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勒也觉难以启齿:“那个女人的侍女,叫晗辛的那个,不是说让她跟着焉赉回来么,她一进龙城就消失了。”

平宗怔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第十章朱雀桥边驷马归

因为没有备马可以更换,一路走一路歇,晗辛随着焉赉来到龙城已经比平宗晚了两日。

此时龙城的大街小巷坊里市井都在疯传着晋王从崔家宅邸内搜出个南朝公主的消息。焉赉和晗辛二人听了暗暗诧异,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不约而同将视线调转开来。

这一路同行,焉赉对晗辛颇为照应,两人一路谈笑风生,相与甚欢,没想到此刻却面临如此尴尬的处境。晗辛一路无言,静静听着街头巷议,直到跟着焉赉拐入一出僻静的街道旁,才问:“怎么办?”

焉赉安慰她:“你别担心,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你接主人的命都是我们将军救的,还会对她不利不成?你先歇歇,一会儿同我一起去见将军,他定然会给你个交代的。”

他这话说得客气,内容却强硬,听意思是无论如何晗辛都得见过晋王,由他去发派。只是此时连主人都被关押起来,晋王对她这个侍女又怎么会格外开恩?晗辛冷笑连连,笑道:“你放心,我现在在你手里了,跑是无处可跑的,只是如果去见了你家将军,只怕连是死是活都说不准。到时候我要还饿着肚子,黄泉路上是要被别的鬼笑话死的。”

焉赉被她说得惭愧起来,讪笑道:“哪里就要死要活的?你放心,不论将军怎么说,我都一定替你向他好好说说。你家主人要真是南朝公主的话,将军也不会怠慢她,更不会为难你。”

晗辛见说不通,只好耍赖,一拍肚子:“我饿了。先吃点儿东西再去见你家将军好不好?”她的模样楚楚可怜,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纯良地盯着焉赉,令他拒绝的话都到嘴边了,转了几转,终究还是不忍心说出。晗辛看出他的犹豫,继续游说:“你看,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这偌大的龙城,我也只认识你。不过是吃顿饭,略歇歇脚,又跑不了,跑了也无处投奔去,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焉赉实在抵挡不住她哀求的目光,只好点头:“这附近倒是有家店,做的羊汤浓香可口,整个龙城都十分有名。只怕你吃不惯我们北方这口味。”

“吃得惯,吃得惯。”晗辛眉开眼笑,“这两日净吃胡饼喝冷水了,只要是热气腾腾的,我才不嫌弃呢。”

焉赉点了点头:“那好,我带你去,不过…”

“不许绑着我!”晗辛抢在头里把话摊开了说,“我又不是贼,我又跑不了,你要这样羞辱我,我就恨你一辈子!”

焉赉被她把话堵在了口中,想想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也笑了:“我什么时候说要绑你了,你心中莫非认定我就是这样的恶人吗?”

晗辛哼了一声,“之前当然不是。但进了龙城,你看我的眼神就不打对了,像是时时要把我绑起来才算放心的样子。”

焉赉被她戳中心思,只好打死不成仍,顾左右而言他:“那家店就在前面兴庆坊中,你跟我来。”

城中骑马惹人注目,两人有默契一样谁都不上马,只是牵着马并肩而行。

晗辛一路低头看脚,周围景物一概看都不看一眼。焉赉观察了片刻,放下心来,问她:“这么说你家主人真是南朝的长公主?如此算来,你是她身边的宫女?我听说连南朝的太后都是她身边的宫女。”

晗辛抬头看了一眼他,神情颇为幽怨:“我家夫人是什么人,还不是你们晋王说了算?他说是就是,不是也是。”

忽听身后有人呼喝哭喊,一队骑士纵马踏着雪泥飞驰过去。焉赉顺手将晗辛胳膊一扯,令她躲过飞骑:“小心点儿。我们龙城骑马的人多,尽量靠边走。”

晗辛冷笑:“是,你们北朝的人都是横着走路,哪里会管别人死活。”

焉赉知道她现在心中羞恼交集,说什么只怕都会被如此夹枪带棒的顶回来,只好长叹一声,什么都不说了。

晗辛却被路上别的事情牵去了注意力。原来那一队骑士身后还绑着二三十人,老幼妇孺皆有,看模样打扮都是汉人,衣饰虽然简陋,却还算体面,不像是寻常百姓。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在雪泥地里走得异常艰难,那队骑士犹自不肯放纵,见他们不大跟得上速度,边有人掉转马头回来,手中鞭子在空中啪啪作响,大声呵斥:“走快些,别磨蹭!”

“那是些什么人?”晗辛问着,眼见一个怀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踉跄跌入泥地里,还来不及爬起来,及诶从天而降的鞭子狠狠抽在背上,身体一软又跌回去。

“是崔家的人。”如此残暴连焉赉也看不过眼,看着正在挥鞭抽打妇人的骑士皱着眉说,“那些事北苑军。”妇人再无力护持自己的孩子,婴儿跌落在泥水里,哇哇大哭起来。焉赉终于忍无可忍,“你等一下。”他将手中缰绳交到晗辛手中,自己朝着那群人走过去。

北苑军骑士胯下是高大的西域马,马蹄子有碗口那么大,备骑士驱使着,重重在雪地里踱步,溅得雪泥飞起三尺多高,路边行人无一幸免,个个一头一脸的泥污。

晗辛看着焉赉穿过街道走到北苑军骑士马下,伸手牵住马缰一拽,那匹健壮的西域马居然前腿一软跪了下来,马上骑士猝不及防滚落马鞍。晗辛看着那骑士抽出刀跳起来,看见前面走着的北苑军察觉到有人搅局纷纷回过头来,十几匹马将焉赉团团围在了中心。

焉赉冷笑看着其中一个着百夫长软甲的人,说:“小小一个百夫长,六品骑郎,原来就已经可以在龙城如此横行霸道了吗?”

焉赉与楚勒一样,俱为晋王府的都尉,领着朝廷从四品武官的品衔,此时他虽然身着便装,但说话间亮出了自己在晋王府出入勘合的符牌,也已经让那群北苑军乖乖下马团团在他面前拜了下去。

焉赉寒着脸说: “崔家众人是重案要犯,你们不但要将他们锁拿归案,,更要保障这一干人等的安全,万一有个闪失,开审之日人犯无法到场,这个责任只怕你们也担不起…”他目光从跪在脚前几个骑士面前掠过,偶一抬头,不禁愣住。

人流穿梭的街道大致有二十丈宽,之前被高头大马上的北苑军挡住了视线,这会儿人都跪下了,才赫然发现街对面,原本该牵着两匹马等着他的晗辛不见了。

焉赉勉强又教训了北苑军几句,扔下他们匆匆过来,只看见自己的坐骑孤零零立在街旁,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看见主人过来,高兴地喷出一团白气,凑过来用鼻子磨蹭他的脸。

“阿度那,阿度那!”焉赉一边四下里眺望,一边喃喃地问着自己的坐骑,“晗辛和呼延搽哪儿去了?”

马儿纯良的眼神看着他,打了个响鼻,又用力甩了甩头,好看的鬃毛在脖颈后面飞扬,一派英姿飒爽的威风模样,却不可能回答出他的问题来。

焉赉捉住旁边一个贩卖胡饼的小贩,问:“刚才有个女人在这儿,看见去哪儿了吗?”

小贩摇头赶紧指了个方向: “只看见她朝那边去了。”

焉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极目展望,只见人头攒动,街道熙攘,哪里还看得见人。

焉赉并不知道,晗辛并不是第一次来龙城,正如他不知道晗辛并不是随着叶初雪渡江北来的一样。早在四年前,晗辛就受永德长公主的委派,假死去国,悄然北渡。在江北诸国穿梭往来,网罗收买人脉,培植羽翼,搜集情报,传递消息。南朝长公主之所以会对北朝官场人事了若指掌,与晗辛这个得力的臂膀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就在焉赉满头大汗在龙城的坊里街道中到处寻找的时候,晗辛已经在白鹭坊一处私宅里梳洗完毕,休整一新。

这里是她三年前置下的宅邸,两进小院,青砖灰瓦,玄色门户,夜色里门前悬着两盏发黄的旧纸灯笼,沉默低调不引人注意。宅子名义上的主人苏氏夫妇本是柔然人,是当年晗辛从柔然可汗手下救出的死因。从此夫妇二人诚心归附,被晗辛安排在龙城里照看这所宅子,随时等待启用。

晗辛换了一身北朝男子惯着的羊毛绔褶。,头戴一顶杏色的浑脱。,脚穿翘头小羊皮靴,显得格外娇俏玲珑。

北朝男女之防十分宽松,女人也可以随时上街。只是碍于衣裙累赘,女子出行多着男装。晗辛这些年各处游走,也多数以男装示人,却不必刻意假扮成男人。“阿媪,看这样打扮如何?”她透过镜子打量着自己.一边问在门口侍立的四十岁出头的妇人。在北方,人们管上了年纪的已婚妇人叫媪,前面冠以夫姓。晗辛龙城,便也人乡随俗。

苏媪笑着点头: “却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晗辛叹了口气:“难为你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备齐这些。。

“主人这说的什么话,这些都是一直备着的。我们知道你迟早会回来的。

“别叫我主人啦。”晗辛拉起她的手握了握,“我找到了我的主人,以后你们的主人只能是她。”

苏媪露出关切的神色,说:“我让苏翁出去打探过了,听说那个南朝长公主被关进了宗正寺,由晋王的贺布军看守,只怕不那么容易混进去”

“放心吧,这点办法我还是有的。”

晗辛说得胸有成竹,令苏媪不由得信服。她也不多问,只是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先吃了饭,等天黑了再去行事吧。”

晗辛点了点头,没有反对。但饭菜端上来却丝毫没有胃口,坐在笼着炭火的屋里,戴着毡帽有些热,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晗辛勉强吃了点东西,放下筷子说:“ 是得尽快去,怕迟了会生变。”

苏媪也不敢耽误,忙令丈夫备好车,送晗辛出门。

经过前院的时候,看见焉赉那匹呼延搽正在角落的棚子里吃草料,晗辛少不得交代苏媪要将这匹马关照好:“这可是千里挑一的天都马,阿媪你可要藏好它,不然太惹眼了容易被人发现。”

苏媪连连答应,晗辛这才放心出门。

宗正寺在宫城西墙外,离白鹭坊倒是不远。苏翁赶着牛车走了不过一刻钟便遵照晗辛的吩咐停下来。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倒是还没到宵禁的时刻。晗辛下了车,嘱咐苏翁先回去,不要等她。又叮嘱了几句后,晗辛这才踩着没脚踝的雪泥沿着街道走到拐角处。

拐角后面就是一道坊门,门外站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踢泥水玩。

晗辛叫了一声:“阿寂。”

少年闻声抬头,看见晗辛露出欢悦的神色,连蹦带跳地来到晗辛面前:“晗辛姐姐!,”他一边叫着,上下打量了晗辛一遍,突然过去拥住她重重抱了一下,“两年没见了。”

“是啊…”晗辛从他怀里挣出来,踮起脚尖才能摸到他的头顶,长高了,阿寂嘿嘿地笑了笑,猛然想起此行的目的,从怀中掏出一个用帕子包裹的物件双手捧着交给晗辛: “给你,没有任何人见过这个,我自己也没打开过。

“我信你。”晗辛捏了捏帕子,摸出那物件的形状,放下心来,又问,。你出来的时候没被人跟着吧?”

“没有!”阿寂得意地摇摇头,“这几天主人都不在,府里的人也拉出去一大半,没人留意我的。”

“那就好。”晗辛又踮起脚拍拍他的头,笑道,“你赶紧回去,别叫人察觉了。过两天我会再找你的。”

“好,晗辛姐姐我随时等着你。”

阿寂转身要进坊门,晗辛突然叫住他,“阿寂…”见少年回头,她又有些犹豫,忍了忍终于还是问道,“你家主人,他近来可好?,,阿寂笑了:“每日里弹琴喝茶,我看他好得很。”

晗辛略失神,幽幽叹了口气:“弹琴喝茶…算什么好啊。”

阿寂过来拉住晗辛的手微微摇了摇:“姐姐你放心,他一定还是想念你的。每年中秋,他都要让人弄几只螃蟹、一罐醉虾来,虽说府里人人都不懂吃,他也总是要尝一口。”

晗辛愣了愣,顿足道:“哎呀,他哪儿能吃那些东西呀。你让他还是吃点儿温补的吧龙城这么冷,也找不到新鲜的虾蟹。真是的,没有人看着便如此胡来。”她说完了才察觉失言,阿寂正笑嘻嘻地盯着她看。晗辛的脸登时红了,摇摇头说:“算了,本也轮不到我来操这个心,你回去小心点儿,别让他知道见过我。”

晗辛嘱咐完,也顾不上水深泥重,一路小跑着走了。

宗正寺专司宗室处置管理。北朝立国近百年,历代皆会有宗室因为犯案被下狱的,没有审定罪名之前,通常都看押在宗正寺。一般来说,即使是犯人,宗室出身的待遇也要优渥些。宗正寺的监牢因此也比其他监牢要干净舒适一些。但所谓干净舒适,也不过是不大潮湿,地上铺着干燥的稻草而已。牢中照样光线昏暗,只有一支火把插在门边的墙壁上,摇曳微弱的火光拉扯着笼罩在监牢里的巨大阴影左右晃动,恍如,大厦将倾,不周倾颓一般,将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怖重重压在犯人的心头。

月光从装有铁栅的窗口泻进来,像一道光的瀑布,支撑住这个仿佛随时要倾颓的世界。晗辛走进来,一时竟然无法在晃动的光影中找到叶初雪。只有一丝细细的歌声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传出来:

阿斡尔山上明月升,

阿斡尔河水弯又长

长生天祝佑的草原上,

骆驼美酒香又甜…

晗辛循声找去,才发现叶初雪裹着一件黑色的裘氅蜷缩在墙边,喃喃地低声唱着歌,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一样,月色下只是小小的一团。

“夫人,夫人…”

歌声停下来,叶初雪抬起头看见扒着铁栅努力往里看的晗辛,露出惊讶的神色来:“到处都是贺布铁卫,你是怎么进来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墙站起来,刚走了一步,膝盖一软摔倒在地上。

晗辛失声喊道:“夫人小心!”

“嘘——”叶初雪从地上挣扎着坐起来,反倒警告她,“小声点儿,莫惊动了旁人。”她说着,再次站起来,艰难地扶着墙来到铁栅边上,缓缓地靠着铁栅坐下去。这么简单的动作已经让她气喘吁吁不能自已。

“夫人…”晗辛手伸进去,一把握住她的手,却被传来的温度吓了一跳,“怎么这么烫?夫人你发烧了?”

叶初雪这才抬起头来瞧着她轻声地笑: “是吗?难怪好冷。”她说着将身上的裘氅裹紧了些,“你看那个晋王,还赏了我一件这个。”她说话的声音温温软软,丝毫不见平时语气中时时存在的锋芒,倒像是个迷途的孩子,一点点地在回忆家的方向。

“夫入,我要救你出去。”晗辛捉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你得集中精神,好好想想,我怎么才能救你出去。”

“救我出去?”叶初雪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力道,从恍惚中略微恢复了些神志,“我现在在…在什么地方?”

“宗正寺。晋王把你关进这里来,他识破了你的身份,并且说是你指使崔晏教唆皇帝谋划了延庆殿之变。”

“延庆殿之变?崔晏?宗正寺?”叶初雪抬头靠在石壁上,石头阴凉的寒意,即使是身上那件裘氅也无法抵挡。也正是凭借着这一丝清凉,让她从高烧的混沌中略微清醒了一些,于是前尘便都被回忆起来了。“不行…¨',叶初雪疲惫地摇头,“我的头太疼了,我…我不知道…”她眼前仿佛有一条光带,从脚边通向遥远的地方,却始终飘摇不定,无法把握, “你让我再想想。”叶初雪说着,伸手想去揉额角,却发现浑身痛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她从小锦衣玉食,最艰难也不过是奸佞环伺钩心斗角,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兼之之前的伤还没好,又在雪地里冻了许久,此刻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饶是她一向好强不肯向人示弱,也再无力支撑。

幸亏晗辛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个蜡丸捏碎,将里面红色的药丸递给她:“给,快吃了。”

叶初雪接过去闻了一下,一股辛辣之气直冲鼻尖,顿时令她神志清醒了几分:“这是什么?”

“是他们丁零人用来驱寒的,你吃吧,保证没事儿。”

叶初雪还是犹疑不定,拿着药丸却朝晗辛看去。晗辛无奈地叹口气,从腰间解下一个小玉葫芦递给她:“给,只许喝一口。”

叶初雪这才笑了出来,拍拍她的手背,就着酒将那枚药丸吞了下去。即使晗辛带来的江北美酒也不能掩盖那股浓烈的辛辣味道。叶初雪皱着脸努力将吐出来的冲动压下去,趁着晗辛没留意又大大喝了一口酒,这才觉得一股暖意从腹中升上来,渐渐蔓延四肢,原本全身无处不在的寒意和每一个关节隐隐的疼痛,随着这暖意的弥漫渐渐淡去。叶初雪额头上微微冒汗,思维渐渐清晰。

“宗正寺?”她努力回想,渐渐忆起事情的来龙去脉,索性就着身下的干草躺下,只将头冲着晗辛那边,懒懒地笑了起来,“是啊,这一招确是巧妙。”

“这简直是无耻,你还叫好?”事涉叶初雪,晗辛无法从容判断。

“晋王毕竟不是皇帝。延庆殿之变皇帝要除掉晋王,真要论起道理来,倒是他欺君犯上。”躺下后思路更加清晰,叶初雪闭上眼,慢条斯理地抽丝剥茧,“崔晏是皇帝和晋王世子的业师,这件事情他是主谋无疑,想来晋王对崔晏也是忌惮已深,正好寻这个机会除去,却又不能以延庆殿主谋的名义论罪。北朝汉官这些年总有不下百人了吧,既要斩除崔晏的羽翼,又不能让崔党利用这件事情煽动汉官引起公愤,还有什么比往他头上栽一个私通南朝的罪名更巧妙的?”叶初雪的意志力在虚弱的身体里慢慢聚拢起来,头脑渐渐清明,“而且这样做,也是个一石二鸟的办法。”

“一石二鸟?”晗辛的思维跟着她的转动,也开始明白,“除了崔晏这只鸟,还有就是…”

“就是我。”叶初雪说这话的时候几乎笑出来,讥讽的神色又回来了,“南朝长公主,多好的砝码。琅琊王想要我的命,罗邂也想要我的命,还有那些边郡守将、军中的将领,有多少人听我的号令,就有多少人把柄在我手里,有了我只怕整个南朝的朝廷都不得不想办法跟他晋王暗通款曲了。更何况,南朝长公主的身份一旦公布出去,不知道会引来多少刺客杀手,我也只有托庇在他晋王的羽翼下才能保全性命。晗辛啊——”她朝晗辛看了一眼,忍不住发出议论,“世人总是以为用阴谋诡计能达到目的,其实真正厉害的是阳谋。”

“阳谋?”晗辛不解地反问。

“就是制造这么个局面,让你无可选择,只能按照他设定好的路去走。”

“他设定的路?”晗辛拧起了眉毛,“那就是死路一条啊。”

“放心,他不会让我死,我还有用。”叶初雪凉薄的语气即使在说到自己的时候也没有稍微改变,“所以要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没有办法利用我。”她讥讽地笑了一下,“他有他的通天道,我有我的陈仓路。”

“夫人有应对之策了?”

叶初雪这才缓缓转动身体,脸向晗辛侧躺着,问:“你还没告诉我,宗正寺这种地方,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目光异常明亮,带着洞悉一切的严厉,令晗辛无法再回避躲藏,只得默默将阿寂交给她的东西递进铁栅里去。

那是一块手帕包着的白玉令牌。叶初雪先去仔细看了看手帕,上面绣着两朵并蒂玉兰花。针脚细密,用色精致,明显是晗辛自己的手艺。她心中已如明镜般清楚,这才去看那块令牌上铭刻的字。

晗辛不由自主咬着下唇,忐忑地看着她的反应。这几年孤身在北方各处游走,她就像是原先附着于大树上的花藤,突然有了自己的主心骨,有了自己的经历和不为人知的隐秘。而此刻,她最大的秘密就握在主人手中,毫无遮掩地袒露在她的眼前。这秘密会招来什么样的反应?暴怒?冷笑?讥讽?还是…“原来是他。”叶初雪声音中听不出任何的起伏,只是淡淡微笑着,“难怪你一个人比我在龙城布下的所有探子都有用。”

晗辛突然跪倒在地:“奴婢有罪!奴婢辜负了夫人的嘱托。”

叶初雪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说: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并没有因为情爱而丧乱心智,我不如你。”

晗辛抬起头,确定她说这话时神情安宁并没有讥讽的意味,这才放下心来: “有了这个东西,我能在龙城各处行走,也许能救夫人出去。”

叶初雪摇了摇头:“你用过这一次,很快就会被人知道。用它救我出去是不可能的,不过你倒是可以去找一个人来,要救我,只有那人可以。”

晗辛眼睛一亮:“谁?”

第十一章空山杜宇背人飞

延庆殿之变后第七天,平宗终于处理好各种机要事务,带着楚勒回家了。

晋王府坐落在成阳坊。这里是龙城诸坊中规模最大的一个,若以平常论,至少能容五六百户人家。只是此处地近宫城,又与东西两市相邻,是诸部大人达官显贵最热衷的地段价随之飞涨,十几年下来寻常百姓已经不大住得起了。偌大一个坊里只剩下五六户人家,每家都是占地上百顷的豪宅。其中晋王府自然是首屈一指的宅邸。

阳光照在雪地上,耀白刺目,马蹄翻飞,将已经结晶的积雪溅得四下里飞起,折射出七彩的光线来。楚勒和焉赉带着百余骑贺布铁卫拱卫在乎宗身后,一行人呼啸飞驰,掠过街巷引得道旁行人纷纷闪避。

晋王回府的消息也立即四下传开了。

晋王府规制宏阔,仅次于皇宫,三道巍峨大门,黄阁居中,黄阁厅事项上仿效皇宫正殿加鸱尾,这是当初敕建时特许的规格。门内一面硕大的石屏将外人的视线全部挡住。

此时王府三道大门洞开,全府上下人等除了贺兰王妃全部在门口跪迎。

平宗驰马到了近前,看见这阵势不禁皱眉,问:“你们这是要于什么?”他见贺兰王妃不在,领头的是管家贺兰越和两个还未成年的儿子平节和平芒,后面黑压压男男女女跪着一百多口人,心中其实早就明白,越发怒气上涌,跳下马将马鞭扔给管家贺兰越,自己大步进了家门。

“王妃在哪里?”

贺兰越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在后面的佛堂里。”他告诉平宗,自延庆殿之变后,王妃多数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佛堂里,茶饭不思,夜不成寐。

平宗点了点头,叉回头看了看那些跪着的人。平节、平芒,一个六岁,一个四岁,还是一脸懵懂,也跟着跪在雪地里,冻得鼻子耳朵通红。

“你们俩过来。”

平节、平芒听见父亲召唤,赶紧爬起来跑到父亲腿边。平芒跪了一上午,手脚冰凉;心里无比委屈,一把抱住平宗的腿,把快掉下来的鼻涕抹在他的袍角上。平宗垂目看着这两个儿子,心中甚是怜惜,却自然而然地想起平若小时候也是如此一副娇儿无赖的模样,刚刚涌上来的柔情便立即烟消云散。

“都回去吧。让嬷嬷给你们烧水把寒气都泡走。”摸着平芒的头轻轻抚了抚,平宗抽身离开,一边向厅事后面走去,一边吩咐贺兰越:“各房不得擅自走动,不要互通消息。

晋王府中白壁丹楹,堂宇宏美,林木萧森,飞檐反宇,楼台层叠。绕过厅事中斋,后院中起土为山,山下一片阔大的湖水,隆冬之际,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在阳光下反射着一层层的光晕。冰层晶莹,从湖边走过,甚至可以看见冰下锦鲤摇曳游动。

贺兰王妃的佛堂就在湖边一处小山上。

佛堂里香烟缭绕,正面供奉着如来宝相,东西两侧是四位大菩萨的画像。碍于房间大小,并没有太多摆设,只是各个菩萨面前都有香案。冬天也没有新鲜瓜果,案上供奉着奶酥点心之类。

北方的房子都在墙壁里留着烟道,屋外设有炉灶,热气通过烟道循环,屋里面温暖如春,倒是与外面的寒冷截然不同。平宗进来,过了一会儿才从烟雾中看清楚王妃并不在这里,只有两个侍女在角落里擦拭七宝莲花灯。看见他来,都慌忙站起来行礼。平宗一肚子的火气,也不理睬她们,直接绕到了后室。

内室中只有个小佛龛,里面供奉着弥勒菩萨。佛龛下有一个坐垫,佛龛旁是两张梨花木绳床,贺兰王妃趺坐其上,寒着一张脸瞪着平宗,像是已经在此恭候良久了。平宗对贺兰王妃的瞪视视若不见,径直走到佛龛前,点了三炷香毕恭毕敬地装上,又后退一步,合掌行礼。

王妃在一旁冷笑:“殿下从来不信佛,这会儿又拜什么?”

平宗不答,沉默地走到王妃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她。贺兰王妃与平宗同岁,她本是贺兰部大人的长女。贺布部与贺兰部世代结好,各自长子都会娶对方部族的女儿为妻。他们俩从一生下来,就已经注定成为夫妻。

两人十四岁成亲,少年夫妻也有过两情缱绻的旖旎岁月。尤其是在平若出生后,更是如胶似漆,婚姻和美。后来平宗被先帝委以重任,带领大军东征西讨,向西打通西域,向东平渤海国,北镇高车,又拥立平宸重归帝位,总摄朝政,都督中外军事。十几年时光倏忽而过,两个人聚少离多,渐渐相敬如宾,虽然仍然夫妻情深,却再也寻不回少年时的美好光景。

“频螺,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摸了摸她的脸,只觉她面颊赤红,似是发热,执起她的手握住,“你在发烧?”

“我生阿若的时候你在那达慕大会,你抛下一切飞奔回来看我,将阿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南海送来的珊瑚,既小心,又爱护。

平宗叹息一声,抚摸着她的头发,将她拥在怀中:“我记得”。

王妃的思绪飘飞到久远之前,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回应。

“阿若四岁那年,你出征去打河西,他每日问我父亲在哪里,我告诉他你在太阳落山的地方,于是他每日都要追着夕阳跑很远。他生日那天央我送他一匹马驹子,说这样就能赶在太阳消失之前跑到你的面前。”泪水从她的眼眶漫出来,沿着面颊流淌,从腮边滴落,落在乎宗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