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七望了周围一圈大兵,耸耸肩道:“我跟他们不是一路的,等我的事儿完了,您再问他们。”此时曹贵修慢慢踱步过来,一直把姜老爷子盯着,盯得老头儿寒毛粼粼的。曹贵修不说话,姜老爷子也不敢相问。等曹贵修看够了姜老爷子的皱巴脸,对杜七做了个请便的谦让手势,自行坐到太师椅上看好戏。

杜七一拍腊月红的肩膀:“前阵子姜老爷子打了我个措手不及,今天我是来和老爷子说理的。”杜七扫视一眼四周,找不到可让腊月红发挥的场所,目光终于定在那一桌酒席上,这桌面大小高低,太适合做一张临时舞台了。杜七便道:“劳驾,且把菜碟收一收。”姜家仆人未得主人示下,自然是不敢动的。几个梨园同行刚要帮忙,姜老爷子的眼光就扫了过去,把人给镇住了,他存心要让杜七难堪。这时候曹贵修也对手下大兵使了个眼光,大兵们小跑上前,甩开胳膊那么一撸,把菜碟乒呤乓啷全扫到了地上,砸得粉粉碎!

所有人都是心里一吓,姜老爷子怒得捏紧了拐杖,心说你们不是不一路的吗?!杜七也是吃惊,他以为自己就够为所欲为的了,原来比起枪杆子,自己终究是个笔杆子。杜七直直望了曹贵修好大一眼,这才转身伸出手弓着腰,摆出内廷中奴才搀扶主子的姿势,拉足一声戏腔,对腊月红笑道:“贵人主子,您请吧!”

商细蕊是闻名遐迩的戏妖,杜七则是名副其实的戏奴。为了人一身好本领,他是低三下四什么样的动作都干得出来,甘为九流之末。不过能使杜七弯了腰,腊月红也绝非等闲之辈了。只见腊月红足尖一点,手掌在杜七胳臂上略微撑了一把,跃过脚底下一片尖锐的碎瓷,旋身就上了桌,轻灵得好像一只雀鸟,两脚落在大理石台面上,曹贵修定目一看,发现少年的鞋子是特制的,把脚裹得比三寸金莲还要纤小,腊月红居然始终是踮着脚趾尖在走路。

“有人说我杜七的鼓上舞盗用了姜家的仙人步法,今天就来给大家看看,到底我们两家像是不像!”杜七递给腊月红一个眼色,腊月红摆开姿势,又像一只雀鸟一样跳跃起来,踢踢踏踏的。别看他刚才走在杜七身边显得英气,上了台面倒是很有两分商细蕊的婉转风流。曹贵修虽然能够听一点戏,对这套舞蹈实在是不懂欣赏,只觉得踩出来的节奏有点好听,像是打快板似的清脆欢快,又像是用脚尖笔走龙蛇画着一幅图画。这本来也不是跳给他看的,没有伴奏唱腔和服装,就是剔去了皮肉的骨架子,内行人才鉴别得出这累累白骨是否生香。腊月红跳完了鼓上舞,站定一抹汗,抬起一只脚伸给杜七,杜七从腰间取出一样家什,给腊月红两只鞋子装置了一番。腊月红接着踢踢踏踏跳起了仙人步法。

两套舞跳完,到了申辩环节,不等杜七说话,姜家大爷伙同左右嗤笑道:“当初看商细蕊跳,心里就觉得像。毕竟是自己家的东西,别人再怎么拿去改,看着都有亲缘。今天仔细一看,可不就是咱们家的仙人步法吗?七少爷索性把脸丢到底了,就可惜了一桌好菜!”姜家的亲眷们纷纷附和,姜老爷子也露出了一点得意。

杜七料到他们有此一说,一点儿都不动气,反问道:“姜老爷子,这鼓上舞和仙人步法,您也看准了?”

姜老爷子冷傲地哼了一腔儿作答。

杜七拍拍巴掌,高声笑道:“那就请大家细看究竟,看看到底是出自一体,还是各归各路!”

众人随着杜七的目光看去,齐齐发出一声轻呼。那台面上密密麻麻的布满着红蓝二色粉迹子,一步一个点子,一清二楚,全是腊月红的鞋子里踏漏下来的,这双舞鞋里竟然藏着这样的机关。而红色的是鼓上舞,蓝色的是仙人步法,淡紫色的痕迹便是二者重叠之处。放在以前,像或不像全凭红口白牙一句话,谁戏迷多,来头大,声音响,谁就占了理。现在一眼过去,瞬时间明明白白的,再是外行人也能看懂了。

姜家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几个梨园老板互相之间递眼色,倒是有千言万语不可说。姜老爷子把拐棍往地上跺了两下子,冷笑道:“脚往哪儿落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是拍子怎么打,哪紧了哪慢了,像的地方就多了!横是再怎么打拍子,我看脚步重叠的也不少哇!您倒是先把重上的给说说明白!”

姜老爷子为姜家众人打开了雄辩的思路,仗着人多势众,一递一声地起哄。杜七是读书人天真了,不知道有些污名兹要是摊上了就是摊上了,好比徒手沾了生漆,只在于人口怎样传,而不在真相明不明。人们贪新鲜看热闹,谁又不是包青天,传个闲话还要替你验证据。商细蕊正是认清了这一点,以至于灰心丧气远走他乡。程凤台也是认清了这一点,不惜利用旁门左道来威吓人的嘴。姜老爷子人老成精,吃了一辈子人肉,只有他吃人的,哪见得被个后生咬一口!杜七刚要回嘴,老头忽然先声夺人,用拐棍指向腊月红动了大怒,震声一吼:“你又是个什么腌臜玩意儿!敢在我姜家的席面上放肆!”说罢掇起拐棍就去打腊月红的脚,姜老爷子是大半辈子的武功底子。腊月红猝不及防,这一棍子下去,脚踝骨怕是要折了。勉勉强强躲了一次,舞鞋踩在粉迹上打了滑,整个人横摔在桌子上,姜老爷子又把拐杖举起来了,这一下是劈头来的。腊月红心想这时候也只能侧身一滚,摔在碎瓷片上滚个钉板,总比拐杖打破了头好。

一拐杖正在半空当中,曹贵修箭步上前,捉住姜老爷子的手腕顺势一压,把姜老爷子上半身都摁在了桌子上!姜老爷子一面脸颊蹭了满脸的红蓝粉末,呛得直咳嗽,狼狈极了。姜家子弟瞧他居然对老爷子动了手,这还了得吗?正要上前来撕扯,曹贵修就从皮带扣里拔出手枪,枪管子抵着姜老爷子的太阳穴!

曹贵修抱怨似的叹道:“你们说的是什么啊?我一句都没听懂!还会不会说人话了?”那语气,仿佛他还委屈上了。姜家子弟见状,哭的喊的骂的不一而足,大兵们自动把他们隔离开,给自家师长腾出耍流氓的空间。

姜老爷子那么大把年纪了,又是地位崇高,子孙同行都在旁边眼睁睁瞧着,他再怎么心怯也不肯认怂,羞愤交加之下,扯脖子叫嚣:“你是杜七哪里找来的打手!当兵就是为了欺负老百姓的吗!”

曹贵修咔哒一声掰开了保险栓,对准远处的花瓶就是一枪,崩得众人一片鸦雀无声,姜老爷子剧烈地颤了一颤。这真是始料未及的发展。腊月红挨着他们,似乎连枪管子里的火药味都能闻得见!那扑面压迫来的汹汹气势,不同于商细蕊在戏界的呼风唤雨,也不是程凤台等富商的纵情任性,这是真正的权势,稍不称意就能够要人命的,世界上最大的霸道!腊月红都看傻了,目不错睛盯着那管子手枪,看它快把戏界大拿的脸都碾碎了。杜七一路踢开碎瓷片,飞快地把腊月红从桌子上哧溜拖下来,跑远好几步,心说别过会儿一开枪溅你一脸脑浆子!

“我和他虽不是一路的,为的倒是同一个事。”曹贵修瞥了眼落地钟,时候真不早了,他简短说:“老头儿,你就告诉我一句话,商细蕊到底有没有搬用你家的仙人步法,他的戏到底算不算伤风败俗?”

滚烫的枪口顶着姜老爷子,老头此刻心里只剩下恐惧。勾心斗角玩弄权术一辈子,到底也狠不过一个真正杀过人的,两相比较,梨园行的那点挤兑来挤兑去的破事就跟耍猴儿戏一样,根本是逗着玩。

姜老爷子涨紫了脸念了一个字。

曹贵修道:“大点声,让大伙儿都听听。”

姜老爷子抖着嗓子道:“没有。”

曹贵修逼问道:“哪个没有?”

姜老爷子声音都劈了:“商细蕊……没有搬用我的,也不叫伤风败俗!”

曹贵修点点头:“记住这句话,以后就按这么说。哪天要是翻供了,我还得来找你。”曹贵修扫视了一眼满脸惊恐的人们,再看向姜老爷子的时候,眼里透着一股非常明显的鄙夷,又生气又可笑的,他放缓了声调说:“别说我是用枪杆子逼得你言不由衷了。当年在平阳,商细蕊想复出唱戏,我父亲不愿意,也是这么样开了一枪,然后抵着他脑袋问他要命还是要戏。他说要戏。”曹贵修提溜了姜老爷子的后脖领,像提溜着一只老狗:“就你这种见风使舵的老杂碎,也配污蔑商细蕊?”说完把姜老爷子朝他儿子怀里一摔,头也不回地撤兵走人了。

曹贵修走后,杜七还在姜家闹了什么戏份,程凤台也就不知道了。曹贵修回家正赶上开饭,他向程凤台绘声绘色交了差,两人在饭桌上挨着坐,特意开了一瓶红酒庆贺一番老杂碎的崩塌。曹贵修从来没和程凤台说过这么多的话,程凤台给曹家父子俩掏过那么多次军饷,每次都是百八十万的,但是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物有所值,心情畅美。

曹贵修道:“早知道小娘舅是个痛快人,我就省力了。这差事可比智取生辰纲容易多了!”

程凤台不明所以,抿了口酒笑眯眯地问:“什么生辰纲?”

曹贵修搂了一把程凤台的肩,答非所问:“小娘舅以后还有这种美差尽管喊我,就是商老板吃了活人,我也替你把事给平了。”曹贵修伸手在空气中一揽:“整个北平城,没有我们惹不起的人!”

程凤台终于尝出他的兵痞子味儿了,干笑两声:“他倒是没有那么好的牙口,不管怎么说,我先谢谢大公子。”

两个人合作愉快地碰了个杯。

第95章

商细蕊听完新闻,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大呼一声痛快!李天瑶也道解气,并说:“去姜家合该商老板自己去,当面打脸才叫真痛快!”商细蕊嘴边挂着笑,慢慢摇头:“我不去,我怕烦。”商细蕊是连一点点处理复杂事务的耐心都没有的。

程凤台心想美滋滋地吃了几口牛排,忽而正色道:“哦,还有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商老板。安王府的老福晋年初二没了,你那票友顺子茶饭不进,哭喊了三天三夜。到了下葬的时候,一头跳坟坑里,说什么也不上来,安王爷就让人一块儿给埋了。”

商细蕊还未说话,李天瑶已然变色:“这什么年头了,安王府还兴活人殉葬的?”

程凤台笑了:“哎,李老板,您不知道……”

“顺子一死,偌大的安王府就没有懂戏的了!”商细蕊因为心情畅快,故意打断了程凤台的话和李天瑶调皮,程凤台立刻会意,两个人用眼神互相说着话,笑了又笑,笑得坏透了。

程凤台端起酒杯说道:“这一杯敬顺子,忠肝义胆。”

商细蕊拿茶杯和他碰了个响:“敬梨园知音。”

李天瑶还在那骇然纠结:“不是,我说……一个大活人呢!就这么给埋啦?无法无天了!还以为是他们爱新觉罗的天下吗!”

程凤台不禁哈哈大笑,岔开话问道:“商老板离开北平大半月,有什么新闻是要告诉我的?”

商细蕊听见程凤台一掷千金为他出头,拜刘汉云做干爹的事就不好说出口了,觉得像是辜负了程凤台的大费周折。李天瑶毫不在意,插言道:“商老板!嘿!我们商老板现在算是半个委员公子啦!”接着把事情讲给程凤台听了。程凤台对于政局世情方面的见识当然比戏子们强得多,听后在心里划拉来划拉去盘算利害,半晌不说话,看不出个喜怒来。李天瑶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显得讪讪的。程凤台方才玩笑道:“商老板好福气啊,一定得了个大红包了。这一顿你结账。”此外嘻嘻哈哈的也没有再说什么,吃过饭各自小憩片刻再去戏院。单独相处的时候,商细蕊忍不住问:“我认干爹的事情,你怎么说?”程凤台又陷入了沉默,许久才说:“刘汉云一直待在南京,我对他不大了解。倒是他那些干儿子,各行里没有靠山而有出息的后生全被他搜罗去了,单凭这一点,要说他只爱清名没有野心,我不信。政治人物太复杂,商老板不该沾。”

几句话切中商细蕊的隐忧之处,听得他恹恹的不高兴了。他是很有一种昏君脾气,爱听奉承,道理再对,说得不中听就不行。本来还想搂着程凤台胡闹一番,现在也没了心情,盖着被子呼呼大睡了一觉。不过他也有优点,一觉起来,很快就把这些小事忘怀了,照样高高兴兴的要吃要喝。倒是李天瑶对安王府忿忿不平了很久,程凤台开车送他们去戏院,李天瑶就在车里念叨了一路,一直到进了后台,还忍不住向人说:“你知道吗!北平的王府现在还有用活人殉葬的!和棺材一块儿埋了!吓人不吓人?”听的人变貌变色的,连连表示受到了惊吓。

商细蕊只在那无声地咧嘴笑着,亏得他憋得住。程凤台看着可爱又可恶,不禁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低声道:“有没有觉得自己很无聊?这有什么可淘气的呢?”

商细蕊笑得眉梢飞扬的:“我乐意,好玩儿!”

程凤台真想亲亲他。

后台预备上戏紧锣密鼓的,时间过得就特别快。今天一整天也没见盛子云露脸,商细蕊根本也不提及他。程凤台自动负责起跟包的事宜,靠着化妆台指手画脚,说蓝宝石的头面好看,和衣裳颜色配,拿着簪子就要往商细蕊头上插。商细蕊不胜其烦,偏过头躲了一躲:“别捣乱!”。李天瑶在那开黄腔笑道:“商老板,就让二爷给你插一插嘛!”

商细蕊感到很害臊,于是攥起拳头给了程凤台两下子。

在商细蕊上台压轴的时候,程凤台先是捧着茶壶站在幕后看了一会儿,然后坐在商细蕊的位子上像往常那样,一边呷着商细蕊的茶,一边看报纸,和李天瑶谈闲天。李天瑶这段日子也算摸透了商细蕊的脾气,心说等商老板下了台,见你把他茶喝光了,又得挨捶了不是?一时台上丝弦已毕,程凤台往茶壶里兑了些热水,再掺了一盅蜂蜜,慢慢摇着茶壶晃匀了。李天瑶暗暗叹服本地男人的细致,一个少爷家,愣是有着一份服侍人的心思,真真是难得。商细蕊下了戏,一股旋风卷回后台,冬天里汗湿重衣,脸上的妆都被汗水浸花了。他一言不发朝程凤台抬抬下巴,程凤台把茶壶递他嘴边,浇花似的灌溉了一番,问他:“还行吧?”商细蕊道:“凑合吧。蜜多了腌嗓子。”程凤台道:“记着了!”梳头师父帮着商细蕊卸头面,程凤台看那只洗脸盆是众人共用的,手一摸,盆内果然腻着一层脂粉污垢。他嫌恶地皱皱眉,用肥皂狠狠刷洗两遍,然后倒上滚烫的热水,把毛巾也浸在里面,为的是高温消消毒。

李天瑶便是咂摸不透程凤台。要说迷戏呢,刚才商细蕊唱戏,并不见他留心去听;要说迷人呢,捧戏子的诀窍在于排场铺张,能够满足起戏子的虚荣之心,送两个花篮就比送两个金鞋垫合适多了。程凤台又不是差钱的人,在这背地里上赶着当碎催,一套一套的看不见的工夫下在里头,就像给商细蕊垫着层金鞋垫,商细蕊自己察觉不到,外人更无所知,图什么呢?捧戏子居然捧出了过日子的味儿,稀奇不稀奇?

门外一个小打杂的跑进来,慌里慌张地说:“李老板!外面来了个假洋鬼子!嘴里叽里咕噜的英格力士话,直往后台闯!”

接着马上就是李天瑶的大轴,李天瑶是脱不开身了。商细蕊一搡程凤台:“你听,来了个假洋鬼子!你去会会他!”

程凤台委屈了:“怎么商老板,我在你心里原来就是个假洋鬼子?”虽然这么说,仍然向李天瑶笑道:“我会几句外国话,这就交给我应付吧,别耽误李老板上台。”李天瑶冲程凤台连连拱手道谢,匆匆上戏去了。

外头来的之所以是个“假洋鬼子”,因为来人黑眼睛黑头发,面貌偏于秀气,显而易见是个东亚种。青年人手里捧着个盒子,与打杂的你追我赶,一路躲闪,身姿灵巧极了。一旦打杂的发起狠来朝他猛然一扑,他便把盒子高高举起,好像捧着一方玉玺,喊一声:“Oh,my god!”

程凤台上前朝差走了打杂的,向青年点点头,客气地用英文问他有何贵干。青年大概没有想到这个唱古曲的地界真会有个讲英文的,嘴里反而结巴了,表示自己是商细蕊的朋友,来给商细蕊送礼物。问他叫什么名字好进去传个话,他含含糊糊说不出来。程凤台当然是不信他的,戏迷们为了与商细蕊见上一面,假装是他的朋友都不稀罕了,还有假装是他亲表妹亲姑姑的,冒冒失失放他进去见到商郎,万一又哭又笑人来疯起来,拖都拖不走。程凤台向他微笑着,犹豫不信的样子。青年一醒悟,打开盒子给程凤台过目,并解释了几句话。程凤台看见盒子里的物件立刻就相信了八分,又听见青年说:“我和商细蕊先生在燕京大学见过面,是杜若房先生介绍我们认识的。”

杜洛房便是杜七公子的尊姓大名,没什么可不信的了。程凤台带着青年进了后台,商细蕊正在洗脸。程凤台请青年略坐会儿,青年也不坐,一径笑嘻嘻地捧着盒子看着商细蕊。商细蕊脸上还挂着水珠子呢,抿干了眼睛朝青年瞧了一眼,没有认出来他是谁。青年也不急于自报家门,仿佛笃定了商细蕊一定是记得他的。他可料错了商细蕊,假如他是被写进戏本子里的一个角色,不管时隔多少年,商细蕊看见他的脸谱就能报出他的人名。他一个素眉寡脸的大活人,商细蕊还能往心里去吗?此时有小摊贩从后门送了几碗桂花汤圆进来给女戏子吃,商细蕊嗅到甜香,居然两步跨过去探头张望:“你们在吃什么呀?”商细蕊的女人缘这样好,只屑问一句,立刻就得了一碗捧在手里吃起来。

青年再也绷不住了,用一口山东口音说道:“商老板,我是雪之丞呀!你忘了我啦!”

程凤台扭头惊讶地瞅这小子,好像听见了猫儿喊了一声汪,心想你他娘的会说中国话啊?那你跟我装什么蒜呢!

商细蕊往嘴里舀了一只汤圆吃,眼睛瞧着雪之丞。雪之丞知道自己再不验明正身,就要被后台轰走了,急得搁下盒子拿起化妆台上一把折扇,打开扇面做了两个不知所谓的舞蹈动作:“蝴蝶夫人!”

这一招提醒得好,牵涉到戏剧方面,商细蕊就没有记不起来的,哪怕只一个动作一个词,要不然,和他面对面说上一宿都是枉然。商细蕊连忙把碗里剩下的两只汤圆一口气全吃了,擦了擦手:“原来是你!好久不见了!你可变得和原来不大一样了!请坐请坐!”

可不怪商细蕊想不起雪之丞。当年在燕京大学话剧社一见,总有个六七年了。那时候雪之丞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全靠杜七翻译着,给商细蕊手舞足蹈地说了《蝴蝶夫人》的故事。商细蕊碍于杜七的面子,隔日请雪之丞去园子里听戏。雪之丞和商细蕊在那样言语不通的环境下,愣是聊了好几天。雪之丞奉出在中国收集的昆虫标本给商细蕊看,全是大虫子大蛾子,把商细蕊恶心坏了。隔了一天,商细蕊带雪之丞喝豆汁儿吃焦圈儿,也把雪之丞恶心坏了。临别之时,雪之丞还搂着商细蕊掉了眼泪,仿佛友情很深的样子。

“杜曾说你是他的缪斯,是他所有艺术灵感的发源地。所以那一次,我是特意去北平见你的。”雪之丞说:“见到你以后,我才相信杜没有夸张。我学了中国话,就为了有一天亲口告诉你这些。”

原来雪之丞是找了商细蕊的老乡学的中国话。商细蕊不认识缪斯是谁,没好意思开口问,看雪之丞的表情这样神往,想必差不了,是个好东西,于是礼貌地微笑道谢。程凤台觉得非常肉麻,忍不住低头在商细蕊耳边说:“缪斯就是外国的老郎神。他那意思说,商老板您啊就是祖师爷一样的人物。”

这话放在水云楼里面拍拍马屁还好说,出了水云楼,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让人消受不起了!商细蕊像被火苗子烧了屁股,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连连拱手:“这是哪里的话!商某万万当不起!”

雪之丞把一直以来保护得很好的盒子捧在膝上,说:“前几天听说你也在上海,我就来找你了,可是你的仆人们阻止我见到你。今天我只能装作外国人,他们对外国人没有办法。”

商细蕊想说你本来就是外国人呀!话到嘴边,雪之丞慢慢打开了盒子,把里面的东西呈现到商细蕊眼前,商细蕊就把话咽了。盒子里面一只蓝蝴蝶安然地栖在金钗上,翅子莹莹闪烁,像绸缎,像珍珠,像映在海面上的一片月光,再名贵的材料也做不出这样动人的光泽。

雪之丞说:“我记得你说过,舞台上的东西越真越好。这是我在美洲大陆捉到的一只真蝴蝶。”

商细蕊禁不住光彩诱惑,把蝶钗对着灯看了又看,蝴蝶背面裱着极薄的玻璃片子,底下的钗子是赤金的,想必戴在台上行动起来也很结实。戏子们围拢过来连连称奇,说:“这只蝴蝶倒很有点翠的意思,不过点翠也点不了这么大一片。”

雪之丞只看着商细蕊一个人:“里面还有我为你做的一首诗,请你也一同收下吧!”

商细蕊收惯了戏迷的礼,略一推辞就收了。雪之丞在后台长长地坐了一回,向商细蕊显摆他的中国话,大谈他对中国戏曲文化的看法,其中的论调当然外行极了,净拿西洋的歌剧,东洋的狂言在那打比方。他不知道中国的戏曲自成一体,不需要参照,也没法子比对,就譬如再优美的英文也翻译不出《诗经》,用外国人的耳朵来听中国的戏,横竖对不上榫。商细蕊不与他分辩,拿出一般敷衍戏迷的态度,浅浅微笑着听,全当蛐蛐叫了。雪之丞越说越过瘾,商细蕊的微笑不语,在他眼里成了一种赞许,说着说着,把手按到商细蕊手上握起来摇了摇。

程凤台就看不惯他撒娇,好像谁都爱跟商细蕊摸一把,蹭一蹭,商细蕊身上淌着蜜是怎么的?程凤台把雪之丞的手拿开,用英文装模作样对他说:“对不起,杜大概没有告诉过你,在中国,扮演女角的戏曲演员不能被舞台下的男人随意触碰,否则会惹怒我们中国的缪斯。”

雪之丞就爱听这种胡说八道的话,更加觉得中国戏曲深不可测,矜持神秘。顿时收拢了手脚,端庄坐着说话。商细蕊虽然听不懂英文,看到程凤台瞅着他笑,也猜到程凤台又在瞎说骗傻小子了。

经过这一回接触,任谁都看得出雪之丞是个愣头青。商细蕊与程凤台眉来眼去心不在焉,他浑然不觉的。直到李天瑶下台来卸了妆,大家要回去了,雪之丞这才意犹未尽地告辞了,临走向商细蕊保证将有一日来北平找他,商细蕊点点头:“你来了,我还请你喝豆汁儿。”雪之丞的山东老师没有教他豆汁儿这个词,他无法把豆汁儿对号入座,心里受宠若惊的。

雪之丞一走,大家马上开起商细蕊的玩笑。李天瑶大惊小怪地笑道:“了不得!连日本人都听上戏了!还是商老板有本事呀!”

商细蕊自命不凡地一摆手,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外国人:“他们懂什么!驴头不对马嘴的,瞧个新鲜罢了!他们要懂戏,除非重新投一次胎!”

大家听得都笑了。程凤台掐住商细蕊一点后脖颈子,轻声道:“商老板一眨眼认了大官当干爹,一眨眼又有了日本戏迷,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商细蕊眼珠子往他脸上一溜,笑眯眯的:“你不知道的就多了!九郎当年替齐王爷接待外国来使,红的白的外国人我也见了好些,一个日本人算什么!”

李天瑶道:“人还有红的吗?”

商细蕊答道:“有的外国人整张脸都是燥红的,不用扮上就能唱关公!”

这夜老葛替程凤台办完了差事,重新上岗当司机。程凤台胳膊下夹着雪之丞送来的盒子,和老葛交头接耳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前面路上忽然横刺里闯出一个人来,李天瑶大叫一声,老葛险险踩住刹车。李天瑶疑惑道:“这不是云少爷吗?”

盛子云表情愤懑,站在汽车前面怒视着程凤台,他的脸上全是泪水,捶了一拳头汽车盖,吼道:“程凤台!!!”

程凤台被盛子云连名带姓喊了名字,当时就伸手去开车门,预备教盛子云学学规矩,谁知他还没动作,盛子云一扭头就跑了。程凤台嘀咕了一句臭小子,心里对盛子云的缘故非常明白。商细蕊恍恍惚惚地明白盛子云的愤慨和眼泪是为了什么,不少戏迷对他有着一股独占欲,像是恋人之间的,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这两个人全然不把盛子云放在心上,竟连一句话都不去谈论他。

商细蕊和李天瑶在后座聊着天,程凤台插不上话,闲来无事就把雪之丞的盒子打开了。里面除了蝶钗,果然还有着一封信,信纸叠得好好的,印花印草还洒了香水,上面的中国字也很秀气。程凤台读了一遍这一首酸诗,立刻把信揉成纸团从窗外飞了出去,心里骂了句滚你妈的吧。

这样胡天胡地唱唱戏睡睡觉,就快到了元宵节了,这日子无论如何也该回去了。程凤台去盛家归还汽车,和老同学盛子夜见了面吃了饭,没有碰见盛子云。盛子云前阵子为了给商细蕊当跟包而逗留在上海,大学里都开学了,他也不想着去上课,净给家里编瞎话。但是就在那一个泪流满面的夜晚之后第二天,盛子云躲鬼一样着急忙慌回了北平。盛子夜心里起疑,不免盘问了程凤台几句弟弟在北平的情况,他不问还罢,一问起来,程凤台就像说起一件趣闻似的说:“现在的孩子人小鬼大,真了不得!我们念书的时候顶多请女同学喝喝冷饮,逛逛公园。现在的孩子居然知道捧戏子了!嘿呀,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的!”

盛子夜推推眼镜,皱眉道:“捧戏子?京剧演员吗?”

程凤台道:“这我不能告诉你。”

盛子夜眉毛皱得越发紧了,看着程凤台吊儿郎当的样子,嘴角却忍不住有点笑意:“我请你照看好他,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程凤台道:“再早我也没发觉。他一个大小伙子,我能把他拴裤腰带上吗?又是学文的,听听戏多正常,哪能想到他是这个心思。”

盛子夜收起了笑:“要是我今天不问你一趟,你也想不到告诉我了。那便将功折罪!替我在北平租个房子,宿舍不能再住了,我找个人去盯着他。”

程凤台应承下来,回到旅馆收拾行李,撞见李天瑶在给商细蕊塞钱。就这么一个多礼拜唱下来,商细蕊净赚两千元,李天瑶开了一张支票过来装在红封里,但是商细蕊不肯收,在那和李天瑶推推拉拉的。李天瑶一心要做这个人情,不肯被人说是占了商细蕊的大便宜,做人不地道。商细蕊铁了心的不要,说:“开始说好了是帮你站站台,并没有提过票房的事。你现在要给我钱,我不能收,我们说好了的!”在商细蕊的脑子里,“说好了”的事就是铁打铜铸,再无更改——哪怕是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改,他转不过这个弯来,简直要胸闷气短无所适从。程凤台就总觉得他这样不知变通,实际上是心智不健全的一种表现,脱离了规则和约定,他就不会行事了。李天瑶只当商细蕊是不好意思,仍然往他怀里塞钱,商细蕊刁住李天瑶的手腕子牢牢扣住,李天瑶纳闷了:“这怎么话说的商老板,我给你送钱,你倒像捉贼似的。”

程凤台在商细蕊急眼之前把俩人分开,朝李天瑶说:“二位老板这份拔刀相助的交情,沾上钱多俗啊!以后一南一北唱戏,靠得着李老板的时候多着呢,李老板还怕没有机会来往吗?”

李天瑶听了笑笑,也就没有再坚持。次日一早程商二人带着一个楚琼华启程回北平,李天瑶去送行,他携着商细蕊踱开几步,对商细蕊说:“商老板是不拘小节大度有福的人,四九城这梨园圈子,水太深了,人心反复,商老板且得步步为营。”

商细蕊点头笑道:“兵来将挡吧,我打小在这圈子里混大的,总有法子平事。”

李天瑶道:“也不见得非得一条道走到黑,像这回,不够恶心的!我们是没有别的出路了,泥潭里打滚没脸没皮认了命,你不一样。”他瞥一眼程凤台:“这几天我冷眼旁观,瞧着程凤台不是普通捧角儿的路数,对你倒像一片真心的。以后有机会辞了戏,就让程凤台帮衬着你,帮你像原小荻那样做点正经买卖,体体面面的,不比下九流里混着强吗?”

商细蕊很听不得这种自轻自贱的言论,当时笑模样就有点变化了,只是对着李天瑶不好驳斥,尤其是有朝一日不唱戏了这种话,他可是做梦也不会梦到的,就奇怪李天瑶怎么想得出来,简直荒谬得可笑!商细蕊其实也知道,他的大部分同行只把唱戏当做养家糊口的营生,而不是一项天命所在的事业,跳槽改行栖高枝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真正喜欢唱戏的人,两只手不知道数得满没有。

李天瑶察觉到自己失言,连忙赔笑:“你看我,说的这王八蛋的话,商老板不要着恼。”

分别在即,商细蕊忽然通了人情,贴心贴肺地说:“李老板给我说的是您心里最好的打算,我领情。不过嘛,实在是人各有志,我打小就生在这一潭泥水里,要是上了岸,我也不会喘气了。”

二人言尽于此,互相拱手告辞。商细蕊上了火车,李天瑶就一直在月台上目送着他们。商细蕊朝李天瑶挥手作别,人潮缝隙间,仿佛看见李天瑶画了一张《法门寺》中刘瑾的花脸,一眨眼又不是了。

商细蕊认的干爹果然很有作用。本来经过曹贵修这么一吓唬,姜家是不敢再说一句话了,但是终究防不住别人说三道四。等到刘汉云的评论一见报,整个北平梨园鸦雀无声,其他戏评家见风转舵纷纷跟上,到底也给商细蕊弥补了一些名声。里面唯独缺少两个人,杜七和盛子云。杜七是嫌他们的嘴脸谄媚难看,不愿意和他们步调一致,编辑几次向他邀稿他都推了。再次向人们证明七少爷是个宁愿吵架不爱附和的拧种,不可轻易招惹。盛子云这边却是一言难尽。盛子云因爱生恨,恨的那个人竟不是商细蕊。他恨程凤台风流荒唐,诱骗了商细蕊这个单纯的戏痴,对商细蕊的肉体和名誉进行了下流的玷污。回到学校静默了几天之后,有一天狭路相逢,他就喊住了范金泠。

范金玲因为过去和盛子云传过订婚的谣言——不知道哪个混账说盛子云来北平念书,实际是为了盛范两家联姻。大概过去家长们是有这个商量,但终究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的给他们牵线搭桥什么的。这两年里她净远着盛子云,就为了避谣言,何况她现在和杜九这样情投意合。

盛子云说:“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范金泠身边的女同学对她推推搡搡挤眉弄眼,把她臊得没好气没好声的:“我不去!有话就在这里说!”

盛子云捉住她的手腕子就把她拖到背着人的角落里。范金泠面上怒气腾腾,心里却不全然是生气的。即便她绝对没有看上盛子云的意思,少女心肠总是免不了一丝遐念。况且,盛子云这样沉默的时候,看上去很有点英俊少年的模样。范金泠在盛子云的注目凝视下红着脸撇过头,她心里已经想好了,假如盛子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心里话,她一定要当机立断地拒绝。等今年毕业了她就要和杜九订婚了,绝不能在这时候让盛子云抱有幻想。

盛子云的声音非常冷酷,对她说:“让你姐夫离商细蕊远一点,他是有家庭的人了,应该多为家庭尽责。”

范金泠愣了一下,瞪大了眼睛:“你瞎说什么!我姐夫和商细蕊——那也是商细蕊勾引的我姐夫!”

盛子云怒道:“污蔑!商细蕊过年那会儿在上海唱戏忙着呢,你姐夫追过去做什么?这还能是商细蕊勾引的他?”

范金泠脑子呆呆的,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话来反驳盛子云,两个人怒目相对,不欢而散。下课以后范金泠跑去程家见姐姐,她的姐姐还是十年如一日地盘腿坐在炕上抽烟、绣花、拍着小孩子睡觉,见到她第一句话便说:“女孩子家走起路来风风忙忙的,把辫子都跑散了,额头那一圈碎头发。赶明儿嫁了人,你看姑爷有多嫌弃你!”二奶奶不由分说喊了老妈子来给范金泠重新打辫子。范金泠头发一梳通,心里也慢慢平静起来。二奶奶在那碎碎叨叨告诉她晚上吃羊肉馅的饺子,平时就因为程凤台吃不惯面食,全家跟着吃米饭,今天妹妹来家里,可以敞开吃一回,不用迁就程凤台。告诉她五婶的娘家侄子要娶亲,但是聘礼中有一对八宝绘美人插屏,一只白玉香炉,这两样是他们范家的东西,一定是被五婶偷了去贴娘家。五婶打量她范大小姐出阁了不管家,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范金泠坐在妆台前面不说话,自从有了杜九,她对男女婚姻这回事也渐渐有了认识,能够觉察到姐姐和姐夫的不般配。范金泠替姐姐心虚没底气,不敢冒冒失失地把传言告诉姐姐听,问道:“过年那会儿姐夫不在家,是去哪儿了?”

二奶奶说起这件事就有气,埋怨范涟不顶用,要让程凤台跨过半个中国劳动这一趟。比起弟弟来,二奶奶显然更心疼她的小丈夫。范金泠听了也不做声,吃过晚饭,心事重重地走了。

第96章

商细蕊回到北平也没有舒心几天,水云楼里就出了岔子。先是黎巧松给商细蕊配开箱戏的的时候胡琴左了调,这是很不应该的失误,商细蕊下台来朝着黎巧松拍桌子跺脚一顿埋怨——毕竟是宁九郎荐来的人,不能不给他留脸,而且京戏里胡琴吃得重,戏班子对胡琴师傅向来是尊崇有加的。再过了一天,周香芸在台上唱得好好的,也不是什么见功夫的做工戏,忽然两腿一软就跪倒了,引得台下戏迷起哄喊倒好,对周香芸扔了一头一脸的花生壳,喊他:“起来啵乖儿子,年都过去了,爸爸没有压岁钱给你!”商细蕊化妆化了一半,拿扇子遮着脸亲自上台向大伙儿告罪,才把风波平息下去。

周香芸跌倒在台上还不至于害怕,只觉得非常难堪,等到商细蕊走上台来,周香芸怕得背上一层冷汗,哆哆嗦嗦抬头,看到商细蕊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攥紧了拳头。周香芸此刻的心仿佛就被商细蕊攥在拳头里,攥得血都拧干了,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商细蕊对底下戏子们可谓纵容,然而并不宽容。那意思是说,戏子们明争暗斗品德败坏他都不在乎,水云楼风气差成这样,他也安之若素的。但是谁要坏了戏,犯到商细蕊眼皮子底下,商细蕊一对一的修理起来,那是相当心狠手辣,小戏子们都挨过他的痛揍,别说打死勿论的卖身戏子,就算占了辈分的师兄师姐们和商细蕊搭档的时候跑了嗓子,他们宁可带着戏妆花脸躲到大街上去,也不敢回到后台面对一头愤怒的毛驴。

周香芸被搀到后台歇着,商细蕊下台来继续化妆,一句话也没有责怪他,但是后台安静极了,大家不时向周香芸投来惋惜或者幸灾乐祸的目光,都知道他马上就要遭殃了。商细蕊今晚唱的双阳公主,上台之后,杨宝梨没正经的凑到周香芸耳边说:“要不然你也跑了吧!咱替你遮着,就说你病得不行了,瞧大夫去了。”

周香芸疲惫地摇摇头。黎巧松在旁看了他一眼。

煎熬的时刻过得那么快,商细蕊唱完了戏,但是人还没从戏里出来,他挺着背,昂着头,桃花脸上一股骄傲神气,大红披风一抖擞,手里的厚穗子马鞭还没撂下,好像随时预备上马。商细蕊走到周香芸面前,周香芸赶紧硬撑着站起来,商细蕊说话带着戏中的雌音:“把戏服给我脱了!”

周香芸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认命地自个儿把戏服层层叠叠脱了,露出里面一层贴身水衣。商细蕊扬手就是一鞭子。戏里的鞭子叫做鞭子,实际上就是一根打满穗子的木棍,周香芸这样消瘦,木棍打在骨头上硬碰硬,真是疼死了。周香芸浑身一震,咬着嘴唇没有出声。商细蕊早就看出周香芸这几天无精打采魂不守舍的样子,想是一个自在年过下来,过得心思懈怠了,那还不得打一打紧紧皮肉吗?打到第三下,黎巧松上来拦住商细蕊:“够了班主,你要把他的骨头打断了!”

商细蕊打量他:“没你说话的份!”抬起手来又要打,黎巧松捉住了他的手腕。在水云楼里,很久没有人和商细蕊起冲突了,商细蕊怎么会容忍一个造反的,两个人掰手腕似的较着劲。小来看着暗暗发急,腊月红摇摇头,不用看就知道黎巧松不会是商细蕊的对手。果然不过几秒钟的工夫,商细蕊丢掉鞭子,把黎巧松的两只手别到身背后,黎巧松痛不可耐,发出一声惨烈的叫喊,额头上瞬时冷汗涔涔,嘴唇都白了。商细蕊呆住了,他使出的这份力气绝不至于让人痛成这样的,连忙松了手,愣愣地瞅着黎巧松,反倒无辜起来。黎巧松喘息了几口气,对商细蕊虚弱地说:“班主借一步说话。”

两人在隔壁杂物间秘密地说话,期间就听见商细蕊霹雳似的怒吼了几声,心想不要黎巧松没眼色,继续在那激怒商细蕊,商细蕊火起来把他活活打死了,跟前可连个说情的人都没有。沅兰十九他们几个拍着胸脯,互相交换惊恐的眼神,十九低声道:“哎呦,你说班主是不是在打人,吓死我了!”小来强行把周香芸从地上搀起来,让他横卧在沙发上,给他灌了两口热水。周香芸不敢乱动,但是他实在没有力气,连小来都能轻易摆弄他了。

后台门嘭地一破,商细蕊笔直朝周香芸走过去,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把。周香芸一躺下就彻底泄了劲,眼神都迷糊了。商细蕊转身写下五六串电话号码,嘱咐说:“小梨子打电话给程二爷,让他赶紧开车过来,一个地方不在就挨个往下打,非得把人找来不可。”杨宝梨领命去了,商细蕊看着周香芸,对小来说:“你把他脸上的妆卸了,换身衣服。”小来心头一松,竟有点喜极而泣的感觉,感激地朝黎巧松望了一眼。黎巧松面容平淡,依然垂手那么站着。

自从几年前原小荻的三姨太来水云楼闹场子,程凤台就把平时落脚的几处电话都抄给商细蕊让他备着,今天还是头一回用上。商细蕊记性就是那么好,几串数字能够记上几年不走样。但是杨宝梨这几通电话打得着实艰难,程凤台不在家里也不在办事处,他正在小公馆和曾爱玉扯皮。曾爱玉整个春节都没有见到程凤台,没人关怀她,也没人搭理她,一逮到机会就要使劲的作势,这里痛那里痛不可开交。程凤台开始看在她隆起的肚子份上还哄着她点,特意买了稻香村的蜜三刀来,她得寸进尺,又闹着要吃樱桃。冰天雪地的,上哪儿给她弄樱桃!曾爱玉退一步说奶油蛋糕上点缀的那种糖水樱桃也可以,让程凤台去六国饭店给她买。程凤台指着她的鼻子怒极反笑,说了句重话:“别说这不是我的孩子,就算是我的亲生骨肉,惹急了我也不要了!横竖进不了范家的门,你就想想我不要他了,还有谁会稀罕他吧!”说得曾爱玉一下子就没了声。电话铃响了,程凤台接起来听了一会儿,转身就走。出门的时候一回头,看见曾爱玉蜷缩在沙发上发呆,身子一摇一摇。程凤台暗自叹了口气。曾爱玉终究胜利了,吃过晚饭以后,老葛冒着寒气送来两瓶樱桃罐头搁在桌上,说:“这是二爷让买的。”曾爱玉刚才和程凤台唇枪舌战一滴眼泪也没掉,这时候眼睛反而泪湿了。

商细蕊卸完妆,坐在周香芸对面不动如山,神色不大高兴。程凤台还没有到,小来给他递过一碗赤豆羹,他目光盯着周香芸,吃得吸溜溜响。周香芸被他吵得睁开一条眼缝,商细蕊刚才误揍了他,特意示好说:“你要吃吗?”周香芸没有摇头的力气,重新合上眼。小来轻声哀求说:“商老板,你就别招他了。”

程凤台赶来的时候,后台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商细蕊不说多余的话,指着周香芸说:“我要带他去看洋鬼子大夫。”程凤台不明所以,上前摸了一把周香芸的额头,烧得烫手:“哟!小周子病得可不轻啊!去医院吊盐水吧。”看周香芸睡死了,拿过一件披风把他全身一裹要把他抱到车上去。商细蕊不愿意别人挨着程凤台,这时候就不懒了,说:“我来!”扛米一样把周香芸往肩上一扛,问黎巧松:“你那胳膊也一块儿去治治吧?”

黎巧松坐在灯影里摇摇头,他的脾气又孤僻又古怪,商细蕊也不去勉强他。

程凤台把人带去协和医院,发烧明明是内科的毛病,商细蕊一定要看伤科。程凤台和他解释了半天,他就是不理,最后找了一个对跌打损伤皆有经验的英国军医进行救治,据说哪怕是头掉了,他也能给你缝回去。军医给周香芸量了热度说是肺炎,连连摆手让转内科。商细蕊对程凤台说:“你告诉他,小周子的屁眼让人给捅坏了。”程凤台大吃一惊,期期艾艾把话传给军医听。军医在他们外国的部队里见多了这种事情,眼睛在程商二人脸上转悠一圈,拉开屏风做检查。

周香芸这回是吃了大亏。本来他在小公馆住得好好的,跟着曾爱玉吃孕妇餐,吃得人也胖了。但是因为与世隔绝,他没想到商细蕊回北平晚了,到了年初五,心想回水云楼张望一眼,不要没人知道他的下落没人通知他,错过开箱戏了。此时水云楼大半戏子都在安王府唱堂会,帮老福晋的白事撑场面,正巧遇到杨宝梨回来取头面。杨宝梨看见周香芸自在安闲的,心里就不痛快,硬把人拉去安王府效力,说:“都在那忙着呢!偏偏你偷懒!班主让你歇着了吗?”周香芸那么老实,听到偷懒二字心里心里有点愧疚,想着当了那么多人,又是在老福晋的丧事,安贝勒不至于把他怎么样。可是安贝勒就是一头活畜生,周香芸前脚踏进安王府,后脚就被捂了嘴拖到房里用强了。黎巧松心细,发现不对劲跟过去,救人没救成,自己也被打伤了胳膊。

就像十九过去所预言的,周香芸把安贝勒馋红了眼,最后上手了就下死劲折腾。那英国军医检查完了出来,脸孔板得生硬,说周香芸伤口炎症很重,需要先消炎,再缝针。除此之外身上有几处被殴打的淤青,绝不是一场过激的性事造成的,分明是强暴,要报给警察。

程凤台听了很生气,但是他知道警察不会把安贝勒怎么样的,如果事情闹出来,周香芸反而要遭到更大的报复。商细蕊听见这话也叫起来:“报警了小周子就活不成了!”他亲眼见过那么多戏子的生生死死,一个小戏子,安贝勒就是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打死了又怎样?那军医不明白中国社会的情况,痛心失望地看着他们:“如果你们是他的亲人,你们真是懦夫!”程凤台没敢把这句话翻译给商细蕊听。

程凤台出了医院还一直在说安贝勒不是人:“商老板,你看到了,身上那么大的两块乌青!说他不是人还轻了,狗都干不出这种事!王八蛋里孵出来的兔崽子……”

商细蕊脸色一沉:“不许骂人!”

程凤台怒拍方向盘:“干出这种事不该骂?”

商细蕊没脸说那淤青是自己下的毒手,只好说:“反正就是不许骂人,骂人算什么本事!”

程凤台点头:“你说得对,有机会我替小周子弄死他。”他为周香芸出了头,费了心,最后还是没能护住周香芸,心里有种挫败感。

商细蕊瞅着他:“你这么激动做什么!还要为他弄死人!”

程凤台哼声道:“我这叫行侠仗义。”

商细蕊说:“我知道了,你是因为小周子长得好看。”

原以为程凤台会反驳他,不料程凤台想了想,说:“小周子长得是挺秀气的。”商细蕊刚想啐他,程凤台又说:“不过男人长得再端正,我也不觉得好看。”程凤台因为不喜欢男人,所以无法带有感情地审视男人的美,美得神仙那样,对他也没有吸引力,心里没有动容。但是商细蕊看来,美之一字无所不在,简直是触目惊心的显著存在,能够引起他很多很深的感情,大到一轮日月彩霞,小到一枝花草发簪,都能在他心里按下一个影子。好比今天,商细蕊心想,如果不是因为周香芸长得好看,他下手一定会更重的。

程凤台扭头很快的看了一看商细蕊,诚恳道:“我倒是觉得商老板很好看。”

商细蕊像爱情小说的女主角一样,不由自主地接上一句:“我也是男人,我哪里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