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一侧车窗灌入,又从另一侧冲出。

没过多久,车厢内的烟味就被吹得一丝不剩。

陈辞看着前面昏暗的路面,连踩了好几脚油门,犹豫了半晌,还是先拨了文非凡的号码。

“你不是感冒了在家休息?!”文非凡几乎是秒接,声音也咆哮如雷。

“我…”陈辞下意识觉得不对,编好的谎话卡在喉咙里,将吐未吐。

接着,就听文非凡吼道,“逃训练!争风吃醋!开假病假条!你敢再撒个慌试试?”

陈辞揉了揉太阳穴,将车靠边停下。

“你是怎么了?啊?舒雪受伤,那是舒雪,不是你!她摔到脑子,你没有吧?”文非凡几乎是从牙齿缝里逼出话来,“见着个长得像的就走不动了,你今年已经22岁了,不是15岁,也不是18岁!你以为你还有几年可以浪费?你再这样下去,别说世锦赛、冬奥会,你连全国锦标赛都未必去得了!”

“文师兄…”

“别这么叫我,我当不起,配不上!”文非凡“啪”的挂了电话。

陈辞拿着手机,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车窗。

车玻璃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了几颗鸟屎,正粘在视野最中央。

他咬了咬牙,给霍斌打过去电话:“霍老师?”

“在哪儿呢?你师母做了你特别喜欢吃的苋菜股,”霍斌的声音,听着倒还是温柔的,“想喊你来尝尝。”

大晚上的,喊人吃个冷菜?

陈辞有些哭笑不得:“我得去找文师兄,他正生气呢。”

“他呀,”霍斌笑道,“他什么时候不生气——他也在这儿呢,正吃宵夜。”

说着,似乎是把手机拿远了一些。

手机里模模糊糊的,传来了文非凡的抱怨声。

“钱老师你别帮他说话…整整一个星期不参加队内训练,还骗我说自己旧伤复发…要不是今天看到那些记者…我吃不下了,够了!…我还真给他骗…哎呀钱老师我吃不下了…”

隐隐约约的,还有霍太太钱芸安慰的声音:“你慢点吃,当心烫着。”

“既然有误会,你也过来。”霍斌的声音陡然又响了起来,“我给你留门。”

“我…”陈辞迟疑。

文非凡的声音却穿透电波,再一次嘹亮响起:“来!叫他来!叫他领着他那小女朋友,来给你们看看!”

陈辞:“…”

***

从Z大到霍斌那个小院,还真需要不少时间。

陈辞怕再被发现自己抽烟,车窗压根不敢关,一路上压着限速上限,风驰电掣般赶。

终于在11点之前,赶到了那个绿意盎然的小院。

正如霍斌所说,他们给他留着门。

小院铁门没关紧,漏出一痕温暖的黄光。

但陈辞知道了里面的人,一点儿暖意都感受不到,只觉得膝盖发沉,心头发怵。

他轻轻推开门,“吱呀”的声音却藏不住。

霍斌和文非凡正坐在小圆桌上,钱芸也抱着猫,靠在一边的躺椅上。

梨花见到他,伸了个懒腰,软绵绵叫一声:“喵——”

“来了?”霍斌笑呵呵的,“快进来!”

钱芸也坐起来:“我再去端点汤圆,芝麻馅料是自己磨的。”

陈辞心虚地应了一声,看向文非凡,“教练…”

那一声“文师兄”,是无论如何都喊不出来了。

文非凡刚才在电话里叫嚣的厉害,这时却只顾埋头猛吃,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陈辞无奈,求救一般看向霍斌。

霍斌眨眨眼睛,示意他坐过来。

陈辞没办法,只得慢慢走上前,拉开凳子——

还没等他落座,文非凡一手端起瓷碗,一手拎起凳子,换到桌子另一边,气呼呼地坐下来。

“别挨着我,我见着你就来气。”

“我真不是故意逃训练,”陈辞暗暗握了下拳,“我是…单独训练去了。”

“单独训练?”文非凡嗤之以鼻,指指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机,“你是单独跟人约会去了。”

见手机屏幕黑着,他特地伸手按亮,好让大家都能看到上面陈辞和简冰手挽手走出剧院的照片。

“你年纪到了,该谈恋爱了,不能耽误!”

他每说一下,就拿手指戳一下桌面或者手机,戳着戳着,就戳到陈辞抱着简冰在前面跑,单言在后面追的那几张照片。

“看看人家怎么说的,”文非凡念道,“前男单冠军陈辞退役后,身体似乎恢复的很不错,不但抢其他运动员的女朋友,还能抱着姑娘狂奔,速度看起来也不慢…”

“这是误会,我是怕被人拍到乱写,所以才想抱着人跑快点。”陈辞无力地解释。

文非凡压根不听,只挑最难堪的念:“就凭这个肌肉力量,如果他重新去练双人滑,没准还真能重回巅峰…”

“好了,”最后,还是霍斌拦住了文非凡,“你就别挖苦人了。小陈想转双人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嘛非得听那些人瞎编排?”

“因为他不争气,撒谎啊!”文非凡瞪大眼睛,“霍老师你别袒护他,你难道真的觉得他应该去转双人?他现在还能跳四周的啊!”

“我知道,”霍斌道,“所以我说慢慢来——陈辞,以后可不能这样了。你跟我们老实说,这几天都干嘛去了?”

“我跟简冰——就那个照片里的女孩——一起在训练。”陈辞坦白道,“都是很基础的训练,身体协调上的,体能上的…她确实没什么比赛经验,但基础其实不错,领悟力也还好。今天晚上,我们是一起去看芭蕾舞剧,单言是路上遇到的——恐怕他现在也后悔死了来找我们麻烦——真不是网上写的那样。”

“身体协调性训练,体能训练?”文非凡冷笑,“你是打算改行给她当教练?你自己打算退役?”

陈辞沉默。

霍斌掂了一根苋菜股,放进嘴里,很快酸得闭上了眼睛。

好不容消化完,嘴里颊间都是清清凉凉的酸味。

“陈辞你如果真的非要转双人不可,也不是真的就不行,”霍斌咂咂嘴巴,慢慢道,“我们泰加林俱乐部,似乎也有不错的双人滑苗子。”

“泰加林?”文非凡茫然,“这是新开的俱乐部,我怎么完全没有听过?”

“还没正式对外营业呢。”霍斌笑道,手里又掂了一根苋菜股。

——这东西啊,真是太容易吃上瘾了。

“我挂了个名誉教练,算技术入股吧。” 他说得云淡风轻,眼睛深处,却全是算计的光,“到时候,挂了牌子,见了老板,你们就知道了。”

有些事,能疏,不能堵。

年轻人,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

既然有更大的阻碍在,为什么非得挡在前面,不让他们去尝试呢?

真正看到没有路了,撞得头破血流了,也就清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参加了23号晚上浙江之声的漂流书活动,寄了一本《投捕》,扉页上写的就是桑德堡的这首诗,不知道到时候会收到什么…

第43章 往事烟云散(二)

简冰听门卫唠叨了半天, 才勉强被放进校门。

到了宿舍楼下,阿姨更是苦口婆心:“同学, 你都不看看几点了?你这么晚回来, 我要扣你宿舍纪律分的!”

纪律分虽然不是学分,却会影响他们的综合考评分,综合考评分对简冰和龙思思他们来说,凑够最低标准就好了。

对学霸鲁梓涵来说,意义就不一样了。

评优评奖,少一分都影响深远。

简冰被阿姨一通威胁,上楼的时候腿肚子就有点抽搐。

一人犯错, 全屋连坐。

这阿姨真是太狠了!

楼道里的灯已经全熄了, 她打开手机里的手电功能,蹑手蹑脚地往楼上走。

脚步细碎, 光影昏暗而凌乱。

单言的那些话, 却在这时逐渐苏醒,如雨后的竹叶一般, 淅淅沥沥地往下落着水。

国内哪个女选手能挑你?

你配哪个都埋汰了!”

你就非得跟自己过不去, 找个长得像舒雪的小丫头?

替身小妞冲我发什么火?

手机灯打在地板上, 也打在手指上、脚背上。

明暗对比强烈,仿佛把指节上的骨头都照透了一般。

——这,就是离开舒雪之后,陈辞的生活?

她笑不出来,但也完全没办法同情。

她抿紧了嘴唇,手指紧握着手机, 指甲掐在柔软的硅胶手机壳上,留下深深的印子。

一步一步,无声地往408方向走去。

推开门的刹那,屋内一片寂静,只隐隐约约的泡面香味出卖了这伪装的安静。

简冰微抬起手机电筒,嘴里也自然地问:“思思?”

龙思思穿着睡衣,脑袋上箍着兔子发箍,端着碗泡面,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你、你回来了?”

简冰关上门,做了个“嘘”的动作。

另外两张床上的鲁梓涵和马可馨立刻也跟着探出头来:

“你怎么进来的呀?”

简冰叹气,老老实实把阿姨的话交代了一遍,顺便跟鲁梓涵保证:“二姐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扣掉的分拿回来——做义工、献血,一定有办法的。”

鲁梓涵瞅着她,半晌,把被窝里还亮着的手机掏了出来,“那点儿综合分无所谓,倒是你——怎么这么完了还回来呀,那个叫陈辞的小哥哥送你回来的?”

简冰愣住,再一转头,马可馨和龙思思也一脸八卦地昂着脸。

六只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在昏暗的宿舍里奕奕有神。

“你们…”简冰奇怪极了,“怎么知道的?”

“我们上网呀!”鲁梓涵掀开被子,跪坐起来,三两下发了一串链接给她。

简冰都不用点开,光看头图是陈辞抱着自己狂奔的那个照片,就知道他们又惹麻烦了。

单言这回,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没个十天半个月,恐怕是走不出北极星的大门了。

她想得入神,其他人却没那么大耐心。

龙思思连泡面都放弃了,搬好小凳子凑到她跟前:“快跟我们分享一下,和世界冠军谈恋爱的感觉——要不然,我先去给你倒杯水?”

简冰眨巴眼睛:“我没跟他谈恋爱。”

“都抱着跑了还没谈恋爱?”龙思思不服,“我高中恋爱1年半,就牵了个小手呢,都被全校通报。”

“谁叫你在政教处主任面前牵手的?老黄历还翻个没完了,”鲁梓涵出来主持公道,“阿冰你快点坦白!”

“真不是。”简冰摊手,“我就是找他学花滑。”

“学花滑啊——”龙思思和鲁梓涵一齐嘘出声,马可馨赶紧阻止,“嘘!不要命了?一会儿宿管会来敲门了!”

鲁梓涵于是压低声音:“简冰同学,假如真不是你男朋友,那也好办——咱们屋现在全是女光棍,你就把他们介绍给我们呗。”

龙思思立刻举手表示赞同,马可馨犹豫了下,摇头,“我就算了,跟名人谈恋爱风险太大,天天被拍的,还老被骂。”

别的不说,光看简冰在他们学校论坛的待遇行了:

第一次爆的时候全是吃瓜路人在围观,第二次就有专门的冰迷来谩骂了,现在么…过街老鼠也就是这个待遇了。

鲁梓涵和龙思思鄙夷地看她:“老大,你也太没出息了,帅哥都泡到了,被骂个几声怎么了?”

“就是,老天爷要给你重大任务,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

马可馨撇嘴:“我只想安安稳稳拿到毕业证,按部就班工作、结婚、生子,可不想当什么名人太太,被狗仔追着拍。”

“我们在说跟帅哥谈恋爱,你直接想到跟帅哥生孩子,”鲁梓涵轻拍床栏,“论脑补的本事,谁也拼不过老大!”

趁着他们在那瞎侃,简冰换了拖鞋,一溜烟进了卫生间。

熄灯不断电,卫生间的热水器还是能用的。

她也没敢开灯,就着手机微弱的光,飞快地洗了个战斗澡。

屏幕被她设置成不待机模式,陈辞那个狂奔的背影,便一直不远不近地显示着。

她拿毛巾用力地揉搓头发,一下又一下。

破天荒的,她决定主动发消息过去:“我明天一、二节没课,还是在老地方训练?”

消息发出去半天,才回来简短的一句:“明早有事,你练吧。”

简冰拿着毛巾,一时间竟有些挫败。

被人拒绝,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她下意识想怼过去,一时词穷,手指僵在屏幕上方。

新的消息提示却又跳了出来,是父亲舒问涛。

“冰冰,我们新住处都安顿好了,明天中午来吃饭。”

舒问涛他们筹办冰场的工作进展的并不十分顺利,故而先租好房子,做起了长期抗战的准备。

简冰看着短短的那一句话,立刻回那个拥抱的表情。

“好。”

等她从卫生间出去,其他人都已经睡了。

简冰轻手轻脚地爬上床,看着头顶漆黑的天花板发呆。

又一天要过去了,距离目标似乎是近了,又似乎远了。

***

简冰一晚上都睡得迷迷糊糊的,醒来照常早跑和训练。

临近9点半,她回学校上完两节港台文学,装着满耳朵的乡愁邮票,小跑着上了去市区的公交。

他们租的房子离少年宫不远,对简冰来说,也算熟门熟路了。

车子到了地方,舒问涛已经早早地在公交站前等着了。

“冰冰,这儿,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