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去了一盏茶的工夫,程凤台烘干了裤子穿戴整齐,叼着香烟出门伸懒腰,正看见小周子抹着眼泪被商细蕊和小来送了走。才半个来月没见,小周子在商细蕊家里养出来的那点肉头统统还了回去,穿着冬衣都显着瘦了,像一张皮影似的。小周子一点儿没有注意到程凤台,走到门口忽然返身跪下,在雪地里给商细蕊磕了一个头,抽噎道:“今儿回去我怕再也见不着商老板了,商老板对我的大恩大德,周香芸来世再报您的!”

去年仿佛有一个楚琼华,在临别之前也这般说道。楚琼华向来是自怜自伤,恨天恨命,林黛玉一般的柔腻之人,说出这种诀别的话只吻合了他的悲情,未必吻合了事实,所以谁也不会当真往心里去。周香芸却不是这种人。商细蕊和小来脸色都凝重得很。小来把他搀起来往他手里塞钱,商细蕊只答应着“我一定尽力,你再熬一段时候”之类的话。

送走了周香芸,程凤台上前道:“又挨他师父整了是吧?”

商细蕊点头:“二爷怎么知道?”

程凤台道:“这都不用猜!四喜儿是什么样的货色?小周子在你这里崭露头角,好多人都打听他想捧他呢,四喜儿更受不得了。”说着看了商细蕊一眼,笑道:“《昭君出塞》的主意可是你出的,戏也是在你水云楼里演的,商老板就忍心让美人儿被匈奴蹂躏死么?”

这比喻说得商细蕊和小来都笑起来。周香芸的王昭君是登峰造极的,三四场戏演下来,北平城提起王昭君就要想到周香芸,商细蕊在这个角色上,都不见得能超过他多少。小来为了掩饰那点笑意,掩上大门快步回了屋。

商细蕊英姿飒然地背手站着,仰天道:“朕,绝不是寡义之君,必会救明妃于水火的。”

程凤台一巴掌拍上他的屁股,假装吃味儿道:“你们唱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要想学得会,先跟师父睡。小周子这么个美人坯子,商老板打的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算盘吧?”

商细蕊嫌恶地瞥他:“粗俗。太粗俗了。你以为我是你啊!”

程凤台转而搂着他的腰:“行吧,我粗俗。商老板去穿身衣裳,我们出去吃肉。”

吃饭这个活动商细蕊最喜欢了:“我们去吃牛排!”

“恩,吃牛排。”

他们正准备出门,门就自己开了。范涟一只梳得油光水滑的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往里一张望:“蕊哥儿!过年好啊!”再一瞧:“哟!姐夫也在!您这是给咱们蕊哥儿拜年来啦?”

程凤台就烦他这揣着明白装糊涂,挤眉弄眼的小样儿:“你来做什么?前两天常之新出差,你也不去送一送,赖哪个娘们床上呢?”

“别胡说了,我是去谈生意。”

“大过年的谁跟你做生意?只有外国人跟你做生意。你是给英国女王裁睡裙呢,还是给美国总统卖茶碟呢?”

范涟在平阳那会儿和水云楼他们来往殷勤,到了北平以后,却是商宅的稀客。未料想大节里偶尔登门拜访,却是不大受欢迎的样子。商细蕊还在那儿背着手看热闹,招呼也不同他打。他是受了程凤台的奚落,又受商细蕊的冷落。

范涟哀怨道:“蕊哥儿,你看我姐夫,是不是很凶很混蛋?”

商细蕊看看他,正色道:“二爷说得对!”

范涟被噎得不行,程凤台哈哈大笑。

“得了,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商老板干嘛来的,快说吧。”

范涟心想你好好的大老爷不当,倒来给戏子当经理啦?瞪一眼程凤台,一面凑到商细蕊面前去谄笑道:“蕊哥儿,您举手之劳,和戏院打个商量匀一个包厢给我?”

商细蕊还未发话,程凤台就先幸灾乐祸地笑了:“不是吧范二爷!刚才年头钱就花完了?还买不起一个包厢?哎哟喂,太惨了!来!叫声爸爸,我给你买。”

范涟也就烦他这份得瑟劲儿,皱眉道:“去去去,你成天抱着蕊哥儿大腿你知道什么?来年定包厢的都是些什么人呐,富不与官斗,懂吗?别说我的包厢定不着了,你的有没有还不一定呢!”

程凤台不禁与商细蕊互望一眼,有点摸不透这是个什么情况。

范涟看两人神色,惊讶道:“怎么,你们都不知道呢?”

程凤台与商细蕊双双迷茫地望向他。

范涟嗐一声:“好嘛,你俩这日子过的,嗬!酒池肉林神魂颠倒啊!蕊哥儿自己也不知道?”

商细蕊莫名地摇头:“戏园子有经理,水云楼里有账房有师兄。我就管唱戏排戏,别的都不管的啊!”

范涟怒其不争,道:“蕊哥儿这出《潜龙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红透了!南京那边都听见风声了。今年南京要来一批新到任的大官来北平考察,加上此地原有的这个次长那个局座,个个儿巴望着要瞧蕊哥儿的戏。我就一个做小买卖的,可不敢得罪他们呀!”

商细蕊踮了踮脚尖,晃晃脑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范涟低声下气地望着商细蕊:“蕊哥儿,和戏院打个招呼,通融通融?”

商细蕊转脸认真地看他:“不好!不干我的事儿。”

范涟还来不及嚎啕,商细蕊就跑回屋里去了:“我要和二爷出去吃饭!涟二爷再见!”

范涟扭头找程凤台哭诉:“姐夫,我怎么得罪他了?”

程凤台也不知道:“这得问你自己,你是抢他吃的了还是给他喝倒彩了?背地里说他坏话了?反正他除了吃、戏和八卦,其他也没别的上心事儿。”

范涟细细回忆了最近一次见到商细蕊直到今天的点点滴滴,人前人后哪里不是捧着逗着,并没有任何开罪他的地方。简直越想越委屈,眼看着就要嚎起来了,程凤台赶忙止住他:“打住打住!不就开箱戏嘛!坐下面不是一样听,非得要包厢?”

范涟有难言之隐:“我这……刚认识个女朋友。”

程凤台鄙视地斜眼看着他,范涟朝着他拱手作揖。程凤台想了想:“那天我帮你想想办法。要是不成功,只能委屈你的小女朋友了。”

范涟喜不自胜:“姐夫肯帮忙就是好事儿!”

程凤台挑挑眉毛,商细蕊已穿了新衣裳从屋里出来了,看见范涟怎么还没走,丢了个白眼过去。

程凤台搭着范涟的肩:“我帮了你,你也帮一下我。今天出门没开车,你车钥匙拿来,晚上我给你送回去。”

“那我怎么办呀?”

“你叫洋车啊!要有闲工夫溜达回去也行。”程凤台理所当然地回道:“你不得讨好讨好商老板吗?”

商细蕊才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屡屡看手表,耽误他吃饭那罪过可大,就快要发怒了。范涟求人气短,只得老大不情愿地交出车钥匙,目送了他们绝尘而去。

第56章

吃过了元宵,水云楼开箱大吉。过年十几天里商细蕊都没想到要去买一份报纸来看看,开箱那天,清风剧院的顾经理为了拍商细蕊的马屁,把这半个月来凡是涉及到商细蕊《潜龙记》的报纸挑那褒奖的统统买来,亲自在后台一字一句朗声念给商细蕊听。商细蕊不像别的大红戏子,身边总有那么一两个帮闲的清客。他尽管很享受前呼后拥的感觉,离开戏院却不要有人跟在身边。一个小来就够使唤了。对于真正的贴近生活的朋友,他还是很挑剔的。平时商细蕊掐着点儿来戏院里唱戏督戏,唱完了就跟下班似的,急匆匆赶回家吃夜宵睡大觉,谁耽误他一刻他就要暴躁。顾经理很少有谄媚他的机会。今天开箱,商细蕊身为班主,要带领众人给祖师爷磕头,要亲自揭封存放行头的箱笼,要清点新购入的头面道具,所以起了个大早来盯场子,顾经理可算逮着人了。

顾经理哇啦哇啦大喇叭一样念完一篇评论的文章,水云楼的众位戏子个个点头称赞,又追加了一番吹捧。商细蕊手里捧着一只茶壶,靠在沅兰的椅背上笑容可掬地听,一点儿也不掩饰自己的虚荣心,听着听着还不时地嘬上一口茶壶嘴儿,这做派越发的像那几个唱武生的粗汉子了,唱旦的没有这么糙的。

由报纸上看来,戏曲真是最最雅俗共赏的东西。从文豪大儒到拉车的挑担的,商细蕊的票友遍布各个社会阶层。唱京戏的时候多去天桥的戏园子,劳苦人几毛钱买一张票消磨一晚上,跟着学了哼哼。有一次商细蕊坐着洋车,上坡的时候车夫为了鼓劲儿,嘶喊了一声商细蕊的武生戏——商细蕊是一耳朵就听出自己商派的味儿了,抿着嘴直笑,下车的时候特意多赏了五毛。这一出《潜龙记》因为是昆曲,市井小民难学得像,但是特别投了文化人物的喜好,报纸上显得相对热闹一些。哪怕根本不会唱戏的文化人,下笔写来也是头头是道,不说做功唱功,光听他们解析解析人物情节就觉得受益匪浅,知音两三。而苦力们只会声嘶力竭给他叫一声好。刚出道时,商细蕊喜欢这份热烈的喧哗,唱久了心沉了,还是更爱听些值得琢磨的反响。所以这些年京剧这样爆红,他也不敢放下昆曲。来北平以后,商细蕊问鼎梨园,水云楼的经济状况也宽松些了,终于能够由着心意创造一些不为了卖票的戏,心中的充实是其他戏子不懂的。

顾经理翘起一只大拇哥:“嘿!都说如今是京戏盖过了昆曲的风头,我顾某人就敢说个不!京戏也好,昆曲也罢,那全得看是谁唱了!是吧?商老板我跟您说,年后三场的《潜龙记》为了买个票,都打出人命来了!如今这行市,一出戏要没有商老板,几毛钱人都不一定有工夫去看。要有了商老板,几十块钱都买不着票!”

商细蕊一脸受用:“票价还是不要定得太高,不要太黑心。”

顾经理点头称是,道:“商老板知道今儿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军界政界商界的大拿,什么金部长的公子啊何次长啊,就跟您前后脚的,一群大兵来把剧院里搜了一遍,说是怕有人安炸弹,现在还跟那儿站着岗呢。”

商细蕊道:“我来的时候好像就看见了。”

顾经理四下一瞥,用手拢着嘴,与商细蕊耳语道:“据说啊,是北边来人啦!”

商细蕊听不懂:“北边来了谁?皇上回来了?”

这是一九三六年的年初,国家虽然处在一个四面楚歌的情势之中,像北平南京之类的城市仍然是一片歌舞升平。商细蕊这样的戏子,对于政治局势更是漠不关心,外面抓匪抓得那么厉害,他一无所知。顾经理见他懵懂,也不便与他解释,笑笑打算糊弄过去了。商细蕊仍在那儿追问:“到底谁来了?神神秘秘的。是皇上吗?”

“是我来了!”

商细蕊听见这声音,心里就欢畅,一回头果然看见程凤台握着一份报纸推门进来。水云楼的戏子们以及顾经理见到他都十分的客气,与他说说笑笑的打招呼。

程凤台把帽子放在茶几上,大衣一脱,跟回家了一样:“我每次来,都看见你们那么热闹那么开心,究竟都有些什么好事儿?”

沅兰笑道:“在咱们平阳有一句老话,叫做‘若要乐,戏班子’。戏班子向来是最热闹最开心的地方。要是唱戏的都乐不起来,可怎么给你们看戏的找乐子呢?”

程凤台也笑道:“这话也不对。要是往下要演《诸葛亮吊孝》,你们还那么乐怎么行?”

沅兰一拍商细蕊的后背:“呐,所以我们班主不是有戏没戏都来盯着吗?谁要是唱哭戏之前还敢那么乐呵,他是要骂人的!可凶了!看不出来吧?别说咱们了,就是灯光打得不好,戏台子没扫干净,顾经理都逃不了一顿呢!”

顾经理附和着苦笑几声,连道:“应该的,应该的。”

程凤台抬眼看着商细蕊:“恩,确实看不出来。我头几次见你们班主啊,你们班主弱柳扶风的在汇贤楼唱杨贵妃,卸了妆也是斯斯文文、安安静静的,我都被他骗了好久!谁知道其实是这么筋强骨健彪呼呼的人呢!”

商细蕊哼了一声。四周戏子们都笑起来。有程凤台专美于前,顾经理便要告辞了。程凤台喊住他,和他说起包厢的事情。这节骨眼向顾经理要包厢,简直比要他的老命还困难。顾经理哀哀相告,表示要他的老命可以商量,要包厢则是万万不能够的,腆笑道“程二爷也是生意人,生意人就讲一个信誉,定出去的包厢怎么收得回来呢?您别难为我。不然我请二爷一个前座儿,保证连商老板衣裳的褶子都能瞧得见!包厢看不着那么清楚的。”

程凤台不屑道:“少蒙我啊!当我头一回看戏啊?那我坐后台看商老板好不好?更清楚了!还能看见商老板的腚呢!”

大家一阵爆笑,顾经理只是一味奉承点头:“您要愿意这么着也行啊!”

程凤台瞪起眼睛看他,顾经理醒过闷儿来:“那我给您出个主意。今儿曹司令也来,二爷和司令挤挤?”

程凤台叹气道:“说来说去还只有这个办法。我还约了范二爷呢!”

“那不打紧啊!多拼一张桌,宽宽敞敞的,都是亲戚不是?按您的口味给备上最好的大红袍!委屈不着您呐!”

清风大剧院虽然是西洋人建造的西洋式建筑,北平头一号的话剧舞台。但是在中国干买卖,难免也染上了中国戏园子的风气。二楼每个包厢搁一张黑漆四方桌,兼售茶果糕点,有服务生随侍。就连剧院的经理也有着戏园子掌柜的传统作风,在角儿和权势人物面前非常奉承。

程凤台抽出一根香烟,顾经理掏出打火机给点上。程凤台道:“这次就算了。今年的包厢我还是定个老位子的——连定三年!别到了时候闷不声响的就过期了。范二爷的也给他留着。”

顾经理忙不迭答应了告辞。商细蕊笑道:“二爷就知道我能在这儿唱三年了?”

程凤台对他笑笑:“反正商老板不管在哪儿唱,我都追过去看,一看三年不挪窝。”

几个女戏子马上喝倒彩臊他们俩。程凤台打开报纸看新闻,不搭理她们。商细蕊却像吃了甜食一样开心得意,隐隐还有点害羞,顺嘴问:“你这什么报纸呀?有说我的吗?”

程凤台笑道:“害臊不害臊?凭什么是张报纸就得说你呢?”商细蕊想想也对,失望地去洗脸吃点心准备上妆。程凤台却失声道:“哎!你别说!还真有呢!”

商细蕊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程凤台迅速把这则内容浏览了一遍,清了一清喉咙,满不在意地把报纸翻开一页道:“能说什么呀?都是墙头草。商老板唱旦的时候,咬定说商老板没有鸡巴。商老板唱生去了,就说商老板有两根鸡巴。”

十九另外两个戏子正化着妆呢,一笑手一抖,把脸都弄花了,一边抱怨程凤台嘴坏,一边还是忍不住笑。

商细蕊站在他跟前,拿热毛巾擦着脸,道:“具体怎么说的,你念给我听听。”

“就是这么说的,没什么可念的。”

“有!肯定有!”

“商老板擦完脸快抹点油去,脸都皴了。”

光是这样可不能转移商细蕊的注意力,商细蕊把毛巾往小来身上一甩,就跟程凤台犟上了:“我不抹油,你快说!我要听!”

“听什么呀?不是告诉你了?夸你有两根鸡巴呢!”

“怎么夸的?一个字一个字告诉我!快点快点!”

“那等你下了戏我给你念。”

“我不要!我就要现在!哎呀你要气死我了!快点!”

“下了戏再念有什么关系?报纸又不会凉了。”

商细蕊抓耳挠腮片刻都等不得,很快就从和悦的情绪飙升到暴怒,吼道:“叫你念你就念!偏要和我唱反调!你是不认字儿吗!”

程凤台呆了一呆,一时脸上有点挂不住,抬眼望着商细蕊。

在很多时候,尤其在程凤台这里,商细蕊就是一头丝毫没有涵养功夫不知分寸的犟驴。一起急就把私底下的态度拿出来了,让大家看得都很惊奇。一来是没料到商细蕊对程凤台的脾气有那么坏那么急,二来是没料到程凤台对商细蕊会那么耐心和气。他们两个居然已经亲厚到这个地步了,完全超出了陪吃陪玩的酒肉朋友的界限。过去范涟范二爷在平阳那两年,混水云楼可比程凤台混得勤,对商细蕊也捧极了。商细蕊从始至终待他客客气气,偶尔开个玩笑,反正从来不会这样子的。他能够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坐得稳稳的,岂是那种不知进退登头上脸的人。

几个大师姐心中都是一咯楞。程凤台老是扬言他在泡戏子,她们还不信。现在看来倒有可能是真的了。就算不是那种皮肉关系,也是非常深刻的某一种——她们一起想到了蒋梦萍,然后互相交换了一个含有深意的神色。

沅兰先笑道:“蕊哥儿这火烧屁股的毛病还是改不了,一逗就急——二爷是在逗你呐!”一面给程凤台使眼色,让他迁就迁就退一步算了。

商细蕊可等不及,道:“气死我了!我自己看!”一把将报纸从程凤台手里抽出来,哗哗往回翻一页,触目看到那行标题——《潜龙记要禁演,商老板必须看》。

商细蕊脸色剧变,坐到程凤台身边拧着眉头默默地看。这还是今天的报纸,大概顾经理都未必知道的消息。潜龙记年前上演到今天,一个月都不满,但是因为名声传播得太快,不知捅了哪一边的篓子,这就让人容不得了。

俞青和杜七这时候也从后门进来了。俞青解开头上包的一条粉红丝巾,笑道“我来晚了!忘记后门怎么走,还好碰到七少爷。”

杜七难得笑得那么亲和:“我是来给大伙儿拜个晚年。”

他们的问候没有受到多少响应,发现众位戏子都在研究商细蕊的表情,而商细蕊盯着一份报纸,表情确实很值得研究。他艰难地读完了报纸,抬起头眉毛还紧锁着,眼睛都直了。

程凤台一手揉着他的后脖颈子慢声道:“说了下戏给你念,你非得现在看。沅兰师姐刚才说唱的人得先高兴了,听的人才会乐。你现在嘟囔着个脸,待会儿上台怎么开箱。”

程凤台是息事宁人搁得住事儿的,商细蕊可不是。自己受了刺激,非得再找几个伴儿同仇敌忾。俞青探头笑问道:“商老板怎么了?看什么那么出神?”商细蕊便把报纸往俞青眼前一扬:“来!俞老板来看看!”

俞青是念书人,涵养自然极好,接过报纸溜了一眼,神色未变,递给杜七微笑道:“闹了半天的革命推翻帝制,时至今日,还是为尊者讳。”

杜七也是念书人,涵养却还不如商细蕊,看完就把报纸揉成一团丢到墙根,大骂了一声:“我操他大爷的!找茬吧?”

众戏子都对这条消息好奇了。俞青怕影响大家上台的情绪,不肯透露内容,回头对商细蕊和杜七轻声道:“等晚上下了戏,我们来商量一下。”

杜七两手插在裤兜里,怒气冲冲极不耐烦地说:“本子是我写的,上面要有什么说法我去理论。你们只管唱!”

俞青安慰他:“这种小道消息也未必是真的。商老板结识那么多文化界和官场上的名人,要是真有动静,难道不是先来和他打招呼?”

杜七和商细蕊想想都觉得有道理。杜七兀自不忿。商细蕊眼珠子一转,打发小来去向顾经理仔细问来今天到场的大人物,然后一屁股挨着程凤台坐着,歪头靠在他肩膀上闷闷地发呆。他刚才当众不给程凤台面子,程凤台现在也懒得搭理他,展开另一张报纸看,看着看着觉得商细蕊的头颅从他肩膀一路下滑,唬得他赶忙撒开报纸扶住商细蕊重有千金的脑袋。

“商老板,你这什么毛病?睁着眼睛打瞌睡呢?”

商细蕊懒洋洋地摆正自己的脑袋,歪着脖子有气无力道:“累。”

“还没上台你就累了?”

“唱戏不累。思考对策,累。”

“哦?你能思考出什么对策?谁禁了你的戏,你就一剑捅死谁?”

商细蕊嫌弃地看他一眼,从他身上坐直了身子:“肤浅!你太肤浅了!”

再不扮上真得迟了。商细蕊站起来利索地换衣服上妆,程凤台一张接着一张看报纸喝茶抽烟,和女戏子聊聊天。他总得到商细蕊上台前一刻才会离开。

第57章

程凤台在后台惬意地喝茶看报聊天,把精神养得足足的,方才不慌不忙地与商细蕊拉了个小手往座儿上去。范涟带着女朋友早等急了他,堵在过道里一边说笑话哄着姑娘,一边四处打量着找人,然后就看见程凤台东张西望慢悠悠地踱步过来。

程凤台很绅士地与他们打招呼:“两位久等了,位子实在不好定。我们先入座吧!”眼带笑意地掠过那个小姑娘的脸,向她点了点头,心里暗暗料定她与范涟过阵儿就散。小姑娘一脸纯真的,太稚嫩了,不能承担起范家的主母之职;而且看起来出身上好,也不能够床榻娱乐。只能用来谈谈情操。他和范涟一直很偏爱女学生。

但是就有那么一种没经过世面没吃过亏的闺秀,只对坏男人付诸肝肠,花心都成了这个男人的魅力所在。要不是百花丛中过,要不是对女人有一手,她们还不喜欢。程凤台一看就不是什么老实男人,眼睛里带着一种跃跃欲试,或者引诱别人跃跃欲试的危险性,比范涟坏多了。

小姑娘腾地脸一红,抬手掠了掠腮边的头发,眼神向另一边飘去。范涟护食心切地瞪了一眼程凤台,程凤台很无辜地瞪回去,然后带头走在前面,不再招惹小姑娘。

二楼包厢此时已坐满了达官贵人们。中国的商人与官场一向联系紧密,程凤台与范涟前去与几位官人热烈敷衍一阵,一直到开戏了,曹司令也没有来。曹司令是摆谱摆惯了,虽然时局那么乱,他这个无冕之王却做得稳当,断然没有准时的道理。他既不来,程凤台他们倒落得自在了。

两个垫场小品过后,商细蕊和俞青的《大登殿》开演了。一出戏三个主要角色,商细蕊都曾分别饰演过,今日开箱只演金殿册封一折,不为了新鲜,就图个热闹劲头。这是很吉祥的一折戏码,从布景到演员行头都是很喜庆的色彩,“两全其美,苦尽甘来”的寓意也很好,大家都听熟了,很会踩着点儿跟着起哄。

曹司令就在这个时候,和俞青饰演的王宝钏一同进场。台上的美娇娘袅袅娜娜登殿拜君,台下的莽撞人风风火火入座听戏。程凤台把台上台下的情形尽收眼底,一柔一刚,一娇一悍,倒是很奇妙的对比。这要是早几年还在军阀混战的时候,曹司令进园子来听戏,副官喝一声“司令到”,不管戏是不是演在节坎儿上,满场的座儿都得立正恭迎,台上也必须停了声乐,前朝的王爷大概都没这个动静。曹司令自从入北平以后低调得多了,但底楼的座儿们还是自觉地站起来了好些个。乐器班子有两位老人也习惯地停了家伙什儿。黎伯手不停弦,回头责备地望了他们一眼,他们慌忙跟上。

与此同时,扮演薛平贵的男戏子微微欠了欠身,仿佛也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停了戏迎接曹司令。俞青与商细蕊一见如故,自然是同一种脾气,上了台,万事以戏为尊。眼神沉重威严地看了一看薛平贵,薛平贵方才稳住心神安坐龙椅。

曹司令马靴踏在地上噼啪作响,很有声势地上得楼来。包厢里的官人们有的对他微笑点头致礼,有的故作不闻。这正是一个敏感时期,哪些是向着他的,哪些是反对他的,曹司令瞬间不动声色心里有数。

别人尽可以矜持,程凤台和范涟不得不对曹司令表示热情。曹司令上了点年纪以后,最喜欢和聪明有为嘴巴甜的晚辈打交道。难得捞着范涟这么个优秀青年,显得很高兴,声如洪钟地连称他是“小舅子的小舅子”,跟他拍背拍胳膊的,连那位娇滴滴的小姑娘都顾不上看一眼。小姑娘被这个老虎一样气势强大的军阀震得耳膜发颤心口直跳,不禁悄悄挪椅子坐远一点,很怕他注意到自己。程凤台便帮小姑娘把茶杯果碟跟着移了一移,小姑娘马上就脸红了,程凤台对她一笑。

曹司令也不知是长了几个眼睛,这就被他逮着了,一巴掌拍上程凤台的手背:“老子还没到,你就大喇喇先看上戏了!嗬!好吃好喝的!还敢跟女娃娃眉来眼去!”

范涟怨愤的眼神扫过来。程凤台笑道:“姐夫不要一来就拿我开玩笑。看戏,看戏!”

商细蕊的代战公主这时候被宣上殿。他脚下蹬着花盆底的鞋子,头上戴了一顶点翠旗头。男子本来就身量高,肩膀宽,他这样一打扮,王宝钏顿时娇小可爱,纤纤弱质,使这场后妃同台的戏有了种很逗乐的感觉。好比说相声的总要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搭配,上台来不用开口,观众就先生出一种喜剧感。

下面果然一阵哄笑,笑声中夹杂着叫好,开箱戏气氛与平日不同,有叫商老板,有叫恭喜发财,还有一个愣头青站起来朝他喊:“商老板!过了年您可发福了嘿!”

有一部分男戏迷特别爱看商细蕊的武打,所以特别关注他的身段。商细蕊是胖了还是瘦了往往自个儿没察觉,他们却能够明察秋毫。如果以商细蕊平时在台上的作风,这茬儿是绝对不会搭理的。但是开箱戏确实不一般,不讲规矩,只图逗趣儿。商细蕊一扭身,朝台下一摊手,念白道:——万岁一去十来天,咱家是日也思来夜也想。想万岁,一顿吃了三碗饭;想万岁,一餐喝了六盆汤。哎!什么叫做饭,哪个又叫汤?大吃大喝还透着窝囊!这不是!您瞧瞧!落得一身的彪子肉呐!

这是改编自莲花落《摔镜架》中的两句,底下众位听了就笑炸了,吹口哨的叫好的不一而足。那位搭茬的仁兄接着向台上喊:“瞧着了!还是那么俊!”又引发了一阵哄笑。二楼几位官人们何时听过如此粗鄙的小曲儿,眼看楼下嬉笑一片,便有点儿不得要领地跟着笑了一阵,并不能真正领悟串了戏的奥妙之处。只有草莽出身的曹司令一手指着商细蕊,一手拍着椅子扶手笑得最响:“这个小蕊儿,脑子转得太快了!”远处的杜七靠墙站着,嘴里衔着一支香烟笑得发呛。他广博戏词,莲花落也是认得的,由衷钦佩商细蕊可真是一个地道的戏子!

与台下搭完茬儿,代战公主回到戏里唱了一段大摇大摆上金殿,然后对上了王宝钏:——马达江海,万岁爷台前,哪里来的这么一位眼光娘娘?

马达江海同声道:

——就是大王在三关讲的:王宝钏——王娘娘,就是她!

代战公主道:

——哦,大王在三关,提的王宝钏王娘娘,就是她?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