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木匠一丁点儿声音也没发出,倒是小铃铛呼溜溜吸了两口面,含糊不清地说:“我爹说谢谢您啦…唔,真好吃…”

一大钵面被父子俩吃了个底朝天,连汤汁都舔得干干净净。之后华雪颜收拾碗筷要去洗,却被小铃铛拉住了衣袖。

耳畔有人疾步生风,等她回过神往桌上一摸,用过的碗已经不见了,倒是墙脚放着水缸的地方响起哗啦啦的舀水声。

“姨姨你坐着,让我爹爹洗。”小铃铛拉着华雪颜不让她动,华雪颜赧然:“这不行,你快放开我,我去洗。”

“不啦不啦,你去休息嘛!”

华雪颜拗不过这孩子,最后被他拽到竹椅上坐下。她哑然失笑,摸着小铃铛的头感慨道:“小小年纪就这般懂事…你娘很有福气。”

此话一出,刚才还兴冲冲的小铃铛顿时萎靡丧气,垂头委屈道:“我没有娘亲,爹爹说她死了。”华雪颜微微一愣,安慰道:“如果她还活着,见你这般可爱乖巧,一定会很高兴。”

小铃铛酸溜溜地说:“但愿吧。姨姨您有孩子吗?”华雪颜心头一揪,苦笑道:“有的,他大概与你差不多年纪。”小铃铛略有艳羡:“他真幸福呵,娘亲又温柔又漂亮。不过我也不差,我爹对我很好。”

洗完了碗哑巴木匠就带着小铃铛告辞了。华雪颜关好门回屋坐下,抱起两只狗儿自言自语:“你俩小东西真是奇了,平日里凶得像个什么似的,怎么今儿个也哑巴了不成?不叫不吠,害我差点以为自己养了两只奶猫。”

月月圆圆在她膝头蹭了蹭,跳下地奔出去追逐玩闹了。华雪颜缓缓坐上修理好的木凳,凳脚稳稳的,摇了摇也没咯吱咯吱发响,果然十分结实耐用。

哑巴木匠刚刚在村里安家没几天,村里就突然炸开了锅。

这日王寡妇风风火火来敲华雪颜家的门:“阿雪!阿雪!”

华雪颜摸着去开了门,从声音判断出来人:“王嫂,什么事?”王寡妇熟门熟路一步跨进院门,毫不客气地说:“没啥,就是过来瞧瞧你,窜个门啥的。”

“您先坐,我去倒杯茶给你。”华雪颜刚要进屋倒茶,王寡妇一把拉住她,拉开了话匣子,“我不渴,甭麻烦了。诶,我问你,你晓不晓得这两天村头搬来个哑巴木匠?”

华雪颜挨着她徐徐落座,道:“知道。前两日他上门找活儿干,给我家修了个凳子脚,我便留他吃了一餐饭。怎么了?这人有问题?”

“嗨!那倒不是。”王寡妇一甩手,噙笑问华雪颜,口气里有些探寻意味,“就是吃饭而已?你就没…和他再说些什么?”华雪颜尚有些混沌,不太明白王寡妇的用意,便说:“我看他家儿子怪讨人喜欢的,一时怜悯就留饭了。再说他口不能言我目不能视,我问他答了不,他比我看不见,能说些什么?”

“一个瞎一个哑,那不正好天造地设的一对!”王寡妇生性爽利口无遮拦,说了这话自己不觉有何不妥,华雪颜倒也不计较,只是礼貌回话:“您别拿我说笑了,只是一面之缘而已。无亲无故的,平素更是毫无往来。”

王寡妇眼睛一瞪,不以为然:“戏文里怎么唱来着?郎情妾意,以我看现在至少郎是有情的。”说着她以手掩嘴,把刚听来的笑话讲给华雪颜听,“知不知道刘老头家的那个春杏,就是年前与人在谷场私通被撞破的那个。刘老头嫌这闺女丢人现眼,没几天就把她打发嫁去了外面的村子。可是就在前天,这不要脸的小蹄子又跑回来了,听说她嫁的男人得病死了,婆家就把她撵了出来。”

乡下妇人对这些家长里短、邻里八卦总是有着莫大的兴趣,王寡妇津津乐道:“你说这春杏回来就回来吧,以前那回子事儿也没几人记得了。可她天生就是个见男人要发|春的骚|货,愣是孝期还没过就出来招摇,成天在外面走,晃东晃西的,处处给男人递眼色…昨天她晃呀晃的,居然就看上那哑巴了!”

华雪颜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可是别人说又不好不听着,于是淡淡“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哪知王寡妇越说越起劲,眉飞色舞继续说:“也不晓得她是怎么敲开了哑巴家的门,估摸着是说要做家具,哑巴便让她进屋说。没到一炷香的功夫,旁人就看见她被哑巴轰出门,然后哑巴的儿子追出来,竟然泼了她一桶子童子尿!哎哟喂笑死老娘了,你没瞧见春杏那倒霉样儿,一头尿骚味!”

华雪颜听是小铃铛干的事,便多问一句:“为什么要泼她?”王寡妇背脊一挺,摇摇脖子道:“别瞧那小屁孩儿平日里嘴甜,收拾起人来可厉害着哩。他愣是一个脏字儿都没吐,还念了几句诗,什么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啥的,搁我是听不懂,依我家狗蛋说,这是拐着弯儿骂春杏水性杨花人尽可夫来着。”

华雪颜忍不住“扑哧”一笑:“没想到这孩子这么皮。”

“可不是!”王寡妇说的唾沫星子乱飞,“好戏还在后头,那小屁孩儿骂了半晌方停歇,最后说的话才叫个精彩,还跟你有点关系。”

“跟我?”华雪颜惊讶,“怎么会跟我有关系?”

王寡妇挤眉弄眼的,雪颜也看不见,只听她道:“哑巴儿子指着春杏说,我爹才看不上你这种女人,送你一泡尿,让你照照自己是啥鬼模样!哈哈,原来这小子泼尿是这意思,鬼灵精的娃子!最后他把大门一关,在门背后大喊了一声。”

“谁也不许打我爹的主意!我爹有心上人了,就是你们这儿最漂亮的阿雪姨!”

小铃铛这声吼,一下宣示了他爹的所有权,是属于华雪颜的。春杏出丑整条街上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也都听见了这句话。于是便炸开锅了。

一个是哑巴鳏夫,一个是瞎眼寡妇。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俩人还登对的搭配了!

大伙儿想撮合,又怕华雪颜抹不开面子,最后撺掇王寡妇上门来说这个亲。

华雪颜听到这里笑不出来了,慢慢收敛了开怀的神情,眉宇间凝起冷意,淡淡出言拒绝:“不过是孩子的玩笑之语罢了,不可当真。”王寡妇被她忽如其来的冷漠扰得心声不宁的,追问道:“为啥不行?哑巴是个实诚人,又有手艺,以后能照顾你。再说我看你挺喜欢小孩儿的,正好他家儿子也稀罕你,你嫁过去又不会受气。”

华雪颜依然冷漠相拒:“反正是不行。”王寡妇见雪颜固执如斯,登时急了,一拍大腿道:“阿雪你就听一回嫂子的成不?我又不会害你!实话告诉你,若嫂子我能再年轻个十岁,见到哑巴这样的男人,二话不说贴上去就嫁了!除了不会说话,他那样配不上你了?脾气好不说,人长得还俊喃,说不定咱们公主的驸马都没哑巴好看。唉,你是瞧不见,不然你瞅瞅哑巴那模样,一双眼儿好似会说话般,噙着点点的光,就像…”

王寡妇一时想不起该用什么词形容,一转眼看见院子中央的桃花开了,觉得神似也形似,豁然开朗道:“就像春天树上开得最艳的桃花。”

铃铛。桃花。

华雪颜怔怔了好一阵,直到王寡妇又喊了好多声才回魂。她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一改方才顽固不化的坚决,含笑道:“好啊,嫂子去帮我问他,愿不愿意娶我。”

双方都有这意思,事情办起来就顺畅多了。王寡妇做媒牵线,很快华雪颜就与哑巴木匠定下亲事。不日便在村里成亲。

说是嫁娶,不过也就是从村尾搬到村头去。华雪颜过来拜了堂便被迎进喜房,哑巴木匠则留在外头应酬。两人自然并未交谈也无法交谈,只是临走的时候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似乎在安抚她耐心等待。

红盖头下她菱唇含笑,点了点头。

她等得起的,多久都等得起。

红烛燃的正旺,咯吱木门轻响,小铃铛偷偷钻进了喜房。

“姨姨。”

华雪颜闻声揭下盖头,招手道:“快过来。”小铃铛一头栽进她怀里,蹭了蹭兴奋道:“从今天起我就可以喊你娘了,是吗?”

华雪颜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想象这个孩子如今的模样,眼中泪光点点:“是。快叫一声娘亲,快点。”

“娘亲!”

小铃铛甜甜地喊,华雪颜听着眼泪终于忍不住,哗哗沿着眼角流下,把他紧紧拥在怀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娘亲在这里。”

“别哭,本来眼睛就不好,哭多了更要坏了。”小铃铛为她揩去泪水,在她脸上亲了口,小声道:“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一早便知道爹爹喜欢你。那天敲开你家的门,我一下就看见我爹哭了,但是他嘴角又在笑。大概这就是书里常说的喜极而泣。”

“娘亲,你会一辈子当我娘亲的,对吗?”他忐忑地问,紧紧搂住华雪颜的脖子。华雪颜细细抚过他的眉眼,在他额头深深一吻:“当然会。”

“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小铃铛乐呵呵与华雪颜约定之后,又偷偷溜出喜房,临走不忘叮嘱:“我和娘亲的小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哦。”

华雪颜点点头,摸到身旁的红盖头,又牵起搭在头上。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了。他们不见,不言,却能就此长相厮守终生。

瓷枕之畔有一方白绢绣帕,帕上一枝桃花,潋潋正滟。

原来,此花从未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