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有告诉尹陵许多事,还没有告诉他她的感激,没有与他去实践他的承诺…

寂静的夜色,呲呲声不断传来。

碧城犹豫的这短暂时光中,忽然焰火“砰”地一声,又一枚火焰自奇怪的盒子中窜出,明亮的光芒划破了天际!

碧城脑海中不知怎的响起了白日里宫人的回话:神官府一共三百二十一人。三百二十一,一发焰火百人身亡,也就是说只要三发焰火,神官府弟子就…她混乱的思绪中是姜梵最后的眼神,神官府中那一片的白,还有尹陵…无数画面交织在一起几乎快要撑破她的身躯。

第二发,两百人。永不重来的生命就此消散。

呲呲声又响起。

碧城并不想哭,可眼睛却疼得厉害。伴随着那仿佛刀割一样的呲呲声,她终于忍不住发起抖来,眼神却渐渐收敛了脆弱,仿佛颤抖着的并不是属于她的身躯一样。她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接过了谢则容手中的那个药碗,闭上了眼睛一饮而尽。

“停。”谢则容淡道。

“…是!”宫人慌乱地扑灭了焰火的火焰。

那药太苦,碧城的手抖了抖,药碗就落在了地上摔成了碎片。宫人踉踉跄跄送上来一小碟蜜饯,颤颤巍巍送到了她的面前。

“蜜饯。”谢则容轻声道,“孤记得你从前最怕苦,每次喝药皆是随侍宫人的一场磨难,可偏偏你却常常得病。后来,是孤寻来这一种蜜饯,孤记得,那时候你很开心。”

碧城却茫然看着那一盘蜜饯,摇了摇头。

“不苦么?”

“我不爱吃甜的。”碧城淡道。那时候她生了病,不得不日日以中药进补,谢则容寻来这一口味独特的蜜饯,她欢欢喜喜接下了,却并不是因为爱吃,只不过是爱他这份心意。没想到如此一桩小事,放到今日却成了□裸的嘲讽。

谢则容神色一变,挥手遣了宫人,微笑道:“区区小事,无伤大雅。”

是啊,无伤大雅。碧城沉默地回味着口中的苦涩,不再理会谢则容,自顾自回到了马车之上。片刻之后,马车又再一次启动起来,碧城在马蹄声中疲乏至极,不知不觉就失去了意识。

月下,谢则容看着渐渐地瘫软在车座上的碧城,轻轻地把她揽入了怀中,微微笑了。

“碧城。”他低声道,“如果这是唯一的方法,孤,不后悔。”

一路的颠簸,碧城并没有苏醒,她静静躺在谢则容的怀中安睡,被谢则容抱着去了紫阙宫。一路之上有不少宫婢远远看着,小声地调笑“陛下当真是把皇后搁在心尖尖上了”。半个时辰后,谢则容把她放置到了她寝宫的床榻上,轻轻替她盖好被褥,才在月色陪伴下离开紫阙宫。如果不出意外,再有三个时辰,她就会转醒。

可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意外。

三个时辰后,碧城仍然在床上安睡,微锁的眉头似乎彰显着身体的主人并不十分舒服,额上有一丝汗,却始终都没有醒来。宫中御医来了又走,最终却相顾无言,小心盯着冷脸在床边的谢则容欲言又止,最后留了沈御医一人在紫阙宫独面谢则容。沈御医在房中待了足足一个时辰,把所有能用之方法都试了个遍,终究没能唤醒沉睡的当今皇后。最终,他低沉地去开了房门,把谢则容迎到了房间里。

这一回,谢则容松了口。他道:“她之前,服用了花鸠。”

沈御医拿着针的手一颤,叹息:“花鸠虽然初用时并不太伤身,只是…皇后身体比寻常人要脆弱…”

谢则容皱眉道:“她的身体应该很好。”这并不是之前伤痕累累的楚碧城,而是朝凤乐府自幼练舞的司舞身体,更是属于十四岁少女的,岂有虚弱之理?”

沈御医神色复杂,最终道:“微臣也奇怪,看模样可能之前有过一次大创,微臣医术不精,只能大概推测在半年之前。她迟迟未能清醒,想必是和这次大创有关。又或许,过一阵子自然就好了。如今微臣担忧之事,是皇后在发烧…”

“发烧,会怎样?”

“花鸠乃是剧毒,原本就能乱人心智,若是三个时辰苏醒倒还好,如果时间太久恐伤及心神。微臣不敢说皇后会如何,只是多年之前微臣曾经见过一个后妃不幸中此毒,四日沉睡,醒来时已经…”

“已经怎样?”

沈御医沉道:“失心之症,行事疯癫…”

“滚。”

“是。”

沈御医颤颤巍巍离开,留下谢则容一人在寝宫中沉思。他盯着碧城的睡颜,良久才伸手替她擦去额上的汗珠。他的确疏忽了,如果沈御医说的是半年之前,那正好是她与“碧城”换魂的仪式失败的时候。她的身体其实也受过创的。

这一个发现让他心慌。

第一日,碧城没有睁眼。沈御医彻夜照料无果。

第二日,碧城依旧没有睁眼,沈御医黑了眼圈。

第三日,碧城终于睁开了眼睛,只是漆黑的眼眸中并没有光亮。她与之前昏睡的时候没有一点区别,只是睁开了眼,相隔许久才会眨一下眼睛。

“碧城?”谢则容轻声叫她的名字,从桌上取了药又回到床边。

可是躺在床上的人却更加迷惘,她迟疑地伸出手揉了揉眼睛,似乎刚刚看清了眼前的事物一样惊讶地瞪圆了眼,迟疑开口:“谢则容?”

“嗯。”谢则容低道。

床上的碧城用力晃了晃脑袋:“你不是要去西北吗?”

谢则容一愣,眼神陡然变深邃:“什么西北?”

碧城干瞪眼:“我父皇不是下旨让你去带兵打西北吗?你为什么还在宫里?”

“你…”

砰。药碗落地,支离破碎。

日中,紫阙宫中又来了沈御医,他细细诊脉后,笑着对正在床上暴躁的碧城道:“公主有所不知,四年之前,公主去探望谢将军,不巧从马上摔下撞着了脑袋,自此便昏睡不醒。公主想不起来的事情应该是与公主沉睡太久有关系,时间久了,兴许就好了。”

“我父皇,他真的…”

谢则容低道:“他在天之灵,必不希望你如此伤神。”

碧城火气未消,坐在床上抹眼泪,哭得眼睛鼻子红成了一团才委委屈屈道:“你出去。”

“好。”谢则容轻声道。

他遣退了寝宫中所有的宫婢,然后踏着一地阳光除了紫阙宫。外头风和日丽,一如他的心。这是一个意外,却并不是一件坏事。他出征西北是在她十五岁那一年的事情,那一年先帝未亡,这一切还都没有发生。她如果真的是忘记了这数年之间的变故,那他就有办法能让她一辈子记不起来。

“陛下…陛下!”在他身后,最后一个宫人急急忙忙上前,“陛下,皇后娘娘她又把药碗给砸了…”

谢则容眯眼遥看紫阙宫,轻道:“送蜜饯过去。”

“陛下…”

“选一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宫婢,撤掉所有之前的紫阙宫宫人。”

“是!”

“还有。”他轻轻掸落身上的一片落叶,“派人日夜监视,看一看她,当真是不记得了,还是别的什么。”

“…是。”

宫中又迎来了宁静。

碧城在房间里足足睡了三天,终于把肿胀的眼睛睡平整了。可惜,紫阙宫却被人重重把守了起来,她在院中生着气儿,临近的宫婢却轻笑:“公主可是在生气谢将军不来?”

碧城火气未消,闷闷道:“也不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什么都想要发火,总有一口气堵着。”

宫婢低头闷笑:“公主这是寂寞了。”

“…啊?”

“公主快看谁来了。”

碧城不满地扭过头去,看到紫阙宫漫长的回廊上一个颀长的身影缓缓走来,等到靠近了,她才终于别别扭扭露出了个笑:“谢则容!你来做什么?”

谢则容低笑:“送吃的。”

“什么吃的?”

谢则容身后的宫人笑眯眯冒出头来,端来上来一碗…药。

浓郁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药味儿,熏得碧城眉头紧锁,目光中□裸噙着厌恶。

谢则容却笑着来到了她身旁,温和道:“你久病初醒,身子还弱,这一碗药是祝你提神醒脑的。”

“喝了我就能记起来之前的事吗?”

“不信,你问沈御医。”

碧城疑惑地探脑,果然看见谢则容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御医。他背着一个大大的药箱,眉目间倒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生嫩。他道:“公主的病须得长久调养,微臣这药虽不可一碗见效,却能让公主每日清晨昏沉的时间渐渐减少,终有一日公主可以记起往事的。”

“真的?”

谢则容低笑:“自然是真的。”

“那…好吧。”碧城嫌弃地接过了药碗,捏住了自个儿的鼻子鼓足勇气一饮而尽,瞅着谢则容眼圈通红,“喝、喝完了!”

“听话。”谢则容眉眼温和,取了一粒蜜饯塞到了她口中,问,“甜吗?”

碧城一时不备被塞了甜腻腻的东西,不由皱起了眉头。可看到谢则容满脸的希翼,还是坚强地点了点头,道:“甜…”腻死人了!

“碧城。”

谢则容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还想说写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乱。远处,一个宫人匆匆忙忙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陛下!西昭太子他似乎想要硬闯…”

宫人的话音未落,却被谢则容一个眼神阻止。

碧城好奇地睁大了眼睛,问:“西昭太子来宫里了吗?”

谢则容道:“近日燕晗与西昭战祸不断,西昭太子想硬闯我边疆山关。”

“那么凶险?”

“你先歇着。”谢则容淡道,跟着宫人出了紫阙宫。

碧城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才晃了晃脑袋道:“沈御医,我还是有些头晕。”

“外头风凉。”沈御医道,“公主还请入房,容微臣为公主诊脉。”

“好。”

碧城在宫婢的搀扶下回了房间上了床榻,没过多久便昏昏欲睡。沈御医把了脉搏,对着房中的宫婢道:“公主体虚,你且去多取几床被褥来,她今日昏沉与体寒也有干系。”

“好。”宫婢领命匆匆离去。

就在房门紧掩的一刹那,原本应该昏睡的碧城却忽的睁开了眼睛。眼眸清亮,哪里有一丝混沌之感?

她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沈御医眉目不惊,缓缓屈身跪在了床前,低道:“皇后之命,微臣哪有不从之理?”

碧城道:“还叫公主吧,这皇后,本宫可担不起。”

“是,公主。”

碧城抬眼看着窗外,眼眸一片冰凉。她道:“屡屡试探,你猜,他信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大雷!其实不是…

哈哈,希望看到中间的妹纸没被雷飞,一定要坚持到最后啊喂其实不是这样的…

第90章 设局(上)

你猜,他信了没有?

碧城披着衣裳下了床,来到窗边瞭望,确定离开的宫婢还没有靠近才懒懒地靠在了窗棂上。在她身后跪着的沈御医也站了起来,站到了她身后。一时间两个人相顾无言,气氛并不轻松。谢则容何其聪明,所有人都知道,与这样的人过招便是赢了也赢得心慌意乱,无法相信显而易见的真相。

沈御医略略思索,低道:“公主之前喝花鸠时没有露出惧怕之色,听见西昭太子时没有露出诡异神色,微臣其实甚是佩服,臣猜想,陛下应该是信了的。”

碧城淡道:“当你实在绝望无助之时试过把自己也骗过去才能保证活下来,你也可以。”

她眉目稍稍舒展了些,嘴角露出一丝笑来。的确,除却醒来那一日,谢则容已经接二连三试探,每一回她都自然应对了过去。这几日谢则容眉眼间的防备已经显而易见渐渐松懈,他正在慢慢相信她是真的因为花鸠失去了这几年的记忆,并且,他脸上的阴霾也在渐渐减少。

沈御医的眼里有一丝疑惑,却并没有发问。他只是温顺地立在她的身后,像全天下最忠实的臣子一样。

碧城回眸定定看着他,忽的笑了,她道:“沈御医,本宫好奇,之前本宫苏醒之时请你相助,你为何如此配合?”

沈御医低眉。

碧城轻道:“我不信是因为之前我威胁你要为皇后殉葬。”这沈御医当年年纪轻轻就成了谢则容心腹为皇后碧城医治,四年之间更是从一介寻常御医做到了御医苑执事,若是真被她一句威胁治得服服帖帖,那他就不会有今日之成就的。区区一句殉葬之说,怎么可能让他信到了今日甘愿犯死罪抗命行事?

沈御医的神色在她的目光下越来越寂静,他沉默良久,才道:“微臣素来胆小。”

“是么?”

沈御医捏紧了拳头,沉吟片刻道:“公主应该见过微臣身边一个学医小姑娘。”

“小八?”

“是。”沈御医道,“多年之前,微臣胞兄夫妇随征北军赴沙场,战前畏缩…后来,谢将军大怒,以叛国之罪囚我胞兄夫妇于天牢。”

“那又如何?”

沈御医叹息:“战前逃脱,是因为我胞兄妻子忽然诊出怀有身孕,而那一战凶险异常。”

“小八是…”

“是。她毕竟无罪,后来,微臣花了许多门道,终于把她从牢中接到了身边。微臣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

碧城不再说话,眼中防备稍稍卸下。如此解释的确说得通他为何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现在的完全配合,这世上之人原本就难免自私,兄长被杀,怎能不恨?只是恐怕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因胆小而不敢做什么,也无力做什么。除非有人愿意做这出头之人。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殊死一搏么?

一夜安眠。

碧城在紫阙宫中安稳度日已经有整整半月,这半月来,谢则容每隔三日便会端来一碗浓郁的药,说是替她“提神醒脑”之用。碧城每每装作纠结良久,最终却在“早日记起来”的诱惑下皱着眉头把药灌下去。每一碗药都像是一碗定心丸,她的配合让谢则容的眉眼间日渐明媚起来,日子久了,他每个日出时分都会来到紫阙宫中,把各地进贡的新鲜玩意儿带到她面前。

碧城装作开心接受,却次次在他离开之前拽着他的衣袖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谢则容道:“等你康复。”

“那什么时候才能康复呢?”

谢则容道:“不久了。”

没有人知道这“不久”究竟是什么概念,只是谢则容的松懈却是显而易见的。碧城的活动范围起初只有小小的紫阙宫,后来每个黄昏她都能在重重宫人包围下去御花园里转一圈,再到后来,她只需要几个宫人陪伴,就能在宫中大部分地方自由行走。那时候,宫中女眷已经几乎尽数被换了一遍,每个人见着她都是恭恭敬敬叫上一声“公主”,再也没有人记得她曾经是皇后。

一个国家,没有皇帝怎么可能?

又一次御花园闲逛,碧城拽着谢则容的手疑惑问他,他却笑道一句:“孤强娶了你呀。”

“那为什么我不是皇后?”

谢则容低笑:“你我名分既定,不过你撞坏了脑袋,孤想要再娶一次,所以你先当着公主,如何?”

周遭的宫婢低头闷笑出了声,碧城在好几道低笑声中埋下了头,脸颊渐渐红了一片。再然后,脑袋上忽然触着了一个柔软的东西,她莽撞抬头,却一不小心对上了谢则容靠得非常近的眉眼。

谢则容微笑起来,嘴角上扬,眸光明亮。他伸出手把正要缩起来的公主环抱了起来,凑近她的唇落下一记轻软的吻。果然,他怀中之人僵直了身子傻了眼,一动也不敢动了。

“累了么?”他轻道。

碧城还在僵直,好久,才摇头。

谢则容抹开她颊边乱发,道:“再走走?”

“好。”

正直初秋,御花园中各色的菊花开成了一地缤纷。碧城心安理得缩在谢则容的怀中眯着眼睛朝远处探望,目光中忽然闪现了一抹墨色——那是一个颀长身影,墨色的衣上精致的麒麟像要张爪跃出。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竟像是一幅画一样,没有半点声息。

显然,谢则容也看到了他,却没有言语,只是就着环抱着碧城的姿势遥遥看着他。

碧城抬了头,问脑袋上那人:“他是谁?”

谢则容淡道:“他是西昭太子商阙,几日前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