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佬感觉到这位中国的戏剧明星的勃然大怒,从此闭上嘴巴摇镜头。电影拍完,正好就到过年。今年情况比较特殊,商细蕊与戏院老板商量着不封箱了,除夕歇一天,年初一到正月十五照常开戏。戏院自然是巴不得的,戏迷们听了就更高兴了,只有水云楼内部有点犯嘀咕。因为商细蕊的耳力犹如冰雪消融,不定哪天就全化了,水云楼连着排商细蕊做主角的全本戏。戏子们不分头路二路,自己的拿手活儿一概搁下,全给商细蕊配戏。日子不用久,就有人不愿意了,背后说:“班主这耳朵究竟几时聋?要再拖个一年半载的,咱们可就埋没了!到那天真聋了,咱们还活不活?”

这话拐过几个弯传给商细蕊知道,商细蕊又是觉得寒心,又是觉得惭愧,再好的交情,也没有让人拿前途作牺牲的道理,只得拿出许多私房钱补贴他们。不仅仅是水云楼要补贴,年底节下,制衣的打首饰的饭馆用车等等都到了结账的时候,河南的贡田受战火波及,不但颗粒无收,还要商细蕊出钱给佃户们买粮过年。李天瑶一家孤儿寡母,现在也多是商细蕊照应着,孩子们路上受苦了,加上不适应北平的气候,接连的闹病吃药。战争时节,药都是天价,挨个治下来所费不赀。商龙声问弟弟讨了两笔大额款子,不知做什么急用去了。商细蕊对程凤台说:“你乖乖的别惹二奶奶生气,再被赶出家门,我就养不起你了。”但是程凤台要给他些援助,他又坚决不肯接受,就是那种臭男人的脾气,认为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吃软饭可耻。

就在除夕前几天,早先预定下的洪家胡琴做好了。洪老二上门交货,商细蕊一看见人,先招呼小来去包一只大红包,这一只红包给的喜气洋洋,现在能让他觉着开心的东西可不多了!那胡琴装在布套子里,商细蕊接过来解开一看,胡琴的弦居然被人割断了!抬头要问,才发现洪老二气色不善,板的铁青的脸,眼睛却是红的。

洪老二粗喘了几口气,嗓子哑哑地说:“商老板,你和日本人的事传得那样脏,还有脸拉我洪家的琴?”他眼中涌上泪来:“我爹是死在日本人手里的!你敢拉他做的琴?”

这话把商细蕊问呆住了,前几天拍电影拍得醉心,商细蕊几乎忘记了缠绕在他身上的不堪的流言。洪老二见他愣怔的脸,只当是无言以对,恨他恨得牙根痒痒,更恨自家生计所迫,竟要为这等下流戏子做活,一口唾沫劈头唾在商细蕊脸上,骂道:“下三滥的玩意儿!”

小来从楼上下来,正好瞧见这一幕,她把手里的红包一撒,扑上去捶打洪老二:“你知道什么!外头听来烂嘴的闲话!你就这样作践他!他们都是瞎说的!”小来替商细蕊委屈得要命,难受得要命,嚎啕大哭起来。洪老二不跟姑娘动手,搡开小来便走了。小来站在房子中间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哭声引出了凤乙的哭,一大一小,楼上楼下,商细蕊却听不见。商细蕊提着断弦的胡琴站在那里,嘴唇微微哆嗦的,那表情小来看上一眼,心都要碎了,她自己涕泪横流的,却要用袖子擦商细蕊脸上的唾液,觉得怎么样都擦不干净了。

洪老二走后,前几天拍电影的乐趣一扫而空。商细蕊握着胡琴枯坐半日,姿势都没有变过。到了唱戏的时候,小来问他:“蕊哥儿,今天还唱吗?”问了几遍,商细蕊睁眼睡着了似的没有动静,小心翼翼地推一推他,他惊醒过来,用手搓搓脸,神色平常地说:“走!唱戏去!”又道:“不要让二爷知道。”小来明白他的意思。

从这天起,商细蕊的耳朵更坏了一些,好像是每回受了刺心的事,就要减损一部分听力。可是这行里,要别的都有限,冤枉气管够。不过水云楼到底还有心疼他的人,比如任五任六兄弟俩,变着法子给商细蕊找乐子。唱戏的主业之外,哥俩攒了两个奇荤无比的相声说给商细蕊听,水云楼窑子一样的地方,戏子们什么世面没见过,仍是被这两个大荤菜腻得扭过脸去偷偷嗤笑。然而随着商细蕊耳疾加剧,荤段子也不管用了,就见小哥俩嘴皮子一动一动,周围人一笑一笑,说的什么笑的什么,全都听不到,仿佛是存心让他体会失聪的感觉。商细蕊狗脸一翻,怒道:“这里是戏班子!唱戏的!爱说相声滚去天桥说!”

众人猜不到缘由,噤若寒蝉。背着商细蕊议论说班主走多了旱道,所以听不得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了。旱道的笑话更不敢编,因为很容易就成了讽刺班主。任五任六的相声就此宣告关张。

杨宝梨倒是给商细蕊找来一个笑话。笑话是自以为的笑话,他在大街上遇到疯疯癫癫的四喜儿,四喜儿这回不是撒疯,他是真疯了,因为早些年染上梅毒,一直用盘尼西林压制着。现在盘尼西林成了禁药,黑市上一条黄金换一支,四喜儿又有着大烟的瘾,变卖了头面房产左支右绌,舍不得断大烟,只能断药。结果梅毒跑到脑子里,没过多久就精神失常了。徒弟和小老婆一看如此,瓜分他的财产做了个鸟兽散,逐渐连管饭的人都没有了,大冷天穿得破衣出来找食,街头巷尾哪还有人认识当年的四喜儿,得亏没冻死他!

杨宝梨认出这个冤家对头,用一只馒头把四喜儿勾来水云楼瞧笑话。最爱瞧四喜儿的该是周香芸和商细蕊,这两个人吃他苦头最多。谁知周香芸闻讯而来,拨开人群探头远远一望,眼眶子就红了,要往后缩。杨宝梨眼尖手快,将他拉扯出来,朝他手里塞一把笤帚,指着四喜儿说:“去揍他呀!他过去是怎么折腾你的?出气的时候到啦!”

周香芸望着四喜儿乱的头发瘦的脸,心里又惊又怕,茫然地往后退一步,扔下笤帚就跑了。杨宝梨喊他没喊住,气得往地上啐一口痰:“软蛋子!活该挨揍!”

跑了周香芸,多的是人捧场。沅兰不许人进屋,怕脏,披着大衣隔了老远问四喜儿:“真疯啦?你到底造了我们商老板多少谣言呀?说一个给你吃一口!”说着给杨宝梨一个眼色,杨宝梨掰了块馒头扔过去,四喜儿坐门槛上忙不迭吃了。

十九也有话要问四喜儿:“哎!当年宁九郎倒嗓,都说是你下的马汗,是不是啊?你上哪儿弄的马汗?”

四喜儿疯到家了,对人们的提问无知无觉,也不知道冷热,眼睛里只有吃的。正瞧热闹呢,商细蕊与程凤台来了,商细蕊说说:“后门关了!穿堂风把翎子都吹皱了!”

杨宝梨献宝似的招呼商细蕊:“班主你快来瞧这个!真叫人不报天报!”

商细蕊狐疑地过去一看,是很吃惊,默默呆了一会儿,叹道:“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商细蕊既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悲天悯人,脸上不见喜怒,让小来捡了件旧披风铺在四喜儿身上。杨宝梨疑心他没认出脸,不然不能这么平静,结结巴巴说:“班……班主……这是云喜班的四喜儿!”

商细蕊眼睛朝杨宝梨一打量,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馒头递给四喜儿:“欺负神经病!我看你也是个神经病!”沅兰惊呼一声:“蕊哥儿!小心别过到病!”程凤台看见四喜儿的手上都生了疮,不知是冻的,还是病的,便也嫌恶地拉了商细蕊一把。商细蕊执拗地伸着手。四喜儿却不接,愣愣地望着商细蕊,忽然说:“他们都说我害你。”

商细蕊心想你害我的事还少吗?说:“我知道。”

四喜儿撮着喉咙尖尖笑起来:“你不知道!我怎么会害你——我爱着你呐!九郎呀!”四喜儿后半句拉出戏腔,伸手要摸商细蕊的脸,商细蕊也不躲,被他的疯话惊呆了。四喜儿手伸得一半,倏然收回,惊恐万状地大叫一嗓子,冲着巷口奔跑而去。

第118章

散戏以后程凤台拉着商细蕊说闲话,打听宁九郎与四喜儿的往事。商细蕊本来就擅长装聋作哑,现在更加了,在那微微撅着嘴巴卸妆。程凤台也不是真的对宁九郎感兴趣,不过没事找事逗商细蕊说话而已,说到后来商细蕊装不下去了,咳嗽一串说:“你再编派九郎和四喜儿,我就打死你!四喜儿哪里配和九郎一块儿论!”程凤台笑着拍他的背替他止咳:“你这么看不上他,今天倒宽待他?”

商细蕊声音低下去:“我是想,哪天背运走到底,落到四喜儿这个情形,也能有个同行不计前嫌给我件衣裳穿,给我只馍馍吃,我就知足了。”

程凤台收了笑容皱起眉,板着脸说:“胡说什么!轮得到别人吗?我能不管你?除非我死了!”

大过年里的,这话再说就不吉利。两个人静了片刻,小来端热水进来服侍商细蕊卸妆完毕,三人从后门小巷溜出去坐汽车。夜里天上下着细雪,地上积得很厚,路灯昏黄悬在半空照着茫茫飞影。程凤台搂着商细蕊的背,一手从他胳臂下穿过,对小来说:“小来姑娘走前头,我搀着他,一脚踩空了你可扶不住。”小来点点头走前头去了。程凤台与商细蕊共执一伞,脚底下踩得积雪嘎吱作响,笑道:“这下好,又聋又瞎。”商细蕊没顶嘴,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这会儿真聋着。两个人之间脉脉无语的气氛倒有点像几年前刚认识的时候,说不出的温柔和静,非常细腻。长路走了一半,商细蕊忽然说:“明天是除夕。”

程凤台说:“恩,大年夜了。这一年不好,等过了年关转转运气,就好了。”

商细蕊说:“明天你怎么过?”他不等程凤台回答,自己接嘴:“明天我要和你过。”

程凤台呆了一呆,很难作答了。商细蕊现在多么艰辛,按说身边日夜不能离了贴心的人。他刚才还信誓旦旦要对商细蕊不离不弃,现在竟连一个大年夜都难以相守。

程凤台搂得商细蕊更紧一点,柔声说:“今年你哥哥在北平,你们兄弟不团圆吗?”

商细蕊说:“大哥忙着呢,我们不讲这些俗礼。”

程凤台说:“可是你要在家陪凤乙。”

商细蕊瞪起眼睛:“凭什么!”

程凤台说:“过年的规矩就是大人带着孩子过,不然你把凤乙还给我?”

商细蕊不响了。不是对凤乙有感情,是舍不得养她下的那些本钱。过年前后,程凤台当然不能宿在小公馆。回到家里只有商细蕊守着一屋子的妇孺,让奶娘抱来凤乙看一看,凤乙这时候还不大会说话,但已经认识人了,对着商细蕊拍手笑。商细蕊接过凤乙放在膝上,心想:人们都喜欢要个孩子,为了养孩子当牛做马也愿意,二爷也不例外,可是小孩子到底哪里招人爱呢?

商细蕊就这样若有所思地抱着凤乙翻来覆去摆弄一阵,凤乙这孩子,爱哭也爱笑,商细蕊也没怎么着她,她就在商细蕊手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奶娘想着孩子这样笑了许久,一定要口渴了,便去在奶瓶里倒了点温水过来,这一错身的工夫再回头,她魂飞魄散!只见凤乙颤巍巍站在商细蕊一只手掌上,商细蕊竟然托着路都不会走的小婴儿在杂耍!

奶娘心跳如雷,不敢惊动。商细蕊觉出点小孩的好玩儿了,微笑夸奖道:“好!活飞燕啊你!有两下子!没有白吃我的饭!”凤乙到底腿骨还软,身体小幅度地左摇右摆维持平衡,奶娘的心也随着她左摇右摆,命若悬丝。然而凤乙终于站不住了,大脑袋往后一仰,奶娘尖叫出来,瘫坐在地,凤乙却被商细蕊一把托住了。

凤乙嘎嘎直乐,拽着商细蕊的袖子不撒手。商细蕊说:“我手也酸了,明儿再玩你,胖丫头。”奶娘心想有你的明儿,就没我的后儿了!不等商细蕊示意,扑上来把凤乙抢到怀里,紧紧抱着上了楼。

除夕这天的规矩是商细蕊与水云楼没家的戏子们吃年夜饭,今年还添了他哥哥商龙声坐席。年夜饭开得早,商细蕊不苟言笑的菩萨一般坐在上首,指指自己耳朵,说:“我这不得劲,各位都不是外人,我就不应酬了,随意,随意。”但是大家并不敢随意饮酒作乐,一来怕衬得商细蕊伤心,二来是明天初一晚晌还要开戏,很克制地给菩萨敬过一巡酒,吃过就散了,不过七点多钟。商龙声问弟弟:“今天不宵禁,我还有点事要办。你过会儿怎样?”

商细蕊眼睛看着他,仿佛没有听见。

商龙声比划着手大声说:“要不晚上你等着我,我来陪你喝一杯!”

商细蕊笑了:“大哥忙你的!不用惦记我!我找二爷过年!”

商龙声愣了会儿,低声问:“程二爷大年晚上出来陪你?”

商细蕊喝一口酒,微笑说:“他那一大家老婆孩子,出不来,我上他家找他!”

商龙声一愣,琢磨着商细蕊的表情,变色道:“三儿!咱可不能这样!”商细蕊的神情定定的懵懂,七分天真三分疯。商龙声知道他兄弟生来有几分痴性,日子过得不如意,心里不痛快,这份痴性就更甚了,只得耐着性子缓着脾气,给他讲一讲道理:“你要是个姑娘,今天上门讨个名分,做哥哥的帮你出头!可你是个小子啊!你要人家怎么安置你?程二爷对你够用心了,咱不能得寸进尺为难人家!”

商细蕊说:“我怎么会为难他,我就是见见他。”

商龙声板起脸来沉了声音:“见他?你也得问问他要不要见你!”

商细蕊也变了脸色,喉咙发紧:“他不是我的亲人吗?我今天一定要看见他!”

外间有任五任六黎巧松他们没走,听见哥俩不知为什么吵嘴了,就要过来劝架。商龙声不与商细蕊夹缠,他的耐心已经用完,抓起商细蕊的衣领从凳子上提起来,当胸一脚踹得他趔趄几步。任五任六他们头一回看班主挨打,都看呆了。

商龙声说:“我知道打不服你,就盼着你别做下害人害己的事!”商龙声是真有急事要忙,连着看了几回怀表,熬不住时候便走了。众人搀起商细蕊,商细蕊咳嗽两声,摆摆手,也走了。

商细蕊回到家里,衣服也不换,热茶也不喝,让奶娘抱来凤乙,他一胳膊夹了就走。奶娘跟在后头嗷嗷叫唤:“商老板!商先生!孩子不是这样抱的啊!你要带凤乙哪里去啊!”商细蕊理也不理。奶娘急忙喊小来说话,小来闻见商细蕊满身酒气,眼神发直,就知道不好,扯住他胳膊说:“蕊哥儿,你把孩子给奶妈添件衣裳,小孩要冻坏的!”商细蕊扯下自己的围巾把凤乙一裹,走了。

奶娘与小来冰天雪地的跟了商细蕊一段路,小来喊了声:“你抱着她慢点走,别摔着了!”商细蕊也不理。他们终究是跟不上商细蕊的脚程,渐渐落下了,眼看着商细蕊上了洋车。奶娘朝着爷俩的背影拍腿跺脚哭了起来:“这怎么得了啊!非把孩子折腾坏了!要了我的命咯!”

小来虽觉得商细蕊行动古怪,更觉得奶娘小题大做:“蕊哥儿不会害凤乙的。”

奶娘心说你个大姑娘懂什么养孩子的事呢!返身回家给程凤台打电话,她不知道二奶奶的老妈子们严防死守程凤台的交际,听见女人哭哭啼啼的来电话,存心就给耽搁着。奶娘没有办法,穿衣服拿钱出门去了。她找不到程凤台,但是除了程凤台,也有人暗暗关心着凤乙,她和小来商量不着,不能一个人担责任。

商细蕊来到程家门口,他对这座宅子熟得不能再熟了。绕到后面敲开小门,给门房丢了两块钱:“找程凤台。”

门房得了赏钱,再看是一位抱着孩子的年轻先生,大过年的,这组合是什么路数很费猜疑,别是打头阵的,等二爷一来,后面冷不丁再蹿出个娘们儿!那差事就算混到头了!

门房往后张望明白,确乎是没有娘们儿,这才引商细蕊在门房里烤火小坐,鞠躬笑问道:“先生您贵姓?怎么称呼?找二爷可有什么要紧事?”

商细蕊想了想,说:“我叫田三心,给他带件要紧的东西,你麻溜的!”

门房答应着去了。

程凤台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自家的老婆孩子妹妹们不说,程美心带着两个男孩子也来吃年夜饭了,加上大着肚子的蒋梦萍,四姨太太娘家投奔她来的一弟两妹。一家子欢声笑语珠光宝气,真是再和乐没有的富贵气象。门房附耳过来通报,程凤台都没反应过来,什么抱着孩子的田三心,掏钱的叫花子吧?再一回想,冷汗就下来了。

二奶奶见程凤台神色紧张,向他投来一个询问的目光。程凤台强笑道:“大概是生意上的事,来向我讨主意的,我出去看看。”出了房门,简直是跑着去的门房。果然是商细蕊抱着凤乙坐在炭盆前,凤乙在路上被炮仗吓哭过一阵,现在睡得很甜,商细蕊的神情祥和,也不是有祸的样子。

程凤台松了口气:“商老板?怎么的?”

商细蕊说:“没怎么,我带胖丫头找你过年来呢!”说完朝程凤台害羞似的地笑了笑。程凤台看他坐在充满酒气炭气饭食气的门房间里,怀里抱个熟睡的小孩子,低下头叉开五指专心烤火,整个人乖得不得了。程凤台心里酸柔得发疼,糖水里滴了醋的滋味。

商细蕊哪里会抱孩子,凤乙脑袋挂在他臂弯里向后垂着,活像头要掉了似的。程凤台把孩子接过来:“你等等,我把孩子放平睡。”出去找了个大丫鬟,叮嘱说:“把孩子抱卧房里,偷偷告诉二奶奶,就说凤乙来了。”大丫鬟抱着凤乙去了。程凤台回身进了门房,撵走了当值的,烫两个干净杯子与商细蕊剥花生吃高粱酒,说一会儿闲话,眼看得离席够久了,再不回去真的不行,平时外宿都好说,今天这个日子,万万不能的。

程凤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花生衣子,张开手臂笑道:“商老板,来抱抱。”

商细蕊挨过去,两个人抱得很紧。程凤台亲了亲商细蕊的鬓发,商细蕊使劲搂着程凤台的背,把他往自己怀里揿,心想今夜的回笼酒怎么这样醉人。

程凤台说:“你累得眼圈都黑了,回去早点睡觉,明天眼睛一睁,我就来了。”他一面柔声说话,一面亲商细蕊的脸,哄得商细蕊晕陶陶的随着他出了门,程凤台还在说:“我也喝了不少酒,困了,这就回去睡。明天眼睛一睁就来找你,送你上戏院去。啊?”商细蕊在这温柔乡中还能说什么,只有点头说好,不知不觉就来到大街上。程凤台眼瞅着四下无人,在拐角处深深的吻了商细蕊,他说:“商老板今天来陪我过年,我真开心。”商细蕊沉醉在爱人的吻里发着梦,程凤台已经喊来洋车,搀他坐上去了,报了地址给了钱,程凤台给商细蕊围拢了围巾,目送他走了。

路边孩子们点了个二踢脚,炸得商细蕊耳鸣不止,他睁开眼问拉车的:“这是哪儿?”

拉车的头也不回:“还没出锣鼓巷呢!”

商细蕊没听见,自行懵了会儿,发现怀里既没有大的,也没有小的,赤手空拳,一无所有,他一拍车栏:“停车!”

耳边炸着炮,拉车的根本没反应过来。商细蕊一手撑着扶手,翻身就跳下了车。

那边大门一关,门房在收拾两人刚才喝酒的杯子,屋里炭火灯光还是依旧的,人已经离开了。程凤台心里酸痛得要命,眼睛泛上一层泪意。明明是第二天就能见面的暂别,居然有着生离死别的痛苦,那么心疼,那么思念。程凤台在门口站了一刻,吩咐道:“今晚再有人来,也别开门了。”这话说出口,心里又添了一层疼。这座大宅子曲径婉转,程凤台一路走,一路平复心情,路过花园旁边的小花厅,脖子忽然被勒紧,一个人从背后蹿出来捂住他的嘴强行拖到花厅里。程凤台第一个念头是走货路上的仇家来复仇了!一手摸到腰间的微型手枪,咔哒上了膛,这么近的距离,打死人是够了。

那人开口说话,喷出一股酒气:“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坏的人!骗走了胖丫头,还骗走了我!”

两个骗走是截然相反的两份意思。程凤台惊奇道:“商老板!你怎么进来的?”

商细蕊上家来敲门走门那是给脸的,可是谁让程凤台给脸不要脸,居然敢骗他!商细蕊绕着墙边走一圈,踩着一只倒扣的破背篓就越墙而入了,但是他不能告诉程凤台,他扑到程凤台身上死死搂着。程凤台撑不住他,往后倒退几步撞在墙上,商细蕊痛吻下去,两手便去解程凤台的皮带扣,力量奇大。程凤台知道今天是跑不了了,不如抓紧时间应付一回,给他解了馋,大概就踏实了。

程凤台想错了。

商细蕊耳朵里一片巨响,分不出是耳疾,还是自己的心跳。他非得好好惩罚这个没有良心的人不可,花言巧语骗他的钱,骗他给他养孩子养妹妹,住在一起同居,名声全部交代了。现在回了家得了势,竟然翻脸不认人,拿他当外面二房哄呢!商细蕊心里的爱和恨纠缠碰撞,掺上这一阵子压抑到极点的委屈,化作一团热焰,在身体里炸开。他捉住程凤台的后腰,紧紧贴向自己。

程凤台浑身一震,捉住商细蕊的手腕:“商老板,不许闹,你忘了我怎么对你说的。”

一念既起,商细蕊什么也听不见。

奶娘抹着眼泪敲门的时候,门房一眼没有认出她是谁,心道来了来了,走了打头阵的,小娘们儿果真是来了。奶娘在程家进出过几次,向二奶奶做报告,此时见门房支支吾吾拦着她,便把头巾一摘骂了一声:“你要死!挡着我做什么!我找二奶奶有急事!”门房见是熟脸,忙给让进去了。奶娘跟着小丫鬟直入内院,内院酒席未散,奶娘当着众人的面哭起来,连连告罪。二奶奶说:“孩子我接着了,好着呢,你进去看看她吧。”众人见二奶奶有事在身,程凤台又迟迟不归,没过多久便都散了。

程美心与二奶奶一同进了卧室,奶娘正搂着凤乙一摇一摇的喂奶。二奶奶眉心一皱,奶娘连忙说:“我把奶挤掉过了!”原来老式妇人们认为伤心之后的母乳会导致小孩起疹子。二奶奶点点头,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冷的天把孩子抱过来?”

奶娘忍了满肚子的话,这会儿咬牙切齿地往外倒,她要证实两位太太对商细蕊的评价,告诉她们商细蕊多少不是人,平时嫌弃凤乙烦,凤乙一哭,他就要骂。偶尔把凤乙抱在手里,净是把孩子当猴儿耍!到底不是亲生的呀!差得多着呢!这凤乙若是被他带回去,迟早得摔断骨头!因此斗胆请太太们做主,就此把凤乙留下吧!听得二奶奶心惊肉跳,程美心也说:“我说什么来着?他能诚心养孩子?可别让他作孽了!”二奶奶道:“今天是唱戏的把孩子抱来的?他抱孩子来做什么?”

二奶奶与程美心互望一眼。程美心说:“肯定是想讹点什么来。”她朝奶娘一看:“不是说二爷在外面花了他几个钱?婊子的钱是那么好花的?那是他下的钩子呢!”

二奶奶喊来秋芳:“上门房问问二爷出去了没有!”

秋芳回说二爷送客之后就回来了,没见再出去过。期间三个妇人碰在一起,又将商细蕊议论了一番,奶娘告诉她们商细蕊如何聚众作乐,彻夜高歌,又说亲眼看见商细蕊鞭笞学戏的孩子们,情状十分残忍。二奶奶恨得一叹,向程美心说:“当年我不过罚丫头跪台阶。二爷大发雷霆,怪我不人道。现在又该怎么说?”秋芳蹲在地上给她手炉里添炭,二奶奶的尖指甲在秋芳脑门戳出一个月牙印:“你听听那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你竟不如他?”

程美心便说:“弟妹不好错怪秋芳。这是个未经事的孩子,懂得什么?商细蕊十几岁就混江湖,资格多老啊!花肚肠一套一套的,秋芳拿什么和他比?”

奶娘出入过几次内院,从没有见到过小厮男仆。今天居然有个少年能够进到卧房来听差,正疑惑着,听到这话,也就明白了,不免向秋芳多看了两眼。秋芳立刻不自在起来,道:“我去找找二爷。”便跑了出去。外头雪停了,他沿着回廊一径走,走到花园池塘,今日花园灯光装饰的大放光明,然而空无一人,都嫌外面冷和滑,宁愿在房里呆着。秋芳在池塘边,捡石子打碎了水面结的冰壳,心中郁闷难言。假如不能得到程凤台的欢心,他在这个家就将失去作用,像他叔叔那样退到二门外做粗活,他可不愿意!忽听得后头花厅传来声响,秋芳猜是丫鬟们在围炉,走过去想套套近乎。一推门,门是拴着的,里面又传来异响,像是人声,而窗户纸并无灯光透出。秋芳头皮都麻了,早听他叔叔说这园子里有个投井的齐王福晋,有时候会显形吓人。他没见着显形,已然被吓着了,吓得两腿发软,跑也跑不动。

此时只听里面传出程凤台的声音:“外头什么人?滚远远的!没你的事!”

秋芳没敢出声,拔腿就跑,回去就告诉了二奶奶。

屋里程凤台堵着商细蕊的嘴,身上疼得厉害,冷汗涔涔。商细蕊也满头的汗,是热汗,这大冷天的,汗竟能成滴落到程凤台的脖子里去。程凤台的手捂着商细蕊的嘴,商细蕊就着嘴边咬了一口,不是撒娇调情,是见了血的真咬。程凤台痛得更厉害了,肺里吸的都是倒抽的凉气。他当年第一次去北边走货,货队的伙计告诉他树林里有大黑熊,黑熊见了人,闹着玩,把人捉起来一搂一舔,人哪经得起这份力道,登时肋骨也搂断了,脸皮也舔没了。

商细蕊和程凤台不是闹着玩的。他心里正是难受得要撒没处撒,程凤台自己不好,拿着地雷当球踢,一脚下去就踢炸了,偏偏是在自己家里,没法喊没法叫的。程凤台心想等他闹完了,今晚的事决计没个善了,他要剥商细蕊一层皮,然后他就极短暂的昏睡过去,再一睁眼,是被冻醒和勒醒的,他躺在冷砖地上,脖子缠着商细蕊的那条围巾。商细蕊没影儿了。

二奶奶与程美心说话说到午夜,刚刚睡下去不久,听见程凤台回来洗洗涮涮的。她撑起身子问:“谈妥了?凤乙要花了他的钱,我们加倍还他就是。”程凤台不答话。二奶奶说:“凤乙我肯定留下了,不管这孩子姓程还是姓范,横竖姓不了商!让那唱戏的死了这条心!”

程凤台清了清嗓子,声音古怪地说:“留着吧,没他什么事!”

二奶奶瞅着程凤台的脸色,想必是为了凤乙的事和唱戏的在花厅吵架了,吵了这么些时候,脸都冻白了。不过呢,吵得好,是该让唱戏的放放明白!都说后妈的心狠,他还远远到不了后妈的份上,就先知道虐待孩子了!他也配!

这一夜睡得不安,二奶奶感到程凤台翻了许多身。清早她起床梳妆,无意间朝程凤台看了一眼,发现程凤台脸这么这样红,一摸额头,竟是发寒热了。道是昨晚吃了酒,又和唱戏的吵了半晌,气寒交加,怎么不病?便对商细蕊增添了许多怨恨。程凤台一病三四天,向亲友拜年聚餐等等事情都耽误了,等病好了,他不说看看凤乙在新家过不过得习惯,第一件事竟是带着家丁护院牵着大狼狗,将程宅四周巡视一圈。后门角落有一只大箩筐竖在那里,程凤台望一望箩筐望一望墙,在心里模拟一番之后,提起文明仗鞭打着箩筐说:“街面上乱!四处闹贼!以后宅子周围不许有零碎!”

护院笑道:“二爷想多了!王府的墙这么高,猫都进不来!”

程凤台一仗将箩筐打翻了,护院的不敢再说笑,差人上前挪走杂物。程凤台又看见那两条狗,文明仗点着狗鼻子,说:“这畜生管用吗?真能捉贼?”

护院怕他一仗把狗也打翻了,把狗往身后牵了牵,说道:“厉害着呢!前年有个新来的夜里瞎走动,小腿肚子给咬了块肉下来!”

程凤台发出不屑的一声,同时隐隐的又有点庆幸,为了这点庆幸,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贱骨头。

第119章

除夕以后,程凤台不见商细蕊,因为生气;商细蕊也不见程凤台,因为心虚。其实还是商细蕊躲着程凤台,开始不觉得,一直到元宵节过了,曹贵修那边来催书催人,程凤台请钮白文物色副官人选,这年头谁愿意去当兵呢,尤其唱戏的人,与行伍的志向完全不挨着。钮白文寻寻觅觅没有眉目,来了个自告奋勇的,却是水云楼的腊月红听见消息来报名了。

要放在原先,程凤台可不敢打水云楼的主意,今时不同往日,他非要打水云楼的主意,当场就答应下来,擎等着商细蕊来找他说话。谁知左等右等,不见商细蕊的踪影。程凤台便找了一天去后台了,后台早有人放风,远远看见程凤台,飞奔进去汇报:“班主!二爷来了!”商细蕊妆还未卸,听见这一句,站起来抹头往更衣室跑。十九正在里面穿衣,商细蕊一头撞进去,十九骂出一嗓子将他打出来。后门小巷是个一览无余的地方,不能去。商细蕊急得跺脚,门口已经听见任六与程凤台的寒暄声了,商细蕊四顾之下走投无路,咬咬牙,居然穿着一身琳琅戏服,踩着化妆台跳上了房顶横梁。

水云楼举座皆惊,唯有商龙声和小来他们看惯了商细蕊从小到大的这些伎俩,见怪不怪。商龙声默默叹了口气合上眼,小来则是满面羞惭,扭头走出去了。其他众人全都仰着脖子看商细蕊上梁,嘻嘻哈哈的,商细蕊瞪眼睛抹脖子,朝他们指了一圈:“不许看我!低头!低头!”程凤台踩着话音进了来,商细蕊立刻抱着柱子屏气。

程凤台朝众人掠过一眼,没有看见商细蕊,但是发现人们都在看着他。戏子们被商细蕊恐吓了,一时眼睛不知往哪放,只能放在程凤台身上。双方互相瞪了那么一会儿,杨宝梨多嘴道:“班主不在这里!”

程凤台一皱眉:“我不找他!”把腊月红喊到跟前,与他商量不久之后去曹贵修部就职的事。为了这个事,腊月红与商细蕊正闹得很僵,商细蕊口口声声来去自由,等到真的有孩子要改弦更张,他照样出来阻挠,舍不得放走梨园的人才,也是舍不得自己下过的苦心。程凤台在商细蕊的脚板底下撬水云楼的墙角,商细蕊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他狠狠地瞪着腊月红。腊月红感受到来自头顶的锋利的目光,应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的。程凤台觉察到了,说:“虽然是副官,不用上前线冲锋,总归是玩命的买卖,军饷也不比你唱戏高多少。你再想想,反正那边不是非你不可,钮白文又给我物色了两个人……”腊月红听到这里,唯恐别人把他顶替了,急忙道:“我肯定去!已经和班主说好了!班主答应放我的!”

商细蕊最看不得睁眼说瞎话的货!他什么时候答应放人了!顾不得被程凤台发现,商细蕊忍无可忍爆出一声痛骂:“放屁!你先把学费吃喝还了我!”说着脱下唱戏的绣鞋朝腊月红脸上掷去:“让你说瞎话!以为当兵就有出息了?你这样忘恩负义满口谎话,到哪都是下三滥!”

腊月红哪知道他一字不差全听去了!不是说耳朵聋了吗!接下他掷来的两只绣鞋搁在桌上,臊红了脸躲闪跑了。程凤台仰头看着房梁上的商细蕊,也是大惊失色,见过梁上跑耗子的,没见过梁上跑戏子的!这是要上吊还是怎么的?接着马上就明白过来,商细蕊是躲他躲到房梁上去了!真奇了怪了,他们两个到底谁欺负了谁?犯案的比受害的还怵人?

商细蕊确实怵着程凤台,活到今天,才算知道男人怕老婆是怎么回事!这份怕,是爱和愧的结合,还有一种怜惜。回想除夕那晚发生的事情,只觉得七分醉意三分胆,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个儿往下咽。这不清明的感觉反而让那晚变得格外美妙,程凤台的人是冷的,气是热的,鬓发一股烟草香,在他耳边低低说一句:“你要敢!咱俩没完!”他要的不就是和程凤台没完吗!就是有刀子悬在脑袋上,他也要干了!

商细蕊想到美处,朝着程凤台笑了一笑。这笑里有着明显的讨好的意思,程凤台没看出来,指着商细蕊说:“你挺得意啊!给我下来!”

商细蕊抱着柱子摇摇头,化过戏妆的眼睛特别大,特别的传神,把那份可怜相都露出来了。但是程凤台一点也没有被打动,他怒道:“不下来是吧?”眼睛四下一扫,抓起桌上一只瓷罐子朝商细蕊扔过去,不料罐子里装的竟是满满的水粉,这一扔,没有打到商细蕊不说,反而洒了自己一头一脸的细白面儿。

商细蕊在上面发出一声笑,水云楼的戏子也笑,他们何时见过程二爷有失体面的样子?但是不敢笑出声,赶着替程凤台拍拍打打。商细蕊那一声被程凤台听见,简直是挑衅!他怒不可遏,抓起一把折扇又扔过去,这一次准准打到商细蕊膝盖,有一点点痛。商细蕊朝程凤台扁了扁嘴,接着,他在低窄的房梁上使出武大郎的矮子功,屈膝挫身一步一挪,挪到了窗口边。

程凤台怒道:“商细蕊!你敢!你敢跑一个试试!咱俩真没完了!”

又是没完!商细蕊不怕和他没完!深深看了他一眼,一个跟头翻出去了!

程凤台气得眼冒金星,推开替他擦拭粉尘的杨宝梨,夺过毛巾抹了把脸,把毛巾往地上一摔就要追。此时商龙声睁开眼睛,唤了一声:“程二爷!”

程凤台只得留步。商龙声长身站起,向程凤台抱拳:“三儿不懂事,从小只顾着教唱戏,把他做人的德行耽误了,要有开罪二爷的地方,我替他赔个不是,一定替二爷好好教训他。”

程凤台回礼道:“大爷言重了!他没有开罪我,我们闹着玩呢。”商龙声那两下子,程凤台是领教过的,无非是当着程凤台的面痛打商细蕊,使程凤台气平。这点也教人不忿,又不是小孩子打架输了找家长,他和商细蕊有什么龃龉不能自己解决吗,要娘家兄弟插手?程凤台与商龙声谈过几句话,再要逮商细蕊那是不能了。他前脚走,后脚商细蕊从窗户外一张望:“走啦?”

商龙声指着地下:“滚下来!”

商细蕊一骨碌滚下来,举动活像一只五彩斑斓的大猫,戏服沾了雪水濡湿一块,商细蕊迅速剥下衣裳,递到任六手里。任六说:“班主的矮子功打哪儿学的?真地道嘿!”商细蕊朝他一眼睛。

商龙声清清嗓子,众人回避开。照商龙声的脾气,要么不管弟弟的事,一旦要管,就是先打后问。但是这一次,商龙声却不准备动手了。不管商细蕊怎么得罪了程凤台,商细蕊在程凤台身上发泄了冤枉气,因此心情好转,恢复了几分往日活泼的样子。做哥哥的看在眼里,免不了起了私心,不忍心责怪他了。

商龙声说:“没得躲一辈子的道理,有什么结,趁早和人解开。”商细蕊低着头不言语。

商细蕊怕程凤台激愤之下,脱口说出伤人的话。商细蕊也知道自己现在受不得刺激,所以避而不见。程凤台没再去过东交民巷的房子,倒来过几次后台号称找腊月红,每一次来,都是气势汹汹,脸色冷酷,商细蕊也不敢露头。

这一次商细蕊真的不在。腊月红要参军的事已经确定下来,这几天在水云楼就很不好过,商细蕊带头冷待他,其余人也不敢和他说话,故意不排他的戏,让他日日在戏班里受煎熬,只盼着程凤台赶紧带他去部队上。程凤台三天两头来一次,说两句话就走,却没有启程的消息,其实只是为了来看商细蕊,看看这个小王八蛋要怎样做了结。程凤台不是没有警告过这是越不得的一条线,商细蕊就是故意的,在外面受了大委屈,拿他当出气筒呢!完事了一句话也没有,往地上一抛,冻了他半宿!他欠商细蕊什么了?要受这罪!真是白疼他那么多年!

腊月红与程凤台谈话完毕,送程凤台到门口。门口正也有一辆汽车和两个人,是安贝勒与周香芸。安贝勒死活要把周香芸拖上车,要带他去“玩”。周香芸这几年吃得好,长了力气,一手扒着电线杆子,说什么也不肯去。腊月红瞧见,皱皱眉头,另让出一条路,说:“二爷这边走吧。”周围来往也有其他水云楼的戏子,都视若无睹的。本来就没人肯为了一个周香芸去吃罪安贝勒,后来有了商细蕊的话,说不管手下人的私生活,旁人就更不管了。还不如无干的戏迷见到,会回头多看一眼。

程凤台什么时候都见不得欺男霸女的事,再见那些戏子们事不关己的模样,更是激怒了他,心想他们唱戏的人可真没心肝啊!程凤台撇下腊月红,皮笑肉不笑地走到安贝勒跟前:“贝勒爷,干嘛呢?人来人往的多不好看啊!”

安贝勒眼皮子朝他一翻:“程二爷。”手下不禁松了一松,周香芸趁这一瞬,甩开安贝勒就躲到程凤台身后去了。安贝勒在两人之间看了个来回,怪笑起来:“程二爷的手伸得可长!师父徒弟一锅炖!风流!啊?真风流!”

程凤台和这玩意儿说不上人话,笑道:“不管一锅炖几个吧,锅里的一犟,滋味就夹生了。”安贝勒被堵得没话说,程凤台拱手道:“玩笑!都是玩笑话!贝勒爷,今儿对不住啦,这非得往我锅里跳,你看看。”程凤台笑了一串,一手搭在周香芸肩上,二人就上了程家的汽车。

周香芸一次两次被程凤台搭救,无地自容地绞着手指。他这么不争气,招人耻笑,全是活该,程凤台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一句劝慰的话也没有说,只发出一声长叹,开车在外面绕了一圈,把周香芸送回大杂院了。

程凤台忘记水云楼是什么地方,唱戏的又是什么圈子,这么一点不足为道的小事,第二天全走了样。商细蕊耳朵聋着,闲话却是一句也没漏听,外面说程凤台嫌弃商细蕊耳聋,更嫌弃商细蕊勾兑日本人,和商细蕊不好了,但是毕竟走到了弯路上,一时之间无法从龙阳之好中抽身,便另外发展了新秀周香芸作为对象。这不是,竟然从安贝勒嘴里夺人了呢!商细蕊听到这话,喉咙里发出哈一声笑,一拍桌子,一晃脑袋。程凤台对他感情有多深,他自己心里明明白白的,这些话当然不会信,但是这些话也不是白说的,他自有用处!可怜周香芸听到传言相当不安,找了个商细蕊耳朵好着的时候企图解释清楚,商细蕊听也不要听。其他戏子还净吓唬他,说他和班主的男人不干净,迟早要被班主发作打死!

等程凤台下次来水云楼找腊月红扯淡,商细蕊就不躲着他了,冲上去推走腊月红,说:“你还有脸和我闹别扭!背着我干了什么事!以为我聋了不知道?啊呀!太对不起我了!”又叫:“小周子!贱人!你过来!看我不打死你!”周香芸整个人都呆在那里,不敢上前。然而程凤台一眼看穿商细蕊的心机。商细蕊以为找个茬子无理取闹,就能把他的过错抵两厢抵消,不再提了。他一直是这样,犯了多大的错,胡搅蛮缠撒撒娇就能过去,那头是金子铸的,低不得!程凤台本来气消得差不多,这一下又火冒三丈!一句话也没说,转头就走掉了。

这以后,程凤台连腊月红都不找,无声无息好几天,真动了大气。商细蕊彻底着急起来,又不好意思向人讨主意,自己在那团团转,鼓起勇气给程凤台打电话,电话传到是田先生,程凤台听都不听,接下来是商先生,程凤台更不理睬。轮到有商细蕊的戏,小戏子们就来报告,说程二爷在包厢里看着。商细蕊一唱完,还没下台,程凤台就起堂走人,一分钟也不耽搁。商细蕊傻眼了,外人净以为戏子自有一套奉承人的手段,哪知商细蕊堪比娇养的少爷,人际方面从来被捧得很高,做错事说错话,自有人给他递台阶,替他从中转圜。和程凤台闹的这出见不得光的事,又赶上耳聋,样样都教商细蕊束手无策,真是愁死了。

这样一直僵到三月,就在惊蛰那天,商细蕊聋着耳朵上台了。他现在排戏没准儿,几时耳朵好,几时就上台;上台的时候还好着,唱一半不灵了,他就停下等好了再唱;一时半刻好不了,转身下台的时候也有。戏迷们都很体谅他,天天买着水云楼的票,好比憋宝一般满心盼望着。今天为了讨惊蛰这个节气的彩头,取惊雷炸响之意,商细蕊听不听得见都要唱的。上得台来,长衫素面,身后黎巧松一把座椅一把琴,腰里别着一支笛,清清淡淡的布景清清淡淡的人,张口先说两句体己话,他说:“众位都知道我耳朵伤了,蒙您不弃,多大的风雨也来捧我。谢谢了!”商细蕊不习惯真容示人,好比卸下了铠甲,他腼腆地朝台下深深一鞠躬:“不瞒您说,今天一早起,耳朵就没缓过劲,丝弦多了搅得我心乱。因此不敢铺张,行头粉墨也不用了,换个法儿给各位进戏,好与不好的,您只当是瞧个新鲜,多包涵吧!”

商细蕊这是要素着唱。一副嗓子配一把琴或一支笛,在文人雅士的聚会上常有,说是删繁就简,其实更考验功底。可是文人聚会,玩的是清雅其质。老百姓来看戏,看的是份热闹声色,没见过清唱还能卖票的!不用说,等第二天准有同行要骂街,骂商细蕊省花费,有那么大脸一人撑起一台戏,忒把自己当个人物,挣的黑心钱。

下面座儿没有鼓掌的,没有叫好的,也没有离席的。商细蕊向黎巧松打个手势,先上的昆曲,一字一字娓娓唱来,乘着悠扬笛声,别有一种醉人。程凤台生在江南,却是一句也不懂,只觉得嗓音舒服,咬的尖团字也好听,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要不说,谁能听出来商细蕊的耳朵不利索?反正程凤台听不出来,想必座儿上也听不出,因为大伙儿都坐得定定的在那入神。

商细蕊耳朵不得劲,他也不想让嗓子好过了,中间饮场数次,歇了一刻,足足唱满两个小时,并把杨宝梨周香芸等小戏子唤来配戏,挑孩子们擅长的曲子唱过之后,向座儿介绍了各人的来历和长处。程凤台在包厢里看着,他还在和商细蕊生着气,却不知道自己眼睛里流露着怎样的痛惜。程凤台看出,商细蕊这是怕自己不成了,见缝插针利用自己的名气在提携后辈呢!只有真正热爱一项事业,才会这样无私,才会甘愿让人踩肩膀。他实在是有很多的优美品格为人所不知,为人所误解。程凤台再想下去,就要忘记和商细蕊生气了,愣了会儿神,到散戏的时候,程凤台手插在裤兜里往楼下走,忽听得台下一声炮仗响,不,不是炮仗,大年过去不久,炮仗听多了,他才会误以为是炮响。

程凤台猛然回头往下看,看到商细蕊往后倾倒,一股血瞬间浸透他半边棉袍,接着人们逃的逃,叫的叫,又有人四面八方围住商细蕊。程凤台疯了一样往下跑,趟过人群跑到商细蕊身边,把他捞在自己怀里。那血汩汩往外淌,透过衣裳浸湿了程凤台的皮肤,浸到心口里。后台人们冲出来,喊着捉凶手,喊着救班主,程凤台也像耳聋了似的全然不觉,他足有好一会儿是没有神志的,直到任六来拉他:“二爷!二爷你撒开班主!这得送医院啊!”拉了两次,程凤台蓦然惊醒。

任六又去拍商细蕊的脸:“班主,班主!咱撑着点儿啊!这口气不能往下咽!”

商细蕊睁开眼,呼出一口气,脸色煞煞白:“我去你妈的……别放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