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紫阙宫之事虽是你本分,只是舞技也不可荒废。”

“是。”

“小越。”

“恩?”

尹陵忽然移开了视线,静默了片刻终于道:“方才之事…就当便宜你了。”

碧城:“…”

×

一月时间悄然而逝。三国使臣已经到了两国,只剩下东齐的还没有抵达,乐府新舞也渐渐有了模样。这一次的新舞名叫问天,几乎出动了所有新晋的司舞,共同合成了一曲复杂多变的远古之舞。朝凤乐府的带面甲的司舞被尹陵巧安排成了每一小段落的中心,巧妙地把原本突兀的面甲变得自然起来。

等到距离四国会晤还有三天之时,原本弹琴的司乐被统统换下,转而替换上了一队白衣宽袍的新司乐。所有司舞都诧异地面面相觑,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起压抑不住的兴奋——那是神官府的人!

在燕晗,凡涉及宗庙事宜所需舞乐才会出动神官府的人来配以曲目,神官府的人出现,代表着这一次舞非比寻常。

碧城也在好奇张望,一不小心与一道冷冰冰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呃…沈七。

对于沈七,她还是有几分愧疚的,在宫选的时候她别有用心利用他对付了木雅,到后来也不曾与他好好讲一讲当初的缘由…看他此时此刻冷冰冰仿佛是千丈冰川下捞起来的眼神,碧城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一曲练习舞罢,她低着头朝门外走,却不想身后传来一个冰凉的声音:“越姑娘。”

碧城无奈回头,果不其然对上了沈七的眉眼。她干笑:“好久不见。”

沈七道:“的确好久不见。我因为朝凤乐府改曲之事,被师父罚禁闭到现在。”

碧城:“…”

好吧,这梁子,可谓是越结越深了。

碧城歉意地笑了:“沈公子,先前是我…”

沈七满脸戾气粗暴地打断她:“这一次如果你再出现什么岔子,休怪我不念旧情!”

说罢,他气鼓鼓转身头也不回地迈步出了舞殿。

碧城僵着脸看着那个已经比她高了好些的少年的背影,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同情——这一次,恐怕还是得出岔子的,而且还是巨大的岔子。因为苏相看上的就是四国会晤的那一天,也就是…三天后。

苏相会挑这一天其实不难猜测原因,于燕晗而言,谢则容始终是帝王。虽说他国内政不便干涉,可是有其余三国使臣在场,又有百官作证,他若做那摄政之王定然能更名正言顺一些,还能逼得其余三国当场表态是友是敌,真可谓一举两得。

而这一切实施的前提,是皇后在苏相的手上。

四国会晤前一夜,碧城照例是睡在紫阙宫的。她已经渐渐习惯了在紫阙宫睡眠,只是脸上的面甲戴得并不十分舒服…后来,习惯了。

夜色渐渐深沉。

小禾熄灭了内寝的灯后轻轻退了出去,碧城在灯灭的一瞬间睁开了眼睛,匆匆审视房间里的状况。毕竟男女有别,皇后的房间内想必是不会有暗卫的,而寝宫的周遭却不知道布置了多少明暗守备。这一个月来她一点点挖掘,其实到最后也不清楚究竟有多少被标记上了…

不过,她只能赌一把。苏相也是。

夜深。门外忽然响起了刀剑相抵的声音,碧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之愣了片刻便替“碧城”穿好了衣裳。没过多久,房门被人猛然拉开,一个带面纱的黑衣人审视了一圈床榻上的两个人,忽的抱拳道:“可是小越姑娘?”

是苏相的人。这一次竟然那么顺利。

碧城稍稍犹豫,最终点了点头。

“属下带皇后逃离。”

“好。”

黑衣人俯□把“碧城”抱在了怀里,门口又有两个人接应着替他打开了门,三个人迅速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屋外的刀剑声很快地消失了,想来是当做诱饵的刺客已经牺牲。

碧城坐在床上心有余悸,看着刺客离去的方向犹豫着想她是该先暂且离开还是留在原地以防万一,忽然,门口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小禾的声音响了起来:“小越姑娘,皇后还好吗?外头有刺客,已经伏法,奴婢来看看皇后是否受惊…”

碧城心跳骤然加快起来,不管她回答还是不回答,小禾都有可能走进房间…她只要一进来,发现了皇后不见踪影就会惊动外头的各路守备,恐怕苏相的人即使逃出了紫阙宫也根本就逃不出皇宫!

“小越姑娘…”

房门吱嘎一声开了,宫灯的光辉渐渐照亮了整个房间。

碧城几乎是一瞬间做了决定,迅速扯过身上的被褥盖在身上,在灯光还没有照射到床榻的时候狠狠心一把揭下了面甲——

“小…”

小禾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脚步也放轻了。

碧城的心狂乱地跳跃着几乎要突破胸膛,她闭着眼睛看不到小禾的神情,也不敢揣测接下来会如何,只能强压下心头的狂潮静静地躺在床上。

“碧城”的长相原本就比较显小,她沉睡之时不足二十,她今年十三,论年纪其实差了一些的,只是如果仅仅是一点灯笼的光…

“咦,不在啊。”小禾犹豫的声音在床边晃了晃,又渐渐飘远,“这个小越,外头有刺客还敢丢下皇后一个人乱跑,也不怕陛下知道了责罚…”

一声“吱嘎”,房门又被重新掩上了。

碧城猛然睁开了眼,掀开被褥时才发现她的身上已经快被汗濡湿了。

外头的夜寂静无比,她披着衣裳打开了一丝窗户缝隙,夜风吹得她颤了颤。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起码…“碧城”已经离开了这囚笼。

×

清晨时分,碧城照例早早就离开了紫阙宫,路上遇上了小禾,她道:“皇后有些发烧。”

小禾瞪大了眼:“那要不要去请御医?”

碧城低眉道:“我猜…需要。”

“好!我这就找人去!”小禾匆匆回过头去与一个守卫谈话,碧城便趁着这一会儿悄悄离开了紫阙宫。

太阳还未升起,乐府中的宫灯还没有熄灭。碧城一步踏入乐府便被步姨狠狠拽住了手往里头拖,边拖边念叨:“你啊真是太慢性子了,今日装扮起码要半个时辰才能打点完毕,我们可就等你了…”

半个时辰?

碧城一愣,不明所以。如果说还要在面上动脂粉,的确需要很久时间来准备。不过她们这一批朝凤司舞日日带着面甲,横竖都不需要再在上头涂抹东西,只需要换上衣衫就可,所以她们向来是踩着最末时间才到的。难道这一次不同?

一盏茶的功夫后,碧城总算是明白了步姨为什么那么匆忙,因为这一次的衣服真是…复杂到几乎能把人勒死!

“好看吗?”尹陵笑眯眯。

“…为什么?”这么复杂?尹陵往常追寻自然美,每次跳舞都恨不得她们只披一块白布直接上了,这一次居然…

这件衣服已经不是一个人可以穿戴好的了,碧城像一个布偶一样张开双手,任由几个宫婢往她身上套上一层又一层的轻纱,各种奇形怪状的系带,有一个宫婢干脆搬了个凳子站在凳子上替她树立发髻…

这一切,尹陵看在眼里,他的眼色也越来越奇怪。

等到最后一根系带绑上碧城的手腕,他目光跳脱道:“这是西昭宫中祭祀神侍穿的衣裳。”

“…啊?”

尹陵裂开笑:“神侍相当于是姜梵大弟子的地位。”

“…恩?”

尹陵眯起眼慢悠悠道:“我就是想让他们看一看…看一看他们尊贵的神侍跳舞的模样,呵…”

这几乎是肆意挑衅西昭,挑起两国纷争了。

碧城一阵脊背发凉,忽然有了些奇怪的想法,尹陵似乎特别针对西昭?

为什么?

时辰很快就到了,在最后一刻碧城终于穿戴齐整了,跟着所有人离开了乐府。宫中的守备前所未有的森严,几乎到了严苛的地步,步姨在前面边走边念叨:“怎么回事?是出了什么事吗?他们一个个的目光像是要杀人一样!”

尹陵淡道:“大约是因为三国使臣到来。”

步姨嘀咕:“往年也不是没有过啊,也不见陛下如此重视。”

碧城悄悄打量周遭,果然路上两旁的守卫每个人都面色沉重行色匆匆,偌大一个皇宫竟然像是边防沙场一般模样。

这当然不可能是因为要迎接三国使臣所以设下重防,这恐怕是皇后失踪的消息已经曝露了。

苏相他究竟能不能成功呢?

碧城到达议事殿的时候,殿上已有一些别国的司舞在翩翩起舞。燕晗司舞们在侧殿候着的时候,碧城站在边界隔着层层叠嶂看向殿上,果然看到了西昭两个使臣煞白的脸。其中一个年纪颇大,看到她们的装扮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涨红了脸却不敢咳出声来,等他抬头的时候沟壑纵横的脸上已经憋得红潮不堪…

碧城默默扫了尹陵一眼,却发现他的嘴角挂着一道讥诮的笑。

果然,深仇大恨啊。

殿上丝竹之声袅袅不绝。

丝毫没有外头路上的紧张氛围。

过了一会儿,一个宫人扭着胯到了偏殿,细声细气道:“燕晗的姑娘们,轮到你们了,可要给自己长点脸儿,别输了气势!”

终于轮到了燕晗。

碧城屏息跟在步姨身后慢慢从侧殿步入了议事正殿,等到所有人站定,随着其他人的步调朝高高在上的谢则容低头伸手行舞礼。

丝竹之声还没有响起来,碧城抬头冷眼望向谢则容,想从他脸上找到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谢则容的脸上面无表情,没有惊惶,没有失措,没有之前外头守备脸上可以发现的任何一种情绪,他就像是带了一张面具。

只是…不知道他等下是不是还能维持这一张镇定若素的脸。

第51章 谋乱(下)

议事殿的皇座侧面悬挂着一帘珠玉,珠帘后头隐隐约约有一人坐在位上,与所有人都隔着一段距离。没有人会质疑那个人的身份,能与谢则容比肩的只有当今的皇后,燕晗真正的皇族血裔。

碧城站在殿中眯眼看着她,鬼使神差地看了落座在殿中的尹陵,却发现他的目光有些闪烁,时而低垂时而跃动,只是他每一次变动却都有一个目的地,珠帘。

尹陵与“碧城”似乎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牵连。可是她实在是想不出来上一世究竟与尹陵有过什么交集,他名动天下之时,她还只是个孩童,她长大成人的时候,他已经退隐去了朝凤乐府…只是这中间纵然有千丝万缕,此时此刻她也没有功夫计较了,因为殿上琴声已经袅袅地响了起来。“问天”一舞正式开始——

此舞叫做问天,所选的舞式却是低垂而铺张的。司舞们穿的衣裳宽袖如云,衣摆上系着精妙绝伦的扣带,司舞每一次变换姿势都能带来扣带的稍稍移动,就像是踩在云上一样。可是步伐虽轻,司舞却无一人抬头,明明是“问天”,司舞们却是低垂着头望向地面,黑发几乎要拖到了地上…尹陵对舞总有着近乎鬼魅的见解,问天不看天,初看风牛马不相及,只是当琴声一个变调之后所有的步伐加快,竟带来一股说不清的苍茫浮沉之感。每一次差一分就将倒地的舞式,就像是滚滚凡尘中凡夫俗子的挣扎,生不能及天,死不足为人知,碌碌浮生,不道伦常,问天何用?

这舞跳起来其实非常累。

碧城虽然休息了半月,只是身体毕竟大动过筋脉,幸而这次弹琴的是神官府弟子。他们的琴声总有一种带人入境的能力,能让人虽痛却不是不能忍…一曲舞罢,碧城几乎要趴到在地上,等到最后一抹琴声消散在殿上,她深深吸一口气打量尹陵。

这一次尹陵的目光并没有落在“碧城”的身上,他在看西昭使臣。他唇边带着一丝笑,细长的眼睫弯成了月牙,眼底一抹光亮说不清是揶揄还是嘲讽,状似不经意似的淡淡略过两个脸色已经泛白的西昭使臣的脸,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勾了勾嘴角。

碧城遥遥看着那两个使臣一副随时会倒地口吐白沫的模样,倒有些同情起来。尹陵要是存心想给人添堵,恐怕还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可怜了那个年纪比较大的白胡子使臣,他拿杯子的手都已经遏制不在地抖动起来…

“各位以为如何?”谢则容终于开了口。

东齐与大盛使臣连连点头道:“早闻燕晗礼乐举世无双,今日一见怕是终生无悔了。”

谢则容露出一丝笑意:“燕晗礼乐不过虚仗些年月,各位带来的司舞也是精妙至极。”

一曲舞罢,所有司舞照例是要退回侧殿的。只是今日的状况似乎有些特殊,谢则容既没有示意司舞们留下也没有让他们走的意思,如此就像是被人参观的猴子似的站在殿中,看着殿上的违心恭维。

殿上的场面倒是极其融洽的,看不出一丝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模样。

碧城悄悄朝苏相投去一眼,却发现他正笑眯眯看着谢则容,待到谢则容与各国使臣一番寒暄之后,他忽的站起了身缓步到殿中,缓缓跪在了地上。

“臣有罪。”他道。

所有的丝竹之声顷刻间消散,所有人都震惊地望向殿中。

谢则容的神色也凝重了几分,他道:“苏相这是为何?”

苏相的身体用力前倾,几乎要整个人俯跪在冰冷的殿上了。他道:“臣身为丞相,却犯下了滔天之罪,万死难恕臣之罪过。今日百官齐聚,三国来使为证,臣…特来请罪,请降下罪责,诛臣九族。”

一番话,苏相用低低的声音说出来,带来的效应却是整个正殿之上响起无数窃窃私语之声!

在正殿的高座上,谢则容的面色有一丝疑惑,却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他的脸色就阴寒了下来。

他道:“苏相想要列罪己状改日也可,莫要扰了来使兴致。”

苏相却抬头目光如炬,盯着殿上的谢则容道:“不,臣有罪。”

谢则容冷笑:“看来今日苏相是别有用心。”

“臣是来请罪的。”

“孤不打算听。”

苏相眼里凛冽的光一闪而过,道:“臣并不是向陛下请罪,臣请罪的对象,是碧城公主。”

一语出,满堂静默!

碧城惊诧地瞪大了眼,心跳如雷,因为这一声碧城公主。

“大胆!”片刻的寂静之后,朝堂上响起了一个宫人尖锐带着颤意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堂里显得突兀无比。

没有人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如果可能,这点上甚至不会再有一声呼吸声——能入殿分上一点两点席位的皆是朝中重臣,是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他们岂会不懂这一声“碧城公主”背后的意义?谢则容之所以能坐上这皇帝之位是因为他是先帝唯一的公主的东床驸马,是先有皇后碧城,而后有他谢氏帝王。苏相称呼皇后为“公主”,言下之意是彻底否决了谢则容的皇帝之位!

那声大胆最后一个尾音滑坡寂静的时候,殿外倏地涌入了无数带刀的禁卫。只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赶到苏相面前,队伍中已然分成了两派,其中一队人马把苏相团团围了起来,挡下剩余禁卫的刀刃——

他竟然早有准备!

僵持。

苏相却不为所动,他缓缓挪动了些距离,朝着殿侧珠帘之后的人影低沉道:“公主,老臣失察,让先帝被人阴谋陷害葬身他国,让公主牢中两年受尽苦楚遭此大辱,让我燕晗江山落入狼子野心之人之手,实乃万死之罪,请公主责罚!”

殿上一片寂静。

原本站在殿中的司舞们已经被这变故吓得愣了神,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纷纷跑到了议事殿的角落里,碧城却反应不及呆呆站在殿中,眼睁睁看着苏相恭恭敬敬地朝珠帘后的人行了个大礼,以最谦恭的臣子姿态跪倒在殿上。他的眼里有一抹浑浊的光芒,带着一丝丝雀跃的疯狂,几乎要把珠帘看穿。

而就在珠帘不远处,谢则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表情,只有下无尽的冰寒。他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踏下阶梯。

良久,他勾起一抹冷笑道:“不知苏相所谓狼子野心之人是指谁?”

苏相抬眼道:“狼子野心之人,自然是花言巧语骗得先帝御驾亲征,却勾结邻国暗中伏击诛杀先帝之人。你说还有谁呢,谢将军?”

“你现在所说的话,够诛好几次九族。”

苏相道:“先帝在天之灵死不瞑目,老臣虽死无憾。”

“是么?”谢则容冷笑,“来人,把这逆贼——”

“谢则容!你当真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么?你当真以为已经杀尽了贤良,我燕晗朝中再没忠良?”苏相忽然扬起声音,浑浊的眼里忽然绽放出万道精光,“来人!动手!务必生擒!”

苏相话音刚落,忽的禁卫中原本与僵持的局面陡然间转变!

剩下坚守的禁卫忽然倒戈,竟齐齐举刀袭向谢则容!

“啊——”女眷们已经有人尖叫出声,这声音把外头的禁卫吸引了过来,却被门口的禁卫守着不敢轻举妄动。

碧城被这一声尖叫惊得找回了神智,还未作出举动便觉得手腕上一凉,一股力道把她拽离了殿中位置——“你傻了么!”耳畔响起的是尹陵严厉的声音。

碧城匆忙抬头,却见着尹陵的心思并不在她身上,他在看“碧城”。

没有人想到在外守着的禁卫会有这样的变故,这几乎不可能。可是苏相做到了。做得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