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也注意到公然闯入的晗辛。但他此时根本没有力气动弹,只能瞪着她,看她走到自己面前,将一件黑裘大氅送到眼前。“这是…”平宗吃惊地接过裘氅,触感温暖而熟悉,这本是他的旧物,却给了那个女人。

晗辛一直等他抬头看自己,才沉声说:“永德公主死了。她让把这儿还给你。”

直勾勾盯着她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才仿佛突然惊醒。“什么?!”平宗大喝一声,站起来盯着晗辛大声问:“你说永德死了?南朝的永德长公主?怎么死的?”

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下面执仗的人也趁机停下来,给自己和平若以喘息的机会。

晗辛在这么多人面前并无半点怯意,她的口齿清晰,声音脆亮,说得话人人都听得清楚:“永德长公主在看押之所自尽身亡。”

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嘈杂声来。

延庆殿之变诸人所有的罪名,归根结底是私通南朝公主,如今南朝公主突然身亡,一切便都没有了根基。一些平宗亲善的官员宗室不禁摇头叹息,直觉功亏一篑,大为遗憾。

平宗愣了一会儿,突然起身便走。晗辛赶紧小步跟上。对始终震惊瞪视自己的平衍视若无睹,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所有的人都怔住,一直到他走得看不见了,才忽然反应过来。

贺兰王妃急切地尖叫:“快,快救人!”

执仗的人也回过味来,慌忙扔掉手中的木杖,围过去查看平若的情况。平若已经没有了知觉,双目紧闭,面如金纸,额上的血在脸上肆意横流,身上背上血肉模糊,连一块完整的皮肉对都没有。

贺兰王妃不顾一切地从高台上跑下来,边跑边问:“他还活着吗?他还活着吗?”

最年长的那个伸手探鼻息,只觉指间一片冰凉死寂,良久良久,才感到一丝气息吹拂到指间。

他惊喜地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喊:“活着,还有气儿!”

独自疾步绕过厅事走入后园的平宗听见这一嗓子猛地立住,紧紧闭上眼,长长地松了口气。

第十三章怅言千里自今夕

晗辛经过平宗的时候脚步不停,像是没看见他一样,一路飞快地往后园湖边行去。平宗怔了一下,拔脚追过去。

府中的人都在前面聚集,偌大的园林里一个旁人也没有。平宗跟着晗辛越过北边的桥,穿过小岛,上了一座小山,越走越是心惊。他的王府占地广阔,府中人却不算多,除了几房妻妾和三个儿子之外,没有太多家人。原先靠北边山上的一片青砖楼台便荒疏了下来。他这几年忙碌不堪,连家都难得回来几次,这里就更是六七年来未曾踏足过。如今信步过来,才发现印象中本应是荒凉冷落的地方,却收拾得井井有条。

这里本是他妹妹平安的居所,所有房屋楼台都依山而建,山林苍翠,即使是寒冬里,山上松柏成荫,房前屋后一簇簇冬青簇拥环绕,令人行到此处不禁神清气爽。

晗辛行走非常快,襟带当风,在树间时隐时现。平宗却因为想起平安在时的种种往事,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刚才责打平若时紧绷着的心情到现在才略有所缓解,他深深吸了口气,柏枝香气沁人心脾。再睁开眼已经不见了晗辛的踪影。平宗索性放慢脚步,缓缓而行。此处与六年前相比竟没有太大的不同。想到妹妹远赴大漠,已经多年没有音信,想到前尘过往的那些如梦一样的恩怨,自然而然又将思绪转到了平若身上。

这些年,他威权声望都已达顶点,只要再有一件开疆拓土辉耀千古的大事,他此生也就圆满了。南朝内乱,柔然西撤本是最好的时机,然而却不防最该支持自己的人给了自己一记算计。平宗的怒火憋在心头,举目四望却发现无人可以倾诉。朝中家中,无论手足家人还是朝臣部下,一律分为两派,或是等他严惩平若震慑朝野,或是求情劝解想让他放平若一马,但最终决定始终要他来做,杀子还是徇私,他被两条都走不通的路逼在了死角。

风突然大了,漫山松涛阵阵,如同天籁吟唱,平宗回过神来,长长长长地舒了口气,忽觉掌心刺痛,原来刚才看着平若挨打时,不知不觉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一道血痕来。风送来了腊梅的香气。他抬起头四顾,自己所在是一处山坡脚下,面前就是一排青砖石阶,石阶上有一间砖房。房前一株腊梅,淡黄色的花朵悄然绽放,在风中微微摇曳。

突然房门打开,一个白衣女子出现在门口。

山风浩荡,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宽大的袖口被风鼓荡着,在身侧欢然翩飞,她瞧着他,似笑非笑。

平宗没有察觉自己也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意,只是两三步跨过台阶走到她面前。风太大,将她的头发吹乱,发丝在脸畔飘舞。她的脸色苍白,一双眸子却灿然有神。

“你不是死了吗?”他悠然问着,多少天以来紧绷着的心情豁然松快下来,居然有心情调笑。

她唇边又出现那种带着轻微讥讽的微笑,淡淡地说:“永德早死了。我又不是永德。”略带挑衅地看着他,两人不约而同几天前那场在雪地里的对峙。

“嘴真硬。”他说着,到底没忍住将乱飞的发丝别到她耳后,借机更进一步,缩短两人间的距离,“身体好些了吗?”

她笑起来,“多谢殿下惦念,还好没在宗正寺冻死。”

“我知道,你这种人一般没那么容易死。”他说着话,手捏上她的耳垂,轻轻摩挲。她的耳垂圆润小巧,被冻得冰凉,在他的指尖下渐渐绵软。“但你何必如此折腾,兜兜转转,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不终归还是落入我的手中?”他说这话时几乎带着炫耀的口吻。丁零男人骨子里对烈马有着特殊的喜好,越是无法驯服的,就越是想要收入掌中。平宗也不能免俗,她的倔强狡猾,激起了他前所未有有的征服欲,他想看她向自己认输妥协。

“所以我最早也没说错,你就是想带我进你的晋王府来,不是吗?”她笑吟吟地顺口回应,眼睛游走在他的周身,像是在说另外一件事。

平宗几乎快要忘记最早那一夜过后,她直接戳破他的身份。仿佛这一刻的所有纠缠都印证了她的说法一样。

“认输吧,你终归要在我的羽翼下,受我的保护。即使你是叶初雪,女人不能没有男人的护持。”

“说的对。”她似笑非笑地回应,像个好脾气的大人不屑于跟孩童多费口舌一样,眼神分明在宣告她的口是心非。她的目光从他肩膀挪到正对着自己双眼的喉结上。他身穿绣有缠枝葡萄暗纹的黑色圆领窄袖袍服,上下一体,长及小腿,腰间束着蹀躞带,整个人看上去修长矫健,与江南那些身着着的广袖博带俄冠的名士大异其趣。

叶初雪伸手探上他颈侧的脉搏,平宗一惊,向后让了一下,却没有躲开。她的手指冰凉,搭在他的颈子上,让他对自己的脉搏的跳动也有了清晰的感受。她凑到他的耳边,吐气如兰,气息落在他的耳中仿佛羽毛在心尖上拂过:“心跳得这么快?死里逃生似的?”

也就是刹那,电光火石,须弥芥子,如同混沌中劈裂天空的一道闪电,平宗惊觉自己所有的左右为难纠结担心恼恨羞愧都在她的指下一览无余。她压住了他的脉搏,知道他心底最隐秘的私心,也是他唯一的破绽。她从不会浪费良机,几乎是从最早知道原委的那一刻就已经为自己找妥了退路。他的一切在她眼中无所遁形。

几乎是恼恨地,平宗低头恶狠狠地吻住她的唇。

叶初雪大胆地迎了上去。他解决难题,她暂脱险境,从叶初雪出嫁之夜到现在,不过二十天不到的时间,却天地翻覆了好几轮,漫长得像是有一百年。令这两个机变无俦的人也都感到身心疲惫,必须要以这样的方式来缓解缠绕在全身四肢深入皮肤腠理的紧张感。

他拥着她进了屋,将她用力推挤在门上,头埋入她的颈子,恶狠狠地吸吮,并且轻而易举在南方女子才有的细嫩皮肤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叶初雪呻吟出声,大胆热烈,主动去解他的衣带。

她被他压在身下,两人额头都开始冒汗。平宗却一时没有进一步动作,而是深深凝视着她。

“怎么了?”她问,抚上他的脸。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心里话:“谢谢你。”

她微微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望着他的目光中多了些柔软的东西。

“是吗?只怕你以后还是会埋怨我。”她的眼神洞彻天机,能看透他心中所有的忧虑。

平宗却觉这样的目光中有一股难以稀释的同情意味,他恼怒起来,将她翻过去背对着自己,将那样的目光扣在下面。

叶初雪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激烈地反抗起来:“放开我!”即使入幕之宾数不胜数,却从来没有人敢以这样对待牲畜一样的姿态对待她。强烈的羞耻感掩盖了一切的情欲,她拼命挣扎,他却已经毫不留情地攻城略地。

叶初雪摔倒在床板上。他凶猛的攻击让她连说话的余力也没有。羞耻和愤怒充斥了她全部的意识,“放开我…”她拼命挣扎,却在他的掌握中无能为力。他太过强大霸道,不留余地地掌控她的身体,让她不由自主地随之颤抖扭转。她要同时抵抗他的意志和自己的本能,快感却如凶猛的潮水无可抵挡地漫过身体。

平宗从未有过如此畅快的情事。她的身体柔软敏感,他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给她造成的影响。她背如无瑕美玉,细腻幼白,身体被他牵扯成好看自然向下延伸的线条。脊椎的骨节在皮肤下断断续续地显现,像是沙漠里起伏的沙丘。他伏在她的背上,手指细细拂过她每一寸皮肤。夕阳的光芒透过窗户落在她的背上,为她染上一层绯红的的光晕,平宗爱极眼前这美景,低头一一虔诚吻过去,直到来到她右边肩胛下,那处箭伤留下的疤痕。

她的伤势进展很慢,到现在也才将将愈合,留下铜钱大一团粉嫩的新肉,如桃花一样绽放在雪白的身体上。平宗轻轻地吻在花瓣上,新长出的肉无比敏感,她忍不住扭动想要摆脱这恼人的骚扰。他岂会善罢甘休,索性覆上去用牙齿轻轻刮擦。叶初雪觉得像是有一道电光从伤处直戳进她心里,酥麻之感如影随形,几乎令她立时投降。

窗外夕阳渐渐隐入山后,巨大的山影被拉长,笼罩在房顶上。屋里的光线暗淡下来,寒意侵袭过来,平宗最先回过神,伸手将脚边的锦被扯过来给两人裹上,将她拥在怀里。她皮肤上的热意已经褪尽,触手又是一片冰凉。平宗暗觉惊奇,还没见过体寒如她这样的。许是南方人的体质不同?抑或是她身体有所亏欠?他想着改日要找医官来给她看看。大山里多产人参鹿茸,都是滋补圣品,也要弄些上好的来给她固本培元。

“累了?怎么不说话?”一直到屋里黑得几乎看不清周围,一轮月影从窗外露出半个脸的时候,平宗才察觉到她异常的沉默。若非他的手一直逗留在她的胸前,清晰感受到她心脏跳动的节奏,以她身体的凉度,说不定会以为她已经死了。

“饿了吗?我让人弄点吃的来?”

她坐起来,背对着他一件件将衣服穿上。然后转身面对他,苍白的脸色在黑夜里格外耀眼。

“想吃什么?”他问,总觉得她的眼神中有种奇怪的光芒。

她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冷不防扬手重重给了他一巴掌。她手中扣着金属,砸得他眼前金星乱冒,脸颊登时肿了起来。平宗大怒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从她掌心抠出一枚镂雕着狼噬羊图案的圆形金带钩。这是他们贺布部的徽章,他一向用来系腰间蹀躞带,想来是刚才一片混乱中被她扯去的。只是…“为什么打我?你疯了?”

叶初雪下床抱着胸冷笑:“没有人这样折辱过我。”

她的眼睛喷火,脸上带着羞愤的激怒。最让她无法释怀的,其实是最后自己到底还是屈服在了他的身下,即使在那样的屈辱下还是体会到了欢爱的乐趣。她愤恨的不只是他,还有她自己。

他几乎立即就看透了她复杂的情绪,反倒心情愉快起来。他赤精着身子走下床,雄壮的身体无遮无拦,反倒更具侵略性。叶初雪不由自主地后退闪避,却被他逼进了死角。

“折辱?”他掐起她的下巴,借着月光好好欣赏她脸上的怒意,这是多弥足珍贵的情绪,即使在她生命受到威胁,暴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的时候都不曾出现过。她毫不示弱,母兽一样与他对视,如果不是他掌控住了她的下颌,只怕就会扑咬过来。因为他的话令她更加怒火中烧,“永德长公主的话,大概不会有人敢在床帏中这么干。但你不是叶初雪吗?一个南方流离失所的寡妇。”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登时冷却了她的愤怒。她奋力打开他的手,挤出他的势力范围,背过身不去看他的身体。

平宗知道自己戳中了她的死穴,于是更进一步:“你确定她真的死了?如果是南朝长公主,我可以立你为侧妃,给你荣耀权力,让你享受和在南朝同样的尊贵待遇。如果你是叶初雪,就只能做我府上一个没有名分的侍妾,毕竟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府中有你这么一号人物,只怕这太委屈你了。”

原来那样的身份并非毫无用处,至少能保护她不受这样的屈辱。叶初雪看着自己的影子在铺满了霜色的地上孤零零地停留,良久,轻声说:“我是叶初雪。”

平宗大笑起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这女人的倔强让他觉得既愚蠢又可笑,不过是一个虚名,她有什么可纠结的?

他心情愉快地离开,对叶初雪重重摔上门的巨大响声毫不介意。

夜里风渐大起来,山上松柏齐声吟唱,森然壮阔。平宗裹在身上的裘氅被吹得在风中招展,像帆一样,将他紧扯了几步。

平宗突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中天明月。一朵乌云无声飘过来,将月亮遮住,四下里突然变暗。平宗想,她这样的人怎么会委屈自己做一个没有名分的侍妾?莫非这一切从一开始就已经被设计好了?

第十四章 晴雪成拟乱微光

至正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假黄钺太宰大将军都督中外军事领尚书令晋王平宗以摄政王的身份公布了皇帝平宸的退位诏书。这本就是延庆殿之变后众人一致的猜测,倒是并不出人意料。至于继任帝位的人选,也不出意外地选择了汝阳王平宁的次子,年仅两岁的平荐。出手众人意料的是,与退位诏书同时宣布的,还有平宗请辞摄政王的奏表。

太史令高健受命为新帝登基选择吉日,定在了来年正月初三。在此之前便应由摄政王暂摄国事。众人都以为无论如何平宗都不会放弃这名正言顺的摄政期,他却赶在这个时候请辞摄政王,而请辞的理由则是教子无方,纵子行凶。但平若已经在全龙城的达官显贵面前被打得半死,他又为此专门请辞,自然也就没人好再追究下去,而平宗的辞呈照例三进三拒,最后才终于得到旨意同意了辞呈。当然平宗也不会就此甩手不管,提出了接替自己的人选——乐川王平衍。

这人选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不管是哪一方势力,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丁零贵族自然知道平衍是平宗的心腹臂膀,他在摄政王这个位置其实跟平宗坐在这个位置没有太大区别。而汉臣们也都知道平衍这人不但雅慕汉风、熟读经典,他自己就是个琴棋书画皆通的名士,相比起强势军人出身的平宗来,自然更好打交道,也更有互通的可能。如此算来,这也是对汉臣们自崔晏倒台后一个示好的姿态。

这样一来,各方皆大欢喜,接下来就是由鸿胪寺派出信使,向四方各国送达国书。

凤都接到这份国书是在十天之后。龙霄在自己的书房中彻夜未眠地谋划了一宿,第二日一早也来不及练剑,匆匆杭洗过后,就赶去见琅琊王。

琅琊王见客的书房设在府中一处竹林里。此时正值隆冬,草木萧疏,竹林也是一片萧索枯黄。琅琊王却似是毫不介意,仍旧将书斋的门窗大开,只在脚边笼了炭盆,自己裹着一身上好的锦裘,围着熏笼箕坐,腿边红泥小火炉上正热气腾腾煮着酒,炉旁的金碗中放了几枚青梅,两个侍女在身后帮他梳头,另有个十三四岁的童子坐在窗下抚琴,端的是一派魏晋风度。

龙霄来到门口,见他这副样子便笑了起来:“琅琊王真是好雅兴。”

琅琊王哈哈大笑,冲他招手,称他的字: “烛明来了,快进来。”

龙霄正要进屋,低头见屋里铺着席子,门口放着几双鞋,便也将自己的鞋脱在外面,只穿袜子进去。他素来不喜规矩拘束,见琅琊王这个排场简直自在得不得了,双臂一振,大袖翩飞,人已经趺坐下来。一旁侍女乖巧地送上一个凭几来,琅琊王也递过一只水晶海棠觞。龙霄接过来,见觞中美酒暖暖热气氤氲,被水晶海棠觞染作绯色,里面却晶莹凝碧地浸着一枚碧绿的青梅,登时觉得这冬天里春意逼人。

龙霄不禁摇头笑道:“凤都人都说我会享福,在殿下面前,简直就是牛嚼牡丹,粗鄙得不成样子了。”

琅琊王笑道;“你不一样,你是大忙人,官里、京中各处戍卫都离不开你,哪里像我,散淡闲人一个,又不能真的呼朋引伴聚啸林泉,只能把心思都用在这些事情上面,在家里自娱罢了。”他一边说着,用长柄鸬鹚勺又舀了一勺酒给龙霄满上,亲切和蔼地问:“烛明我知道你日常都忙,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龙霄这时却不急了,优哉游哉地喝了-日酒,闭着眼细细地品丁好一会儿,才笑遭“这是诸暨碧簪山泉水酿的玉梨春。虽是民间土方,胜在水好,那一股天然清甜简直沁人心脾。再加上这青梅子的微酸凛冽,果然别有洞天。”他将酒一饮而尽,状似不经意地说:“我听说北朝的皇帝谋诛摄政王平宗失败,这才被迫逊位。这次他们广邀各国使节前往参加新帝登基大典,怕就是为了要求各国表态支持新帝。”

“哦?”琅琊王送到唇边的荷花杯略停了一下,眼皮略微抖动,也一副不甚上心的模样, “你消息倒是灵通。”

龙霄把海棠觞放下,盯着他笑: “殿下果然已经知道了。”

琅琊王摆摆手,侍女、琴童便识趣出去,从外面为两人将门带上。一直到外面的脚步声走远了,琅琊王朝龙霄望去, “烛明,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些年北边的动向越来越牵动朝中动向,想不了解也不行啊。何况…”他看了龙霄一眼,做出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来, “何况谁叉没在北边敲过几个棒子进去呢?”

龙霄哈哈大笑,钦佩地说:“难怪殿下消息灵通,原来是早就有准备。未雨绸缪,料敌先机,果然是英武睿智胜于常人。”

琅琊王听他一顿吹捧心中得意,拍了拍龙霄的肩膀: “好啦,你到我这里来肯定不是为了说几旬好听的话。直说吧。”

“我想去。”

琅琊王似是早就预料到了,摇头笑道: “烛明到庇还是年轻沉不住气。”他虽然语气没有什么变化,看着龙霄的眼神却冷了几分,“只是我心中已经有了去北朝的使节人选,你什么都不必说了。

龙霄碰了个软钉子也不着急,嘻嘻一笑:“殿下虽然心中已有成算,可我还是要多为殿下考量一二。”

琅琊王冷笑: “什么意思?”

“殿下到底是姜氏子孙,先帝的兄长,这江山是姜氏的江山,别人自然不得有置喙的余地。不过若江山出了纰捅,说到底是帝室的劫难,不管姓龙的还是姓罗的,都不过是殃及池鱼而已,何况姓罗的未必就会受到殃及。”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龙霄笑道: “我知道殿下心耳中选定的人选是罗邂。殿下也再想想,他可是从北朝回来的人。”

琅琊王盯着他研判了一会儿,语气放缓:“你影射的是子衾与北朝纠缠不清,有证据吗?”

“若真有证据,只怕我就没办法活着回家了。”龙霄说起自己的生死,仍是一副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样子,反倒看着琅琊王问, “殿下你说呢7。

琅琊王叹了口气,“他在北边待了很多年,那边风俗人情、朝堂中的情况都清楚.也有不少的人脉,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烛明,你的建议我会考虑,但是这凤都还是离不开你。再说了,你家中娇妻美妾那么多,永嘉怎么舍得你一走那么久?我看你还是安心留守。”他也知道这样的话说服不了龙霄,只能再给些甜头,于是凑过去低声说,“罗邂一走,明光军除了你也没有别人能束缚得了。到时候明光、羽林都归你统领.你看,我还是信任你的。”说完,琅琊王拍着龙霄的肩膀哈哈大笑了起来。

龙霄却毫无笑意,只在他笑声微落的时候说二“莫非殿下以为我的眼界胸襟,就只有区区凤都吗?”

琅琊王面色一变,问道:“怎么,你是想说你志在天下?”

“也不全是。”龙霄面上再见不到一丝谈笑的意思,肃容道,“北方既然不稳,正是我们主动出击的好时机。我想,是不是可以想办法动一动,快过年了,薅点儿羊毛过年也不错啊。”

“薅羊毛?”琅琊王诧异地瞧了龙霄一眼,“没想到你胃口不小,连我也只是想着趁这个机会在北边朝局重铣中多找几个盟友而已,你就直接想去薅羊毛?烛明啊,年轻人到底是有魄力。”

“哪里,哪里。”龙霄慢悠悠地澄清,“不过是想着自当年落霞关大败之后,江淮之间诸州尽失,结果琅琊王这个封号也变成了空有其名,说来憋屈得很。。

他这话说得甚狠。琅琊郡在江北,当年琅琊王受封时还是南朝的地盘,十六年前丁零铁骑南下攻城略地,琅琊郡沦陷,凤都震动,举朝无措,是先帝苦守落霞关才在长江一线抵挡住了丁零人的攻势。在此之前,琅鄢王建修因母家实力雄厚被看作是当仁不让的太子人选,不料落霞关一战后,当年熙帝便改变心意将太子之位传给了幼子建桅,也就是后来永德的父亲惠帝,同时将其他几个儿子遣出都城。琅琊王当日最为狼狈,他的封地已经不再,熙帝却因不肯放弃何机反攻夺回失地的信念而改封,将寿阳钟离之间三郡划为他的封地。

这本是熙帝当年激励军民不忘国耻,力图反攻之举。谁知不到一年光景熙帝驾崩,惠帝继位。惠帝在落霞关伤了根本,在位十几年也没有余力再起战端,恰逢北朝内乱不断,这十几年两边倒是各自休养生息。只是琅琊王这个封号却一直不尴不尬地留着,虽说时日久了大家也就渐渐习惯了,但专门拎出来说却不亚于当面打脸。

琅琊王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凉凉地笑了笑,说:“为了我的封号轻起战端,我岂不是要成天下之罪人了。烛明啊,你到底还是年轻,也没赶上当年打仗的时候。

打仗可不只是死人这么简单,能不打尽量不打的好。

龙霄兜了一个大圈子,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即就笑道:“也不一定要打仗,薅羊毛也有不同的薅法。真刀真枪地去打,杀人一千自损八百,这样太蛮,也不值得,还是要用巧力。”

龙霄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来:“我要说的话都在这里面。”

琅琊王将信封接过来,掏出几张生宣,见上面字迹浅淡,不大看得清晰,知道是用的棘草汁写就的,不由得又朝龙霄看了一眼,心头不悦与赞叹交织,也不得不郑重起来。

棘草汁是用鄱阳湖畔一种水草根茎捣出来的汁。用这种汁液在生宣上写字,字迹浅淡几不可见,需要以烟火熏燎, 才能令字迹显形,但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一旦半个时辰过去,字迹就会消失无形,一点痕迹都不留。

龙霄将要说的话用这种方式写在纸上给琅琊王看,就是不愿意留下任何把柄,将自已的后路留得足足的。意味也就十分明白,此事只限于他们两人知道,如果有任何泄露,他龙霄都会矢口否认。

琅琊王细细将内容看了两遍,点了点头,“她果然没有死?”低头思索了片刻,将这几张纸放在红泥炉上点燃扔在喝空的荷花杯中,看着它烧成了灰烬,这才抬头问龙霄,“你这计划有几分把握?”

“事在人为,几分把握要看是谁去做。”

琅琊王沉吟了很久,摇揺头:“太冒险。我不能将这万里江山、天下黎民、祖宗基业,赌在这样的事情上。”

龙霄终于有些急切,倾身过去低声说:“如果让我去,至少有八成机会。”

琅琊王哼了一声,并不回应。

两个人肚子里各自存着算计,屋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熏笼中的细银炭不时发出哔剥的声音来。琅琊王不吭声,龙霄便瞧着金貎口中吐出的淡蓝色烟雾,耐心安静地等待着。他知道琅琊王始终还是要有所表态。

琅琊王负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又回到自己的桌案前。此处既然用作书房,自然少不了文房四宝,他桌上一应俱全,全都是珍品。左边还有一个绿檀手架,是用来书写时垫手腕用的。绿檀也不算太过名贵,只是手架上用阴文雕着一棵老松的纹样。琅琊王将手架拿起来在手上反复抚摩,状似不经意地问:“永德她真的还没有死?”

“这却不好说。当日龙城达官显贵面前,倒是说她死了。但我担心万一死的不是她,这事反正死无对证,除非有见过她的人去确认。”

琅那王叹了口气,“本来子衾去见见是最合适的。可惜他跟北朝的关系实在不让人放心…”他将那个手架递给龙霄,“这个收好,到北边用得着。”

龙霄惊讶地收过来,却忍住没有再问。话说到这里已经不必再赘言,琅琊王显然也有自己的打算,但至少他的目的达到了。

龙霄行了一礼,正要缓缓退出,琅琊王突然又叫住他:“烛明…”

龙霄转身看着他:“殿下还有吩咐?”

“永德的事永嘉知道吗?”

龙霄微微一怔,揺头:“她一直以为永德已死。”

琅琊王点了点头:“就让她这么以为吧,反正永德也活不了几天了。”他一边说着,唇边出现了一丝冰冷的笑意,看在龙霄眼里,没来由地浑身一寒。

龙霄一回到自己府中,立即去找离音,见到她不由分说就拉着往外走。

离音本来正要去永嘉房中何候,被这么生拉硬拽地带走,登时恼怒不已,一边挣扎一边怒斥:“你做什么?快放开啦!”

不料龙霄真听话,立即松手。她猛地失去借力,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上。

龙霄笑道:“你看,我放了手,你可怎么办?”一边说着,向她伸出手去,要拉她起来。

离音心中恼怒,避开他的手自己爬起来,低眉垂目看着自已的脚尖问:“侯爷有什么吩咐?”

龙霄皱眉低头看着她,问得直截了当:“你这几日为什么总要躲着我?不就是亲了你一下吗?也至手这样?”

离音脸上轰然烧了起来,连忙左右看看,见左近没有旁人,这才瞪着龙霄沉声说:“请侯爷说话小心,不要让人所去徒惹事端。”她匆匆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龙霄一把拽住。

“我话还没说完,你想到哪儿去?”龙霄笑嘻嘻地问,像是专门来欣赏她羞恼模样的。

“请侯爷放手。”离音挣开他,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戒备地盯着他,语气冰冷,“有什么话侯爷动口就行,请不要动手。”

“动口就行?”龙霄走近一步,仍然笑嘻嘻地,“这可是你说的。”他突然伸手揽住离音的腰将她圈进自已怀里,低头吻住她的唇。离音脑中登时一片空自,死死睁大眼睛瞪着龙霄,几乎要冒出火来。龙霄倒是被她这眼神给逗乐了,在她唇上轻轻一咬,总算还是饶了她,抬起头饶有兴味地问:“是这样动口吗?”

“无耻!”离音回过神来抬手就是一个巴掌。这一次她是真的怒了,力气极大,啪的一声响,在晴雪清晨空旷的庭院里格外响亮。一旁梅树虬枝上积的雪被震得簌簌落下,洒了龙霄一头一脸的雪屑。龙霄只觉半边脸火辣辣地痛,连带牙龈都一片火烧似的感觉,伸手一抹,原来破了口腔,流了些血。

离音一见血吓坏了。她也没想到龙霄竟然毫不躲闪。此时她掌心也是一阵钻心的痛,以至于不由暗暗怀疑竟是生生将自己的掌骨打断了不成。龙霄起初的惊怒过后最先冷静下来,见她眼睛蕴着泪光默默抚着手掌,叹息一声,将她那只手拉过来低头査看:“你这算是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吗?还没见过打人打伤白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