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过后,苏相终究收敛了和蔼的神色,正色道:“听瑾儿讲,小越姑娘似乎有关于皇后的事想要告诉老夫?”

“是。”

“所为何事?”

碧城略略思索,道:“前些日子我为皇后献舞,遇上刺客,我一时惊慌躲入皇后内寝,发现…皇后其实已经昏迷不醒了。”

苏相微微怔神,良久才低眉抿了口茶,长叹一口气。

他道:“果然如此。”

“苏相早就知道?”

苏相颔首:“自从陛下登基,皇后便再也没有露过脸,朝中上下早有疑云,只是陛下防范严密,百官虽有疑惑却无一人敢直言,即使有人不死心,也…”

苏相的话没有说完,碧城却明白他的未完之意。初入宫闱的时候皇陵之中刺客,紫阙宫中第一次献舞的时候的黑衣人,这一波又一波口口声声喊谢则容“昏君”的,恐怕就是那些心不死的官员所派之人,是为了她楚家江山而丧命的忠臣良将。

“老实说,老夫没想过瑾儿会如此冒失与姑娘言明。”

碧城心中暗惊,警惕抬眼。

苏相文雅的脸上浮现一丝奇异的神情,他周遭的苏瑾忽然一个转身转动轮椅挡在了碧城面前。

“爹!”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第46章 帝王情谊(上)

碧城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一派文雅的苏相阴沉下脸会是这副模样,他目光锐利如同久经沙场的将军。被他盯着仿佛是兔子曝露在猎鹰的眼下…而苏瑾原本是坐在轮椅之上,这会儿却已然站起了身!

“苏瑾…”碧城惊诧地瞪圆了眼,她…她的腿没事?

“爹,小越可信。”苏瑾的额头上冒出硕大的汗珠,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喉咙底挤出来的一样。

“是么?” 苏相冷笑,“不知小越姑娘拿什么来证明?”

“爹!”

碧城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心神,良久,她才露出一抹笑来。她轻道:“苏丞相是想证明什么?”

“小越姑娘以为呢?”

“我以为苏丞相应该别无选择。”碧城轻声道,“苏相不过是想要一个心安理得,又何必做出这番声势来?”

苏相眸光一闪,并不言语。

碧城却点到即止,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看着苏相眼里的冰冷一点点减少最终又蜕变成之前文雅的模样,她不着痕迹地松懈了些许。其实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即使他是一只猎鹰,如今却是在这宫闱深墙之内,苏瑾已经酿成了“打错”,此时说到底是他处于劣势,他如此虚张声势不过是欲盖弥彰想逼她自愿给出把柄好获取一个平衡而已…她若不给,他恐怕也无可奈何。

果然,苏相静默了好久,忽的笑了。

他道:“瑾儿莽撞,在宫中这些日子,还望小越姑娘多加提点。”

“自然。”

碧城点点头,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就见着苏瑾忽的矮了一截,噗通一声坐会了轮椅上——

“苏瑾!”“瑾儿!”

“没事…”苏瑾擦了擦汗笑嘻嘻抬头,“刚才站起来急了些,扭到了…”

“你的腿…”没事?

苏瑾微微笑起来,轻声道:“我现在可以走十数丈,每天都比之前多一点点。”

碧城愣愣看着她还在发抖的腿,好久才跟着笑了。

×

碧城在半个时辰之后便出了碌华宫,彼时天色已晚,宫灯照亮了半边天际。也许是她还未真正取信于苏相,或者是他还没有到用她的时候,在碌华宫的一个时辰中苏相其实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她不急,燕晗素来宗教与皇权并行掌天下之权,只要“碧城”仍活在这世上一日,苏相纵然有谋反之心恐怕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乐府中来了贵客。

碧城跟在步姨身后远远瞧了一眼,只见到尹陵与两个衣着特别之人坐在殿上谈笑风生。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那两个人离席朝尹陵行了个特别的礼,而后其中一人欲言又止,却被尹陵微笑着的“请”的姿势逼得告了辞。那时碧城正站在殿外等候,一不小心就瞥见了那两人满脸愁容眉心郁结的脸,赫然就是前几日晚上对尹陵下跪的人。

她问步姨:“这两个人是谁?”

步姨笑道:“他们是东边的西昭国的礼乐使臣,你跳江山锦的时候应该见过的。”

碧城迟疑:“他们来做什么?”

步姨道:“礼乐使臣自然是商谈礼乐之事吧,近年来西昭祸乱不断,先是大旱,后来太子又不幸遭遇横祸,听说这一次是特地为了求一支祈福之舞。”

西昭使臣?

碧城看着那两人越走越远,心中疑云却越来越大。她在这宫中活了将近二十年,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国家使臣会朝出使国的礼乐大臣行跪拜之礼的。

使臣的身影已经远地看不见,尹陵才缓缓地从殿中踱步而出,见着殿外的步姨与碧城微微一愣,罕见地没有开口便朝外走。

步姨行了礼告辞,碧城站在原地看着他罕有的沉默。她愣了片刻,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一路宫灯照亮乐府中青石铺砌的过道。

她不紧不慢跟着尹陵,却最终没有追寻到底,只是静静看着他的衣摆抚过青石砖缝隙里钻出的草儿,看着他渐渐走到了宫灯交汇成河流的尽头深处去,不知道为什么回想起了趴在朝凤乐府舞殿后院荒草堆里看他起舞的那个夜晚,还有不久之前他那一句比风还要轻的话:慢点长大好不好?

那一晚,碧城睁着眼睛在床上辗转了无数次,却始终不得其法入不了眠,到最后她干脆爬了起来,趴在窗棂上看那外头那一轮月亮。苏相是烦恼,谢则容是烦恼,许多事情都露出了一点点让人想抓却抓不着,偏偏尹陵他…让人有些说不清的暴躁。

风筝一样。

×

托了尹陵“休舞半月”的承诺的福分,碧城成了这朝凤乐府中唯一的闲人。有伤在身自然连练舞都不用,她又碍于身份有别不能时常去找苏瑾,在那之后数日她在乐府中兜兜转转无所事事,倒是把乐府上下每一处都逛了个遍。等到第三日,她没能等到苏相的新消息却等来了谢则容的旨意。

一道圣旨把她单独召进了紫阙宫。

紫阙宫中依旧是安静而又冷清,碧城一个人地入了内殿,没有见着谢则容,倒是在“碧城”房中见到了那个一直冒充皇后的宫婢。那宫婢道:“陛下请姑娘先在此处留歇片刻,他随后就到。”

“好。”

那宫婢低眉行了个礼便告辞,留下碧城与“碧城”单独在寂静的房间里无言相对。碧城久久等不到谢则容,沉吟了片刻终于掀开了与“碧城”隔着的那一道珠帘——珠帘后,果然静静躺着面色苍白的“碧城”。

她站在原地呆愣着盯着她的脸,过了一会儿,小心地伸手触碰了一下。

上一次的接触感觉实在是太过奇妙,虽然很痛,可是那种无与伦比的感觉仿佛让人会上瘾。只是…这一次的简单接触却并没有带来什么身体上的反应。于是她胆子更大了一点,抓起了“碧城”的手,俯身靠近她的胸膛听她的心跳——在她的胸膛下面,激越的心跳好像是从陌生人的胸口中跃起的。

其实事到如今,她已经不难猜测姜梵想要做的是什么,大约是通过什么仪式唤回“碧城”的意识,可是这可能吗?

她就活生生地在这世上,而“碧城”也还有心跳,她们就像是两个单独的个体一样,怎么可能…

碧城越想眉头锁得越紧,索性放开了“碧城”的手把它重新塞回薄被之下盖严实了不去多想,却不想一抬头就见着了珠帘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伫立在那儿的谢则容。

他身穿朝服,面无表情,不知道已经站在那儿看了多久。

他不开口,碧城也不开口。她站在“碧城”身旁遥遥看着他,既不行礼也不掀帘。事到如今许多无谓的遮罩已经没有意义,他既然从未信任过她,她又何必去做一副恭顺模样让他徒增疑窦?

寂静不知蔓延了多久,谢则容清淡的声音终于响起:

他道:“你的反应,孤很满意。”

“臣女不知陛下的意思。”

谢则容笑了,他掀开珠帘入了内寝,目光却是落在沉睡的“碧城”脸上。

他缓缓道:“如果你方才有一丝伤害她的举动,早已死无全尸。不过你的反应很好,甚得孤心。”

原来,这还是一场试探。果然是他谢则容的作风。

可惜显然这一次谢则容是打错了算盘。普天之下恐怕没有谁比她更关心这个“皇后”安危,没有人比她更希望她能够安全地醒来了。任凭谢则容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恐怕也猜不出来这其中的关系。

碧城冷眼看着谢则容,道:“陛下究竟想要臣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今明两天公司加班,只能短小君先了,后天补上!

平安夜明显已经过去了…(泪)大家圣诞快乐!

第47章 帝王情谊(下)

碧城冷眼看着谢则容,道:“陛下究竟想要臣女做什么?”

如果只是一场仪式,谢则容大可不必如此弯弯绕绕,他可以像之前对待“碧城”一样,关押入牢,严刑拷打,等到时辰到的时候再放出来押着上祭塔就足够了,这一次大费周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谢则容置若罔闻,他所有的目光和心神都是集中在“碧城”的身上,许久之后他才徐徐抬了头,目光中竟然是一片柔软。

碧城一愣,恍恍然记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与他初识的时候他的目光。

他说:“孤听尹陵讲你那日跳江山锦受了伤,需要半月调养?”

“是。”

谢则容露出了一抹笑道:“那正好,皇后独身孤单,这半月你就留在紫阙宫随身侍奉皇后,你可愿意?”

侍奉…皇后?

碧城迟迟移了目光,在谢则容堪称温和的目光下点了点头,道:“是。”

那一日,碧城就在紫阙宫住了下来。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就连碧城自己都有些迷糊,她明明是朝凤乐府的司舞,衣食住行皆在乐府中,她本来是没有留在紫阙宫的身份的…宫里流言如野草般滋长的时候,她正伴在“碧城”的身旁,盯着她脸上的疤痕发呆,盯她盯倦了她也会换一个人看,例如小禾。

“碧城”的随侍宫婢叫做小禾,也许是谢则容为了遮人耳目,偌大一个紫阙宫只有小禾一人操持着宫内事物,若是有人来访,她还得坐在珠帘内装作是“碧城”的模样,小禾不在忙碌的时候,紫阙宫里便寂静如同深夜的山岗,谢则容是这寂静的紫阙宫里面最常见的客人。

他来紫阙宫并没有固定的时辰,偶尔清晨带着一身薄汗而来,偶尔午后闲暇地在紫阙宫的寝殿小榻上微眯一会儿,偶尔黄昏捧着一卷奏折提灯到来,却不批只言片语,只在“碧城”一本一本地看,看罢趴在她床榻边边笑边说些有趣的事儿:朝中新晋的御史刚正不阿,拼死不肯娶闻将军的胖闺女,闻将军趁着小宴灌醉了御史想套话儿,结果不料原来御史早早断了袖儿,闻老将军吓得扭伤了腰…

大漠上那匹只肯让涂香粉的人骑的汗血马近来两年前产了一窝小马仔,现下小马仔长大却与母亲如出一辙,害得守城的将士都地随身抹点儿脂粉…

东陵城闻名天下的桃花酿今日开坛,宫中贡酒失了颜色…

午后的阳光投射进紫阙宫寝殿的窗户的时候,谢则容差人送了一张轮椅来,把沉睡的皇后抱上了轮椅。

碧城不明所以,犹豫良久终于开了口:“陛下,您是想…”

谢则容正替皇后盖上最后一袭薄被,等把她的身子遮地严严实实后才回头道:“带她去见见阳光。”

“可是…”

碧城语结,愣愣看着谢则容推着轮椅越走越远,好久,她才犹豫着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却在真正见着谢则容的时候一句话也吐不出来——这是一副诡异的画面,皇后静静蜷缩在轮椅之中,温暖的阳光投射在她的脸上几乎要把她苍白的脸照成了透明,而谢则容正坐在她身旁,温和的目光落在她禁闭的眼睫上,安静得像是枯叶挂在树枝。

她在原地踟蹰,很久之后才终于克制住了心头的异样,轻手轻脚到了皇后身后。

“她素来怕冷。”谢则容轻和在寂静的院中响起,他说,“从前漠上下雪,她暖炉不离身,抱了整整两个月,等到春天来的时候手臂上都有了紫色的纹路,饶是这样,第二年她依旧记不住…”

“后来,孤找人从极北之地带了特制的羊绒袄,却被她嫌丑。”

“如此春光与暖阳,她如果醒来,想必也是乐见的。”

碧城从来没有见过谢则容这副模样,不管是很久很久以前温和谦逊的少年将军还是在那之后的温和有礼的燕晗驸马,他都不曾有过这样多话的时候。他低着头,三千发丝有一半是垂落在皇后的轮椅之上的,远远望过去就像是与她在私语一般,轻柔而温煦。

这本该是画卷一样美丽的景致,可惜躺在床上的皇后面色苍白,靠近耳朵一直蜿蜒到脖颈的淡色疤痕像是这世上最为冷漠的嘲讽。

而她越歆,甚至不是嘲讽,而是一场荒唐的笑话。

她冷冷看着谢则容,原本想要避退几步眼不见为净,却在转身之前见着了他一个诡异的举动惊得忘记了思考——

谢则容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的手犹豫着伸出,停在空中半晌,最终悠悠地落在了“碧城”的小腹上。

静谧而祥和的午后。

谢则容的眼里罕有几分颤意,抚在“碧城”小腹上的手慢慢收拢成了拳头,却最终闭了眼。

死一样的寂静。

碧城遥遥站在远处凝视这一幕,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充斥到了脑上,肿胀伴随着刺痛的感知席卷了身体的每一寸骨骼…他知道?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一瞬间,无数晦涩的记忆阴霾又重新浮现在了眼前。她死死握紧了拳头才勉强压下心头的骇然,却怎么都看不下去眼前的景象了——

阴暗的牢狱,绝望的记忆,痛到极致却仍然想要保护着的东西…

那本该是埋在地底此生此世都不会曝露的秘密,那是把她的天真和愚蠢连同尊严狠狠拧碎深埋的证据,她本来以为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再会知晓它的存在…

谢则容竟然知道。

他怎么可以知道?

远处,谢则容替“碧城”遮盖住了露在外头的手。他站起身来,推动着轮椅慢腾腾地在院中游走,到最后停在了院中一棵桃花树下。五月时节,桃花烂漫,有几抹粉跌落在了他肩头,还有“碧城”的脑袋上。他缓缓绽开一抹笑,轻轻掸去了那几点粉色。

“碧城。”

轻柔的声音。

碧城却感觉到呼吸有些困难,她已经好久没有果这样的感觉,本以为所有的憎恶都已经深埋进心底,可是…有些事情,还是忍不了,压不住。

她想要走上前去,可是还没来得急迈开脚步,手腕却被一抹冰凉覆盖。

有人在最后的关头握住了她的手腕。

作者有话要说:原谅加班的苦逼作者上这么短小的一章…

第48章 突变(上)

紫阙宫外头是重兵把守,怎么可能有人能够随意进入?

碧城心中一惊,惶然回头却发现抓着她手腕的那人一袭白衣,面上的青铜面甲庄严而又令人敬畏。是姜梵。在这紫阙宫中,唯一能自由出入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了。她悄悄松了一口气,不再遮掩眼里的憎恶回过头去看谢则容,结果却被姜梵牵着手腕退了好几步。

远处,谢则容已经找了一处亭台,把昏睡的皇后抱到了亭中一张可以遇着阳光的小榻之上。他与她离得极近,似乎要凑到她身上一样,两个人身周都裹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居然是柔和无比的画面。

“稍安勿躁。”姜梵轻柔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碧城低下头去,却仍然难以平稳太过激越的心绪,手腕被姜梵抓在手中使了些力气,她静默良久,终于不再反抗任由姜梵牵着她的手腕缓缓离开了紫阙宫阳光明媚的后园。

紫阙宫的偏殿之中,小禾已经沏好一壶茶,等到碧城与姜梵入了殿她便微微行礼退了出去。姜梵端起一杯茶递到碧城手中,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碧城还有些茫然,犹豫片刻才接过了手里冒着热气的茶,闭上眼抿了一口。

这茶不知道是加了什么东西,没有浓郁的茶香,却别有一股清亮的滋味,好似可以抚平心头的躁乱…一杯饮罢,她又想倒,却被姜梵按住了手腕。

他说:“此茶养神却伤身,不可多喝。”

难怪。碧城颓然放下了手里的茶盅,仰起眼看姜梵。姜梵的目光落在身上的时候总有一丝说不出的柔和,不像清风倒像和月。她在他的目光下渐渐平缓了情绪,又在那样的目光下没能忍住另一种情绪,轻轻开了口。

“我以为他不知道的…我曾经…怀过皇裔…我也是入狱后好久,痛得不行才知道…那时候,已经晚了。”

“我认识他时,他很好的。后来,我抱着父皇求了好几个月,他终于成了我的驸马。后来父皇战死,我入牢,楚家皇裔几乎被赶尽杀绝…”

“在牢里的时候,我想了好多天他究竟要什么。父皇没有皇子,这江山其实再过几年一定是他的,他为什么几年都等不了。”

“后来…牢里太黑,那些刑罚太痛…我就不想了。”

“师父,你其实…不该救我的。”

如果让公主碧城的一生结束在祭塔之上,那燕晗天下即使没有皇裔也是能者居之;如果碧城死在四年之前,就不会有今日种种难堪,不会在沉睡之中还要受谢则容折辱,不会让他拿她此生此世都不想在触及的东西来当做故作深情的筹码。

可惜,碧城未死。

谢则容终究登了帝位。

一声皇后成了最为嘲讽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