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低头看他抓着自己袖子的手,那只手因为病弱而显得嶙峋,手背上蓝色的血管突显出来,四个关节骨一颗颗突兀耸立着,令人看着格外不忍。他叹了口气,吩咐抬着肩舆的少年将平衍送到一旁的凉亭中,让阿寂、阿陁带着人在远处等着。他见天气凉,又将身上的裘氅解下来,不顾平衍反对给他暖暖地围上,在他身边坐下,才沉声说:“自太武皇帝统一淮北,先帝夺取青徐将战线推到长江以来,我比所有人都更渴望能挥师南下,一统天下。”

“那为什么不呢?”平衍急切地问,“现在天时地利都在我们这边,兵力也不成问题,你如果出兵,我为你稳定后方,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打下来没问题。你想过打下来之后要怎么办?”

平衍一怔:“之后?”

“就像先帝拿下青徐之后,到如今也有二十年了。咱们丁零人为了让青徐的汉人归附皇统,就得依着他们的习俗来,让汉人充任乡里三长,在乡间建汉人学堂,铨选汉官,推行汉制,连我们丁零人也都渐渐变得越来越像汉人了。阿沃——”他见平衍要反驳,压住他的手,强硬地看着他,让他听完自己想说的话,“我不是说汉化不好。中原人杰地灵文物章华,咱们丁零几代人用血肉铺就从草原来到中原的路,不就是因为也想像他们那样。但我们毕竟还不是他们。一个青徐就费了这许多功夫,如果打下江南,我们丁零人会被汉人用他们的典籍制度诗词习俗淹没掉。要想统治江南,就得用南朝的大臣,现在的局势看,如果打下来,最可能倚重的就是罗邂。你希望是这样的局面吗?”

平衍愣住,他从未想到如此深远:“倚重罗邂?怎么倚重?”

“也许过渡时期立他为帝,以减少江南世族对我们的抵制。”

平衍想了半天,缓缓叹了口气:“阿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所以你、阿若、陛下,你们潜心汉学,仰慕汉人的经籍历史习俗,我都不反对。我只是希望你们记住,你们终究是丁零人。即便你们将自己当作汉人,汉人也不会这样看。”平宗说到动情处,已经忘了平宸被他废黜,再叫陛下已经不合时宜。只是两人谁都没有留意到这样的细节,他们眼中有着更广阔的图景。

平宗与他并肩而坐,头一次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给他听:“江南迟早要取。取他们难的不是武力而是文治,所以我将摄政王这个担子让给你也是有这个心思,你打牢基础,我们自己有了能与南方抗衡的世族和学统,有了能让南方世人愿意拜服的制度典章,再去取他们不迟。”他顺手从一旁围栏上抓下一把积雪,在手中握成球,又一点点捻碎,让雪粉纷纷落在自己脚下,缓缓说:“我用这段时间,先把后院收拾干净。”

平衍目光炯炯,点头:“阿兄,你放心。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第十六章 清歌惊散楼头雪

平宗送走了平衍,一路细细思虑着,负手踱步回到书房。

门投有关严,露出一条缝隙。他瞪着那条门缝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推门而入。阿陁并不在里面。平宗放轻脚步,走到里间的门外,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等了一会儿,直到听不见动静了,这才猛地推开门。

果然那个女人就在屋里!

她坐在他的坐榻上,斜倚着隐囊,一手支着腮,一手拎着他给的那壶酒,笑吟吟看着他发牢骚:“让晗辛来求点儿热气儿温酒,结果她连人都找不到了。倒是这壶酒兜兜转转又回到你这儿了。你到底有没有诚意啊?”

平宗瞪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走过去拿过酒壶:“就不该对你有一点儿体贴,不过一壶酒也值得你巴巴地追了这老远,在外面冰天雪地守了这么久,想尽办法把我给调出去,让你趁空进来?”

叶初雪一时没有说话,眼皮微微跳了跳。平宗气定神闲地从她手中接过酒壶,从桌上拿过一只银盏倒满,却并不递过去,而是握在手心慢慢用自己的体温焐着,指了指她的脚,小牛皮尖头靴下沾着厚厚一层雪,“好猎人能看出你所有的踪迹。从你脚上的痕迹,我知道你从王妃那儿过来,在书斋下站了片刻,在冬青花丛后面站了一会儿,一定是因为等我和乐川王离开。”他欣赏着她震惊的神色,得意地从她脚下拈起一小截枯枝,“所有的行为都有迹可循,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而已。”

他把手中的酒递给她,“现在你该压压惊了。”

被人揭穿的恼怒惊恐轮番在心头翻腾,她有一瞬间的慌张,瞪着那杯酒,脑中却一片空白。

“你不是爱酒吗?不喝了?”他讥讽地看着她,带着猎人特有的狡猾笑意。

“为什么不喝。”她终于将各种情绪压制下去,再抬起眼的时候,仍是一片平静,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笑道,“我嗜酒如命,怎么会有不喝酒的时候?”

平宗看穿了她的平静,那只是她慌乱之间为自己织就的一层薄膜,脆弱透明,除了她自己之外,谁都糊弄不过去。平宗一言不发地又给她斟上一杯酒,看着她再次喝下去。他的目光在她的脖颈流连,她仰头的时候露出优美纤细的弧度,她的皮肤白得透明,他能看见她颈侧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伸展。他看得出来,每当这个女人开始喝酒,她的周围就会出现一层看不见的壳子,把她与周围的人隔离开来,让她能够安全地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掩藏起来,让人看不清摸不透她。

“再喝点儿。”给她斟上第三杯酒,看着她喝完,给了她足够的准备时间,平宗进才继续。

“你找到什么了?”

“什么?”酒杯刚离唇,叶初雪脑袋有点儿慢。北方的酒辛辣刚劲,她喝得猛了些,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两颊火烧一样烫起来。她抬眼朝平宗看了一眼,笑问:“你说什么?”

那笑意媚态十足。酒意醺然下,她面若桃花,眼中水波荡漾,春意无限,竟是从未显露过的娇艳明媚,仿佛严寒冬日里乍然盛开了一树春天才会有的杏花。平宗看着她一呆,不由自主伸手抚上她的脸,喃喃地问:“你的酒量就这么大吗?”

她乖巧地用脸颊在他掌心里磨蹭,盯着他的眼睛水光潋港勾魂摄魄,哧哧地小声笑着,像是不明白他的话,回过头在他掌心轻轻吻了一下,暗示意睐十足地伸出舌尖在红唇吻过的地方轻轻地一舔。一阵酥麻直蹿到了平宗的胸口,他呼吸略滞了滞,捏住她的下领强迫她抬起下巴。

她媚眼如丝,目光火辣地缠绕着他,手攀上了他的脖子,仰起脸迎向他。

平宗低头吻上她的唇。不知是否喝了酒的缘故,她的唇很热,舌头更像是跳动的火焰,灵动妖冶,像是要让他燃烧殆尽。平宗搂住她的腰,将她困在自己怀中,手顺着她的手臂游走,一直来到她环着自己脖颈的手腕处,两手突然用力捏住,叶初雪痛呼一声弯下腰去。

平宗的手如铁钳一样紧紧挟制住她的双手,看她痛得冷汗直冒,才安然开口问:“不是说醉了的人都不知道痛吗?”

叶初雪用力挣扎,伪装被戳破,柔情蜜意霎时间烟消云散,望向他的目光里只剩下愤怒。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逼出了怒气,叶初雪暗暗心惊。

平宗一直掌控着她,直到她渐渐无力挣扎了才放手,笑道:“我见识过你的酒量,这三杯还不至于醉。说吧,你到底到我这里找什么来了?”

叶初雪从没遭遇过这样的挫败。他冷笑时眼中冰冷的光芒令她不安。原本想借着酒劲儿蒙混过关,看来是不行了。索性抢过他手中的酒壶自斟一杯,浅浅啜了一口,反问:”这是你的书房,我来这里,自然是找你呀o”

“撒谎。”他毫不留情地揭穿她,“再问你一次,你来找什么?”

“你说呢?”她索性耍赖,斜睨着他讥讽地笑,“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平宗也不恼,捉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将那杯酒喝掉,在她指尖上亲了亲,笑道:“你真想听我说?”他松开手转身,并不给她回答问题的机会,指着书架一步一顿地说:“你进来先在这边停留了片刻,大概浏览了一下这些卷轴的内容,这都是些今人所作的经学文章,你自然不会对这些书感兴趣,于是又到了这边。”他一步跨到书房另一边,却是一墙的竹简,“这都是传世的典籍,要挪动也不方便,你只略看了看。”他指着其中一卷,“啊哈,你碰了这一卷,我看看是什么…”他将竹简拿起来打开看了一眼,笑起来,“你居然对《淮南子》额外感兴趣?”

叶初雪似乎不屑于搭理他,嗤笑一声,转过头去悠然地喝酒。

平宗观察痕迹,来到桌案前:“你翻动了桌上的信件,想来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所以又想打开一旁的箱子,只是这时我已经回来了,你没有这个机会。”他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如果你打开箱子…”他一边说着,一边拂去箱盖上印着她指印的一层薄薄的灰尘,打开箱盖,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来,“你就会发现这个,这是不是你想找的呢?”

他摊开手给她看那样东西,目光却驻留在她的脸上。他不会放过敲碎她那层壳的任何机会。

果然在看清他手中的那个锦囊的时候,她再也无法掩藏自己的情绪。平宗亲眼看见她的镇定裂开,一片片散落。她拿起那个锦囊,失魂落魄,嘴唇颤抖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有一瞬间,平宗觉得她似乎是要落下泪来,有一种强烈的情绪在她眼中堆积凝结,几乎就要满溢。

叶初雪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刻遭到猝不及防的一击。她从来没想到会在此情此景下与这个锦囊重逢。带着些许不可置信,她将锦囊接过来,触手就是蜀锦特有的柔软细腻,这是凤都城中最负盛名的锦绣阁出品的锦囊,织纹精细华丽,手工精细,只是月白色的料子上却被人用炭笔写满了字,字迹稚拙疏旷,充满童超。叶初雪低头长久地瞪着那些字迹,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抚摩,轻声念出来:“梧桐雨,紫薇乱,秋风长,燕双飞…”

“这是你与罗邂的定情之物。”平宗打破沉默,静静地陈述,在她抬眼望过来的时候突然改口,“哦,不,是南朝的永德长公主与罗邂定情的信物。”她目光中有一种东西,深沉若水,不可见底,就像是极深处光线无法穿透的海水,明明是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却一团黑暗,深不可测。那是之前从来不曾在她身上窥见的情绪,他一时也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只是望之令人动容,仿佛人世间再没有什么能令那古井一般的深潭泛起任何波澜。

再开口时叶初雪的语气平淡如水,既没有以往刻意表露的讥讽不屑,也没有任何愤怒伤感,清澈得什么情绪都看不到。

“原来这东西在你这里。”她抬起头直视平宗,自失地笑了一下,“我以为他投诚于你,总会留下什么字据,没想到留下的却是这个。”还有什么东西比这个更能证明一切的呢,如此贴身私密的物事,须得他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才能换得平宗放他南归吧。

叶初雪几乎都能想象出两人之间的交易。罗邂以这个锦囊作为质押,潜回南朝,伺机寻找复仇的机会。而平宗手握这个锦囊,随时可以要求罗邂配合他。如果罗邂反悔,这个锦囊拿出来便是景好的证据:这是他与永德长公主最密切的联系,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没人能想到要留下这个作把柄。

当日南朝永德掌事,平宗只需要想办法让永德看到这个,罗邂在南朝的一切经营就毁于一旦。

也就这片刻之间,叶初雪已经想透了其中的关节,苦笑道:“果然他当时有不得不扳倒永德的原因。”而她还是一厢情愿地飞蛾扑火,如今想来种种选择都无异于自寻死路,也就怪不得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我一厢情愿了。”连定情信物都拿出来作为资本质押的人,她却赌上了一切去信赖。回想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那一场惨败简直全无侥幸的道理。“是我太蠢了。”她努力微笑,倔强地不肯让平宗窥视到自己心中快要把她吞噬掉的黑暗。

“而你改名换姓绕了这么一大圈,不惜拿性命作赌注就是为了找这个?”平宗笑了一下,心安不少,“难怪以你长公主的尊贵身份,愿意在我府中屈居一个侍妾的地位。”

叶初雪微蹙眉,脑中灵光闪现,“你为什么要把这个交给我?”她仔细地想了想,自问自答,“罗邂在南朝得势自然于你有利。这个节骨眼上你却把他暴露给我,肯定不是看准了我拿他没办法。”

“我助你报仇,不好吗?”

“为什么?”

平宗伸手在她脸上摸了摸,语气突然又暖昧起来:“你是我的女人。”

“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

这话倒真是让平宗惊讶了,他研判着她,想要看出是真心还是假意:“以你的身份做我的侍妾太委屈了,我得好好送你一份大礼才好。”

叶初雪盯着他研判了一会儿,垂下眼皮轻笑:“我不过是个南朝的寡妇,你大可不必。”

“这种话以后不必重复,咱们俩私下不需要这么打机锋。我知道你的底细,且不会透露出去,你就不用在我面前假装了。

“假装什么?”她眨着眼睛问,好像听不懂他的话,“我只是叶初雪而已。”

“自欺欺人。”平宗没好气她笑,却也不丢勉强,“随你。总之你以后安心跟着我,我定然不会亏待了你就是。”

“如此多谢殿下了。”

叶初雪将那个锦囊放下,站起来往外走,“殿下继续忙吧,我酒也喝了,也被殿下捉了,再留下来就是自取其辱了。”她走到门口,突然想起来,回头又说,“对了,王妃想让我问问,殿下对世子的处置到底有什么打算?”

“这件事你这么关心做什么?”平宗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心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挫败感。明明他算准了她的所有目的行为,明明将她提了个正着,揭穿了所有的目的,不知为什么却没有一点胜利的感觉。如果他是猎人,那她就是一只轻易放弃了抵抗的猎物,之前的追逐躲闪突然变得多余,她认输得太轻易了。

“关心世子?”她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无辜,又带着一点儿狡猾,笑得人畜无害,“因为提这件事儿会让你不高兴,所以就随口说说。”

平宗无奈地笑起来,看着她向自己中规中矩地行礼,没好气地挥手:“行了,该气我早就气过了,你走吧。告诉王妃这些事儿少打听,知道太多不好。”

叶初雪一直到走出了门才觉双腿发软,看着脚下不过十来级的台阶竟然迈不开步子,只得扶着门框站了片刻。

此处门朝西面,厅事高大的屋檐挡住了左手边的视线,眼前是一片密密的冬青花田,右手边有十几株不算高大的树,只是树叶早已落尽,只剩下枝干孤零零突兀地戳着,也不知是什么树。今日睛雪无风,空气里全是冰雪沁凉的味道。叶初雪狠狠地吸了几口气,让凉气深入脾肺,将刚才积攒在心底的惊心动魄消化掉。冷气刺激咽喉,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两眼冒金星。良久才平息,她喘息着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看,暗暗惊醒,原来自己一直都还是太大意了。平宗这个人远比她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

阳光炽烈,仿佛忘记了这本不是属于它的季节。屋顶的积雪反射光线,令人眼睛刺痛。

叶初雪喘息略定,自觉心底恢复镇定,这才抬脚朝台阶下走去。

突然眼角光芒闪动,耳边响起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叶初雪眼睛一花,一股强大的力道从身后袭来,有人将她扑倒,抱着滚下台阶。

天旋地转间,叶初雪居然还能辨认出平宗的气息。有什么接着她的脸飞过,登时一阵锐痛。平宗带着她滚落在雪地里,身边噗噗几声暗响,再抬头时只看见三四支箭钉在四周的雪地里,尾羽兀自颤动。

“楚勒!”平宗跳起来大吼,看见厅事高大的屋顶上人影晃动了一下。

几十名贺布铁卫已经从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飞奔了出来,顺着平宗手指的方向扑过去。平宗这才将叶初雪拉起来,皱着眉说:“你受伤了。”

叶初雪一愣。她有过一次受伤的经历,自觉四肢都还完好,就看见平宗伸手在她面上擦下一手的血来。原来是脸上被擦伤。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再没有别的伤处,这才冲她一笑:“糟糕,破相了。”

叶初雪直到此时才觉得后怕,心狂跳起来,半天都颤抖得说不出话来,死死抓住平宗的衣袖,将暗纹织锦的衣料攥出一团褶皱。“怕了?”平宗像是在安慰她,但说出的话让人听了只能浊气上冲。

叶初雪瞪了他一眼,放开他站直了身子。

平宗喊了一声:“焉赉!”

焉赉无声地出现在他身边。

“护送叶娘子回去。”平宗说着,从焉赉腰间抽出一把弯刀来,笑道,“反正你用双刀,这个借我使使。”

焉赉露出担忧的神色:“将军小心。”

平宗将手中的刀掂了掂,豪情勃发:“放心,我这把刀离老还远得很呢。”

他说完发出一声长啸,一时间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都有呼啸之声与之呼应。平宗摸摸叶初雪的脸,笑道:“别怕,我杀了贼人回来找你。”说完纵身便向箭射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叶初雪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回头,焉赉守在她的身边:“叶娘子,末将送你回去。”

叶初雪皱眉问他:“堂堂北朝最高将官,拎着把刀去追个刺客,这是你们的习俗?”

焉赉被她问得笑了:“想来是这些日被政务缠得烦了,借机去舒展筋骨。”

叶初雪不赞同地摇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这也太冒险了。”

“等将军回来,叶娘子不妨好好劝劝。”

叶初雪朝他看了一眼,只见焉赉眼中带笑,丝毫不见紧张神色,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北朝男女之防远比南方宽松,焉赉身为平宗亲信护卫,出入内府毫无阻碍。看来他对内府也十分熟悉,带着叶初雪抄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将她送回住处。焉赉是叶初雪从昭明就认得的人,两人虽然交流不多,此时经历了这么多事重遇,自然而然有一种亲切感,也不须多余的客套,一路无言地来到山脚下。

焉赉看着山术掩映中那一片青砖房子,叹了一口气:“当年长乐郡主便住在这儿。”

叶初雪好奇起来:“我隐约听说这里是晋王的妹子旧日住处,她如今哪儿去了?”

“走了。”焉赉的回答言简意赅。走了两步侧头,见叶初雪斜睨者他一脸讥讽,只得又说:“长乐郡主是女豪杰,却着了男人的道,最终心碎远走,我们大伙儿都十分惋惜。这事儿将军不大愿意提起,所以如今知道的人也就不多了。”

叶初雪听了一呆,心中隐隐对那个从未谋面的长乐郡主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好奇来。

“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焉赉说起长乐郡主也是满心帐惘,“她从小跟着贺布卫的弟兄们一起练习骑射行军,大家都当地好手足。”

两人一路说着上了台阶,有人等在门前蜡梅树下。焉赉眼睛一亮,“晗辛!”随即想起了她之前逃脱的事儿,眉头一皱,板起脸问,“你戏弄得我好苦。”

晗辛走过来含笑施礼:“那时也是追不得已。焉赉将军,你就别生我气了。”她说这话时,可怜巴巴看着对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焉赉被她水汪汪的眼睛看得有些绷不住,无奈地朝叶初雪看了看,又朝晗辛看了看,叹口气说:“各为其主而已,你也不必道歉,我也没有生气。”

晗辛甜甜地一笑:“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生我的气!”

“只是以后都是一家人,叶娘子既然进了王府,你也算是府中的人了,却不可以再这样算计我。”

“只要你不打主意想把我绑起来,我算计你于什么?”晗辛仍是一副无辜的模榉,将自己的责任推了个干净。

焉赉怔了怔,摇头无奈地笑了,只是问:“你把我的呼延搽藏到哪儿去了?”晗辛想起来那匹高大俊美的天都马,得意地笑:“放心,总不会贪了你的,迟早还你。”

叶初雪在一旁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地彼此试探,忍不住暗暗摇头。晗辛早已不是当年自告奋勇要离开宫廷的那个小宫女了,她的狡猾心机、随机应变的能力远不是其他那些困守深宫的女子可以比拟的。如今看着她机变百出地生存在异国的惊涛骇浪中,叶初雪心中有说不出的羡慕和振奋。说不定几年以后,她也可以抛却心中那块黑暗的顽石,像晗辛一样痛快自在地括下去。

正在出神,突然焉赉察觉到什么,神情一紧,飞快朝她扑过来,两团黑影从屋后树丛中蹿出,雪亮的刀刃向叶初雪砍了过来。

晗辛最先反应过来,扑过来挡在叶初雪身前喊道:“小心!”

焉赉也已经赶到,但对方刀长,刀尖已经将将触及晗辛胸口,焉赉无暇多作他想,过去抱住晗辛反腿踢出,将刺客的刀踢飞,自己也就地滚倒。他不忘冲叶初雪喊了一声:“快跑!”

叶初雪反应过来,转身就跑。身后脚步越追越近,刀光反射着阳光,明晃晃落在她脸上。汗水顺着脖子滑进衣领,后颈升起一种奇异的麻麻痒痒的感觉,她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觉得脑后就有一柄锐利的刀紫贴着后心,只要她稍微慢一点儿就会戳透她的身体。

叶初雪拼命地跑,很快便觉得上不来气。胸腔喉咙都痛得要命,眼前发黑,只有想象中那闪亮的刀尖在背后逼迫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跑。风在耳边呼啸,她能听见心跳如雷声,不停地炸响,仿佛随时会突然崩裂一般。

突然身后有人搭上她的肩,叶初雪尖叫一声,脚一软摔倒。身后的人毫不客气地搂着她的腰将她从地上捞起来。

那手臂刚健有力,一瞬间她就被熟悉的气息笼罩,耳边响起熟悉的笑声来。

叶初雪大口喘着气,手抚上腰间的臂膀,顺着胳膊摸到他的手背,安下心来,闭着眼向后靠在他的怀里喘息。

平宗在她耳边笑道:“跑得挺快呀。我叫了你好几声都没听见?”

汗湿透了她贴身的衣服。他的气息吐在耳边,激得她浑身一阵战栗。她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找到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刺…刺客呢?”

“都死了。”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搂着她往回走,“一共两个人,焉赉杀了一个,我杀了一个。楚勒没轮到动手,还挺不高兴。”

她这才睁开眼回头,他正带着一丝得意的笑意盯着她看,手指抚上她脸上的伤处,问:“疼不疼?”

叶初雪突然恼怒起来,劈手就要打他,幸亏平宗反应快,一把捉住她的手腕,皱眉道:“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没有道谢的习惯也不能动手就打吧?”

叶初雪怒视他,咬着牙控诉:“你拿我当诱饵!”

他一愣,大笑起来,顺手拍拍她的脑袋:“真是个聪明孩子。”

她越发生气,连踢带打在他怀中闹个不休。

“你突然拿着刀去追贼我就奇怪,这哪里是你该做的事。果然你做戏给贼人看,你明知道贼人冲我来的,把我带到这么个容易被人伏击的地方来,好把他们都引出来。你早就在这边等着了,是不是?”

“是,猜得都没错。”他被戳穿,却心情愉快。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想清楚关节,更开心的是她在自己面前已经不再掩饰生气的情绪了。比起那个永远挂着讥讽笑意看不清真实心意的叶初雪,他更喜欢这个放任自己情绪流露的她。

颤抖不只来自惊恐,也来自刺激。剧烈的奔跑和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后,她的心到现在都仍然试图突破胸腔跳到外面来。她的胸膛急剧起伏,血液在周身奔流,刚才明明已觉得力竭,此时却总觉得身体里有股四处游走的冲动,令她突然急切地想要发泄出来。

平宗笑得很让人生气。他面容英俊,刚杀过人的眼睛里嗜血的光芒还没有退尽,阳光落在他的额头上,让他整个人都散发出耀眼的杀气。叶初雪恼恨地看着他,扑过去狠狠咬住他的嘴唇,用力地咬,似乎要从他口中尝到血的味道才能将那股堵在胸口的恶气发泄出来。

他起初愣了一下。

知道她素行不羁,却没想到火暴至斯,也不管旁边还有别的人,大日头还悬在天上,上一刻还在发脾气打人,下一刻就已经如此肆无忌惮。

但他如何肯错过这样的诱惑,只是略微意外了一下,便毫不客气地搂紧她的腰,把她抓进自己的怀里拥吻。

正在不远处检查刺客尸体的楚勒、焉赉和一众跟过来的贺布卫士都看得呆住,怔了半天才在楚勒的带领下悄悄抬走尸体。倒是晗辛淡定得视若不见,过去将房门推开,直到看着平宗将叶初雪打横抱起,目送他们进了屋,又体贴地为他们把门关好,乖觉地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叶初雪的吻一点点落遍平宗的整个胸膛。武人的身体,胸膛宽阔,肌肉饱满,只是肩下有一道三寸长的疤痕。叶初雪的唇在疤痕周围久久流连,用唇、用牙、用舌头小心地丈量着疤痕的每一个细节。

他不再容忍她,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笑道:“哪有你这样玩的?轮到我了。”

她眼中飞快闪过的一丝慌乱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停下来,忍着冲动问:“怎么了?”

她始终看着他,目光迷离妖娆,却从不曾与他的分开,仿佛两人的结合必须要依靠这样的眼波纠缠。他被她这样看得有些心烦意乱,腾出一只手去捂住她的眼睛:“闭上眼才能好好享受啊。”

她却推开了他的手,执拗地看着他。她的目光如影随形,仿佛雨夜中一盏飘摇的灯火,晦明不定,却挥之不去。

他突然间明白了,这是上一次留下的阴影。原来她必须要看着对方的眼睛才能安心享受。平宗心中一软,低头吻住她,良久后才放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放心,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你看着我,我一直让你能看着我。”

她一直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平宗抚摸她的眼睛,将她的手拉起来十指相扣。

过后平宗为她擦拭身体,笑着问:“为什么那么怕看不到我?”

“我怕看不到人心。”这是她从进屋后说的第一句话,声音还带着欢爱后的沙哑,语气却已经冷静。

“一开始热得像火,然后又冷得像雪。你可真是多变。”平宗小心地将她脸上伤口处理好,“幸亏伤得不深,应该不会留疤。”

“那些是什么人?”她静静地躺着任他收拾,思绪早就飞到了之前的那场剌杀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