你…你还疼吗?”

“…疼。”

“对不起。”

碧城微微摇了摇头,只是身体还留有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抖。她的确并不责怪尹陵,重活一世,加一加也有二十几年的生命光景,尹陵眼里的暴戾之中夹带着的关怀她自然是看得见的。真情真意的关心则乱,她不怪。

她片刻之后,她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