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晋阳听言明了:“原来是少爷,我去打个招呼。”

咯吱一声房门推开,琴音戛然而止。华雪颜回头望去,看见一名中年男人费力抬腿走了进来。

岳晋阳进门发觉只有华雪颜一人,遂问:“孟公子不在?”

华雪颜看着他,双眼骤然明亮,温柔笑道:“之豫出去了,应该很快回来。请问阁下是?”

之豫。岳晋阳琢磨着这个称呼,心想眼前女子与孟之豫定然关系匪浅,于是也更为客气了几分:“鄙人岳晋阳,是这酒楼的东主。敢问小姐如何称呼?”

“见过岳老板。”华雪颜福了福身,说话声音愈发轻柔:“小女子姓华。请您稍坐片刻,喝杯茶歇歇,之豫一会儿就回来了。”

屋里备有铜壶茶具,华雪颜沏了盏热茶端给岳晋阳,岳晋阳再三言谢,揭盖吹吹茶花,喝了一口。

华雪颜站在他身旁并不落座,低眉顺眼的谦恭模样,眼角余光却不时落在他腰间的香囊上。

岳晋阳放下茶盏见她还站着,赶紧招呼道:“华小姐坐,快坐。”

华雪颜这才落座,双手覆膝垂首敛眉,温顺极了。

岳晋阳见状不禁暗自感慨。这孟家的花心少爷又打哪儿搭上这么个小家碧玉?姿色倒是有几分,就是胆小得紧,一看就上不了台面。若被孟尚书知晓了,省不得又是一番争闹。岳晋阳一想事儿就拿起香囊放到鼻端嗅嗅,薄荷的味道钻入肺腑,让他清醒不少。

“我先走了,等之豫回来我再过来。”

岳晋阳觉着跟个陌生女子同处一室也不大好,特别还是孟之豫的女人。他没坐一会儿就起身告辞,华雪颜也急急忙忙站了起来。

“我送您。”华雪颜亲自把岳晋阳送到门口,为他开了门,躬身恭送:“岳老板慢走。待之豫回来我叫他去找您,不知您在…”

岳晋阳一指走廊:“我在尽头那间屋子。华小姐留步,告辞。”

华雪颜的笑容堪称完美,礼数也周到,直至亲眼目送岳晋阳进了走廊尽头的房屋,这才又转身进了雅舍。

房门刚刚关上,门外侍女就听到里面又响起了琴声。铮铮入耳宛如仙乐,不过忽然间“铛”一声利响,琴弦好似断了。

果然,华雪颜又走了出来,对着那侍女道:“琴弦断了,你拿去换几根新的。”

第十五章 断弦杀机 ...

孟之豫大步匆匆跑出月扬楼,出了胡同往街市跑去,很快钻进一家金银铺子。

“老板,快把你这里的珍珠都、都拿出来!快!”

他跑得满头大汗,连气都没喘匀便急着叫老板把珍珠端出来。铺子老板虽不识孟之豫,但瞧他生得白净体面,衣裳不俗,赶紧热络招呼。

“是是是,客官您坐。阿福看茶!”

孟之豫扶着柜台,边喘气边摆手:“不坐了,快把你这里的珠子都拿出来瞧瞧,最好是东珠,别太大的,石榴籽儿大小的就差不多。”

老板很快摆出一盘子的珍珠,颗颗饱满粒粒圆润,泛着莹洁光芒。孟之豫用手拨弄着一堆珠子,很快挑了两颗出来,一大一小。

他道:“把这两颗珠子穿成耳坠,小的在上大的在下,做成葫芦样式。葫芦瓜蒂儿用金丝绞出来,还要有两片小叶子。那个纸笔有没有?叶子我画给你看。”

孟之豫一脸焦急神色,说话也连珠炮似的,听得那老板一愣一愣,好一会儿反应过来才赶紧奉上纸笔。孟之豫刷刷几笔勾勒出叶片轮廓,递了回去。

“做首饰的师傅在不在?立刻就给我做,我急着要,别磨磨蹭蹭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锭元宝扔给老板,急吼吼抓起柜台上一把扇子扇起风来,不住催促:“快点快点,给你一刻钟。做不好本公子拆了你家招牌!’

月扬楼,雅舍内。

侍女一瞧价值连城的遗音琴琴弦竟然断了好几根,赶紧抱着琴匆匆离开,去找琴房的人补修断弦。

等她走后,华雪颜也迈步出了房舍,关上房门去往走廊尽头。

笃笃笃。

回到书房的岳晋阳刚刚坐下便听闻敲门声,他以为是楼内账房管事,于是道:“进来。”

房门推开进来一道窈窕身影,雪肤红唇娇羞纤柔。

岳晋阳不免惊讶:“华小姐?”

华雪颜进来后顺手掩上房门,低眉款款走近,屈膝一礼:“岳老板打扰了,您方才落了此物,特来归还。”

她的双手恭恭敬敬奉上一枚赭色香囊。

岳晋阳摸摸腰间,这才发现香囊不见了。他撑着桌子站起来,急忙道谢:“有劳华小姐了,多谢。”

“不必客气。”

华雪颜微微一笑,主动走过去欲把香囊交到他手中,谁知却在交接之时差了毫厘,让香囊掉在了地上。

岳晋阳准备拾起,华雪颜抢先弯下腰去:“我来罢。”

柳腰不盈一握,她徐徐俯身,背后青丝自耳畔滑落,恰好拂过岳晋阳手掌。岳晋阳不觉心中一麻,忽然产生一种战栗感。

他现在知道孟之豫为什么会看上这位华小姐了。这种不经意流露出的风情难以言喻,无意间总能撩乱他人心扉。

“给。”华雪颜把香囊放入他的掌心,笑意缱绻温柔。

岳晋阳有一瞬的失神,他摊掌一迎:“小姐请坐。”

华雪颜也不急于告辞,点点头后坐了下来,貌似漫不经心打量着这间书房的摆设。

岳晋阳跛着脚给她倒了杯茶:“请用。”

“谢谢。”华雪颜目光落在他受过伤的右腿上,目露可惜,动了动嘴唇仿佛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噤了声,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岳晋阳见状也不介意,大大方方指着残腿说:“十来年的老毛病了,除了走动不快,也无甚大碍。”

“抱歉,我失礼了。”华雪颜显得有点窘迫,她咬咬唇忍不住问:“小女子唐突,敢问岳老板,您是…如何伤了腿的?我瞧着不像一般断骨。”

岳晋阳低头抚腿,叹道:“是膝盖骨碎了,没办法接好。当年若是没有…罢了,不提这些伤心往事。”

华雪颜了然:“原是这样。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日,骨头上的伤本就难愈,若是伤后没有调理好,极易落下病根的。”

岳晋阳颔首赞同,道:“确实如此。听小姐言语,好似通晓歧黄之术?”

“谈不上通晓,只是略懂些许皮毛,我母亲家里是开医馆的。”华雪颜忽然放下茶杯走到岳晋阳面前,弯腰伸出手按了按他伤腿的膝盖上方,俨然大夫那般问:“阴雨天是不是觉得这里疼?”

面对这样突兀的肢体接触,岳晋阳一开始有些惶恐,不过一见她是询问伤病也就释怀了,实话实说:“确实偶有疼痛,不过我都习惯了。不碍事。”

华雪颜摇头道:“这是淤伤积在了筋脉里,现在只是偶有发作,如若长久这般,过些年这腿就动不了了。俗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早早治好了,往后的日子才舒坦。”她莞尔一笑,“我家有套祖传的推拿手法,专门活血通筋的,我教您吧。”

言毕她也不等岳晋阳表态,手指已经轻轻在他伤腿上按揉敲打起来,神思专注且心无邪念地说:“先按这几个穴位,阳陵泉、阴陵泉、膝眼…”

素手之下有些力道,岳晋阳被她这么一按,果真觉得伤腿舒坦不少,不觉放松下来,微笑赞道:“小姐温柔娴静又通医理。难怪少爷中意你。”

“少爷?您说之豫?”华雪颜垂着眼专心按揉,有意减轻指上力度。

岳晋阳舒坦地眼睛都微微眯起,毫无防备地说:“嗯,他从小我便这样唤他,说起来孟尚书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从前也帮孟府做过事…”

“哦。”华雪颜指尖稍微停滞了一下,她放开岳晋阳的伤腿,转而绕到了他身后去,道:“颈后也有几个舒缓疲惫的大穴,我给您说说。”

岳晋阳极为享受地点头:“好。”

轻软素手搭上他的双肩,缓缓揉捏,慢慢往颈边挪动。岳晋阳正沉浸在一片舒缓之中,刚要开口话家常:“不知令尊是…呃!”

岳晋阳陡然睁大了眼,脸庞骤然通红,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几根琴弦凝成一股,绞了两圈尽数缠在他颈子上,交叉狠勒。

岳晋阳反手去抓身后之人,张牙舞爪却什么也碰不到,椅下活动不便的双腿不住乱蹬。

华雪颜站在他身后两步之遥的地方,双手已用袖口裹住,分别拽住琴弦两端,使劲往截然不同的方向扯。琴弦缠绕着岳晋阳的脖颈,很快勒入他的肌肤,渗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岳晋阳惊恐不已,艰难挣扎:“…你…松…”

华雪颜已经敛起刚才的柔情,在他身后冷笑道:“你是不是很奇怪?奇怪我为何要杀你?”她抬脚蹬上椅背,不让岳晋阳连人带椅摔下来的同时,又借力加大了手劲。美人声音轻柔绵软,道出的话却吓得岳晋阳肝胆欲裂。

“还记不记得你的膝盖是被谁打碎的?岳老板,十年前渝州赈灾,那批官银你分得多少?”

华雪颜狠狠勒着他,丝毫没有松手的痕迹,她娓娓道来:“当年渝州劫案,劫匪共杀害押送官兵三十五人,首领严校尉亦英烈战死。现场没有活口,只有一名被匪徒扔下悬崖的幼女大难不死。事后严校尉的兄长,八州行台严友文找到此女,从她口中得知匪首虽然逃脱,却被严校尉临死前一刀劈伤了腿,正中膝头。岳老板,断腿十年,你过得可还舒心?”

岳晋阳面色青紫就要窒息了,闻言怒目爆出,反手指着华雪颜想说些什么,无奈难吐只言片语:“你…”

“我不是。”华雪颜知道他想要问什么,出口否认道:“她年方六岁便亲眼目睹父亲身亡,又被你扔下山崖,虽然捡回一条命,可却摔坏了眼睛,从此以后便瞎了…对着那么小的孩子你也能下得了手,丧心病狂这四个字都高抬了你!”

岳晋阳此时奄奄一息已经无力反抗,双臂垂了下来,面如死灰。华雪颜微微松手,俯身凑近到他耳边轻声道:“让你死算是便宜你了,不然你可以活着看到其余人的下场是如何。哦不对,就算你死了,照样能看到。”

趁岳晋阳断气之前,华雪颜撩起裙摆从脚踝处抽出绑着的匕首,毫不犹豫刺向那双写满不甘的圆睁虎目。

“这双眼睛是你欠叶子的,我会把它们放到严氏亡魂的坟头,让你亲眼看看我是怎么砍下他们的头!”

一道鲜血溅上她的袖口,烈如火玫。

岳晋阳此时已经气绝身亡,眼睛处两个大窟窿,脑袋耷拉着坐在椅子上,还是跟未发迹前一样潦倒。

“当年严家被抄,你们这群豺狼想必瓜分了不少珍宝,遗音琴落入你手,当真是明珠暗投了。”华雪颜一边把匕首揩干净,一边搬来书架上的册子扔到岳晋阳尸身周围,“今日我对你月扬楼没兴趣,除了拿回我家的东西,其余的我都送给你陪葬。”

她端起灯台把火油倒在一堆书纸之上,然后吹燃火折子扔向其中。

火焰倏倏腾起,沿着火油浸染的地方迅速蔓延,转眼便把岳晋阳包裹起来。

烈焰焚身,骨碎肉裂。

面对狂妄烟火,华雪颜绽放出凄美绝艳的笑容。

“祸不及妻儿,饶你一家老小,算我仁至义尽。你若觉得冤枉不甘,大可在黄泉稍等片刻。”

“其他人离下地狱的日子,也不远了。”

在孟之豫的紧催慢赶下,金银铺子的工匠终于做好了一枚珍珠葫芦耳坠,老板急匆匆拿过去交差。

孟之豫一看,做工尚可,跟华雪颜剩下的那只看起来相差无几,应当能瞒天过海。他满意接过:“行!就这个!”

他大喇喇一甩袖子就走,老板终于松了口气,抬袖抹了把额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事情,追出去大喊:“客官还没找您钱呐——”

孟之豫已经握着耳坠跑远了,闻声头也不回,豪气挥挥手,意思是不要了。

他小跑着回了普寿寺旁边的竹林胡同,还没进去就见小厮侍女纷纷往外跑,人人一身烟火味儿,抬头一看浓烟滚滚。

“孟公子,”守门的小厮提着木桶,见到孟之豫赶忙拦住他,“您千万别进去!楼里走水了,现在正烧得厉害咧,老板也还没出来…”

孟之豫一听大惊失色,心间凉了半截,头皮阵阵发麻。

“雪颜!”

他抢过还剩了些水的木桶,举起来往头上一淋,浅浅打湿了衣裳之后,拿袖子捂住口鼻,赫然冲进了月扬楼。

第十六章 得失之间 ...

“咳咳…咳咳…”

孟之豫不管不顾冲入火海,往着华雪颜所在的雅舍方向寻去。

“雪颜——雪颜你在哪儿?雪颜——”

乌黑浓烟钻入鼻腔,呛得他阵阵咳嗽,五脏六腑剧痛不已。眼睛几乎不能视物,此地除了红得刺眼的火焰,好像已经不存在任何东西了。

孟之豫摸索着往前,依然不想放弃:“雪颜你在哪儿?咳咳…”

忽然一双微凉的手过来拉住他,同时耳畔响起熟悉的女声,带着几分责怪。

“这么大火进来作甚?快出去!”

孟之豫喜出望外,反手紧紧抓住她,生怕人悄然溜走。他道:“雪颜你有没有事!赶紧走,这里快塌了。”

两人携手跑出火场,不一会儿火势蔓延,连在一起的几件屋舍轰然倒塌。火星四迸扬起黑尘。

刚才发生的杀戮,也随之掩埋。

“雪颜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哪儿?快给我瞧瞧…”

孟之豫顶着一张沾满黑灰的俊脸,衣裳也皱巴巴的,却浑然不顾自己处境,拉着华雪颜东看西看,恨不得连根头发丝也不放过。

华雪颜除了鬓发有些杂乱而外倒不算很狼狈,她笑着安慰孟之豫:“我没事,幸好出来得及时。”

“早知道我就不留你一人在此了,差点出了大事。”孟之豫嘟嘴咕哝一句,忽然问道:“咦?雪颜你的衣裳呢!”

藕色外衫竟然不见了,露出内里中衣,幸好春日微寒,华雪颜特意穿了件薄衫在中衣外面,总算没有露出什么不该露的。

华雪颜若无其事理了理袖子,把浸染了淡淡血色的地方遮住,轻描淡写道:“是这样,刚才出来的时候衣角沾到火星,我怕烧起来,所以就脱下扔了。”

“嗯。”孟之豫不疑有他,拍着胸口道:“幸好你聪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华雪颜浅浅一笑,问他:“你呢?你跑哪里去了?”

“你看这个!”

孟之豫从怀里摸出耳坠子,拈在指间到华雪颜眼前晃了晃,洋洋得意:“失而复得。”

华雪颜露出一个讶异惊喜的表情:“你找到了?”

“嗯,才找到的。”孟之豫眸里略带狡黠,笑盈盈伸手过去,“来我给你戴上。”

华雪颜把鬓角落发撩到而后,微微侧首。孟之豫弯腰下去轻捻上她的耳垂,揉了揉露出小孔,然后小心翼翼把耳钩穿了过去。

粉白的耳垂配上莹润珍珠,说不出的精巧迷人。孟之豫趁机飞快凑过去偷香一口。

“你这人!”

华雪颜捂住耳朵,转过头瞪向孟之豫。孟之豫傻呵呵地笑着,黑脸白牙煞是喜感,他因为又亲近了她而窃喜不已,眉飞色舞道:“这是我应得的!帮你找到了耳坠,总要讨点赏。”

华雪颜摸摸有点沉的珍珠坠子,也轻轻笑了:“有道是赏罚分明。你带我来此遇险,是否该受罚?”

“罚啊…”孟之豫挠挠头,眼里浮起一些后悔愧疚。他想了一会儿,突然灵光闪过一拍手掌,撅着嘴凑了过来,“罚吧罚吧,我心甘情愿。”

华雪颜看他厚颜无耻的滑稽模样笑得愈发欢乐。她伸出一指戳上他脸颊,嗔道:“谁稀罕罚你。走了。”

孟之豫死缠烂打追上去:“罚嘛罚嘛,绝不还手,顶多还口!”

“嘁,懒得理你。”

“雪颜来嘛,我让你罚,别不理我,我今天忒辛苦了…”

“…”

两人结伴回了锦绣胡同,华雪颜没让孟之豫送她到家门口,而是在合欢树下与之话别。

清晨之时觉得合欢花仿佛只开了寥寥几朵,恍然半日,华雪颜才发现枝头全是细软粉白的花儿,纤柔静美。

一如她的表象。

华雪颜笑着催孟之豫走:“快回去吧,洗个澡换身衣裳,瞧你现在的样子,像是哪个伙房出来的烧火小厮。”

孟之豫依依不舍扯着她的衣袖,低头嘟嘴宛如稚童撒娇:“那个、那个…”

华雪颜哭笑不得:“什么?有话直说。”

“明天你出来见我好不好?”孟之豫郁郁地说:“初一十五你才出门,我一个月也只能见你两次,这怎么够?剩下的日子也太难熬了…”

“才一个月你便觉得难熬,若是,”华雪颜伸手揽下一条合欢树枝想摘朵花儿,郁郁树叶恰巧挡住了她的脸庞,使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口气淡然仿佛在开玩笑,“要你这般过上十年,你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