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心痛地闭上眼,这些他不知道。他征战在外,错过了很多平若成长的细节。

“再跟我说说,频螺。”

“他五岁时生病,烧得嘴唇上全都是泡。萨满巫师用针束他的胸口。我问他疼吗。他说不疼,说阿爹身上中箭都不疼,他不怕针刺。”平宗握在她肩头的手掌又紧了紧将她拥紧。贺兰频螺继续说:“六岁那年,你让人送来平宸,两个孩子同岁,阿若不肯叫他叔叔,起初两人整天打架,我本以为他是不肯在辈分上吃亏。后来才知道,他是嫉妒平宸见过你。八岁那年,你亲自到贺兰部来接平宸,阿若听到消息后没有一天肯好好睡觉,生怕他睡着了见不到你,你却又走了。”她絮絮地说着,点点滴滴,都是平宗不曾参与过的往事,“殿下,你一直欠阿若一个爹。”

平宗悚然而惊,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儿被王妃的话打败:“频螺,你病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可好?

王妃一怔,抬起眼来打量他,满脸的泪水渐渐冰凉:“我很好,我没病,只是,心中焦虑。”王妃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仿佛依靠这样的凝视,就能将自己的意志传递他一样,“殿下,饶了阿若吧,他还小。”

平宗走进这间内室的时候就知道一定会说到这件事情。他推了又推,延宕这些时日才终于决心回府,也是因为他知道会面对什么,在自己的意志没有足够强大之前,他没有办法面对她。

“频螺,”他蹲下来与她平视,尽量掩藏起自己的伤痛,用和缓的语气温柔地说,“咱们再生一个。”

她扬手给了他一巴掌,腾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声音发颤,像是卷了刃的刀一样刺耳:“那是你的儿子!““没错!”他点点头,捂着脸沉默片刻站起来,声音里已经没有一丝情绪,我是他的父亲。但好像只有咱们两个记得。

他越是平静,她就越是心惊。

多年夫妻,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个男人。大风大浪,刀光剑影,他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他常常说,不能轻易被敌人揣测出心中想法,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要稳住阵脚。贺兰频螺心中一阵悲凉,他竟然将对付敌人的那些手段拿来对付自己了吗?

“频螺,”平宗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愤怒渐渐漫过了慌乱,走过去将她拥进怀里,“他犯了错,就得接受惩罚。”

“饶了他,殿下,我求求你饶了他!”王妃捉着他的衣襟滑下去,跪在他的脚边,再也忍不住悲泣,“我带他回金都草原去,让他从此隐姓埋名,在贺兰部里牧羊放马,永不出头。只要你饶了他,殿下,我求求你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你别这样。”平宗想把她拉起来,却被她挣脱,只得耐着性子继续讲道理,他做的事情是要将我置于死地。不是我不认他这个儿子,是他早就不将我当作父亲了。

“孩子小,你跟他这样计较,又哪里是做人父亲的样子。你说来说去,不过就是气他胆敢对你下手而已。可你别忘了,咱们丁零儿郎,哪里会懂得汉人那些父子君臣的道理。你不是整日都担心他被汉人师傅教坏了吗?这样的孩子有狼性,好好管教几年,知道自己年少轻狂,也就改了。”

“你说错了。”平宗冷笑起来,他这正是被那群汉臣给带坏了。什么狼性,我看他是被调教成了一只狗,只会摇着尾巴跟在平宸后面,鞍前马后,自以为是尽忠,实际上愚蠢至极。

“对,是蠢…”贺兰王妃急切地说,“他就是个蠢孩子,人傻罪不至死。”

“他是要置我于死地!”平宗语气加重,只觉女人此刻果真没有道理可讲,“我如果不杀他,以后还怎么立身处世?连我自己的亲儿子都敢来杀我,我如果连这样的事情都忍了,以后就没有宁日了。我的仇人多,他们会蜂拥而至,在朝堂上、市井中伺机而动,随时会扑上来将我剥皮噬骨,我保不了你们。你难道真的不懂?”

“我懂,我都懂…”贺兰王妃啜泣得几乎不能言,还是想做最后的努力,“可虎毒不食子。他是你的骨血,你真下得去手?你真要跟一个傻孩子计较?”

“那你告诉我怎么办?你给我一个永绝后患的办法。频螺,你告诉我…”克制在一点点地瓦解,平宗无法再维持冷静。

贺兰频螺似乎看到希望,再次提出建议:“让他走!”

“不可能!”他暴怒地喝断,“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能因为他是我平宗的儿子就可以犯下大罪而不受惩罚!”

贺兰王妃突然抬起头盯着他,目光决绝而激烈:“他犯什么罪了?”

平宗一怔:“什么?”

她索性站起来,哀求没有用,就只能抗争,她一句话就戳穿了所有的虚饰:“他只是遵从陛下的命令要除去权臣,无论哪条国法也没有说过为人臣者依君命而行是犯法。倒是身为臣下,囚禁皇帝,铲除异己,擅行废立,又是哪条国法允许的?说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阿若说到底不过是忤逆了你,犯了家法而已。犯家法就以家法处置,何必非要扯国法的虎皮做大旗,非要将自己亲生儿子置于死地?”

平宗惊讶地看着她,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捉住她的手腕问:“这话谁教你的?”

王妃冷笑: “我自己就说不出来吗?一定要别人教?”

平宗目光如炬,落在她的面上火热灼痛,令她在这样洞彻的凝视下无所遁形,心虚地躲闪开来。

平宗已经了然,将她扯近自己,追问:“她在哪儿?”

贺兰频螺猛然昂起头:“你问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一介妇人,连日日就在眼皮下的儿子谋划些什么都搞不清楚,怎么可能说出国法家法的话来?宗正寺是贺布卫亲自看守,能把人从里面带出来的,除了我,只有掌握我印信的你。我只是疑惑你怎么会想到去把她弄出来,果然南朝长公主的名声响到连你也惊动了。”

他的力气很大,贺兰频螺无法挣脱,索性承认:“没错,她在我手里。用她换阿若,一命换一命如何?”

这些日子以来,平宗第一次感受到了真切的威胁,眯起眼问:“你说什么?”

“南朝长公主,如果我把她杀了的话,只怕会给你招来很多麻烦吧?南朝那边如何交代?他们找你要人怎么办?没了这个活招牌,你又如何整倒崔氏而令那些汉官心悦诚服?更何况她在南朝摄政多年,各处机要布防、人事安排都在她心里藏着,你舍得让她死吗?用她换阿若一条命,你稳赚不赔。”

这些话已经毫无掩饰,平宗如同在听叶初雪亲口说出一样。他甚至觉得好笑.早就该知道她怎么会是甘心落人被动的人。一定会想尽办法扭转劣势,出其不意,在绝处寻找生机。只是…“你怎么跟她联系上的?”

贺兰频螺一怔,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她定了定神,想起那个女人嘱咐的话,自顾自地说:“她会承认是阿若向你告发了她。如此阿若就并非你口中所说大逆不道的忤逆弑亲,他有功有过,功过相抵,你一定能留他一命。你不就是要个众人慑服不敢效仿吗?她能杜绝这样的后患,还能救咱们的儿子。”她攀住他的前襟,几乎是衷恳,“殿下,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为了他我可以干出任何事来,别逼我最后搞到两败俱伤。”

“她在哪儿?”他仍旧不理睬王妃的话,握住她的肩膀一味追问。

王妃咬紧牙关回应他的瞪视,毫不退缩:“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她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除了我之外,没人能找到她。”

平宗深深看着她,像是在估算她话中有几分真假。贺兰频螺知道儿子的生死牵系在自己身上,这个时候自己决不能示弱,瞪大眼睛死死盯住他的眉心。这也是那个女人教她的,这样会让人觉得她目光专注自信,不敢忽视小觑。她死死盯着,直到眼睛发酸,哭了又哭的眼睛渐渐湿润,眼泪不由自主地盈了上来。她开始在心底慌乱,害怕眼泪落下,她虚张声势的伪装就会瓦解。她觉得自己连眨眼的余力都没有了。

平宗沉思地审视着她,在她眼泪落下的一刻抬起手,用拇指把她的泪珠拭去,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一直到他的脚步声离开,外面佛堂的门关上,贺兰频螺才长长地透出一口气来,浑身力气尽失,手脚发软地瘫坐在地上。她向着菩萨匍匐,脸贴在地上,泪水恣意流淌,顺着脸的轮廓滴落,在雕着莲花纹样的青砖上汇聚成一汪。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泪水流干,天色变暗,她才猛然醒觉,慌忙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张望了一下,又打开门叫来在外面守着的侍女吩咐任何人不得进来,即使是晋王本人也不行。这才将门关上闩死,转身来到佛龛前,先向菩萨合掌行礼,然后才伸手到佛龛后面,按动机括,一扇暗门无声地滑开,露出一间四壁无窗的暗室来。

暗室里一件家具也没有,那个女人就裹着黑色的锦裘立在中央,仿佛要融进那一片暗淡中。墙壁上一盏油灯火光摇曳,是她在这么久以来唯一的光源。此时暗门大开,光线涌进来,刺得她不得不挡住眼睛,只能靠听觉判断出出现在面前的,只有贺兰王妃一个人。

“如何?”她问,声音发涩。没有地方可以坐,地上太冷,她只能一直站着,太累太虚弱,她已经摇摇欲坠。

“他走了。”贺兰频螺忧心忡忡,“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教你说的话都说了吗?”虽然只是一墙之隔,却什么都听不见。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她的世界只剩下那盏油灯。她觉得自己的思维灵魂都随着灯光摇曳,到此对都不能将魂魄完全收拾回来。

王妃却没有察觉她的异样,点头说:“都说了。一字不落照你教的说了。可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她急切地上前一步,逼问:“你说的会有用吗?他那样强硬的人会甘心被人威胁吗?你怎么不说话?”

“怎么不会呢?”叶初雪微笑, “他现在需要别人替他来做抉择。”

“什么意思?”王妃疑惑不已,仔细去看她的神情,这才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宅了一惊,捉住她的胳膊问, “你怎么了?”

叶初雪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王妃吓得跪在她身边摇晃她的身体:“你怎么了?你快醒醒,你不能死!”

“死不了,放心。”叶初雪觉得天旋地转。也许是盯着晃动的火光时间太久,她整个世界都在晃动。“给我热水,我要洗澡。给我吃的,我饿。”

王妃慌乱地答应:“好,好,我这就让人准备,你别死,你千万不能死。”

叶初雪在晕过去之前,还在安慰地拍她的手背:“放心,我一定会救你的世子。”

第十二章长恨裁作短歌行

平若被几个贺布卫士从内府监牢里提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天日地被关了十几日。这十几日里,除了宗正寺和大理寺的两名官员每天来例行问话之外,就只有一个杂役送来三餐,收走碗筷。由于平宗的命令,没有任何人敢与平若多说一句闲话,不管他是追问恳求发脾气,都没有人会多说一句话。

平若从小都知道父亲的身影无处不在,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那个人的意志也是无孔不入的。

这些天,他起初是愤怒、不安、恐惧,渐渐习惯了没有人跟他说话,他就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他问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会失败,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到底有没有可能赢,以及赢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开始只是自己对自己的揶、嘲//讥讽,渐渐地他开始认真思考,每一次自问自答都有一个更深刻的认识。最终,当监牢大门打开,贺布卫士进来给他戴上枷锁的时候,平若心中已经无比平静。

他知道这个结局是无法避免的,那次行动孟浪幼稚,简直不可能成功。并非因为平宗一个人勇猛无敌,而在于他和平宸当时完全没有勇气在现场杀了他父亲。他们从一开始的计划,就是将平宗制服,由崔晏出面废黜善后。他们以为崔晏所领导的汉臣们至少是会支持他们的,宗室里也有不少人会支持他们。甚至平若在给平宸分析谁可以拉拢的时候连平衍都算了进去,因为“七叔从小对我很好。”

崔晏为他们讲解经典的时候,说天下民心,说仁义礼智信,说君臣之义,说大道之行,却忘记了一件事——兵权。

平若每次想到这里就懊恼得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父亲一直教导他不可荒疏骑射,带着他在军前行走,甚至承诺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会让他带一个千人队去打仗。但平若从来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总觉得丁零祖先粗鄙少文,不通教化,那都是些在马背上生长驰骋的人,他们属于草原而不是龙城。他和平宸都一样,都觉得要统治中原,就要像汉人那样去统治。汉人以礼教治天下,纯粹靠武力只能被治下汉人嘲笑鄙视。权威不立,如何能一统天下。

平若一直到现在才知道,没有兵权,连龙城都不可能归服。

主意是他出的,一切部署都是他去张罗的,平若知道自己的父亲绝不会放过自己。是生是死他已经看淡,只是希望死前能有机会见到平宸,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让他以后如果有机会,绝不可以再犯这样的错误。

他被戴上镣铐带出监牢。外面阳光刺眼,他不得不举手遮挡。他双脚赤裸,身上衣服又脏又臭,头发散乱,简直是蓬头垢面。“安多惹,”平若认出来一个押解自己的贺布卫士,知道他也是父亲身边时刻不离的亲信,叫着他的名字恳求,“你们是要带我去杀头吗?能不能让我换身衣服,刮刮脸?我这个样子死了也不能见人。”

安多惹是平宗贺布铁卫中最精锐的那二百人之一,从昭明回来后被分派的任务是去晋王府上宿卫,每日里总要见一两面贺兰王妃,见她日日红肿着双目魂不守舍,心中也是十分不忍。因此当平若问出这话时,他并没有如同其他人那样听若未闻,而是让手下人稍等,自己骑上马飞奔去请示。

平若站在雪地里举目四望。

此刻阳光虽然烈,却毫无温度。周围依旧琼妆素裹,一片山水画留白一般淡漠。那一夜的鲜血红烛、杀戮绝情都恍如梦境,变得不真实起来。就连这些天因为极其安静而在耳边不停回响的那些被剜了眼珠的太监们的哭喊声,也仿佛渐渐淡去,再听不真切。平若长长地舒了口气,气息在寒冷的天气中变成白雾,缭绕在他面前。

这里是内府监牢的院子,就在皇宫西南角,与宗正寺一墙之隔。越过黄褐色的宫墙,可以看见皇宫层层叠叠的飞角屋檐,屋顶上蹲着的龙凤鸱吻排成一列,向着天空深处张望。平若不经意地就想起,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就喜欢蹲在屋下,学着那些神兽的姿势,告诉平宸,他也会像他们一样,不离不弃地守在他的身边。

“也不知陛下现在如何了。”平若想去问问身边的人,被安多惹留下的两个贺布卫士却在他的目光看过去的瞬间别开了脸。平若的表情僵在那里,已经到了舌头尖的话活生生地咽了下去。原来一切并没有改变,他从这个监牢里出来,等待他的依然是无所不在的那个人的意志。

平若呆怔地站在寒冷的雪地中间,照在他脸上的阳光,冰冷锐利,就像那天晚上冷冷瞪视着他的父亲的目光。“到哪里才能摆脱这样的阳光?”他问自己,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声,惹那两个贺布卫士诧异地向他看过来。平若只好闭嘴,把所有的想法都变成无声的问答在脑中默默地进行。

听说旧都的规模宏大,建筑雄伟,佛塔古刹林立,还有前朝的宫城殿宇。作为天下首善之都几百年积攒下来的文物章华,地杰人灵,那里一定没有父亲的阴影。他想,如果侥幸不死的话,一定要去旧都好好看看。

安多惹匆匆回来,带着一套衣衫,下了马语气温和不少:“这是王妃让我带来给你换洗的。”

“谢谢。”平若接过来,见是日常穿的内外衣裳,还有一件银色云纹锦袍和一条水牛皮的蹀躞带,都是他平日在家穿惯的衣物,不由得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强忍着哽咽问:“阿娘可好?”

“王妃惦念世子,日夜悲号,前日病倒了。她让我嘱咐世子,诚心认错,晋王殿下的气消了什么都好说。”

平若点点头:“我懂的。”

安多惹带平若到一间屋子里去梳洗更衣。片刻出来,锦袍缓裘,俨然又是一个浊世佳公子的模样。他相貌继承了平宗与贺兰王妃的特色,眉眼深邃,鼻子、下巴却十分秀气,面色则更像汉人的世家子弟,白皙细嫩,女孩儿一般。只是此时他半个多月不见阳光,皮肤白得没有血色,眼下浓浓两团青影,旧时衣物穿在身上宽大了不少,登时现出形销骨立的意思来。

安多惹打量了他一下,叹了口气,牵过一匹马来,说:“走吧。”

平若爬上马的时候有些发虚,伏在马背上一时直不起身子。安多惹亲自为他牵马,边走,便低声絮絮地说:“这次殿下气得狠了。与王妃吵了一架,回头便将府中所有人都看管了起来。世子若是能低头服个软,让殿下消消气,王妃的病也能早日康复。”

平若呆了呆,低声说:“是我连累了阿娘。”

“世子身边的所有人都已经被锁拿下狱了,你连累的何止王妃一人。”

听他如此说平若更加忧心,忍不住问:“那陛下呢?”

安多惹脚下顿了一下,左右看看,低声说:“退位诏书已下,新帝人选只怕不日公布。”

“怎么能这样?!”平若失声喊出来,立即意识到失态,左右看看,之间安多惹那两个手下正朝这边侧目而视,连忙低下头去,压低声音问:“陛下是先帝选定的太子,他还有满腔壮志没有实现,怎么能说退位就退位了呢?”

安多惹被他刚才那一声吓得不敢再多说话,牵着马低头快步地走,对他说的话恍若未闻。

平若却立即知道自己又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平宸当然不会自己退位。他惯来知道父亲强势,却没想到在废立之事上居然能只手遮天,莫非满朝文武都没有一个出来反对的?“安多惹!”他探身抓住安多惹手臂,追问:“难道崔晏什么都没有做?”

安多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醒悟,他这些日与世隔绝,于外界变化毫不知情。眼看着晋王府近在眼前,他只得含混地说:“世子不要再多问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能与殿下相抗。世子为了王妃也请多想想。”

平若心头一片冰凉。他在狱中虽已想得很透彻,但真到了身临其境,发现一夜之间亲尊纷纷倒下,这头顶一片天无遮无拦地暴晒于冷酷的阳光下,竟是连躲闪的余地都一点不剩。他苦笑了一下,终究知道自己到底还是太过幼稚。

安多惹带平若来带晋王府门口,伸手要扶他下马。平若无声地躲开,自己跳下来,着地的那一瞬间膝盖发软,如果不是紧紧拽住马鞍险些跪倒。他抬头看着黄閤门楣上悬挂的晋王府匾额,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日一早他就被王妃叫去询问父亲从南边来的信上说了些什么。当时平若心中有事,言语间颇不耐烦。宫里传话的小内侍带来了他一早上心焦等待的消息,一切计谋暗中展开。临出门前,平若回头看了看坐在窗边努力辨认父亲字迹的母亲,突然涌上一股愁绪来。虽然满腔豪情,也知道此去不成功便成仁,他突然跪下向母亲磕了三个头,转身义无反顾地走了,只留下贺兰王妃愣怔在当地,不明所以。

那一切都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再回来已经天地变色。平若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旧日袍服,突然觉得有些滑稽。这世界上,仿佛只剩下这身衣服还是原来的模样。

平宗就坐在厅事门前的高台上等着他。

平若绕过石屏看见这阵仗不禁愣住。厅事前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平宗左手是京中宗室公侯以上诸人,右手是晋王府长史裴緈以下全部幕僚。底下空地上还立着阖府两三百号人。阶下十来个贺布卫士手执木杖沉默肃立。

厅事的上下左右黑压压总共得有上千人,却鸦雀无声,安静得让平若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上千双眼睛都向垂头进来的平若看过去。平若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被放在火上烧烤一样,额角冒出冷汗。他此时倒也乖觉,走到高台下纳头跪下,额头贴着地砖,匍匐在地上。

平宗一见他的样子登时就皱起了眉。冷笑道:“原来龙城的宗室,府中的官员都在等你更衣沐浴?你果然好大的面子。”

贺兰王妃站在他身边,眼睛直勾勾看着阶下的儿子,就差扑过去抱着他大哭一场。突然听见他语气不善,吓了一跳,连忙说:“是我让人给他带衣物过去换洗的。”

平宗回头怒视她一眼,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贺兰王妃讷讷地说:“我不想他到死都蓬头垢面。”

平宗冷淡地说:“罪人而已,即使是死,也该是披发覆面,黄土塞口。”

两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只是现场极其安静,平若又离得近,将两人的话听去了七八分,越发心惊。听这话的意思,竟然真的要置自己于死地。原来身上这套衣服,是母亲听了自己那句“死了不能见人”才送来的。

他一直不相信父母会真的对自己下杀手,虽然知道自己所为已经连累了许多人,但平宸退位、崔晏下狱也都还有一线生机,他心底深处始终是存有侥幸的。然而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摄政王之子这个身份只会为他招来比别人严峻得多的惩罚。

平若心头一时又惊又惧,来时路上已经打好腹稿的种种认罪说辞登时忘到了九霄云外,热血上涌,耳边嗡地一声响,突然直起身来大声说:“罪臣平若拜见晋王殿下,平若罪孽深重,不求宽赦,只愿在地府之中看着晋王殿下从此官运亨通随心所愿平步青云更上一层楼。”

平宗已经位极人臣,更上一层楼就只能是篡位做皇帝了。他这话一出,左右所有的人齐齐变色。王妃已经厉声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老实认罪!”

只有平宗冷笑,“知道自己罪不容诛就好。还等什么,将这个孽障现在就给我仗毙!”

阶下立即就有几个贺布侍卫上前。两人用木杖交叉卡住平若的头。另外两人将木杖在他膝下一扫,平若支撑不住,直挺挺趴在了地上。两条木杖同时高高举起,一时却并不落下,几个人的目光齐齐向平宗望去。

贺兰王妃大惊失色,抱住平宗的手臂跪下一连串地求情:“殿下,阿若他年纪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饶了他吧。殿下…”她见平宗面色铁沉,知道求也没用,焦急地朝人群中望去,然而那个承诺了要救她儿子的女人并不在其中。“阿若,快求饶啊!”她只能冲着儿子喊,“不要再惹你父王生气了!”

平若努力向上看,两只手奋力撑在身侧,倔强得不肯就此俯首,交叉在他颈后的木杖刺剌剌地磨着他的皮肤,让他无法抬头。母亲的声音在他听来带着绝望的声嘶力竭,然而再恳求也是没用的,他早该知道,却心存幻想。此刻他只对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大声说:“我这身骨血性命是父王给的,他如今要拿回去岂有抗命不遵之理。但凭父王打死就是,阿娘不要再求他了。”

平宗咬着牙吩咐:“打!”

高举起的木杖带着风啸声重重落下,啪啪地两声先后打在平若臀上。平若重重咬住自己的唇受了,只觉臀上火辣辣一阵痛,低低哼了一声,硬是不肯示弱。他从小娇生惯养,只有挥着鞭子打别人的时候,哪里受过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遭笞的羞辱,木杖虽然打在身上,火辣辣难忍的却在面上。

平宗俯视下来,将他的心思看得无比明白。他心中恼恨已极,冷笑了一下问:“还等着我给你们数数吗?继续打。”

下面执仗的贺布卫士却有些拿不准到底该用什么样的力道打到什么样的程度,明知此时不宜多言,也只得硬着头皮问:“打多少?”

贺兰王妃可怜巴巴地看着平衍。

平衍抵不过她的目光,转向平宗低声说:“阿兄…世子有错,理当严惩。按照以往成例,亲王子弟犯法,重则责打八十仗,轻则责打四十仗。依我所见,世子当从重处置,打八十如何?”

平宗知道他还是想给设个上限,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既然是仗毙,打死为止,不用数了。”

一阵细碎的议论声仿佛空山松涛一般从人群中滚过,渐渐嘈杂起来。刚才平宗第一次说出仗毙两个字的时候,并没有人真的相信他会将自己的儿子活活打死。终归延庆殿之变并未成功,也没有什么实质的损失,就算是恼怒儿子不肖,当众责打一顿也就是了,就连行刑的执仗卫士也都如此思量,才会再问打多少下,没想到却得到这样一个答复,不禁大大地为难起来。

杖刑本就极其讲究,施刑者的手法力度不同,打出来的效果自然也大大不同。他们既可以几仗下去就打出一条人命来,也可以三四十仗下去只打出个皮肉伤来。下手狠,死得快,自然少受苦。可晋王这句仗毙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真要十几二十仗打死了世子,干系可就太大了。执仗的几个人着实犹豫了片刻,彼此面面相觑,又不敢拖延不懂,上千人都盯着呢,而晋王的目光更是如电一样落在他们几人身上,不用开口催促,也让他们心中打鼓,不得不麻利起来。

还是其中一个老成已经成婚生子的心中略微不安,低声嘱咐其他人:“打到求饶。”

这些贺布卫士立即心领神会,当下高举杖,重重打下来,看准了落点专门往臀下三寸大腿根附近落仗。这里皮肉不如臀部厚实,却里骨头近,一仗下去就痛彻心扉。

平若起先还咬紧牙关不吭不响,不过五六仗下来,只觉两条腿火辣辣直痛到脚心,额头上渐渐冒出冷汗来,跌到雪地上砸出一个个的坑。他并不知道这几仗只是开始。此时衣裤下被杖责的地方几条棍痕相交的地方已经起了血泡。紧接着落下的一仗狠狠地将血泡打破,登时平若的裤子上就出现一条血痕。

平若只觉一阵钻心的痛,尖叫出声。后面的刑仗如雨点一样落下,打在身上却如惊雷一般沉重。平若一旦弃守,便再顾不得脸面,必须要大声哭喊才能将心头淤积的闷痛纾解出来。他开始不自觉地扭动躲闪。脖子虽然被固定住动弹不了,下身却不受控制,两条腿抖如筛糠,大腿根受打最多的地方已经是一片血肉狼藉。

贺兰王妃捂着嘴眼里全是泪。在她眼中被按在雪地里责打的已经不是那个闯了滔天之祸的少年,而是一块连着自己心尖血脉的肉。每一仗落下,她都觉得像是心脏被重重地戳中,戳了多少下她已经头晕眼花分不清了,为了不让自己喊出来,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没一会儿血就顺着手背流了下来。平衍在她身边,见她如此心中不忍,将她的手拉过来,安慰地捏了捏。

这倒提醒了王妃,她想起那女人的嘱咐,急切地拉住平宗的手臂:“殿下!别忘了,一命换一命。”

平宗眯眼扫视她一眼,目光冰冷,令王妃不由自主浑身一寒,一颗心沉了下去,渐渐绝望。平衍不明所以,却也知道此时不宜再多说,叹息一声,命身边两个为他抬步辇的少年过去将王妃扶了回来。

平衍见她面色惨败,比之前还要难看,也不禁吓了一跳。不明白这电光火石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平若觉得他再也无法忍耐,不顾一切地拼命挣扎,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开了卡在脖子上的两根木杖,身体一斜,顺势滚到一边去。一仗落下,竟然落空,打在了雪地上,登时激起一片雪雾。

所有人都怔住。

原本执仗控制平若的那两人本来就是因为平若哭天抢地的尖叫有些走神才让平若逃脱,愣了一下,慌忙扔了手中木杖过去将平若抓住。

平若两腿已经动弹不了,拼命扭动身子喊:“别碰我,别碰我。”话音没落就已经被贺布卫士将脸按进了雪地里,登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此时他也不知道到底是羞耻感还是疼痛更折磨他的身心,刑仗毫不留情地落下,已经不再局限于某一处。从后腰,两臀,腿根无处不在,无处可逃。平若嘶嘶吸着冷气,冷不防后背挨了一棍,登时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

贺兰王妃早就不敢再看,捂着脸无力瘫软在身边侍女的怀中。在场众人皆现不忍之色,唯有平宗连眼都不眨一下,一直死死盯着下面,将平若每一次抽搐,每一个颤动都看在眼里。

只有平衍留意到平宗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始终没有松开过。他一直紧抿着嘴唇,鼻翼煽动,呼吸渐渐激烈起来,胸膛起伏,汗水顺着鬓角隐隐流下来。

平宗觉得自己的心跳随着平若的呼喊声时强时弱。也不知道为什么口中干涩发苦,说出每个字都要费一番功夫。

平若的呼声渐渐听不见了,只有木杖一下一下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凉薄冷酷,似乎与生命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

平衍终于忍不住了,抓住平宗的胳膊:“阿兄,再打下去就不行了。”

平宗缓缓将目光挪到他的面上,赤红悲痛的双目让平衍吃了一惊。然而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人能叫停了。

平衍心头一片惊凉,连自己的手颓然落下都毫无察觉。

平若被打的魂飞魄散,恍惚间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什么是辱,只觉得浑身火烫,仿佛身处阿鼻地狱,遭受烈火焚身一般。他心中已存了必死的信念,突然觉得不甘,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撑起上半身来,大声喊道:“父王,你今日将我打死在这里吧!你我父子之情。从此就此还清!我死后做鬼,来世做畜生,只求绝不与父王再相见!”

平宗赫然暴怒,一掌拍在面前矮机上,几上笔砚被震得乱跳,矮几哗啦一声呗他打得从中间裂开:“好,你死之后便宿债还清,你我以后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场中一片寂静,就连寒鸦扑棱翅膀的声音听来都无比惊心。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平宗的怒气摄住。

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场中,从高台拾阶而上。平衍眉心突然一跳,凝神细看 。他虽然看不清来人的面目,身姿却是早已烂熟于心。平衍轻声惊呼,表情如同见了鬼一样,万想不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刻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