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杯砸中窗棱碎成渣子,黑影“嗖”一下就缩了回去,继而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华雪颜估摸在外听墙角的左虓和王成尔偷偷溜了。

她对这几人荒唐的行为实在无奈,又是沉沉一叹,眉宇间萦了几分不耐:“孟公子,你把我绑到此处究竟是要做什么?松绑不肯放人不肯,叫你说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那个…我、我…”孟之豫一改往日孟浪大胆的做派,红着脸吞吞吐吐,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倒是屋外左虓去而复返,在外面扯开嗓子嚎了一声:“生米煮成熟饭!”

吆喝完这句话,这回左虓可是真的跑了。他和王成尔一边大笑一边跑出了园子,扶着墙腰都直不起来。

“你别听他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之豫闻言慌了神,急急忙忙出口解释:“上回你数落我一通,又不肯听我解释,我想着再约你出来你定是不肯的,所以才出此下策…我才没那么下流,想要那个、那个你…”

他半跪在地,眼眸低低垂着,手指头捏着华雪颜衣角上绣的海棠花,紧紧绞住。好似这样他就能牢牢捉住她,不让她从掌心溜掉。

本以为华雪颜听了又会恼怒生气,岂料她未有多大反应,只是说道:“上回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孟公子你和我不是一路的人,我也并非你想象中那般好。你何苦纠缠于我?凭白掉了自个儿身价。”

孟之豫仰起头,诚心诚意地表白:“在我心里你便是最好的,我就喜欢你!”他跪着抱住她,神情纯挚犹如初生马驹,眼珠子黑溜溜的,可怜兮兮地说:“我知晓我以前行事荒唐,所以在外落了个不好的名声。但自打我遇见你,我便都改了!如今我没有和其他的女子相好,我也不喝花酒不瞧歌伎舞姬,我更没去调戏别的姑娘小姐…

“雪颜,我想每日都见到你,听你说话看你笑,就算我们什么也不做,你只消坐在那里,让我静静看着你就好…你若怕我说空话骗你,那我们成亲便是!娘子管相公是天经地义,要是我以后惹你生气,你可以揪我耳朵罚我跪地,就算打我骂我都好,我亦心甘情愿。”

孟之豫大胆一口气说完,试探着凑过去在华雪颜脸颊轻吻一下,抱住她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道:“你这几日不理我,我觉得自己好似魂儿都去了一大半,心神恍恍,做甚么都没劲,看甚么都烦,好像生无可恋了一般…雪颜,你就可怜可怜我罢。你是我的克星,我这辈子就栽你手里了。我谁都不要,我就要你。”

耳畔的情话不像正经的许诺求亲,也缺了一份诗人的浪漫情怀,更算不得甚么惊天动地的死生契阔之语。可偏偏华雪颜收入耳里,却觉得眼眶发涩。

只知他寡情薄幸,以为及时止损便两相不欠,却不知他早已动了情真了心。他说他能交予真心一片,可她又怎么能?

“孟公子,”华雪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往常无异,“你可知成婚一事并非你私下能够做主的?且不说你我是否情投意合,单是父母之命这一关你就过不了。以我华家的家世,是高攀不上你孟家的。”

“什么高攀低攀的,我才不在乎。”孟之豫唇角含笑,眸光狡黠,“我倒觉得是我高攀了你,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好。再说我的事还轮不到那老家伙做主,他要是敢碍事,我就…”他眼珠转了转,忽而一咧嘴,道:“要不我入赘你家?横竖是成亲,谁嫁不是嫁来着。雪颜你说好不好?”

华雪颜微微怔愣:“你…”

孟之豫脸皮厚起来可是不管不顾,抱住她使劲厮缠:“要么你嫁要么我嫁,雪颜你选一个选一个…”

怀中娇躯纤弱香软,孟之豫拥着佳人,一段幽幽沁香侵入肺腑,心酥骨软。他略微直起身子,把目光放在了华雪颜的脸上。只见她眉眼轻敛轻咬丹唇,仿佛已然心动的模样。

她犹豫了,她不是不喜欢他。

孟之豫思及此处就心神激荡,头脑一热便伸指勾起华雪颜的下巴,毅然覆唇盖了上去。

他擒住她娇软如玫的红唇,先用舌尖缓缓描绘她的唇形,味蕾上都是兰花盛放的芬芳。他几乎沉迷在了这样的柔美香氛之中。

华雪颜也没有抗拒,她双唇轻阖,感受着来自柔情缱绻的孟之豫所给予的亲吻。小心翼翼又情浓意真,淡淡茶香掠过唇尖,好似一片花瓣掠过。

温柔多情总是他。

孟之豫亲了片刻撤回了嘴唇,手指移上捧住华雪颜的脸颊,眸底画满浓墨般的欢喜情愫,呢喃唤她:“雪颜…”

话音未落他又再次亲了上来,这次的攻势明显比刚才要强得多。他一来便伸出舌头,轻而易举突破了她的牙关。滑舌绞住她的丁香,狠狠纠缠。

华雪颜觉察到搭覆在自己腰间的手掌也倏然收紧,孟之豫整个人都倾倒过来,膝头跪上榻沿,随后把她推倒,圈在自己怀中。

她的脚腕还被捆着,于是孟之豫顺手一抬,把她也挪上了软榻。可是他并未主动去解开绳索,而是痴恋着两瓣嫣红薄唇。

华雪颜躺下的瞬间清醒不少,她侧过脸努力避开他的侵袭:“你别这样,先放开我…”

“雪颜,雪颜。”孟之豫一直唤着她,声音有几分软糯。他贪婪地吻着,低低哀求:“再让我亲一会儿,就一会儿…我保证不做其他的…”

华雪颜看着孟之豫涨红的面庞,声线也是低哑沉迷,她知晓他已是欲动。不过他双臂撑着没有让自己倒下来压住她,并且刻意保持着下半身的距离。

大概…这个孟浪子真的只是想亲亲而已。

其实反绑的绳结早已解开,华雪颜随时可以一起反击,只是她望着面前写满情潮却又极力抑制的容颜,生不出丝毫愤怒戾气。

明明是轻薄了她,却没有一丁点卑鄙下流的感觉,反而有种磊落大方的气质。她有一瞬的迷惘,眼前之人若换做其他,恐怕自己早已动了杀机。

大概,她心底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的。但是就一点点。只因他是那个文静腼腆的豫哥哥。

华雪颜如是想道。孟之豫陶醉的神态落入眼帘,她缓缓抽出被压在背后的手,搭上了他的背脊,揽住他之后张嘴在他唇上一咬,同时双指一拧。

“唔!”

孟之豫吃痛骤然睁眼,立刻瞧见华雪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美眸含着浅浅春情。

他捂着嘴委委屈屈的:“你掐我还咬我…”

华雪颜抿唇一笑,略带三分俏皮道:“还不肯起来?”

孟之豫这才觉察刚刚说的“一会儿”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委实是有点久,他忙不迭爬起来,又赶快扶起了华雪颜。

“起来了起来了,真的只是一会儿嘛…”

孟之豫笑眸如月,正要去松开华雪颜手上的束缚,却发觉她已经腾出手给自己松绑脚腕了。他愕然:“你怎么解开了?”

华雪颜低眉浅笑:“刚才的时候送了,我也不知怎的就解开了。你快去开门,屋子里好闷,我喘不过气了。”

“哦、哦…好。”

孟之豫知晓她是觉得尴尬,加之自己也想透透气缓解一□体的燥热。闻言立即就去开门。

不料他使劲拉了拉门闩,只听见哗啦哗啦的铁锁碰撞声,无论如何也把门打不开。

孟之豫一拍脑袋大叫不妙,原来左虓那厮从外把他们锁屋里了。

第二五章 千夕百朝 ...

哐当哐当,把门的铁将军甚是牢固,孟之豫用力拉扯也未能撼动半分。他又去推窗户,却发现窗户也被从外插上了木闩。

该死的左虓!尽帮倒忙!

额角渗出点点细碎汗珠,他抬起手背揩了一把,回头安慰华雪颜:“你别急,我再试试,说不准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

华雪颜静坐一隅,垂眸揉捏着自己的手腕,目光沉然冷淡。方才因情愫而生出的那些缱绻之意早已烟消云散,理智渐回之后,她又恢复了冷心无情的模样。

眼角余光瞥见那抹锦蓝衣袍,明媚洁净犹如无云碧空。时光荏苒,他丝毫未变,而墙上古画绢布却早已泛黄,青梅一梢亦有颓势。

漫漫十年,千夕百朝。岁月流水悠遥,故人心已老。

孟之豫是孟之豫,是成年之后的豫哥哥。可她却早已不是严霜影,不是他口中天真无邪的小影子。她是纪玄微一手塑造的华雪颜,她是以□敌的美艳细作,她是任人摆布的玩物…她还是决心手刃仇人的修罗夜叉,她无法在亲手了结这一切之后,还若无其事和他相好。

这是她心里仅存的美好,她不想连唯一的怀念也被毁灭。不为别的,就为小时候他叫她一声小影子,就为小时候他承诺了要和她白头到老。

其实如今看来不也是戏言而已么?他大概早已忘了小影子,他这般容易就移情别恋了,恋上自己…

华雪颜唇角漾起一缕凄然笑容。原来男人终究还是薄情的,他们不会记得曾经说过的话,他们的誓言仿佛随风而逝,而牢牢谨记一切的,终归还是女子。

心底的感动此刻已消弭殆尽,余留满腔看破世事的沧桑。华雪颜兀自想着嘲弄着,却忘记了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无论是严霜影还是华雪颜,她依然是她。如果两者不是同一人,难道孟之豫就一定会动心用情?

“呼…”

孟之豫有些累了,无奈哀叹一声彻底放弃,他有些沮丧却也偷偷欢喜:“看来暂且是出不去了…那我们就坐在这里稍微等候片刻,好不好?”

华雪颜被他唤回心神,眉峰透出一股冷意,无所谓道:“随便。”

孟之豫不觉有异,兴冲冲跑近,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满心欢喜地讨好:“你先喝口水歇歇,待会儿阿虓回来了我便叫他开锁。”

“孟公子,”谁知华雪颜却避而不接,忽然扬眉问道:“你喜欢我什么?”

孟之豫冷不丁被她直白的问题噎到,本想脱口而出说什么都喜欢,想想又觉不妥,于是把茶杯一放,挨着她坐下深思起来。

“说不上来具体因为什么喜欢你,反正喜欢便是喜欢。做梦都想你,不做梦时更想你,就想时时刻刻与你在一起,见你对我笑就欢喜得很,好似那一刻死了也值…”孟之豫眼眸噙着暖意,痴痴笑道:“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我猜这大抵便是古人说的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他一根指头指向自己胸膛,“我心结万千只为伊人。”

“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华雪颜忽而接口,道出此诗的后两句,“心有千结也罢,到最后只能化作孤夜难眠的怅惘。”她微微扬起头,用一种近乎审问的口气问孟之豫:“你说实话,假如我容貌丑若无盐,抑或我只是乡间种田卖菜的村姑,你可还会说出这番中意欢喜的话?”

孟之豫的桃花眼闪着狡黠的光芒,他道:“可你并非丑若无盐,更非乡野村姑。你是姿妍冰清的华家小姐,我初时见你你便这样了。为甚么要做这些无谓的假设?根本是毫无意义嘛。”

“呵…”华雪颜低头摩挲着手腕,有些不屑:“冰清玉洁的官家小姐?”说不清她口气中的悲凉轻蔑是为何,她又抬头说:“那换个比方,如果你所见的皆是虚假,而我实则另有身份背景,比如…是卖笑弄情的欢场女子,与你结识不过是逢场作戏,你是否依旧坚持说喜欢我?”

“喜欢。”孟之豫想都没想就点头,“只要是你我就喜欢,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家世,我都喜欢。”

华雪颜并未着急出言反驳,而是缓缓挽起袖口,把洁白如藕的手臂摊开给孟之豫看。

孟之豫不解:“你做什么…”

华雪颜不急,徐徐道来:“东晋习俗,女子豆蔻之年在臂上点壁血朱砂,以示清白之身。孟公子在上京多年,想必知道但凡官宦人家,无论官阶大小,一品九品,家中女儿自幼都要点此砂。这已成为官家小姐的一种标志。”她笑容不改,示意孟之豫看她的手,“你瞧瞧我手上可有朱砂红印?”

一双藕臂光洁莹润,细腻白肌胜似无瑕美玉。却独独没有所谓的守宫砂。

孟之豫睫毛一闪,匆匆垂下眼帘,嗓音有些发紧:“没有就没有,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许多人家也是不兴这个的。”

“可问题是,”华雪颜轻启朱唇,道出他不愿承认的事实,“我曾经是有的。”

孟之豫的呼吸顿时停滞一瞬,他的双肩骤然收紧。猛然抬头,多情眼眸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怎么会…

华雪颜仿佛很满意他惊愕慌乱的反应,她若无其事放下了袖子,轻描淡写说道:“我不似你所说的冰清玉洁,我不是完璧之身。我曾经,有过男人。”

悲伤、愤怒、疑惑…种种情愫流转在明媚的桃花眼眸中,孟之豫愣愣盯着华雪颜,似乎想把她看出个洞来。华雪颜任由他打量,毫不胆怯地对视上去,一袭磊落不惧,用坦荡无比的姿态告诉他,她所言非虚,她并不是胡诌骗他。

男人都有着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他们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自己的女人属于别的男人,尽管这个女人还没有得到。但这样被别人碰过的女子,他们往往是不屑的。甚至,十分憎恶轻视。

华雪颜轻轻笑了,眼睛里有些亮晶晶的,她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又补充道:“女子最重名节,是断不会拿此事说笑的。我亦如此。孟公子,当日我说我们从来就不合适,你觉得我太武断罔顾了你的意愿。可你现在好好想想,我所言是不是有道理?我和你确实不可能。”

她站了起来,渐渐朝着门口走去,不愿再留下一句多余的话语。

“那个人是谁?”孟之豫不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咬着唇艰难发问:“那个…得到你的男人,是谁?”

华雪颜足下一顿,默默摇头:“不重要。再说这跟你没关系。”

说罢,她便抓起壁桌上的花瓶,狠狠朝着窗户砸了过去,使得雕花窗扇破出好大一个窟窿。

孟之豫的心,也好似被戳了一个大窟窿,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华雪颜伸手出去拔掉木闩,之后推了开来准备翻窗而走。临到跨足之际,她有些想回头看看孟之豫,却硬生生忍住了。

不知他是否还像孩提时那般爱哭?幼时她常常逗得他发急红了眼眶,好像长大了也依旧如此。唯一不同的是,她不会再出言哄他。

喉间泛起淡淡苦涩,华雪颜提起裙摆就踏上圆凳,意欲出窗。可在这一霎,孟之豫突然冲上来,猛地从后面抱住她。

“谁说跟我没关系!”他把华雪颜拖了回来,气鼓鼓吼道:“如果那人负了你,又或者他已经不在了,我凭什么不能娶你!”

华雪颜身子一僵:“你…”

孟之豫扳过她的双肩,恳切盯着她,目光熠熠:“我不在乎这些的,一点也不在乎!”他双目含晶泫然欲泣,执拗地说:“谁没有以前?照你这番说辞,我以往如此放浪不堪,岂非以后都不配正儿八经娶妻?”他捉住她的手,温暖绵绵,“雪颜你只需老实告诉我,你是否还挂念着以前那人?若你们郎情妾意,我二话不说便走,从此都不会再做纠缠。但只要你对他无意,我就决不放手。”

他动情把她往怀里一拥,信誓旦旦道:“我说过的,只要是你我就喜欢,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周身萦绕着煦煦暖意,华雪颜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浅浅茶香熏得有些沉醉,同时眼眶仿佛被热火灼伤,剧痛无比。

她忍着泪,靠在他胸口,阖眸艰涩出声:“如果、如果我的过去不止一个男人…你又当如何?”

孟之豫紧紧搂住她,埋首在她肩头,不改坚定:“过去的就当埋土里了。我只晓得我遇见了你,从此就倾心于你,自然不愿白白错过你。”

“那日在揽月桥下,我被你的幂篱打中了头,从此一颗心,便彻底交付于你了。”

孟之豫的手掌覆在她单薄的背脊之上,隔着轻软的绮罗纱衣,他感觉到华雪颜的身躯微微颤栗。她没有说话,他亦缄口默然,只等待她给予回应。

就在此等相顾无言之际,孟之豫察觉到掌心下微微隆起的一块,他刚开始以为是衣料未曾抚平,于是用指尖按住揉了揉,却又不觉延伸了下去,摸到长长一道狰狞。

他心惊一瞬。难道这是…伤疤?

边关、战事、屠戮、恶行…他虽身在上京,却也听过打仗的情形,还有西越蛮军的残酷暴行。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听说石屏城关破过好几次,很多女子都被捉了去…

难怪她脾性冷淡不愿与人交际,难怪她曾说终身不嫁,难怪她明明动了心可又决绝相拒…

原来如此。

孟之豫思及此处,心中怜惜更甚。他没有兀然相问,只是捧起她的脸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有些圣洁的意味。

他牵着她往外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二六章 故人荒冢 ...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京郊的一座荒芜坟山上,孟之豫和华雪颜在此行走着。石嶙埋藏春草,白钱凉对暮云。偏僻的山径鲜有人烟,夕阳将落,山路两侧还留有扫坟拜祭者遗下的纸灰残香,风吹而过呼啸掠耳,卷起声声幽怨哀歌。

“来,就快到了。”

孟之豫牵着华雪颜的手,一路把她往山顶带。华雪颜静静跟着他的步伐,走到半山腰时回首一望,把整个上京城收进眼底。

残阳如血,火红金光涂满巍峨城墙,给人一种壮丽的美感。同时又隐隐彰显出几分惨烈。

这样的安定繁华,到底是多少鲜血换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座下,又堆积了多少皑皑白骨?

“这里风景极好是不是?”孟之豫见她伫足,也停下来回头望着上京,指着远处道:“看见那条大路没?那是出京的大道,能通四方。我每次来这里,都想象着若是哪一日心血来潮,便骑上马沿着此道一路奔驰,走到天涯海角,再也不回来。”

曾愿年少鲜衣怒马,仗剑携酒远走天涯。孟之豫一直胸怀有梦,只是没有契机实现罢了。大概,他还有所牵挂。

华雪颜看着平坦宽阔的官道,想起离京与入京时一路的颠簸,淡淡一语:“你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也许有一天还是要踏上这条路。你以为你不会想念,离开后却发觉想得骨子都痛。可是当你真正回来了,却又生出极度的厌恶…世事总是反复无常,无法预料。”

就如她幼年渴望着看一看外面的景色,却遭逢家变发配边关。离京的时候她牵着叶子,回眸凝视高巍的城墙,想起以前在家悠闲安乐的日子,突然又很不舍,很想回到过去。在边关之时,好几次她都命悬一线,以为就此葬身黄沙,可谁又知道,她竟然还有重回上京的一日!

如今她改头换面回到这片生养她的故土,却发觉印象中的一切并非那般美好,人潮拥挤街市繁闹,处处透着一股浮躁,这背后藏着许多看不见的肮脏算计,独独缺少了边关的一份淳朴直爽。

得到了,又厌弃,得不到,又怀念。

人生,总是如此矛盾。

孟之豫眺望远山,花眼含情带笑,牵起华雪颜的手放到唇边一吻,道:“如今我不再这般想了。心若无根,走到哪里都是飘着的。若是心系有情人,身在何处都不会觉得孤单。”

“上京有你,所以我也会留在这里。”

天边几朵红云折射过来几缕暮光,照在孟之豫脸上,镀上一层浅浅佛光。华雪颜愣愣看着他,许久挪不开眸子。

“豫哥…”

草风呼啸,很快吞噬了她红唇齿间溢出的低吟呼唤。

孟之豫没有听见。片刻后他敛起思绪,牵着她继续行进。

三尺坟茔,一方哀碑。

华雪颜看着墓碑上的“慈母李氏婉贞”几字,不觉讶然:“这是你…”

“我娘。”

孟之豫蹲下来拔去墓前野草,折了枝柳条把坟头的落花枯叶扫去,又去旁边的草堆里翻翻找找。

华雪颜指尖轻拂掠过碑上沉黯的刻字,嘴唇嗫嚅难以言语。

她的父母伉俪情深,自打她记事起一家人就其乐融融。她生为家中长女受尽百般宠爱,可是后来她娘却再未有过身孕。俗语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家中女儿迟早出嫁,若没有儿子后继香火自然不妥。别人都劝她爹纳妾,她爹却不允,只道有发妻足矣。这时她的母亲被诊出了怀有身孕,这下一家人夙愿得偿,一时间阖府上下都欢欣不已。

谁知,头一胎平安无事,第二胎却遭逢难产。严夫人拼了命要给丈夫留下血脉,自己却产后血崩身亡。

母亲死了,华雪颜多了个弟弟。幼弟孱弱不好养育,这时隔壁的孟夫人便常来关照,教授她一些照料婴孩的经验。也就是孟之豫的母亲。

印象中的孟夫人和自己的娘一样,温柔秀美,说话声软软的,周身都透出一股似水柔情。华雪颜也是极喜爱她的。

未料…香魂已逝,碧血入土。

“令堂…多久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