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这杜七是什么人,有那么了不得?”

众人都取笑他连杜七都不认得。程凤台旁听了许久,心说我也不认识什么杜七,什么人物强成这样,不认识他就算罪过了?问范涟:“到底谁啊?”

范涟解说道:“说起杜七,可是个人物了。杜明蓊杜探花的侄儿。杜明蓊当年奉西太后的谕旨给南府戏班填新词。一本二十八出的《风月关》,他两坛状元红下肚,笔走青苍一挥而就,深得老佛爷的心啊!老佛爷夸杜探花是‘场上之曲,本色当行’,都媲美关汉卿了!杜七是杜明蓊倾囊相授的亲侄子,那能耐就不肖说了吧!蕊哥儿——我也是好久没见七公子了。”

商细蕊歪头听着,范涟说的这些底细,他和杜七交情极厚的都不知道呢:“杜七爱上了一个唱戏的姑娘,追去法国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来了精神。

“胡闹嘛,他家里人肯定不答应!”

“什么时候的事?咱们都不知道!”

“那姑娘什么来历?唱戏的怎么跑到法国去做啥?”

旁边人急得推了一把商细蕊催他快说,商细蕊身子一歪,靠着了程凤台。程凤台闻见他衣襟上那一支红梅的冷香,笑了笑。

“有一天杜七一早来我家,和我说,他忽然发现梵阿玲的声音很美,可以给我配戏,他要去法国找她学……其余的我也不太知道了。”

众人还在猜想北平几时有过一个声音很美的叫做梵阿玲的女戏子。程凤台最先反应过来,忍笑对商细蕊说了一个英文单词,问他:“当时杜七说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商细蕊点头:“是啊。”

然后范涟大笑起来,在场的摩登男女都大笑起来。商细蕊猜到自己说错话露了怯,羞得脸通红,低声问程凤台:“你们笑什么?梵姑娘怎么了?”

程凤台还是笑个不停:“那恐怕不是个姑娘。”

“是什么?”

程凤台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同他说才好。商细蕊的眼里心里只有戏,神智不知落在哪朝哪代没有回来。他太落后于这个世界了,西方那些新奇趣巧的东西,他居然一无所闻。

“那个……”程凤台灵机一动,比划说:“那个是洋人的胡琴,不过是夹在脖子上拉的。”

“什么样儿的声音?”

“刚才花园里他们跳舞放的音乐,那个就是梵阿玲拉的。”

商细蕊回忆了一番,摇头说:“那个不好。弦太沉了,一点儿不敞亮,托不住嗓子。”他叹一口气:“杜七是白跑一趟了。”

程凤台不懂他说的这一句行话,笑微微地看着他,心说这真是一个好玩儿的逗趣儿的小戏子,而且还有那么点缺心眼和呆气。商细蕊坐久了无所事事,眼睛瞧着程凤台打牌,嘴巴里哼哼唧唧依依呀呀的,像在猫叫春。程凤台仔细一听,原来是在唱戏,真叫个曲不离口了。又发现他的手还在桌子底下比花样,就是贵妃醉酒的时候,杨玉环撷花一嗅的那个姿势。这才半个晚上,程凤台觉得商细蕊就不像先前那么拘谨疏远了,瞧他现在,正很愉快地坐在他身边唱戏呢!

程凤台拣了一张牌,刚要打出去,商细蕊忽然叫了一声。

“别打这个!”

程凤台说:“啊?”

商细蕊说:“您别打这个,打那个。”

程凤台将信将疑,说:“商老板原来会打牌?”

“坐了这半天,看会了。”

“光看就能会了?”

商细蕊听出程凤台是在怀疑他的判断,一时就觉得非常窘。其实若没有熟悉到一个地步,他是从来不与人多话多事的。但也不知怎么的,和程凤台区区两面之缘,他就那么不见外了,真羞人。商细蕊含含糊糊恩一声,不分辨不解释,脉脉含笑无语。程凤台看着他,说:“还是听商老板的。”然后按商细蕊说的出了牌,过不一会儿,就水到渠成的胡了。

“商老板真聪明。”

商细蕊冲他一笑。

程凤台一共打了十几圈,吃了一肚子的香烟和茶,这回是真起来解手去了。他一走,商细蕊撂下手里琢磨的戏,忙忙跟上。范涟的眼睛就老盯着他们俩。

回廊里,商细蕊追上程凤台,贴在他身侧低头走着。程凤台笑着心想:叫他跟着自己他还真寸步不离,这小戏子真听话。

“商老板,外头天凉,您快进去吧。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罢就进内室方便去了。

程凤台虽然答应“一会儿就回来”,可他那不急不忙的老爷脾气,撒完尿还与里面的小丫鬟打趣几句,抽了一支烟方才出来。出来一看,商细蕊还立在廊檐下等他呢!这时候已凌晨了,天真凉了,月影子下面,商细蕊浑身都像落了一层霜,襟上的簪的梅花一片片花瓣红得硬而脆,真成了一支宝石别针。

程凤台惋惜了一声:“您也太老实了!不是叫着回去等吗?”一面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屋里带。

商细蕊犹犹豫豫地说:“程二爷,有个事,还是咱俩单独说的好。”

程凤台呆了呆,笑道:“那您快说。北平入了秋可真凉。”

“还是那天的事。”

“哪一天?”

“就是泼开水那天……我知道,那人触犯了二爷,可是打也打了,关也关了,还是把他放了吧!”

程凤台这个参与斗殴的当事人都没往心里去呢,没想到还是商细蕊惦记着。

“不是说,得看商老板有没有消气嘛?”

商细蕊无奈道:“我没生气啊!唱了十来年,什么事没遇见过,往台上扔板砖的都有呢!为这个关人,没这规矩的。”

程凤台说:“即便如此,商老板该去找周厅长商量。放不放人,我管不着的啊。”

商细蕊想说周厅长那官腔打起来,谁还说得上话呢,微笑道:“我和周厅长没什么交情,他未必理我。”

程凤台听这话的意思,仿佛商细蕊与自己就很有交情似的,又想不是吧,刚才周厅长揉你揉得可销魂了,这交情不一般啊。

“二爷,究竟成吗?”

程凤台想了会儿,笑道:“成啊。我让人打点打点,没什么难办的。”

商细蕊道声谢抬脚就要走,程凤台叫住他:“哎,商老板,就这样谢我?”

商细蕊也不知道要怎么谢了。程凤台挨上前去,摘下他襟上的梅花,然后别在自己西装左领子的花眼里,认真看着他的眼睛,笑道:“这才算谢了。快进去吧!”

程凤台的风流不分男女,见了漂亮的就要逗弄两把。两个人回来各自落座,无人在意。只有范涟注意到小戏子襟上的梅花跑到姐夫领子上去了,怎么上去的可就费猜疑了。他老盯着那花看,程凤台发觉了,就说:“舅子,你今天怎么老看着我。”

“看你——因为姐夫好看——瞧这小红花戴的。”

程凤台还挺得意的。

聚会到凌晨一点半散场,黄老爷的精神还相当的好,站在大门口,把客人们一个个目送进轿车里。程凤台鼻子里闻着梅花香气,老惦记着想送一送商细蕊,转眼却找不见人了。问范涟,范涟地朝大门偏了偏头,没有多说什么。程凤台看看春风满面的黄老爷,回想到商细蕊之前的那一句奉陪到底,两边一联系,觉得有一些吃惊。

“商细蕊……他也干这个买卖?他这么红,难道还有什么身不由己的?缺钱?”

范涟说:“这和钱没有关系,他们过惯了这样的日子了——这就是戏子嘛!”

程凤台没什么说的,深深嗅了嗅梅花的香,再深深叹了出来。

第8章

从黄宅一聚之后,程凤台又在各式各样的聚会上见过商细蕊几次。大多是招呼一声,讲两句玩笑话招着大家笑一笑。商细蕊现在也会打牌了,不过还没有上瘾,非得人三催四请才肯上桌玩上两局,一方面也是怕输——在这些夫人老爷跟前,输上一把,几天的戏就要白唱了。他本来是对金钱没有计算的人,收益全由他的丫头小来替管着,但是每次向小来拿出钱来支付这些赌资的时候,小来的脸色总是很不好看的,商细蕊难免要顾忌着她。这一层,程凤台一轧苗头就知道了,只要他和商细蕊坐在一桌打牌,他就想方设法地不让小戏子吃着亏,而商细蕊对此懵里懵懂一无所知。所以商细蕊是很喜欢和程凤台一起玩的。

众人对程商的交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虽然两人有程美心这一个龃龉梗在那里,但是只要他们不把程美心放在心上,以两人豁朗风趣大而化之的性子,最好相处不过了。

程美心一点儿也不知道弟弟背着她与商细蕊攀上交情,她现在守着曹司令尽职尽责地扮一个贤妻,身边另有曹司令原配留下的三个孩子要带。原来那么招摇风光交际八面的人物,如今大有“洗尽铅华呈素姿”的意思,一般的打牌聚会就不出现了,出现了也不像过去那样打扮得山红水绿,晶光闪烁。别人都当她是从了良收了心,要做一个端庄夫人了。只有程凤台与她打小的亲姐弟,深知道她是因为在曹家根基尚不稳健,既要盘剥家私,又要调理佣人,收买亲兵,尤其三个孩子还没有收服,不得已才收敛着,日久了才可见真章呢。

这一次是钱次长家里做东道设牌局,程美心穿着一身银灰的旗袍,戴着几件钻石坠子,风姿摇曳地来迟了。她先在钱太太那儿应酬了一番,出来看见程凤台总与范涟坐一块儿打牌。范涟见了她,比程凤台还着紧,欠身叫了一声姐姐就要让座。程美心久没有见着弟弟了,必定要与他玩一阵的。

程凤台正得了一局好牌,对范涟大呼:“你坐下!别动!”

同桌一个旁人起身收拾了筹码,笑道:“得啦,你们亲里亲戚的,坐一桌玩儿吧,索性我腾出来好啦!”

程美心也不客气,冲那人一笑,然后坐下来也不问首尾就洗牌,把各人手里的局都打散了,程凤台恨得一扭头一闭眼。

“我说呀,该涟哥儿走开。成天见你粘着我们二爷,两个男人家,一点正经事都没有了。拆散一会儿会怎样?”

范涟笑道:“姐姐太冤枉人了。刚才您也看见了,明明是他成天粘着我。”

程凤台道:“别不识抬举啊!这是看得起你。”

范涟拉长声说:“那我还得三跪九叩,谢你的恩典啊!”

“不客气!平身吧!”

范涟一瞪他。

“你俩才是兄弟,亲的。”程美心叹一声,道:“上回我就和弟妹说了,找不见程家二爷,只找范家二爷就是,他俩总在一起!也不知道腻着干嘛!”

范涟笑道:“两位姐姐都误会了。我与姐夫,只在吃喝玩乐的时候才聚到一起。不过姐夫总在吃喝玩乐,我们看着就总在一起了。”

范涟这样奚落程凤台,程凤台自然要还回去的,眉眼堆笑,调戏道:“不瞒阿姐的,范涟要是个女的,就凭这姿色,这才学,这见识,这家底……”程凤台一撩他小舅子的下巴劾,“我就娶他做小老婆。”

范涟大笑几声,似有所指地说:“我要是个女的,姐夫只包,不娶。”

程凤台果断道:“我只嫖,不包!”

桌上一个作陪的外人撑不住笑了:“你们一对儿活宝!”

程美心也笑死了,推一把程凤台的肩:“这下流东西!你说说,我们姐弟,究竟哪儿像呢!”

他们说笑着,门口忽然来了一个人。这人迟到得更厉害,但是他一来,旁桌几个爷们都搁下手里的玩物,殷勤地围了上去替他卸下斗篷,拍掉头发上的雪末子,嘻嘻哈哈地与他闹。

那人笑道:“别忙啦!我自己来吧!别挤着我啦!”

程凤台听见这软沙沙的声音就知道是谁了,回头笑道:“商老板!今天陪我打八圈?”

商细蕊笑着刚要答应,抬眼就看见程美心坐在上首,沉着脸目光恶毒地瞧着他。商细蕊立刻收了笑容,与程凤台淡淡地一点头,转身去了隔壁间。但是程凤台也不知道是故意要气他姐姐还是怎样,还在那儿高声喊:“商老板?商老板!来啊!等你啊!”

范涟在桌子下面踹他一脚,心说你也太不把你姐姐放在眼里了,何必当她面还这样。程美心“啪”地把一张牌扣在桌子上,恨恨地瞪了一眼程凤台,心里恨得乱骂了一通,当面也没有发作。

程凤台从不把家眷们争风吃醋的纠纷放在心上,小时候在家里看得可多了。他看来,程美心与商细蕊,也就是正室太太争权夺利挤兑下堂男妾,何至于就不共戴天,你死我活。他是这样男人家的糊涂想法,程美心却当他是存心作对,过了几天就特意到二奶奶那里去告状了,说:“弟妹也该管管弟弟,不要让他在外面和不三不四的人瞎玩。”

二奶奶临盆在即,听见这话吓了一跳,撑起身来皱眉问:“他又与谁闹花样了?”

程美心扶她坐起来,笑道:“这倒没有。就是最近我看他和一个戏子走得有点近。”

二奶奶拧着眉毛等着她说究竟,程美心道:“弟妹知道的,就是商细蕊呀。那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可不是个好货,别叫二弟被他勾引了。”

不想二奶奶眉头一松,托着大肚子,说:“你的弟弟你最知道,我哪儿管得了他。要他收心,比杀了他还难呢!只求他别把外头的女人和杂种带进门,我就谢天谢地,承他的情了!”

二奶奶与程美心简直是两个世界两个国家的女人,二奶奶挽着发髻裹着脚,还活在大清朝。因为商细蕊是个男的,程凤台哪怕真与他发生点什么故事,二奶奶也不会理论。既然拘不住程凤台满天下乱玩,同谁玩还不是一样,玩够了拔脚走人,干干净净。但如果换了个女戏子,二奶奶就要紧张死了,倘或不防,生下个一男半女,可要怎么处置呢?程美心挑唆不成,说了一回家常话,悻悻而归。

商细蕊的水云楼在年底演了一场封箱大戏,其热闹有趣,新奇出彩,令整个北平城嚼了半个月。程凤台对戏剧无所兴趣,纵使和商细蕊交好,也没想到要搞一张戏票去听听。范涟是必去的,回来以后兴奋得好几天没睡着觉,跟程凤台来回的比划,说商细蕊反串得如何之妙,武生演得怎样之好,工架是何等样的地道。程凤台听了也白听,抽着香烟在那儿发呆,范涟直骂对牛弹琴,俗不可耐。

紧接着正月里是财政部的金部长来北平公干,特意在商会会馆里摆了一堂戏。金部长亲自下帖请了商细蕊来唱压轴。商细蕊早给水云楼放了假,戏子们回乡团聚的,姘居在外的,剩下几个小孩子和武生,能配压轴戏的一个都不在,连拉胡琴的黎伯也告病了。只得将水粉彩墨包了两包,与小来孤身前来。

那天自然是满园富贵,热闹非凡,北平数得上号的商贾都到场了。生意要做到一定规模,经营的人也就上了岁数。全场里只有暴发户程凤台和继承祖业的范涟最年轻,年轻得不像是做生意的老爷,气度也轻浮,只顾低声聊着昨夜的电影如何,酒菜如何,像是逛庙会来的。

金部长最爱提携后生,加上与程凤台的父亲、范涟的父亲皆是旧交。程凤台和范涟见了他,少不得尊称他一声伯父,显得他们比别人更亲密些。金部长瘸着腿与客人寒暄了这半日,早已脚麻腿酸撑不住了,拉着程凤台与范涟的手,一拐一拐地拉到他左右两边挨着坐下,同他们说些生意和家务。这已是天大的面子了,商会会长都得不着的。程凤台和范涟却满不当回事,还觉得烦人得很,程凤台笑得很虚假,范涟笑得很敷衍,两个吊儿郎当。

金部长知道范涟是南下避战来的,抓着一个话头,对范涟道:“范家堡还是亲自回去守着为好。一则,伙计们见东家不在,难免要疏于家计,瞒报年产。二则,如今敌寇环伺,倘若子弟兵们不慎,将土地失于日寇,岂不愧对家国祖宗。”

当年日本人打进来了,正规军一炮未放,夹着腚一溜烟的就跑远了。今天这当官的居然还有脸要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自戍家园,给荷枪实弹的日本人填炮筒。范涟心里冷冷一笑,想说我丢了范家堡不过是祖宗怪罪,挨姐姐一顿臭骂。你们丢了国土,才是不忠不孝,万民唾弃,罪该万死的呢!但是他对外素来敦厚,这些损话真话厉害话只与程凤台私下交流,面上笑道:“金部长说的很对,不保家何以卫国。等家妹来年成了亲,我就可放心回家去了。”

程凤台在旁听了,暗道撒谎撒谎,范金泠的婚事哪儿有影啊,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呢。或者金泠一生不嫁,他这辈子就不回家了?

金部长不知有没有瞧出来范涟是在糊弄他,貌似欣慰地点了点头,看了一会儿戏,又转脸向程凤台闲闲说道:“我记得,世兄曾经最赞成‘实业救国’。世侄如今为何却只做囤货卖空的生意?以世侄的才干,若能子承父志,办个什么样的工厂不能够?到时候一样日进斗金,还省了与路上的绺子打交道,让我们长辈放心。”

程凤台的父亲正是吃了办实业的亏,工厂烂在手里折不出去,弄得家破人亡不得好死。程凤台记着了,绝不肯重蹈覆辙,而且现在时局动乱,说打仗就要打仗,原有的一些店铺他还来不及变卖呢,这再添点儿,回头要真打起来了,他守着厂子找谁哭去?拆不走卖不掉,一个炸弹炸稀烂。再说他家遭难的时候,并没见过这一号长辈施以援手,现在又凭什么出来拿辈分。

范涟也悄悄支着耳朵听着金部长的话,这时候与程凤台对了个眼神,眼里尽是不屑和讥笑。两人都想:金老五这货,腿瘸心奸。他自己也有地有钱,怎么不见他端枪去守着,或者办点什么实业,光知道把别人往前推。等别人振兴了经济,他就坐那儿签个文件数大洋。听他的,二百五才听他的!

程凤台笑说:“侄儿是大手大脚惯了,表面风光,其实还欠着范二爷的巨债呢。他家伙计瞒报年产,他没钱花了就向我逼债。等范二爷的妹子出了阁,他回了范家堡,没人逼着我还钱了,我就去东交民巷开个银行,专跟花旗打擂台,扬我国威!”

范涟扭头拼命地忍笑,什么伙计瞒报年产,妹子要结婚,那都瞎扯淡打机锋的,他顺着话头当真事儿说,把金部长当傻蛋,还扬我国威,范涟乐大发了,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金部长一回头,惊讶道:“咦!涟哥儿为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程凤台总不能说他是在笑我耍你呢,恰好商细蕊上了台,便道:“范二爷是商老板的票友,每次看到商老板的戏,就跟吃了蜜蜂屎似的。”

金部长恍然大悟的样子,点头笑笑。

现在人人都说商细蕊与宁九郎各有擅场,齐之比肩,甚至有点继往开来的意思。金部长不太相信,疑心宁九郎退戏后,商细蕊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鱼目混珠,并没有传言中的那样好。今天有意考校商细蕊的本事,命他演一出他本行的《樊江关》。又因为宁九郎贯通旦生文武,是为全才,金部长不信商细蕊也同样皆有造诣,又点了一出老生的《空城计》,戏单子传下去,不见商细蕊来驳,他居然真的能唱老生。

商细蕊上了台,一个极精神的亮相,先博得了满堂彩。程凤台毕竟是上海人,不懂行,连热闹也不懂得看,要是台上文文雅雅地唱个青衣花旦,他兴许还能听听。《樊江关》唱词没有几句,就见眼花缭乱地一通棍棒武打,程凤台是一点儿也没看进去。但是那些平时架子极大的富老爷们都站了起来给他叫好,金部长也微笑点头,很是赞许的样子,想必是演得十分不错。

商细蕊唱罢了薛金莲,金部长爱不释手地把他叫下台来,眼神都变了,亲手斟一杯酒给他吃,道:“我知道你们唱戏的人忌酒,但是这个不碍的,是葡萄汁酿的,不伤嗓子。”

商细蕊道过谢,缓缓饮尽一杯。搁下杯子的时候,目光晶晶含笑地掠过程凤台和范涟。程凤台瞥了瞥金部长,向他做了个苦脸,仿佛是说:你看,我在这儿陪个臭老爷们儿打官腔,无聊死啦!

金部长笑道:“商老板的身手真漂亮,很下功夫。”

商细蕊道:“我启蒙是学的武生,后来才改行的。”

“那我可打错了算盘,待会儿的《空城计》,再难不住商老板的。”

商细蕊不答话,很谦虚地笑着,一会儿退去后台换装,虽得了几句夸奖,脸上却一点得意也无。他自觉今天打得还行,唱的倒不好,都怨胡琴的弦儿忽高忽低,很不随嗓子。上妆的时候,便问人说:“今儿拉琴的那位是?”

人笑道:“商老板也觉得了?那是‘文场圣手’何少卿的大弟子,傲着呐!”说着,向桌上左倾右倒的酒壶酒杯一努嘴,“上场前还到这儿来喝了两盅,和个小旦拉拉扯扯。人喝了酒,是诗兴大发。他呢,是弦性大发,拿咱们当陪衬,来显他的能耐!狗肚子里盛不下四两油……”

商细蕊点点头,暗道原来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其他也没有抱怨什么,戴上髯口就准备上场了。

第9章

商细蕊演的诸葛亮上得场来,程凤台竟没有认出是他,看了好多会儿才醒过神。虽然听不懂唱功如何,但是程凤台可算明白商细蕊的过人之处在哪里了。商细蕊就像个一等一的电影明星,别人做戏,顶多演什么像什么,他竟演什么是什么。换了装扮上得台来,走一步,一摇扇,真个儿是孔明还魂,三尺戏台锁住了卧龙。

台上的卧龙可要命了,那一位大爷的胡琴还是不随嗓子,信马由缰自由自在,忽而扶摇直上九万里,忽而飞流直下三千尺,把商细蕊的火气都唱出来了。金部长以及几位懂戏的客人纷纷皱了眉。这要是在给曹司令唱堂会,那拉琴的早就拖出去枪了毙了。凑凑合合把前面的遮过去,到了一段最著名的慢板,“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拉琴的更要显一显本领,拉得激越无比,尽是婉转花腔,让商细蕊没有插嘴的余地。不过凭良心说,何少卿的大弟子,弦上功夫到底是拔尖的,一段自由发挥拉下来,下面就有识货的人给他叫好。琴师出够了风头,回归本调,开始拉那一段慢板,可是商细蕊却不唱了。

商细蕊转身走向那琴师,摘下髯口,语重心长道:“人,是不可以这样的。”

琴师一呆。金部长他们别有一番兴致地看着台上,程凤台更是比看戏来劲。琴师是有逾越之过,可商细蕊现在唱的又是哪出呢?

商细蕊教导说:“何大叔在世时,常说弦要跟着嗓子走,不能把角儿的嗓子晾着了,得托着腔。兄长一心要显你的胡琴,喧宾夺主,先声夺人,先落了好去,可让台上的人怎么唱呢?若不各尽其职,各守本分,这戏是断不能演了。”

商细蕊这番道理说的极是,可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如此讲来,也忒不给琴师脸面了。那琴师本就是个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的,这便不买账了,缓缓站起来,把垫胡琴的白手绢搭在肩膀上,醉眼道:“我当哪个嘴毛没长齐的小子在那卖大辈儿浑吣,原来是商大老板。您别说,商老板虽不识几个字,这话倒是有文采。”

程凤台也觉得商细蕊很会用成语,居然在下面一点头表示赞同。

“鄙人不才,跟着先师学了十二年的琴,竟不知道什么叫随嗓子,什么叫托腔。”琴师歪着脑袋,不安好心道:“听商老板方才的口声,与先师极有渊源的,又是咱北平城出了名的‘文武昆乱不当,六场通透’。您既会说,不如今天趁着各位官爷的便宜,您给来一段儿,让我也见识见识。”说着把白手绢扯下来,不由分说往商细蕊肩上一甩。

商细蕊没想到他会这样,有些懊悔刚才把话说犀利了,招惹了醉汉,现在骑虎难下。他在台上唱戏,纵有十万个人盯着他瞧,他也能唱做自如。可是一旦离了戏,他被人多看两眼就要不自在,像现在就手足无措地僵站在台上,脸颊微微发烫。倒也不是拉不得,可是这样一来,或者还要得罪了金部长,要让这次堂会不欢而散了。

金部长却朗声笑道:“既这样,商老板就来一段儿吧,就当额外赏咱们的。”

金部长发了调令,商细蕊也无话可说,转身对台下略一欠腰,坐下来将白手绢叠了两叠搁在腿上,真准备拉琴了。戏提调在一旁,心里正是悔恨不及,早知道拉琴的是个轻狂人,年下难免要吃酒,怎么还糊涂得请了他来。这样一闹,开罪了金部长事小,待放完了公差回去南京,也不怕他什么。但若开罪了蒸蒸日上大红大紫的商细蕊,以后还吃不吃戏饭了呢!戏提调心内料定商细蕊唱戏是行家,胡琴大概也就那么回事,兹纽拉两声儿,博人一个样样俱佳的夸口,趁手的戏码能有个十来出就算到头了,连忙凑上耳来与他串通:“商老板,您说。”

商细蕊想了想,道:“把刚才的樊梨花叫出来,随她拣一出拿手的流水快板。”

“您不定一出?”

商细蕊轻飘飘地微笑道:“都一样。”

戏提调瞪着眼睛,为难地看着他,心说毛孩子哎!你可别不自量力的挣这个脸,下面的几位爷都是懂行的,错一个调儿被人拿了短,回头北平城可有得说嘴了,你这小脸蛋儿还怎么搁呢?我问你一声可是好心!

于是又问了一遍:“商老板,今儿来的爷,有好几位名票,也有爱操琴的,耳朵尖着呐!您不给他们亮出好的?”

商细蕊哎一声:“说了都一样。大叔快去吧。”

戏提调一点头,心说得嘞,这一个比刚才那位更狂了,要不怎么说年轻气盛,初生牛犊。真要打了自个儿的脸,栽在这狂劲儿上,也是与人无怨!

樊梨花卸妆卸得一半,头面都摘下了,这会儿也来不及再戴上,胡乱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旦角儿戏服匆匆上场,幸而脸上妆容未褪,还能看得。她向商细蕊轻声道:“《丑配》。强盗兴兵来作乱。”

商细蕊一点头,手下弓弦一动,琴音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将女伶的嗓音包得密不透风,这想必就是他方才说的“托腔”了;又如影随形,将嗓子的不到之处节节填满,是为“随嗓”。别的程凤台也听不出什么,只觉得流畅非常,轻巧婉转,那边范涟却极得滋味,摇头晃脑的。程凤台问:“怎么,很好?”

范涟道:“不是一般的好。想不到啊!他还有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