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第二个…司舞们面面相觑,最终目光都落在了排在左二的司舞身上,眼光里不免带了几分同情。

碧城在目光中渐渐低垂了目光,缓缓跪倒在了殿上,余光中她周围司舞裙袂摇曳,不一会儿殿上跪着的就只剩下她冷冷清清一人。又片刻,殿上响起了一阵轱辘声,不一会儿一抹红锦在她视野中闪了闪,停在了她身前。

“小越。”

跳脱而又明媚的声音。

碧城诧异地仰首,却对上苏瑾笑得快要裂到耳根的脸。

她说:“哎呀吓死我了!要是那个步姨还不松口我就要冲上去咬她啦!这宫里人每个都那么凶,还好我爹说比她更凶就可以降服她。”

“…”

“嘿嘿,小越,我装得像不像?天还没亮我就起来练习了!”

“…”

“你还傻跪着做啥呀,快帮我脱了这衣裳,重死了热死了难受死了…”

“…”

“瑾妃娘娘”鬼鬼祟祟看了看殿上,确定没有人后相当洒脱地拔下头上步摇,解开身上繁琐的衣裳,吐出舌头直喘气。

碧城愣愣看着传说中的蕙质兰心的苏相千金,呆愣了许久,终于没能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从昨天到今天实在是变故太快不容细想,她倒真是差点儿就被苏瑾先前那人模狗样的贵妃样给唬住了,不管是瑾妃还是苏相千金,都是苏瑾不是么?她怎么会怀疑她会变成陌生人呢?

“瑾妃娘娘”在主殿脱衣总归是一件不太雅观的事情,碧城急急伸手拦下了苏瑾更加丢人现眼的举动,推着她的轮椅一路进了她的卧寝。卧寝里的一切都是新的,她推着她停在了梳妆镜前,把她脑袋上繁琐的饰品一样样取下来,又找了件轻薄的衣裳替她换上,一番忙碌好不容易一切就绪,却发现矮了一截的苏瑾正笑眯眯看着她。

“你看什么?”

苏瑾瘪瘪嘴:“我之前被爹爹塞进宫里的时候就知道我要当娘娘的,可我担心你不理我,好久没睡着觉了。”

“…没关系。”

碧城轻轻摇了摇头,替她整理最后一缕凌乱的发丝。其实她早该想到的,苏瑾身为相女却入朝凤乐府,自然不可能是为了日后可以寻一门好亲事。她恐怕从一开始就是被苏相安排要入宫为妃的,只是被木雅害得成了现在这幅模样再不能跳舞,才让苏相不得不换了捷径吧。

“可是你看起来不开心。”

碧城一愣,却不知从何讲起,只得沉默。她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不开心并非因为她做了贵妃。

苏瑾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环住了她的腰,过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扬起了脑袋由下至上看着碧城,她道:“小越…那天在御花园里,你拿着瓷片是不是想刺下去的?”

碧城骇然,想否认,看着苏瑾的眼却忽然有些犹豫。

苏瑾却显然已经了然,她忽的露出一丝奇异的笑来,道:“小越,我其实特别害怕,戏折子里面好姐妹入宫到最后都要反目的。可是我又怕…怕对你说了后,我和爹爹…”

“你想说什么?”

“小越,我…”苏瑾咬咬牙,似乎豁出去似的开了口,“我入宫,是为爹爹做事。”

“嗯?”

“爹爹说,皇后久病无法诞下子嗣,谢则容终究是个外人。”

碧城沉默。

苏瑾的眼里却闪过一丝精光,她道:“既然不可能有皇嗣,那我爹爹也可以当这皇帝!”

极轻的一句话,说的却是翻江倒海,翻天覆地之事。碧城震惊得瞪大了眼睛,却眼睁睁看着苏瑾一点点松开了她的腰,方才还自信满满的脸上一点一点露出彷徨来。

到最后,归为了一片寂静。

她说:“小越,爹爹让我拉拢朝凤乐府新晋司舞,因为她们很特别,很有用。”

她说:“可是我不想。”

她说:“小时候瞒着你偷偷去看先生跳舞,害你被冤枉杀人…那时候我发过誓的,不再瞒你。”

一句一句,碧城静静听着,前所未有的心安。眼前的苏瑾坐在轮椅上矮了一大截,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意,可是却让她有流泪的感觉。她缓缓在她的轮椅前蹲下了身,朝慌乱的苏瑾露出了个笑,告诉她:“谢谢你,苏瑾。”

“小越…”

“我…是想刺下去的。”她轻道,“所以你不用担心你与苏相会有性命之忧。”

“嗯!”

“别怕。”

苏瑾深深吸气,忽的像是没了筋骨一样软软倚倒在轮椅上,眨了眨眼,哭了。

碧城摸了摸她的脑袋,忽然明了了苏瑾刚才在做什么,谋逆之罪稍有一步错,便是株连九族之罪。就在刚刚,这个她自小牵着的女孩是把身家性命都当做筹码来赌她的信任了。

×

苏瑾的封妃殿在谢则容寿宴后的第三日举行,按照惯例,封妃典当日清晨新妃要去皇后宫中请安。碧城被苏瑾找了个理由从乐府中拎了出去,作为随行陪着她入了紫阙宫。

紫阙宫中依旧没有多少变化,碧城跟着苏瑾跪在殿下。苏瑾规规矩矩献上了一盅茶,珠帘稍稍掀开了一丝缝隙,一个宫婢从里头接过了。隔着厚厚的遮障,外头的人可以看到宫婢把茶递到了“碧城”面前,“碧城”接过茶轻抿一口,柔柔道了句“起来吧”。

这声音当然不是沉睡的“碧城”发出的。

碧城冷冷看着珠帘中人的把戏,等苏瑾请完安奉过茶,便跟着她朝门外走。却不想还没走到门口便与一个熟悉的身影对了个正着。

洛薇。

洛薇端着轻装简行,身后只跟了两个端着托盘的宫婢,见着苏瑾神色一僵,倏地笑了:“瑾妃娘娘安好。”

“公主有礼。”

洛薇眉眼带笑,刚才的僵硬好像不复存在一样。她的目光匆匆略过苏瑾,却落在了她身后的碧城身上,神色稍稍一变。

碧城暗暗心惊,面不改色朝洛薇行了个礼。她并不确定那一夜洛薇究竟有没有看到她的脸,看到了多少,只是这几日她并未到乐府滋事,她才放下了一些心,可现在看来她似乎并不是完全没看到?

洛薇的目光却始终黏在她身上,良久才轻笑:“瑾妃娘娘莫非对舞乐之事也颇为喜欢?”

苏瑾笑眯眯道:“是呀,我也曾在朝凤乐府待过三年,自然喜欢舞乐。”

“哦?”洛薇诧异,“娘娘也曾经是乐府中人?”

“是呀,”苏瑾恶劣道,“三年前我还见过公主呢,不知公主可学会绿腰了?尹先生也特别挂念公、主、呢。”

洛薇脸色一变,最终黑了。

碧城匆匆埋下头去才憋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笑,僵硬着肩膀推着苏瑾朝门外走。果然,有仇不报非苏瑾,她这一句话恐怕早就盘算了无数次,就等着这一天吧!

“等等!”洛薇忽然出了声。

碧城止步。

洛薇道:“陛下寿宴,你乐府中有没有人是穿着白衣裳跳舞的?”

碧城沉吟片刻,答:“那一日司舞有半数是穿白衣的。”

洛薇终于不再开口。碧城松了一口气推着苏瑾朝门外走,却最终没能如愿离开。

紫阙宫正殿上静静站着一个人,似乎是等待许久。

谢则容。

作者有话要说:【中国好闺蜜奖】荣誉获得者苏瑾。

第45章 谋合

紫阙宫正殿上静静站着一个人,似乎是等待许久。

谢则容。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也许早就看完了一场戏,又或许他真是刚刚才到,他就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殿上,许久才绽开一抹笑来。

碧城跟在苏瑾身后,可是谢则容的目光却越过苏瑾直直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她深深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可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依然带来针扎一样的感觉。

苏瑾显然也是有所察觉,她稍稍转动了几分轮椅的轱辘,仰头笑道:“陛下也来看皇后?”

谢则容终于收回了目光,他道:“封妃典就在午后,你还是快些去准备吧。”

“嗯!”苏瑾欢快地点头,扭头朝着碧城道,“我们走吧。”

碧城硬着头皮推着苏瑾朝外走,却不想路过谢则容身旁的时候听到了他淡淡的声音。他道:“越歆留下。”

帝王一言,没有人可以辩驳。苏瑾迟疑着回头看了碧城一眼,目光里满是担忧和疑虑。碧城轻轻松开了放在轮椅上的手,朝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事已至此,该来的始终躲不了。她当然没有忘记就在几天之前谢则容的寿宴上,她放手一搏已经彻彻底底地激怒了他,他隐而不发绝不代表他真的可以毫不计较…谢则容,他其实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

片刻的僵持后,面带迟疑的苏瑾终于还是被宫婢推出了紫阙宫宫门,偌大的一个正殿中只剩下寂静和谢则容停留在碧城身边。好在,她还有一张面甲,可以遮盖住许多不必要的情绪。她低头站在殿上等待着,可是等了好久却仍旧没有听到只言片语。

于是,碧城悄悄抬头,却不想对上了谢则容探究的目光。

“你知道孤为什么总是认得出你么?”终于,谢则容出了声,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碧城略略思索,答:“不知。”

谢则容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他道:“你很怕孤,你似乎非常害怕孤盯着你看,所以你见到孤第一反应通常是低头。”

碧城沉默。

谢则容缓步走近,细长的指尖落到了碧城的下巴上,轻挑起她的脸:“第一次见你时,你便举止反常,你真以为尹陵找的蹩脚理由孤会信?”

碧城暗暗握紧了拳头却屏住呼吸忍耐着谢则容冰凉的指尖缓缓滑过脖颈,身上渐渐起了一身战栗。他只要再稍稍用一些力气就能扯下她的面甲,可是,她赌他不敢。

“看,就是这样的眼神。”

谢则容冰凉的指尖抠进她的脖颈,声音却轻柔得像柳枝,他轻声道:“孤曾经查过你父亲越占德,如果你是因为他试图偷梁换柱而入狱恨上了孤,于理不合。”

他说:“你能否告诉孤,你究竟与孤有何过节?你入宫是为了什么?”

寂静的殿堂内,谢则容的声音仿佛是飘在梁上的。

碧城的呼吸有些不畅,脸上充血的胀感越来越明显,到最后,她干脆闭上了眼,任凭窒息的感觉一寸一寸袭进肺腑,然后蔓延到四肢…

最后关头,谢则容却松了手。

碧城忍不住弯下腰咳嗽了几声,新鲜的空气一瞬间涌入身体内的时候,身体连同思维一起渐渐活了过来。

果然,他不敢。

杀了她,如何唤醒碧城。

杀了碧城,楚家江山恐怕就要能者居之了。

他怎么敢赌?

“你以为孤当真不会杀你?”

“不,陛下…”碧城深深喘了口气,轻声道,“我并非为你而来。”

“是么?”

“是。”

碧城轻轻应下,很奇异地发现一直以来纠缠在胸口的那一口郁结之气神奇地消散了。没错,她并非为了谢则容而来,重活一世不仅仅只是为了血债血偿。

殿外阳光灿烂,碧城缓缓步出紫阙宫宫门的时候,第一眼见着的是在外头等候的苏瑾。

“小越!你怎么样?他…”

碧城摇摇头,俯身在她耳畔道:“苏瑾,你…能不能让我与苏相见一面?”

“小越…”

“告诉他,我知道皇后久病的秘密。”

万千光芒落在紫阙宫宫门外的青石过道上,暖融融的日光下,碧城眯着眼睛抬头仰望蔚蓝的天际,前所未有的畅快感觉充斥着身体的每一小寸地方。

×

午后的封妃典照常举行,苏瑾身穿最妃位女姬最华贵的衣裳接受了谢则容的册封,册封仪式之后是盛大的百官群宴。彼时苏瑾正坐在乐府的后园中,听着丝竹喜乐声传遍每一个角落里,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自牢狱中出来后清醒的某个清晨,外头也是响彻着这样的喜乐。时隔四年,两生两世,那时候的绝望还深刻地铭刻在骨髓里,却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她怔神的时候,一抹红衣无声无息地停留在了她身后,久久没有动弹。

到末了,还是碧城先回过了神发现了静立着的红衣,笑了:“先生在做什么?”

“看你。”红衣的尹陵笑眯眯答。

碧城投去疑惑的目光,不知道是该信他的话还是他的眼。

尹陵却收敛了之前出神的表情,眼角绽开一丝明媚。他轻飘飘到她身旁,一只手按到她的脑袋上,另一只手在腰间笔画了下——

“四年前,才到这儿。”他低笑,“捡回来的时候骨瘦如柴,养了几个月终于肉嘟嘟圆滚滚了,可是性子太不可爱,冷冰冰。”

“…”

倏地,按着碧城脑袋的手划过胸口:“不过,就算是现在,也只到这儿。跳绿腰的时候我都不忍看…实在是…太矮了。”

“…”

“感觉只有几天啊,”他低眉轻道,“长慢一点好不好?”

“先生…”

尹陵却不再笑了,水墨画一样眉眼中闪过一抹异样。他道:“长慢一点点吧,小歆。”

碧城仰头看尹陵,却怎么都看不清的眉眼下压着的那抹神色。放在她脑袋上那只手带着几分凉意,把她之前仅有的一点暴躁一丝丝按压柔顺了。等到心情平静了,她低头稍稍挣扎结果却怎么都挣脱不开,一时火大一把抓住了那只手扯了下来,却不知道该不该甩开。

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让两人都愣了。

碧城脸上有些发烫,犹豫半晌松开了他的手,结果手上也有些热了。

“身上还疼吗?”片刻后,尹陵干咳一声开了口。

“…疼。”碧城乱糟糟应了一声。那日剑舞她强行用力扯伤的筋肉经过几天静养其实已经好了许多,虽然还不能跳绿腰之类的舞,不过普通舞蹈是没有多大问题了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上他的眼,一个疼字还是委委屈屈出了口。

尹陵眸光闪了闪,凉薄道:“活该。”

“…”

“免你半月舞,半月后你再喊疼,家法伺候。”

“…嗯。”

碧城勉勉强强应下,忍不住打量眼前红衣:别别扭扭的关怀不是尹陵的特色,他要是给点儿小恩惠不写张纸贴在乐府门口已经是低调而行…可是今时今日尹陵却透着一点儿古怪。

谁知道尹陵却忽的移开了视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后园。

真是古怪。

×

夕阳落下,百官群宴总算是到终了。碧城是在黄昏时分被苏瑾贴身的宫婢召进碌华宫的,她在乐府中其余人同情夹带复杂的目光中草草收拾了行装跟着宫婢出了乐府,一路都在想苏瑾此时召见究竟是为何。等到入了碌华宫到了苏瑾房外厅堂中,她才明了苏瑾的目的。

厅中坐着一个身穿朝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苏瑾亲昵地坐在他身旁说着话儿,听见声响她扭过了头朝她眨眨眼。

碧城忍不住露出了一抹笑,朝着厅中的男子行了个礼:“司舞越歆见过苏相。”

男子扬起眉眼,锐利的目光仔仔细细略过碧城,忽的笑了。

他道:“早就听闻瑾儿在乐府中有个肝胆相照的姑娘,老夫早就想见一见,却没想到是姑娘先见了老夫。”

碧城一愣,笑了。其实苏相自称老夫着实有些怪异的,他看起来四十出头的模样,在朝野高官中绝对是属于年轻人了,更何况他两鬓乌黑精神抖擞,根本没有半点可以称“老夫”的地方。这样的年轻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怪…他有那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