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手。”离音已经顾不得用尊称,话说出口才发现发着颤,浑身透着狂怒过后的虚弱。

也不知道是怕又被打,还是见她这个样子实在不忍,龙霄居然真的放手,后退一步,看着她说:“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在考虑如何说得得体一点儿。

离音瞪了他一眼,转身飞快地离去。龙霄叹了口气,急忙跟上,拽住她的手臂:“我还有话问你,你跟我来。”

离音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一抬头见他面色肃穆, 全不似调笑的模样, 立即明白过来,低下头被他拽着离开。

每到冬天,永嘉早上都要喝碗杏子羹。每年初夏时采集最新鲜的时令杏子捣烂,加入桂花蜂蜜蒸熟酿成酱在地窖里贮存起来,到了冬天每日用糯米枸杞一起熬制成羹,喝时再撒上葡萄干芝麻干酪,口感酸甜软糯,暖胃明目养颜。这本是宫里流传的做法,永嘉下嫁自然也就带了出来,凤都妇人不少人在永嘉这里尝过之后回去也自己酿制,但到底不如永嘉公主府里的香醇味浓。

阿缳亲自去小厨房将杏子羮端来,见永嘉倚在窗边的锦榻上,手里拿着两枚螺钿却瞧着窗外出神。阿缳放下碗,过去将螺钿从她手中接过来,笑着问:“夫人要戴这一对?晴雪天里倒真是好看。”

永嘉回过神来,颇有些惆怅:“这是阿丫的。”

阿缳是从宫中就随身服特永嘉的,知道阿丫是永德长公主的乳名,听了不禁一怔,又仔细看了一眼,笑道:“是了,还是先帝在那会儿的事儿。”

“是啊, 一眨眼他们都不在了。”永嘉长长叹息了一声,从阿缳手中将螺钿接过来,握在掌心用力攥住。

“阴了这些天,好不容易放晴了,夫人就不想出去走走?”

“走?去哪儿走啊?”永嘉还是懒洋洋的,将碗放下头靠在窗棂上,仔细看着手中那两枚螺钿,“我打算把这个给离音。”

“啊…”阿缳怔了一下,脱口问道,“为什么?”

“这有什么好问的。她跟了永德这些年,给她做个念想也好啊。”

“只是…夫人为何如此善待她?”阿缳话中其实有另外一层意思,她怕永嘉不明白又说,“刚才进来时看见她在花园里,和驸马在一起…”

“我知道。”永嘉淡淡地打断她,目光投向窗户外面。从她这个角度,恰恰能看见花园中的一个角落。那角落里梅枝横斜伸出,一朵朵花苞在银装素裏之下蓄势待放。永嘉沉默了一小会儿,轻声说:“你家驸马的心思你还不知道吗?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最好的。由他们去,我看离音比那碧鸳要好。上回逼着他把碧鸳打发了,好歹要还个人给他。只怕,他有这个心,离音还没这个意呢。”说到这儿又是冷冷地一笑,“离音毕竟是紫薇宫出来的人,另外两个没死的,一个是太后,一个是柔然可贺敦。离音跟了他那才是天大的委屈。”

天光透过窗户渗进来,映衬得永嘉皮肤品莹剔透,宛如雪雕的一般。

龙霄拽着离音一路穿过花园来到他在内府的书房里。这里他并不常用,只在不去妻妾处过夜时胡乱应付作寝室,收拾得没有外书房那样整齐像样。屋里一张千工大床尤其夺目,与其说是书房,倒不如说是睡房。

离音被他半拉半拽地进了这里登时慌张起来,手脚并用地把他推开,问:“你带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龙霄见她脸涨得通红,忽然明自了她在想什么,气得笑了:“你就算是仙女下凡,也不至于让我大白天的什么都不顾了。别把自己想得太美。”

离音气得浑身发抖,转身拉开门就要走,龙霄赶紧拽住她:“都说不会对你怎么样了怎么还要走?”

离音回头想要反唇相讥,张开嘴却发现不管说什么都会落入他的圈套,一时间竟然愣住。

龙霄哈哈大笑:“不错,幸好没说就是因为我说了不会怎么样你才走。”

这样没脸没皮的人离音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啐了一声,骂道:“无聊无耻。”却到底松开手回到屋里。

龙霄被她骂得满脸喜色,顺手把门关上。

这几日龙霄都没有在这边过夜,屋里并没有笼火盆,冷得如同冰窖一样。离音只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手脚冰凉,连眼皮都是冷的。

“有什么事就快说,这儿冷死了。”

龙霄从床上拽了条锦被丢给她: “先盖着暖和下。”

离音本想拒绝,实在扛不过寒意,板着脸围在身上。被子上有若隐若现的龙涎香的味道,正是龙霄日常常用的香。想到他夜里贴身盖的被子被自己拥在怀中,离音还是忍不住满脸通红。

龙霄却诧异起来:“脸怎么这么红?别是冻病了吧?”说着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被离音一巴掌把手打掉。

“別碰我。“离音向后缩,飞快地说,“你有什么要问的就间吧。”

“我是要问你,我就要出使北朝了,如果在那边见到永徳,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她的?”

第十五章 松树当轩雪满窗

平若的居处本在瑛风堂,平宗为了便于看守,将他挪到了湖心岛上的一处画堂中,周围由亲信贺布卫里里外外布了三层守卫,只允许贺兰王妃和有数的十几个下人出入往来,一切其他闲杂人等都不得上岛。

贺兰王妃带着从西域新罗南诏各地搜罗来的外伤药在平若的屋里守了整整三天,一边盯着人用各种药水给儿子擦洗伤口,一边自己以泪洗面,好容易熬过了最漫长的三天,平若终于从高烧中醒过来,拉着她的手叫了一声“阿娘”。这一声叫得不但王妃自己,连一众不眠不休伺候了他三日的婢女内官也都喜极而泣,一时间偌大的屋子里一片啜泣呜咽的声音。

再出门来已经不知道天又亮了几回。门外仍是一片银装素裹,碧蓝的天上几缕流云悠闲游弋,雪白耀眼,刺得贺兰王妃不得不掩住眼睛,将两眼的泪水抹去。身边侍婢莺歌轻呼了一声:“咦,那是谁?”

贺兰王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远远看见隔着湖水,西面岸上一处缓坡上,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迎风而立,几乎与周围白茫茫的园林景色融为一体。见王妃朝她望过去,白衣女子行礼致意,动作幅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姿态娴熟优雅,就像她生来每日都要如此行礼一样。

“是那个女人。”另一个侍婢燕舞认了出来。

“那个女人”是近日府中被人频繁议论的话题,贺兰王妃也听人说起过几次,只是她全部心思都挂在平若身上,哪里分得出精神去留意。此刻才认出来“那个女人”就是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便连忙带着莺歌、燕舞越过拱桥快步迎上去。

叶初雪裹着一件白狐裘氅,面色照例苍白,全身上下一片素白,只在耳边垂着一对红宝石的耳珰,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倒是在她腮边投下一抹浅淡的红晕。她一直含笑立在原地,直到贺兰王妃到了近前,才款款敛衽行礼:“王妃胜常。”

贺兰王妃连忙趋前一步托住她的双臂阻止她行礼,小声说:“公主殿下万万不可多礼。”

叶初雪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笑道:“王妃误会了,我并不是什么公主。那个南朝长公主不是已经死了吗?”

贺兰王妃意识到自己失言,登时脸上烧了起来:“哎呀,是我的错,妹妹你…”

“我姓叶。叶初雪。”

“叶妹妹,这名字可真好听。”王妃见机也是极快,一把挽住叶初雪的胳膊,亲昵地带着她往外走,笑道,“妹妹这两日身体恢复得如何了?气色倒像是比之前好了很多。我这几日也没有顾上多关照,妹妹莫怪我啊。”

“怎么会,娘娘对我已经是关怀备至。”叶初雪这话说得倒是出于真心。她被贺兰王妃带出宗正寺的时候除了平宗给她的那件锦裘大氅确实身无长物。进入晋王府这些天来,王妃本人虽然没露面,却有人源源不断送来衣服饰物日常所需各种用品。

“只怕你瞧不上我们北方这些东西呢,跟南方是没法比的。”贺兰王妃说起这些来,满脸都是艳羡,“以前人家送来过一套金首饰,那花样手工,真是精巧华丽,远不是我们这儿的工匠能做出来的。所以我就吩咐她们,无论如何给你送去的东西务必要最好最精致的,不能让你笑话我们龙城的妇人不会打扮。”

叶初雪微笑地听着她一路絮絮地说着,等她停下来才问:“世子伤势如何?我天天过来看看,他们不让我进去。”

说起世子贺兰王妃就忍不住落泪:“不怕私底下跟你说一句,这下手也太狠了!身上从上到下就没一处好的。他一个孩子,再错也不用这么打吧,打坏了可怎么好。”

永德思忖了一下,斟酌地说:“好在棍棒打不坏筋骨,多养养就好了。说来他还是心软的,到底没有下狠手。”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心底隐隐抽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王妃不明所以,问道:“怎么?”

“哦,没什么。”叶初雪赶紧摇头,仍旧跟上王妃的步子,“想起小时候看人打板子的事儿了。”

王妃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她唇边笑意渺渺,双目却益发清冷如冰凌。

叶初雪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她的目光,若在以往也许会但笑不语,但今日不知为何,许是因为眼前这妇人所表露出来毫无心机的模样令她有那么一刹那放松了心中的戒备,轻声补上了一句:“我亲眼看着那人最后被杖毙。”

“啊!”王妃近日尤其听不得“杖毙”两个字,惊得停住脚步,惊疑不定地瞪着她。

叶初雪笑笑,反过手挽住她,笑道:“所以说殿下到底心软,杖毙不是没有,他只是不忍心而已。”

王妃突然捉住她的手,疾行两步,将她带到一旁树林中,眼睛朝莺歌、燕舞瞟了一下,那两个婢女便乖巧地守在外面不敢再多走一步。

“妹妹,你是阿若的救命恩人,我在你面前没什么可隐瞒的。妹妹,你说阿若以后可怎么办好?”

叶初雪沉吟了片刻,问:“殿下对阿若的处置说什么了吗?”

王妃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他要真有个话下来,我倒也好办。既然不杀,是逐是贬,好歹留条命在,我也都认了。只是都这些日子了,我连他的一个字也不曾听到过,他这些日子又忙,想见到他也难。妹妹,我知道你在他心目中是不同的,你要是能再帮阿若一次,便是我们母子的再生父母活菩萨,我以后日日给你念经求你福寿双全…”

“王妃千万别这样。”叶初雪赶紧拦住她笑道,“我哪里有这么大能耐,这次不过是机缘巧合。”她略一沉吟,说,“我这几日帮你打听打听吧。”

“如此就有劳妹妹了。”王妃长长地舒了口气,拉着她的手用力捏了捏,知道话尽于此,也不必再多说什么,这才又与她相携从林中出来,一路朝着自己居处毗卢院行去。“妹妹初来乍到,这几日我关照不到,让你受委屈了,我带你见见府中其他姐妹,你放心,有我在,往后你们好好相处,别人不会冒犯你。”

叶初雪略怔了一下。这几日平宗与贺兰王妃各自忙着,她的居处又远在山间,寻常见不到府中诸人,尤其是平宗的姬妾们。她心中满是别的计量,一直到贺兰王妃这话说出口,才赫然意识到,自己此时的身份已经是平宗府中的侍妾,处事为人都要被纳入晋王府的规矩和气氛之中。这对她来说,是一种绝新的体验,甚至比她独自渡江北上更奇突古怪。

贺兰王妃察觉到她的异样,停下来问:“怎么了?”

“哦…”叶初雪迅速理清思路,笑道,“我也一直有心拜见诸位姐姐,只是无从入手呢,毕竟到如今我连个进门的说法都没有,怕去了被人家拿扫帚撵出来,姐姐肯引见自然是最好的。”

贺兰王妃有心拉拢她,听见她这样说自然欢喜,拉着她进了毗卢院。

院中一进门便是一片空地,四角上立着四尊石雕的菩萨,个个都高鼻深目,广额宽颐,身上璎珞繁复,衣饰轻薄,姿态宛然,栩栩如生。若非他们全身上下都细密錾了金箔,在雪地里闪亮夺目,几乎就会被人认作是西域远道而来的大德高僧。叶初雪平生头一次见到如此生动贞静的佛像,乍眼看过去,仿佛那菩萨像是要活过来一样,望着她的目光似乎洞彻了她心底的所有秘密,唇边若有若无的笑容也如同火印一样直直烙在她的心头。

叶初雪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脚下积雪被她踩得咯吱作响。贺兰王妃在一旁观察她的神态,笑道:“这几尊菩萨是从青州请来的工匠雕的。”

叶初雪回过神,静静地看着她。贺兰王妃不无意地絮絮说起来,“据说青州的石匠手艺源出一门,祖师来自犍陀罗。他们这一脉的手艺与别处都不一样,却世代都只是秘传,外人无从效仿。我这几尊菩萨雕时,是在一间屋子里,任何人不得窥视探访,用了整整半年才雕成的。装座那日殿下也来了,蒙着的绸缎一被掀下,连殿下都吃了一惊,恭恭敬敬地敬拜了一番。”王妃说到这儿叹了口气,语气恬淡满足,“殿下素来不信神佛,自打这几尊菩萨立在这儿之后,他就再没有进过我这个院子。”

叶初雪意外地朝她望去,见她也正向自己看来,明白她这话后面确有深意。她不好回应什么,便借着向菩萨行礼,转身合十,躲开了王妃的目光。

王妃直到她直起身,才说:“好啦,快进去吧,你身子弱,不能在外面太久,万一着凉生病,可就是我的罪过了。”她不由分说,拉着叶初雪往里走,直到穿过了月洞门,叶初雪还不由自主地回头,向沉默安静立于青天之下八维四角的菩萨们张望。

穿过一间倒厦,再往里就是王妃的正堂。此时屋里已经坐着七八个女子,正在嘻嘻哈哈地谈笑,见到王妃拉着叶初雪进来,齐齐起身行礼。王妃一进了门就放开了叶初雪的手,指示莺歌引导她在自己这张榻上坐下,这才转向众人,说:“众位妹妹不必多礼,都平身吧。”她此时神色端然肃穆,全没有了片刻之前与叶初雪亲切私语时的模样。

叶初雪也知道这几位就都是平宗的姬妾了,心中不禁有些惊讶。之前私下相处,只知道贺兰王妃是个疼爱儿子的慈母,却未见有什么手腕心机。但王妃照顾平若几日不曾露面,这些姬妾也照样日日来此伺候,不敢稍有怠惰。如今看来,世子得咎,她本人也遭到平宗冷遇,却丝毫没有影响她作为王府主人的威信。

叶初雪细细将这些姬妾一个个打量过去,只见众人皆是舒眉朗目体态高健,看上去竟然都是胡族女子的风范。

果然贺兰王妃为她一个个介绍引见,这位是侧妃慕容氏,那位是素黎氏,还有莫干氏、忽律氏、尉迟氏等,无一不是出身丁零八部。看她们的举止容态,也都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想来也都是各部首领之女。叶初雪心中暗笑,这晋王的内府倒比朝廷更像是八部联盟推选出来的。

丁零人统一漠南草原之后,将八个最重要也最密切的部族以龙城为中心,按照八维的方位安置在京畿之外。龙城本身就处在草原与耕田之间过渡地带,龙城以北尽皆草原,以南则是农田。丁零人立国将近百年,即使是八部也因封地区别,逐渐有了差异。京南之地的慕容部、尉迟部、贺布部汉化程度很深,族中子弟姐妹也都个个文采风流、风仪秀逸。叶初雪看慕容、尉迟两位夫人,也觉她们比起其他人来更温婉雅致一些。

倒是其余几人,既然生长在草原上,也就养就了草原女子的爽朗直率。她们对叶初雪十分好奇,贺兰王妃介绍后便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有人捉起叶初雪的手,对她细腻白皙的皮肤赞叹不已,也有人摸着她的肩背胳膊,喷喷地感叹太清瘦了些,身上也没有多少肉。

叶初雪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围观过,又好笑又惊讶,耐着性子任她们摸来抚去,尽可能地回答着她们的问题:家在江南,羊肉也吃,不会骑马,江南的男人也不是个个都满腹诗书…突然有人问了句:“听说殿下从南边带了个女人回来,难道就是妹妹不成?”

叶初雪眨了砭眼,还没来得及回答,另外一人已经接上话头:“听说那女人是个南朝的寡妇,本来要嫁给昭明的一个什么人,却被殿下把人家房子烧了把人抢了回来。”

叶初雪倒是没想到话给传成了这样,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她索性不着急说话,听听还有什么样的说法。

果然立即就有人说:“哎呀,那人我听说过,是我们忽律部玉门守军参军严将军的父亲,活活给烧死了。啧啧!不过看妹妹这模样,真是的,别说烧死个人,就是烧了一座城也是值得的。”

这简直是在骂她祸国了,叶初雪笑意渐渐敛去,向贺兰王妃望过去。

贺兰王妃微笑坐在一旁看着,见实在闹得不像话了,才冲莺歌使了个眼色,让她将几位夫人从叶初雪的身边拉开,笑道:“姐妹们都没见过什么世面,见了妹妹这样江南来的美人儿都唐突起来,妹妹可千万别介意。”

叶初雪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剐才也不知道被谁拉扯间,掐出一块瘀青来。她笑道:“是姐姐们太热情了,我一向笨嘴拙舌,不大会说话,怕是得罪了人还不知道呢。”

正说着突然外面跑进来一个小内侍,手里托着一壶酒。一进门在屋里扫了一眼,径直来到叶初雪的面前跪下说:“这是殿下赏赐给娘子的酒。”

屋里登时安静了下来。

忽律夫人刚说话孟浪,尤其忐忑:“殿下…怎么…怎么…会知道…”

王妃醒悟过来站起来就往外走,一直追到了立着菩萨的院子里,才隐约看见平宗的淡青色的袍角从门外闪过。

贺兰王妃怔住,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追出去。她心中余悸未消,也猜不透晋王是碰巧路过还是特意前来。平若处置尚未有最后的定论,她怕贸然出现在他面前,会对平若有什么影响,思来想去,双腿终究还是无法迈出门去。

“我去吧。”叶初雪已经跟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那酒壶。那是一只西域风格的长颈细嘴壶,需要两只手才能拿稳,握着壶柄的手被冻得通红。

贺兰王妃如遇救星,连忙拉住她:“别忘了去问!”

“放心。”叶初雪拍拍她的手,神态中有一种令人信赖的沉着,仿佛即便天塌下来,她也有办法应付。贺兰王妃登时安下心来,放开抓着她的手:“我让人带你去他的书房。”

叶初雪笑起来:“这样再好不过。”

她也并不着急,由着贺兰王妃屋里的小婢女蕙香替她拿着酒壶,问清了方向一路悠悠闲闲地过去,绕着湖畔蜿蜒而行,一路来到了厅事的后门外。蕙香指着一旁一座白壁丹楹的独立小楼,告诉她这就是殿下平日见人的地方。楼外并没有围墙,却用冬青花阵隔出了一条蜿蜒小道。

内府女眷照理是不能来这里的,蕙香走到白墙外便不肯再进去一步,叶初雪也不为难她,自己接过酒壶悠哉地往里走。远远就看见地上蹲着个人,却是晗辛。

“我说一整日都没见到你,原来在这儿忙呢?”

听见叶初雪的声音,正蹲在雪地里捏雪球玩的晗辛连忙站起来,神情中晃过一丝慌乱。叶初雪过去拉住地的手腕,冰凉的触感却让晗辛心头微微一暖,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吭声。

叶初雪也就明白了,问:“他来了?”却也不必等答案,笑道:“正好得了一壶酒,咱们在这儿喝两口?”

晗辛皱眉接过酒壶摸了摸:“凉了,喝冷酒不好。再说这儿这么冷,你哪里受得住?”

“那你就想想办法嘛。”叶初雪凑近她耳畔,低声说,“我得进去看看。”

晗辛点了点头,不再多说,捧着酒壶走上台阶,在门上敲了敲。

书房实际上是两间,外面是一个过厅,门的左右摆着两张坐床,供平宗以及往来官员的随员休憩等候,再往里走还有一道门,进去才是平宗议事的地方。

听见敲门声,有人从里面开了门,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看服饰当是平亲身边的童子,看见她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问:“你是哪儿的?来干吗?”

晗辛却不急着答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向里面张望,果然看见了在坐床旁站着的阿寂。

“你东张西望做什么?问你话呢,快回答!”童子语气严厉,一脸倨傲。

晗辛冲阿寂使眼色示意不要声张,这才又转向童子,晃了晃手上的酒壶:“酒凉了,找地方热一热。”

童子气得简直要笑了:“这是什么地方?啊?这是你来热酒的地方吗?我要不要再给你备点儿牛肉羊肉啊?”

晗辛笑眯眯地说:“如果有自然最好,不过我猜你是变不出来的,就不让你为难了。只要借你们这儿的熏笼用用,略温温酒就好。”

童子皱眉瞪眼正要发作,听见里面平宗问:“阿陁,什么人?”

阿陁回头欲答,晗辛趁他不备突然从他身旁侧身挤了进去。阿陁没料到她如此无礼,大惊失色,转身欲抓,晗辛却动作极快,躲过了他的手。阿陁赶紧迫上去一手搭住晗辛的肩怒道:“这里你也敢乱闯,活腻了?!”

晗辛回头,冲阿陁挤眼做鬼脸,肩头一扭便甩脱了他的手。阿陁从未被人如此戏弄过,不禁大怒,又要去追,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失去重心眼看就要摔倒,阿寂赶紧过来扶住他说:“阿陁,你小心。”

阿陁跺脚:“你别管我,快拦住那个刁妇,这里岂容她撒野!”

阿寂不高兴了,狠狠拽住他的胳膊:说话小心!”

阿陁一怔,不知他这怒气从何而来,结结巴巴地说:“可是那个女人,那个…”

他话音未落,已经听见里面平宗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阿寂笑道:“看,殿下也没有怪罪嘛。”

阿陁悻悻地从他掌中抽出胳膊,问:“她到底是什么人?”

里面书房中,晗辛向平宗款款行礼,对坐在一旁死盯着自己的平衍视若不见,面上笑容不减:“夫人多谢殿下赐酒,只是她不能喝冷酒,求借这儿的熏笼用用。”

平宗负手盯着她看,看她学着主人那样满口说着不相于的话,看她目光中闪出狡黠的光芒,就像看到了那个人的替身一样。她说什么他并没有听进去,见她盯着自己看,才回过神来,冲平衍笑道:“我多日不在府中,规矩看来是废得差不多了。”他转向晗辛,说:“你既然进了我的府里,总是要按照府里的规矩来,即便恃宠而骄也不可败坏了府里的名声。这是乐川王,还不快来见过。”

晗辛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正眼看向平衍,恭恭敬敬敛袖垂首:“见过乐川王。乐川王胜常。”

平衍盯着她看了片刻,并没有回应,抬头对平宗说:“今日的事情议得也差不多了,阿兄,我先回去了。”

平宗略感意外,看了看平衍又看了看晗辛,略思量了一下,点头道:“也好。”他起身命阿陁去叫人来。平衍身有残疾,需要乘坐肩舆,出门一趟不容易。好容易张罗好了,平衍坐上肩舆,拉着平宗的手说:“阿兄,你送我出去。”

平宗一怔,知道他有话要私下说,点了点头:“好。”他们两人本就闭门密谈,晗辛一闯进来乎衍就要走,还要私下说话,平宗不用想也知道与晗辛有关,当下转身嘱咐晗辛:“把酒放下,你去吧。”

平宗陪着平衍一路走到晋王府的门口,一路浅浅地说着话。

“给诸国的邀请都已经发出去了?”

“都已经发出去了。”平衍,想了想,问,“你猜南朝会派谁来?”

“我倒希望不要是罗邂。”

“为什么?”

“时机不对。”平宗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厅事脚下一株梅花。还没有到红梅盛开的季节,这株老梅横虬的枝丫上已经星星点点皆是花苞。他顺手折下一枝来递给平衍,“开花要等花信,春风不到,花开无果。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只怕一两年内都不是对南朝动手的好时机。”

“不是从夏天就开始筹备了吗?”平衍吃了一惊,满心疑惑,“而且柔然西撤,这是多难得的一个机会。”

平宗突然转头看了他一眼,眼角都是笑:“谁说不是了?”

平衍略想了想,大为惊异:“人人都知道这是个好机会,都道你厉兵秣马是要准备南征,难道不是?”

平宗笑而不语。

平衍恍然大悟:“你的目标是柔然!”

“是河西牧场。”平宗静静地纠正,望着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湮灭已久的光芒在暗中跃动,他像一只久已不曾狩猎的狼,一想到征战就兴奋得皮肤隐隐作痛。

平衍长长舒了口气,心中也隐隐激动起来。河西牧场位于祁连山与焉支山之间,因为被两座山的雪水滋养,水草丰茂,占地广阔,是全天下最好的牧场。丁零人马上打天下,马是他们最看重的财富。河西牧场每年出产六十万匹马,柔然人雄霸河西,无意向东扩展,每年要向北朝出售二十多万匹马,几乎占了北朝税收的六分之一。攻取河西牧场,将这块根本之地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是任何一个铁血丁零男儿都会为之振奋的想法。

“那南朝怎么办?”

说到南朝,平宗眼中的光芒略微暗淡,他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平衍急了,也不顾坐在肩舆上行动不便,探过身子抓住他的胳膊:“南朝不太平,永德长公主之乱未平,琅琊王根基未稳,罗邂又如日中天,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