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赉这才向平衍行礼问好。两人几乎是一同在乎宗帐下长大的,十分熟稔,也就不很拘泥礼数,问过好之后,焉赉在下首坐下,笑道:“难得七郎有这个闲情。上回闻七郎的香,还是三年前的事儿呢。”

平衍并不属宗室近亲,平宗担心他在宗室子弟中受排挤,令他与自己这一辈一起排辈,年龄算下来行七,楚勒、焉赉这批人就称呼他为七郎。

听他这样说,平衍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向晗辛瞟了一眼,笑道:“制香这种事儿要有闲情闲心,我也就这两年在家养病有空做来解闷,只怕以后是再没这个时间了。”

起初焉赉听他说这香新制的,也没有留意。这会儿又听他说是前段日子养病时才做的,两番话明显前后不一,心中觉得蹊跷,知道其中肯定另有隐情,便没有多说,却问:“这香叫什么名字?”

平衍的目光又在晗辛面上打了个转,说:“倒是还没取名字,既然是拿来让晗辛赏玩的,还是让她取吧。”

从焉赉进门起,晗辛就一言不发,忙里忙外地给焉赉也送上点心饮品,一刻也不曾停,一句话也不曾说。此时听他如是说,才愕然抬头笑道:“我哪里懂这些,乐川王太客气了。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女,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又被主人嫌弃驱逐了出来,无主孤魂一样,哪里有闲心闲情赏鉴品评这么风雅的物事?既然是你心爱的东西,还是该你来取名字才对。”

平衍看着她,默默想了想,笑道:“我原先也想到了一个名字,却怕你不喜欢。”

晗辛笑道:“乐川王制的香,起什么名字哪里是我能说喜不喜欢的?”

平衍却不理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说:“这香叫盼归如何?”

晗辛垂下眼睛,淡淡地笑了笑:“盼归?是盼归来还是盼归去?是游子不归,还是故人睽违?一样的香,在不同人心头却是意味迥然。乐川王这个名字起得着实暖昧难明。”

“他乡风急雨骤,不如归去;江湖风急浪险,不如归去;人心险恶,不如归去;异国漂泊,不如归去;北风摧折人心,不如归去;豺狼虎豹横行,不如归去;何处月似故乡明,不如归去。”

他一口气接连说了七个不如归去,语气一句比一句严厉,到最后已经声色俱厉,不容置疑。晗辛却神色如常,毫无一丝听进去的样子,一味垂着眼睛摆弄手上的錾金银质香盒。盒上通体雕着缠被莲花,枝蔓相连,缠缠绵绵,花头却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伸展,像是要奋力摆脱彼此的牵绊,却又被紧紧地捆在了一起。

“晗辛,你听见了吗?”他早已熟悉她的倔强执着,这般反应并不意外,他心头满是无奈。

“听见了。”她起身走到他的矮几前坐下,慢条斯理地为他添满酪浆,慢悠悠地说,“盼归这个名字不好,不如叫金翅雀。”她抬眼看了看平衍,见他露出不解的神色,淡淡地解释,“金翅雀是柔然焉支山中的一种鸟。雄鸟喜阴凉,雌鸟爱阳光,各自追逐着自己喜欢的天气在山中游荡。偶尔遇上彼此,便有一番阴阳和合的际遇,时过境迁便各奔东西,从此互不相涉,金风玉露也不过是一朝一夕,谁也不必为谁牵挂。”她说到这里,抬眼盯住平衍的眼睛,将他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全部看在眼中,却不肯松半分口,“沉香、檀香本来就不是一条根上长出来的木头,为君的为君,为臣的为臣,何必要强求呢?”

平衍死死盯着她,像是要看透她脑中的想法,却在她从始至终平淡若水的表情中渐渐迷茫了起来。眼前似乎还是当年那个在他怀中婉转承欢、欢爱情浓的小女人,却又有什么不同了。她的眼神冷静坚定,宛如雪山上的万载玄冰,异彩焕动,似乎清澈透明,却令人捉摸不定,无法接近。他看着她淡然的笑意,恍惚间如同看见了那个叫叶初雪的女人。

时初雪的周身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她笑得越温和,就越难以捉摸。如今连晗辛的身上也有了这种寒意,虽然不如叶初雪的凛冽,却有着自己通彻透明的剔透。他几乎恼怒起来,也不知是因为晗辛的决绝,还是因为叶初雪的尖锐,或者仅仅是因为再也不复见曾经与他肌肤相亲的温软江南女子。浓重的惆怅令他失神,看着对方半晌想不出该如何回应。

天色暗淡,屋里只看得见金猊腹中明灭闪烁的火星。

晗辛起身点燃放在屋中四角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火光摇曳,照得所有人面色忽明忽暗,也映得人心忽悠悠地荡来闪去,难以捕捉。

平衍终于回过神,一反他素来温和的模样,沉声说:“我给你两天时间,立即离开龙城,不要再回来。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让我的人来帮你搬家,回南边也好,去柔然也好,不要再在我的手可以伸到的范围内出现。”

晗辛讥诮地瞧着他,深深施礼:“你是摄政王,你的势力无远弗届,你不想见到我自然可以让我消失。但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要出现在哪里,就还轮不到你做主。”

她说完再也不看平衍,走到门口吩咐:“乐川王要回府了。”

平衍几乎算是被晗辛赶出了家门。他走的时候脸色很难看,到了门口又重申了一遍:“我只给你两天时间。”

晗辛如若未闻,敛袖行礼:“恭送乐川王。”

焉赉被遗忘在一旁。他目睹两人你来我往地交锋,目磴口呆。等晗辛将平衍送走再回转时,还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晗辛来到他的矮几前,照样为他斟满酪浆,苦笑道:“你看,我就这么个落脚的地方他也容不下。焉赉,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焉赉连忙摆手:“乐川王是摄政王,来年登基大典时便会擢升秦王。我不敢惹他,我劝你也别惹。”

晗辛看着他冷笑:“你倒乖觉,我还没开口呢你就先推了个干净。”

焉赉叹了口气,诚心诚意地说:“我之前不知道你跟他有这样的牵扯,否则我连你都不敢惹。”

“焉赉,你还是不是丁零男儿,怎么像个缩头乌龟?”

“别人我都不怕,唯独乐川王。”

晗辛冷笑:“因为他是新任摄政王?”

“因为他的腿。”焉赉少有地推心置腹,“乐川王当年英武倜傥、风流儒雅,想必你是知道的。自他受伤后,整个人都变得消沉,躲在府中不肯露面。将军绞尽脑汁都没办法让他重新振作,直到这次出事才终于看到他重整旗鼓。晗辛,这两年我都没见过他像刚才那个样子,你真的把他气坏了。他好容易才振作起来,如果因为你又有什么变数…他如今已经不同于以往,他要接替摄政王的位子,有个什么差错我担不起,你也担不起。”他看着眙辛苦笑,“其实你也不必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躲到南朝或者柔然去,但至少,离开龙城吧。好歹眼下避避他的风头。”

晗辛低着头,给他斟满的酪浆却自己拿来一口一口喝掉,等他说完才淡淡一笑。焉赉,我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她语气中有说不尽的失落伤感,焉赉听了心中隐隐一抽,也不知道为什么难过起来,似乎她的满腔情愁都落在了他的心头,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有种陌生的情绪从心底滋生,让他胸口发闷,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晗辛将他神色间的微妙变化看在眼中,知道火候至此已经差不多了,便不再逼他,问道: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焉赉一怔,一时回答不出来。

晗辛却已经猜出来,笑道:“真难为你这份心思了。你的呼延搽就在外面,一会儿你回去的时候就牵走吧。我害你在雪地里跪了大半日,对不住得很,也谢谢你一路从昭明照顾我到龙城,不管以后会是什么样,总之我是将你当作好朋友的。”

焉赉听她语气中有嘱托之意,一怔,问道:“那你呢?”

晗辛苦笑了一下:“不就是你说的,好歹避避风头。龙城我是待不下去了,好在天下之大,不全是在他乐川王的掌握之中。我自有去的地方,只不过…”她说到这里有些难过,“当日我只当他不能容我在晋王府中,事发突然,想着以后慢慢想办法。谁知道他连龙城都不容我待下去,我跟我家夫人主仆一场,竞连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她一边说着,垂下头去。

灯光在静默的屋里忧愁地摇动。她睫毛的影子落在脸颊上,被灯光拉着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她的皮肤晶莹光洁,眼中水光点点,虽然没有落下泪来,却有一种泫然欲泣的哀楚,令焉赉心中对她的愧疚更加深切,不由得挺起胸膛大声说:“你有什么要说的话尽可以告诉我,我帮你转告就是。”

晗辛却看着他冷笑:“告诉你,然后你去报告给晋王吗?谁不知道你就是他派去监视夫人的?晋王是不是吩咐你不管谁跟她说的什么话,都要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他听?”

焉赉一愣,无比尴尬。他也不知道平宗如此机密的命令她是如何知道的。但转念一想,晗辛、叶初雪这些女子个个都似有一副水晶肚肠,只怕也不用谁告诉她们,猜都能猜得到。他咳嗽了一声,语气无比诚恳:“晗辛,我不瞒你,将军确实有这样的吩咐。但只要你说的话无关大局,想来将军也不会介意。”

“他对我的成见已深,否则哪儿有旁人一句谗言就把我逐出府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连这点脸面都不留给夫人,显然是把我当贼一样防备了。我哪怕说的是女人间的私密话,在他听来只怕都是在帮柔然人传递消息昵。”

焉赉深知她说的是事实,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反驳,抬头见她神色凄然,心中大是不忍,柔声说:“没关系,你说吧。是否关乎大局我焉赉也能分辨,只要是无害的话,我来担这个于系,我帮你传话,不让将军知道。”

“这可不行。”晗辛连连摆手,肃容道,“连累你为我做出这样背叛晋王的事情,我不能答应,”

“你别这么说。”焉赉一着急捉住她的手,急切地说,“如果你说的的确关乎大局有害于将军,我自然不能帮你。但除此之外,我将你当作挚友,不能为你在乐川王面前开脱已经欠你良多,实在不能再辜负你了。你说吧,让我带什么话?”

晗辛久久地凝视他,半晌才问:“你确定?”

焉赉笑道:“说不说在你,传不传在我,你别为我担心。”

晗辛这才叹了口气,忧愁地说:“一时半会儿哪里想得到说什么。你就告诉我家夫人,晗辛一日为奴,终身不变。没有夫人,晗辛的结局只能是昭阳宫中的白头宫女,待到年老体衰的时候老死宫中,永远没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是夫人给了我翅膀,让我能南北西东随心所欲地迁徙。晗辛虽然不能在夫人身边服侍,心却时时牵挂在晋王府中。娑婆世界,刚强众生,难调难伏,请夫人珍惜眼前所有,将好胜之心放下,以保后半生的平安喜乐。”她说到这里,触动真情,忍不住落下泪来。

焉赉默默地昕着,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听她的话中,皆是殷殷叮咛,透着些佛法上的洞彻,并没有什么要紧的话,这才点点头,问:“还有吗?”

晗辛默默擦干眼泪,忽然想起什么,连忙说:“你等下,我去去就来。”

也不等他说话,晗辛起身奔人内室,片刻之后拎着一个鹦鹉架子出来。架子上还有两只黄绿相间的鹦鹉,各有一只足被拴住,正瞪着四只黑豆小眼睛歪头看着焉赉,嘴里咯咯地叫着,也不知想说些什么。

“差点儿忘了这个。”她又惭愧又尴尬地说,“这是夫人最心爱的宠物,本以为留在南方再也找不回来了,没想到前两日它们竟然自己飞了来。我想着以后我不在了,好歹让它们陪着夫人解闷。你帮我带给她吧。”

“这个…”焉赉有些犹豫,皱眉打量着鹦鹉,“传两句话无声无息的,也无所谓。可这鸟…”他十分踌躇,心中大感为难。只是之前已经拍着胸脯答应得满满的,如果拒绝那简直是自己打自己的脸,无论如何不能开口。

晗辛看出他的为难,赔笑道:“我知道你为难。这两只禽鸟并不会说话,只是因为漂亮,夫人爱得不行。这东西出产自南海以南,只吃南海—种帕雅树的种子。它们千里迢迢飞到龙城来,也不知中间受了多少苦。只因当日离开王府的时候,帕雅树的种子被我带了出来,它们才找到我这儿来。如果还留在王府,也就不麻烦你了。”她说着拿出一个锦袋来,解开带子敞开口给他看。

焉赘就着她的手往袋子里看了一眼,果然是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黑色圆形小粒,散发着一种怪异的味道。他捂着鼻子皱眉头,说:“好难闻。”

两只鹦鹉却欢呼一声,扑棱着翅膀往袋子扑过采。无奈它们的腿被拴在架子上,只飞了两尺的距离,就生生又给拽回去,摔倒在矮几上,半天才站起来,哀怨地看着晗辛手中的袋子咯咯地叫。

焉赉也被它们的模样逗笑了,伸手让一只跳到自己的手上来,抓了几颗黑色的小粒摊在手心,那鹦鹉便欢欣地跳过去啄食。鹦鹉显然是被人养惯的,在他手中蹦来跳去,姿态娴熟,毫无畏惧模样。焉赉渐渐放下心,笑道:“这两只鸟确实有趣,难怪叶娘子当宝贝似的。”

晗辛却满脸忧色:“它们的食物也就这么多了,还不知吃完了该怎么办呢。。

焉赉不忍见地如此神色,接过鹦鹉架子说:“不管以后怎么样,我好歹帮你带给你家夫人,跟着她总好过随你各处游荡。”

一句话说得晗辛眼圈又红了。她委屈又倔强地用手背抹了抹眼睛,仍旧坚持笑着说: “如此就多谢你了。”

这神态看在焉赉眼中简直是我见犹怜,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温软,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说:“你好好的,我定然会去找你。”说完想了想,从腰上解下一个雕着狼噬羊纹样的饰物交到她手上,说:“我虽然不如乐川王,但至少长江以北还是说得上话的。你要是有什么难处,把这个亮出来,就没人会为难你。”

晗辛深深感动,接过来细细看了,握在手中,说话的语声便有些哽咽:“焉赉,为什么我最早遇见的不是你?”

焉赉笑了起来,摸摸她的头发,笑着说:“就像你说的那金翅雀,也许今日遇见了这只,改日又遇见了另一只,只要能相遇就不算晚。”

晗辛沉沉地叹息,诚心诚意地向他行礼。

焉赉带着鹦鹉和天都马离开后,晗辛在空无一人的屋中久久枯坐。今日一场应对已经令她心力交瘁,无论是平衍的强硬,还是焉赉的热忱,都令她心头纷乱如麻。不知何处来的风将火光熄灭,她被黑暗拥抱在怀中,终于可以肆意地让眼泪流下来,也不知是为了平衍还是为了焉赉。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媪从外面进来,猛地看见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她无声地流泪,不禁吓了一跳,赶紧过来为她擦拭眼泪,问道:“主人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外面有好些乐川王府的人在坊中监视,这是怎么回事儿?”

晗辛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说:“苏媪啊,我们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收拾一下准备搬家吧。”

早在她置下这宅子之初,苏媪夫妇就知道这里终归不是久留之所,昕她这样说倒也不觉诧异,连问都不问,点了点头说:“好,咱们明日搬家。”

晗辛点了点头,不愿再在这个房间待下去,起身信步出屋。

外面寒意如刀子一样戳过来,晗辛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一眼看见了空荡荡的马厩。养了这么久,她对天都马已经有了感情,看着空马厩心中满足惆怅。不禁拍着栅栏低声说:“马儿啊,你是迟早要回家的,应该不会像我这样难过吧?”

她说到这里突然一怔,一道灵光从脑中闪过。乐川王和焉赉同一日登门,皆是源于夫人对平衍的那番话。她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不但是为了让平衍来,也是为了让焉赉来。这些是之前就已经有所领悟的,但是除此之外,莫非还有别的言外之意?晗辛凝神思索,看着空荡荡的马厩,渐渐露出了然的微笑来。

第二十一章 皆云帝子善鼓瑟

叶初雪站在平宗书房门口,手搭在额头前,遮挡住刺目的阳光,仰头朝着台阶上望去。阿陁从里面出来,惊讶地看着她。

叶初雪笑道:“麻烦小哥通报一声,我要见见殿下。”

经过了上次晗辛的事情之后,阿陁不敢大意,点了点头飞快地进去通报。叶初雪便立在雪地里等着。这几日接连大晴天,天蓝得像是一泓深不见底的湖水。一朵朵的白云慢悠悠地从头顶浮游而过,时而遮住阳光,投下大片的阴影;时而又被阳光俘获,轮摩口被镶嵌成金色的。

叶初雪不敢多看。北方的阳光出乎意料地炽烈,总觉得多看两眼就会被灼伤一样。她喜欢闭上眼,将脸迎向阳光,让那种针刺一样的热度能够穿透皮肤,顺着血脉向深处延展。她奢望着能有一丝光亮穿透心底那团黑暗。但也许冬天的阳光太过孱弱,从来没有任何光芒能够深入到那个地方。

阿陁出来,恭敬有礼地回复:“殿下请叶娘子在外厅稍候片刻。叶娘子,请进来。”

叶初雪道了声“谢”,进了门在坐床上坐下,听见里间似乎有两三个人在议论着什么,具体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听不清。阿陁挪过熏笼来,叶初雪靠在隐囊上,将脚上靴子脱了,搭在上面,温温软软的热气熏烤着脚心,寒意这才被驱散了些。她舒服地叹了口气,抬眼见阿陁站在一旁,笑了笑,温言问道:“殿下在见什么人?像是争吵得厉害。”

阿陁还没来得及回答,听见里面平宗招呼他:“阿陁,你进来。”

阿陁不敢耽误,连忙进了内室。屋里除了平宗、平衍,还有大鸿胪李钊、太史令李嵘、光禄勋长孙鸿,以及晋王府长史裴绊等人。光禄勋长孙鸿是几个人中年纪最大的,他出身军旅,体格健壮,阿陁进屋时他正挥着手慷慨激昂地大声说:“当然要立时便斩,当断不断,有什么可拖的?!”

平衍低声安抚他:“没说不斩,只是眼下时机不算好…”

长孙鸿愤愤不平地打断他:“当然不好,好时机全让你们给耽误过去了。”

平衍见说不通,无奈地摇了摇头,拿眼去瞧平宗。平宗却招手让阿陁过来,将自己正喝着的一杯酪浆递给他,低声吩咐:“让她喝。”说完便又转向长孙鸿等人,似乎从未将注意力移开过。

阿陁捧着杯子出去,从长孙鸿身边经过的时候,差点儿被他挥舞的手扫到,幸亏阿陁敏捷,赶紧猫着腰往外走,身后犹听他声如洪钟地说:“这批人作恶已久,杀了才能振奋人心!”

阿陁出来,见叶初雪仍然双脚搭在熏笼上,自己坐在床沿低头垂目从后颈到腰都挺得笔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听见他的脚步声,睁开眼,面上的笑容和蔼,双目灼灼,光彩照人,像是知道他有话说,只是微笑沉默地看着他。

“叶娘子,殿下给你的。”

“多谢了。”叶初雪接过来,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微微皱起眉头,问,“他怎么说的?”

“殿下说‘让她喝’。”

叶初雪眨着眼怔了怔,似乎听见了十分好笑的话,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笑着问:“就这三个字?”

阿陁愣愣地点了点头,被她瞧得突然不好意思起来,脸一红,慌忙说:“叶娘子你先坐,我去烧些水来。”说完丢下叶初雪自己慌张地跑出门去。

叶初雪摇了摇头,看看手中那杯酪浆,轻轻抿了一口,皱起眉来,正想扔开,平宗突然打开门出来看着她:“喝了。”

叶初雪对他皱眉,平宗视若不见,坚持地说:“喝了。”他似乎极有耐性,哪怕身后书房里吵成了一团,也一定要看着叶初雪把那杯东西喝完。叶初雪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大口,皱眉咽下去,瞪了他一眼。平宗这才满意地笑笑,又缩回去继续听长孙鸿的吼叫。

自打在王府中住下来之后,平宗就总是要求叶初雪尽量地食肉饮酪。叶初雪起初十分抗拒,也闹过几次脾气,直到上回看着几个平宗送来的侍女被她在门外关了一宿,身体也不见有什么大碍,才突然意识到其实在北方生存下去,除了要摆脱各种危机之外,也要适应北方的饮食。

叶初雪皱着鼻子闭眼将杯中酪浆都喝了下去。

里面似乎终于吵完了,门打开,叶初雪看着那些重臣鱼贯而出。除了平衍,其他人她都没见过,却在心中将这些脸默默地一个个与名字对应上。那些人也对她会出现在这里十分惊讶,尤其李钊身为汉官,严守汉人礼教,见到一个女人赫然出现在外官面前,惊诧得合不拢嘴。叶初雪倒是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正经敛袖行礼,再抬头时对上了平衍好奇的目光。叶初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到少年们将他送出去。

平宗将众人送出门外,这才回转身来看她:“你怎么来了?”

“来道谢呀。”叶初雪仰头看着他,一头黑发在阳光下泛着光,引得平宗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怎么样,那些乌斯蔓草汁送到了?”

“多谢你没有声张,已经洗过了。”她低下头,姿态难得柔婉,略带羞涩地偷偷抬眼向他瞧过来,脸颊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惹得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

“你今日的气色不错。”

叶初雪朝他书房中看:“没人了吧?我可以进去吗?”

平宗却大大地诧异了:“你居然还会问这种话?你不一向不请自来的吗?”

“就一次,哪儿有你说的那么没脸没皮啊。那次不也是为了找东西嘛。如今该找的你都给我看过了,还有什么好窥探的?”她说起上回被逮住的事儿气定神闲,倒像是他的错一般。

平宗笑了起来,想想确实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便拉起她的手:“还是到里面来吧,里面暖和。”

里屋确实比外间要温暖许多,叶初雪进来,借着脱去锦裘外氅的机会四周看了一眼,见之前那些人用过的杯盘碗筷还在,笑道:“人家好不容易来了,你就在这里招待他们?”“都是来议事的,哪儿有那么多规矩。”平宗说完琢磨了一下,又笑着解释,“以前我在英华殿处理公务,遇到饭时宫中会赐食。咱们府中却没有这样的规矩。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以后再有人在这边议事时间长的,还是要正经请人家吃点儿好的。”

“这才应该嘛。要不然人家不潜心尽力给你办事可怎么办。”她随口答着,也看出是认真的还是开坑笑的。目光仍在四周打量,冷不丁地问:“那么你们最后讨论出结果了吗?”

平宗一愣:“什么?”

“你们不是在讨论到底该如何处置崔晏那批人吗?最后的结论是什么?”她看着他的眼睛,明确地问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他皱起眉头来,好奇心战胜了戒备心,在责备她不该打听朝中政务之前,首先想到的是莫非她在外面等了那么一会√L就能听见里面争吵内容?

她狡猾地笑了笑,却不回答他的问题,继续说:“崔晏那批人当初可是被你扣上了私通南朝的罪名,证据就是我。”说到这儿,眼波流转,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也不知谁才真正私通呢。”

平宗被她瞟得心头一痒,一把将她拽到身前,问:“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阿陁进来禀报:“殿下…”他一进屋,便看见叶初雪双臂缠绕在平宗脖子上,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一点儿空当都没有。阿陋登肘脸涨得通红,默默退了出去。

平宗品尝够了叶初雪的唇,抬起头笑道:“再不能让你到我这里来,正经事都被耽误了。”

叶初雪放下胳膊,看着他似笑非笑:“你可以把我推开的。”

“我舍不得。”平宗把她拉过来搂在怀里,捏住她的下巴,含笑问,“怎么突然说起崔晏的事儿了?”

“想起来了呗。”她漫不经心地回答,“算算马上就要到登基大典的日子了,这批人迟迟不处理,一旦拖到了登基大赦天下,就一个也杀不成了。”

“你这么想杀他们?为什么?”

“谁说我想杀他们了?我跟他们又没有恩怨,何况刚到龙城,还是崔黄明为我延医治病,我这人很懂得报恩的。”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平宗看见叶初雪露出恼怒的神情,呵呵地笑起来。

叶初雪从他怀中挣脱开,走到书架前随便抽出一卷来看,继续漫不经心地说:“二三百人如果全杀了只怕影响太大,会在汉官中引起震动,所以你一直在犹豫。如果真能拖到新帝即位天下大赦,也就算有所交代。只是世子造反你以家法处置,背后的汉官体又雷声大雨点小地想要用大赦解决,这样如何能让八部诸首领偃服呢?”

平宗变得严肃起来:“女人家老琢磨这些朝政做什么?你落到今日的地步还不肯收敛吗?”

她像是没听见他的追问,继续说:“延庆殿之变如果最后变成擅行废立,而不惩戒当事主谋的话,不但不能服众,反倒会令诸部和汉官都对殿下大为不满。”她说到这儿才转身望向平宗,吐了下舌头,“看来我确实不该多事,当初如果让你打死世子,也就没有这么多后续的麻烦了。晋王给人的印象一贯强硬,却连几个主谋都处置不了,长江以北还有谁会听你号令?”

平宗被她说中了心事,哼了一声,不再吭声。

叶初雪继续说:“但如果此时处决崔氏一伙人,不但汉官们会有异议,就连其他文官只怕心中也会有所疑虑。”她说到这儿笑了一下,“这其中我不明白的是,当初既然大张旗鼓地要打掉崔氏的势力,为什么事到临头又退缩了呢?以你晋王的声威和权柄,就算人心浮动也不会令你如此迟疑,一定是有什么新的情况发生。想来想去,诛杀崔氏还会产生的影响也就只有一个了,与南朝的关系。”

平宗一直昕到这里才微微变色:“你听说什么了?”

“这还用听说吗?”她唇边又露出那种略带讥讽的笑意,“不管是南边投奔过来的士人,还是北方世族的子弟,不都将南朝当作衣冠正朔之地嘛。如果文官汉人们人心不稳,难免会生出心向南朝的风气来。照理登基大典之后便要对南方用兵,此时如果汉官不稳,惹出些传递消息的事儿来,真的私通南朝了,难免没有蚁穴溃堤之虞。如果真是这样岂不是贻误战机?”

平宗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来,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随便聊聊,我能说什么?我的身份说什么都不对啊。”

“你不是已经说了这么多了吗?”

“你觉得我不该说,怎么不拦着我?”她笑得像只狐狸,“我现在已经不能把说出来的话都吃回去了。”

“都说了这么多,全吃回去你也吃不下。还有什么就一块儿说了呗。”

叶初雪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睛,推心置腹地说:“我这也是想着你肯定为难,胡乱出个主意。”

“哦?你有什么主意?”他的手握住她的腰,紧紧箍住,像是要掐断一样,说话的声音却是轻柔,“反正私下里说说,别让旁人听去就是了。”

“主意只怕你已经有了,我是觉得没错,两害相权,留条后路呗。”

“我怎么想的你也知道?”他笑得有些咬牙切齿,别的尚可以说是有人将消息透露给她,难道他的心思她也能窥测到?

“自然是擒贼擒王,杀崔晏,其余人拖到大赦就放了。”

“我是这么想的?”平宗反问,捏着她的下巴打量她的神情,“你怎么确定我这么想?”

“我自然不能确定。”她摆脱他的钳制,向后退了一步, “入心最难测。我怎么可能猜透你怎么想的。只不过…我说的是对的。你权衡再三,除非一定要跟我说的背道而驰,否则总得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