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到了极致,连落雪都是有声音的。

简冰穿好了冰鞋,跟着陈辞慢悠悠上了冰。

天地辽阔,月黯星沉,雪花像是从虚空里凭空生成的,一片一片,簌簌落下。

自然冰的触感和硬度与室内冰差距明显,白色的冰纹绵延交错,像是某种充满隐喻的图腾。

冰刀划过去,呲呲作响,如尖锐的风鸣。

两人沿着冰湖绕了好几个大圈,简冰率先做了个漂亮的2周阿克谢尔跳,陈辞便也回应似的,跟着跳了个3周的阿克谢尔。

简冰有些不服气,助滑了一阵,接了3LO上去。

陈辞慢慢地跟着,一直滑到近前了,才滑步进入跳跃。

一周、两周、三周、四周!

简冰瞪大眼睛,有些愤然地鲍步下腰,再提刀接了个贝尔曼旋转。

——鲍步和贝尔曼对柔韧性要求极高,也容易损伤腰部,但做起来却优雅美丽。

陈辞虽然不擅长,却也不是不能做。

这一回,他却只是默默看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你怎么不跟了?”

简冰等了半晌,没等到回应,多少有些泄气。

她是想赢,可不想被忽视。

“年纪大了,”陈辞感慨,“做不了了。”

“胡说!”简冰滑回来一点,“你上周训练的时,还给你们俱乐部的小队员演示过贝尔曼。”

“她…”陈辞愣了下,笑意更浓,“她是真心想学,没那么强好胜心——输了,也不会生气。”

“我…”简冰嘴巴开翕半天,也没能找到反驳的话,余光瞥到岸边有棵斜长向冰面的老树,枝叶上积了一层雪。

她往那边滑了滑,弯腰捧起积雪,揉捏成团,“砰”地向陈辞砸了过去。

陈辞早在她看到老树的时候,就猜到了心思,稍一弯腰就躲过了。

见简冰还要再去捧雪,自己也滑到岸边——他在北方待得多,滚雪球可比简冰熟练。

简冰才滚好一个,一抬头,手就僵在了那里。

陈辞半蹲在岸边,手上拿着两个不大不小的雪球,地上还排了三四个。

她咽了下口水,捧着雪球的右手,登时就沉重起来了。

敌强我弱,这是绝无胜算啊!

陈辞招手:“不砸你,过来帮忙。”

简冰犹豫着上前:“帮什么?”

“堆雪人。”陈辞说着,又滚了个不大不小的雪球。

“雪人…”简冰皱着眉缓缓蹲下,堆雪人不是滚两个大球一个小球吗?

做这么多大小一样的“大汤圆”,打算堆什么雪人?

蜈蚣吗?

陈辞却听不到她心里的吐槽,只是将大小一样的雪球并排排好,又折了两跟树枝,串丸子似的插在两头。

“好了。”

简冰:“…”

这是鱼丸?

还是糖葫芦啊?

她蓦然想起当年“陈辞哥哥”在家门口堆下的那些“鸭子”、“救生圈”、“金字塔”等异形雪人。

岁月虽然是把杀猪刀,对于人类的恶趣味,倒是慈悲的很。

陈辞挨着她蹲了下来,一起盯着那“糖葫芦雪人”看了半晌,突然道:“今年的锦标赛,是我这7年来滑得最开心的锦标赛。冰冰,谢谢你。”

简冰心中一颤,没敢抬头看他。

他为着自己的坚持得到回报而欣喜,哪怕这回报是这样微不足道。

而她,最初选择他却仅仅是因为他足够强…整整半年,她拖着他在小冰场上训练,在国内赛事上沉沦…

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宣布这是为了姐姐,为了自己,却实在…没办法坦然接受他这样诚恳的谢意。

***

隔天一早,雪还没停。

陈辞开车把简冰送到学校门口,才回凛风训练。

有关大众冰雪季的各种新闻和广告,却已经趁着全国锦标赛闭幕的契机,轰轰烈烈上线了。

冰雪项目的群众基础,远好于南方。

入冬以来,冰雪赛事频开,本来就把人心撩得火热。

如今大众冰雪季一上线,更是点燃了普通民众的参与热情。

几大野冰圣地在清理冰面之余,还搭配着做了冰灯冰雕助兴,引得三岁小朋友,都闹着要上冰玩耍。

各大商业俱乐部也借着这个机会推广自己,教练员路演、冰雪秀表演、新会员招募…

其中最吸引眼球的,就数马上要举行的俱乐部联赛。

这毕竟是冰协组织的大型赛事,含金量远高于小规模商业赛,引得冰童家长们蠢蠢欲动,光泰加林一个新冰场,就有数十人报名。

舒问涛组织的队列滑也初具形态,早早的报了名,开始了突击训练。

杨帆等人当然没错过这样的机会,他按年龄和等级限制报了个业余组。

因为是大众普及娱乐性赛事,年龄层跨度也非常大,不仅有参加“幼儿高龄组”、“少年低龄组”的小朋友,甚至还有不少年过半百的花甲老人。

杨帆比赛那天,简冰甚至还在赛场上看到了70出头的老军人,穿一身迷彩配色的滑冰服,巍巍颤颤滑了一段《黄河》。而隔壁的跨界选材组,更是把琵琶、高跷、舞狮道具都带了上来。

更叫简冰意外的,则是部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注册运动员。

章雨天这种爱凑热闹的就算了,肖依梦竟然也和几个小姐妹挤在人群里,没多久,就被冰迷围得水泄不通。

杨帆的表现不功不过,算不上特别拔尖,但也绝不算丢人。可惜人流太多,一比完赛,就找不到人影了。

简冰在冰场里里外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人,便打算作罢。

临要离开,却在冰场出口附近的走廊那看到了他的橙色羽绒服一闪而过。

走那么快,要去哪儿?

简冰觉得奇怪,跟了过去。

这个冰场的设计尤其累赘,走廊弯弯曲曲,绕了半天竟然是通往后门停车场的。

她才迈出一脚,立刻就缩了回来。

门外树荫下,杨帆脸红红地跨在自行车上,一脚还踩着地面固定。

肖依梦穿着件修身的粉色格子大衣,搭着小短裙,小牛皮靴子,正慢吞吞往后座上坐。

她一边坐,一边细声细气地叮嘱:“你骑慢点哈,我胆小。”

“哦、哦!”杨帆结结巴巴的,连脖子都涨红了…

一直到两人骑远了,简冰才从门里走出来。

北风呼啸,冻得她狠狠哆嗦了一下。

单身狗和被荷尔蒙冲昏头脑的狗男女对环境的认识,果然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箱:危险动作,不要随意模仿~

第91章 冰天地雪世界(三)

华北区精英组的比赛, 排在大众组开始后的第二个星期六。

因为大部分运动员都聚集在这个区,竞争不可谓不激烈。而其余几个赛区, 尽管大众赛参与人数众多, 注册运动员的数量和质量,却远不能与之抗衡。

简冰这段时间仍住在陈辞的loft里,恶补编排步伐的基础。

她的滑速在业余里当然是拔尖的,但是和其他老将比起来,就弱得多了。

陈辞则主攻器械——双人的托举、抛跳,无一不对男伴的肌肉力量提出极高的要求。

他滑了这么多年单人,虽然有意识在保持, 到底不如陈迪锋、路觉这些一路练上来的。

曲瑶和申恺虽然拿了全国锦标赛的冠军, 世界花样滑冰大奖赛分站赛成绩也不错,但见陈辞和简冰进步这样快, 多少还是有点紧迫感。

因为这个紧迫感, 华北区的俱乐部联赛他们也参赛了,一路遥遥领先。

让人意想不到的, 是紧跟在他们身后的, 既不是贝拉的陈迪锋和林纷纷, 也不是等温线俱乐部双人滑的万年老二杨媛媛和朱旭。

简冰、陈辞这两个名字,突兀地挂在华北赛区第二名的位置上。

一时间,舆论哗然。

不少人回忆起当年舒雪和陈辞横扫四站的肆意张扬,对陈辞改项的嘲讽声也一下子小了许多。

体育竞技,就是拿成绩说话的。

“没实力”三个字,就是原罪。

虽然, 有人觉得这个第二名水分太大。

一来只是分站赛第二,二来一号种子选手容诗卉和路觉还缺席了。

但谁不知道,华北赛区基本代表了全国赛的最高水平。

谁又不知道,杨媛媛和朱旭已经连续当了两年积分“老三”了。

简冰和陈辞压了杨媛媛和朱旭,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压了其他赛区的第一名。

这样一来,部分耿直的群众,就觉得“扶贫组”这个称呼实在有点刻薄了。

待到总决赛时,现场的广告牌里,赫然拉着“辞冰夫妇”的横幅。

舒问涛看得眼皮直跳,简冰顾左右而言其他。

倒是陈辞,虽然一如既往的冷着脸,换鞋上冰热身的时候,竟然还冲横幅边的冰迷挥了下手。那几个小姑娘更激动了,恨不得把横幅贴脸上。

所谓热身,一是为了适应冰面,二是为了展示自己,在教练和观众面前留个好印象。

双人滑里,最具观赏性的自然就是抛跳、捻转和托举了。

场上热身的选手们两人一组,各自为营,滑行的、抛跳的、捻转的、做螺旋线的…

满场都是人,满场都是冰刀与冰面的摩擦声。

跟着陈辞做完一组螺旋线之后,简冰挑眉道:“要不要试跳一下那个?”

陈辞愣了下,随即明了。

试跳一下,也未尝不可。

反正他们也不是没摔过,如果成功了,可就真在裁判们面前刷脸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屏幕在全景和特写之间频繁切换。

滑到冰场另一头的陈辞和简冰做了一组抛跳和旋转之后,两人突然同步小跳助滑,紧接着就是一个向前起跳,凌空旋转——

所有跳跃里,只有阿克谢尔跳是向前起跳的。

一周、两周、三…

“砰”的一声,陈辞继续旋转的同时,简冰摔到了地上。

阿克谢尔三周半啊,失败了呢!

观众席人头攒动,导播也将大屏幕的镜头切到了他们这儿。简冰却已经一骨碌爬了起来,和陈辞挨着头说了两句,又是与刚才一模一样的动作。

一周、两周、三周半!

落冰的时候,同组的杨媛媛和朱旭直接停止了热身。

双人滑里,能跳三周半的男伴当然是有的,但是女伴却是少之又少。

即便是容诗卉,她的三周半也经常因为差周或者错刃而不被裁判组承认。

哪怕是女单,国内能跳三周半的,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而已。

而这两个人,刚刚跳了组标准的三周半单跳!

杨媛媛看简冰的眼神,已然变成了惊愕。

这个小姑娘的比赛,她几乎都看过——就在不久前,她连抛跳都还经常摔啊!

现场解说毕竟见多识广,这时已经开始分析简冰和陈辞刚才举动的含义了:

“…简冰选手之前是练女单的,单人项目比双人项目更强调跳跃难度,所以在单跳上优势其实非常大。哪怕她为人诟病的全国大奖赛上的表现,也成功完成了好几个质量不错的三周单跳…”

解说越说越觉得自己睿智英明,最后断定:“看来,这对选手是打算发挥自己的长处来抢分,毕竟他们在配合上和多年老搭档还是存在一定差距…”

他的声音不低,不但电视机前的观众听得到,场外的霍斌和云珊也听得一清二楚。

师徒俩对视一眼,颇有些无奈。

这位老伙计啊,从业这么多年,就是经验主义作祟。

***

两个小时后,解说看着场上携手行礼致谢的简冰和陈辞,攥紧了手里的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打自己的脸:“没想到,他们并没有选择阿克谢尔三周半…”

即便没有跳三周半,他们的成绩,却正如之前好几个资深评论员预测的,压了朱旭和杨媛媛,也把陈迪锋和林纷纷以半分之差压在底下,排在了第二。

观众席上那张有些简陋的蓝底“辞冰夫妇”的横幅,被握在手里,招摇地挥舞着出了冰场大门。

陈辞那些沉寂许久的个人冰迷,也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凶巴巴地表示:

我们家男神就是单人双人都hold住,王者归来震你一脸服不服!

浑然忘记了半个月前,连他们自己都在忐忑紧张地留言劝陈辞转回单人项目。

一出分数,简冰与陈辞就被记者和冰迷们包围了。耳边与眼前均是乱哄哄的发问与人影,她被陈辞拉着往前闯,他们穿过走廊,转过门厅,冲出了体育馆大门。

僻静的小道上,漫天飞雪也似带着旋律。简冰从没觉得夜晚这样美丽过,手是凉的、脚也是凉的,胸口的心脏却似有火苗在窜动,一下一下要从胸膛里喷出来一般。

脚下的雪地松软如而温柔,恰似眼前牵着她的人。

不知是谁先伸的手,不知是谁先拥的人,嘴唇与嘴唇贴到一起时,整个世界都似只剩下了自己与对方。

牙齿和牙齿撞到一起,舌尖与舌尖试探着纠缠…混沌中,简冰突然就想起了图兰朵公主那难倒了无数异国王子,血染刑场的三个问题。

她让人猜“希望”,让人猜“热血”。

甚至,拿自己的名字“图兰朵 ”做谜底…

如此骄傲、冷漠的女人,却形容自己为,如火般燃烧的冰。

——这样的图兰朵,为爱所拯救,为爱所动容,又有什么好疑惑的呢?

接吻这种事情,似乎也会上瘾。

食髓知味,温柔噬骨。

简冰觉得喘不过气来,又不愿意服输,胸口剧烈地起伏,手也紧攥住他胳膊,拼命地把人往自己怀里拉。

陈辞有点哭笑不得,他就是再努力,也没办法把自己塞进比自己矮了20多公分的女孩怀里。他便只好张开臂膀,更加温柔地把人拢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