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亲和龙霄一起向他看来,焉赉却不知道后面该如何继续说下去,被几遭目光瞧得一滞,更是说不出话来。就在此时,忽然听见翅膀扇动的声音,扑棱棱地飞进来一只黄绿色的鸟儿,也不顾堂中紧绷得令人几乎上不来气的紧张气氛,嘴里咕咕地叫着,在众人头上盘旋。焉赉眼尖,一眼认出这是一只鹦鹉,心中突然—沉,喊遭:“哎呀!不好!”

平宗沉住气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握,竞在瞬息之间,将那只鹦鹉捉在了手中。他打量了一下这鹦鹉,皱眉问焉赉:“什么不好?”

焉赉心知闯了祸,但这样的场合下也没办法细说,只能来到平宗身边,低声说:“这鹦鹉我见过,当初晗辛让我将它带给叶娘子a”

平宗听了眉心一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楚勒惊讶地说:“既然带给了叶娘子,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

这话简直是落井下石,焉赉狠狠瞪了他一眼。楚勒这才恍然大悟:“你是说,这鹦鹉又自己飞回来了?它飞回来做什么?”

龙霄在一边几乎幸灾乐祸起来:“鹦鹉的本事不就是学舌嘛。”

平宗握着鹦鹉上下打量,突然伸手轻轻挠挠鹦鹉的下巴,口中吹着口哨,稍加逗引,那鹦鹉便开口说话,发出的声音赫然类似晗辛:“哥就可感!”

平宗回头看了看身后一千人等,又朝龙霄望去。龙霄一摊手:“我可听不懂。”

“这就去办!”乎宗替众人翻译,“这是晗辛对任务的回复。她要去办什么事儿?”

所有人都一脸茫然。堂中一时非常安静。平宗目光从焉赉面上掠过,眼风凛铡,刮得他面皮生痛,焉赉惭愧地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平宗再开口时,声音阴沉:“晗辛在哪里?”

楚勒:“我这就派人去找。”

平宗想了想:“让乐川王去找,要是还有人能找到这个人,也就只有乐川王了。”

此时天色早已黑了下来,龙城开始宵禁,城中戍卫士兵奔走坊里之间,大声吆喝着。禁时已到,坊门关闭,各安枕席,慎勿轻出——”龙城七十二坊同时关闭坊门,一百六十一条街道,渐次响起关闭坊门时的金钟之声,一时之间,偌大的龙城便街道肃清,闲杂人等尽皆消失。只有一队队士兵在街坊间巡走,查找还没有回到坊中的行人。

一辆牛车慢悠悠地行走在坊间道路上,不时被巡逻的士兵拦下来询问。晗辛坐在车中,手执焉赉送她的那枚令符,每遇到盘查便亮出来,巡街士兵见是太宰府的令符便纷纷放行,竟然让牛车从龙城东边的长生坊一路来到了大理寺监牢所在的庆善坊。

大理寺的监牢自然重兵把守,但因为崔氏有二百多人关在这里,一时间人满为患。晗辛来到狱卒所在的屋外,见四五个狱卒正在里面一边喝酒一边扔着几枚筹码赌钱。晗辛叫出领头的一个,亮出焉费送她的太宰府令符,板着脸对狱卒说:“奉晋王之命来提一个人,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崔璨的?”

狱卒狐疑地打量她,问道:“既然是晋王的命令,为何不是焉赉或者楚勒将军来,倒让你一个女子来?”

晗辛冷笑:“原来太宰府的令符还需要看是男是女?这话你怎么不对晋王说去?”

狱卒却是个惯经场面的老油子,也不着恼,只是笑道:“小娘子这话说得却是有趣,我若见得着晋王,哪里还会天寒地冻地在这个地方待着?你也莫用晋王的大脑袋来压我,他那么个大忙人若有工夫跟我生气,也是我家祖坟上冒烟嘞。”

晗辛瞪着他看了半晌,反倒笑了:“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令符是谁的!”

她说着将令符背面亮了出来,偌大的“焉赉”两字的阴纹刻在背面,狱卒看了一怔。晗辛冷冷地说:“你不是说要让焉赉将军来提人吗?想来这令符劳动不了你的大驾,不妨我这就去回禀他一声,只说他这江北通行的令符唯独你老人家看不入眼。晋王忙,他就不忙?你当他就有空拨冗来跟你嚼舌头吗?”她将令符晃了晃,收回袖中,“你可想好了,我出了门,你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那狱卒还在犹豫,晗辛冷笑一声,转身就走,“寻常我也不爱做这等毁人前途的事儿,可被人欺负了总得回去有个说法,这你就怨不得我了。”

眼见地已经快要出门,狱卒连忙出声叫住她:“罢了,罢了!”我惹不起你们这些贵人们,我一家老小的,犯不着为此丢了饭碗。你且略等等,我给你提人去。”

晗辛转身看着他冷笑:“你可想好了,万一我是来诓你的呢?”

“不敢不敢…”狱卒一连声地告饶,想了想仍是不甘心,试探地问,“可是按照规程,这令符我得去将前后图案文字拓下来,日后有人来核查的时候好交代。”

“这是自然。”晗辛口气放缓,脸上也带了些笑容,“我是跑腿办事儿的,你记录明白,以后查证大家都方便。”

狱卒见她如此,这才放心,点了点头不再耽搁,一面叫人去将崔璨提出来,一面当着晗辛的面拓令符。他见晗辛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有心搭话,便问道:“这批人犯已经关了两个多月,眼见着都到年关了,人到底还杀不杀啊?”

“怎么,你就这么想杀人?”晗辛斜睨了他一眼,叹气摇头,“要我说,还是别杀的好,造杀业!”

“小娘子也信佛陀?”狱卒登时来了兴致,说,“人人都说这佛陀保佑来世,可这辈子都还没活出个模样呢,谁还顾得了下辈子?譬如今日都要饿死了,谁管明日是不是有绫罗绮缎穿?”

晗辛本没有心情与他废话,只是听见他这样说,不免觉得有趣,问道:“你觉得来世不可求?”

“不是不可求。”他叹了口气,”我们家那口子就日日拜佛吃斋。可我想,她求的是她的来世,我也就与她一世夫妻,来世就各奔西东了,谁在乎她过得如何呢?”

晗辛听着呆了一呆,笑道:“你这人的想法倒是有趣。”

狱卒将令符拓好,双手捧着递给晗辛,笑道:“我这人没别的好处,就是想得多些。所以刚才多问两句,倒惹得小娘子生气了,你可千万别见怪。”

正说着有人将崔璨带了出来。

狱卒对晗辛说“还得留人犯一个手印,小娘子稍候。”说着拿出一张纸来抄写文书。

晗辛打量眼前之人。在这个监牢里关了两个月,早已经蓬头垢面,满面胡须,看不出面孔原本的模样来,身上极瘦,褴褛的衣裤穿在身上就像是套了个麻袋一样,露出手腕脚腕,又干又瘦,形如枯槁。晗辛问:“你就是崔晏的侄子?”

那人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灿若明星,倒是令晗辛猝不及防地心头一怔。只见他轻声说:“在下清河崔璨,已故常山公礼部尚书崔晏是我二伯父。”

晗辛倒是从来没见过有人在如此狼狈不堪的情形下,还能这样不亢不卑,仿佛他此刻不是衣衫褴褛地被人从监牢里拖出来,而是峨冠博带地站在书院中向同侪之辈侃侃而谈。她清了清嗓子,说:“我奉命带你出去,你跟我走吧。”

崔璨什么也不问,只是点头说:“好。”

那边狱卒将手续办好,拿着印泥走到崔璨身边:“你按个手印就可以走了。”

崔璨使伸出手指来。晗辛忽然喊住他们,说:“这位崔相公出身世家,签写名字也可以吧?”

狱卒怔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可是历来犯人都是留手印…”

崔璨却道:“不妨事。”他伸手在文书上按下手印,又看了晗辛一眼,说:“我再签上名吧。”

狱卒连连点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随即有人拿来笔墨,崔璨伸出枯瘦的手,捏住笔管时手微微颤抖,晗辛看得分明’知道他是被关得久了,体力精神都不济,也暗怪自己多事。“既然有手印了,就这样吧,不用签了。”她匆匆地说,想尽快带他离开。

崔璨却微微一笑,说:“很快就好。”说着笔走龙蛇,写下自己的名字。“崔璨”两个字写得遒劲张扬,力透纸背,全然不像是出自之前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他写完抬头问晗辛:“可以吗?”

晗辛面上突然一热,转身向外走:“走吧。”

狱卒已经将崔璨身上镣铐取下,他便扶着墙,跟在晗辛后面,缓缓走着。里面监牢石壁上插着的火把照亮通向外面的甬道,两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投落在身前。晗辛低头便能看见崔璨的影子在自己脚下微微颤抖。只消与自己的影子略一对比,便能看得出来那颤抖并非火把摇曳造成的。她放慢脚步,却没有转身,知道崔璨这样的人,宁愿死也不愿意将自己的软弱暴露于人前。

两人一前一后束到外面,苏翁赶着牛车就在门口相候。晗辛掀开车帘,让崔璨上车,他却一时没有动,看着晗辛问:“这是要去哪儿?”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她微微笑了笑,“这辆车会送你出城。”她将手中令符交到崔璨手中,“这个可以保证你通过各个关卡。城外有人等着你,只是…”她打量了一下崔璨枯瘦的身形,略有些担忧,“我怕你骑不了马。”

“没关系。”他轻声说,不动声色,“不妨事的。”

晗辛点了点头,继续说:“城外的人会带你去金都草原。”

崔璨眉毛一挑:“去贺兰部?”

晗辛点头:“你在那里会安全,也有你的用武之地。”

崔璨想了想,摇头:“我全族老小都还关在牢里。”

“眼下只能送你出去。”晗辛知道他是故意这样说的,只得把话说明白,“你在牢中这些时日,龙城的天早已经变了好几回了。新帝即将登基你是知道的,废帝梁国公去了金都草原你可知道?”

崔璨一怔,随即明白了,“原来是这样…”他低头想了想,“我伯父已经被杀,崔氏这一辈里我年纪最长,想来你们是想让我们崔氏继续辅佐粱国公?”

“总好过困守龙城,全族被诛吧。”晗辛知道明白人不用把话说得太透,“当日只斩了崔晏,已经是我家主人出力相救的结果。她在竭尽全力,只希望你不要辜负她。”

崔璨这才醒悟过来.忙问:“尊主是哪一位?日后如果有机会,必定要当面向他致敬。”

晗辛点点头:“你快走吧,这令符出了城就扔掉吧,免得万一被人看见,后患无穷。”

崔璨惊讶地问:“你不要了吗?”

“用了太多次,这回提你出来,留了案底,只怕以后都不好用了。快走,再晚被发现就糟了。”

崔璨是个极其理智明白的人,听她这样说,便也不再多说,深深施了一礼,坐进车中。晗辛追着又嘱咐一句:“车里有肉脯米酒,你省着点儿吃,从这儿到金都草原要两天时间呢。”

“后会有期!”崔璨拱手道别。

晗辛一直目送着牛车走到街道尽头,向北拐走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慢慢往回走。她最近住在庆喜坊,离这里倒是不远,只隔着两三个坊。夜里坊间街道一个人都没有,她也不着急,慢慢走着。

这是个难得的晴雪之夜。大雪初霁,将天空洗得十分干净。难得冬夜里也有群星闪烁,满天星斗,虽然没有夏夜里繁盛,却令人更加清晰地看得清每一颗重要的星星。晗辛索性站定,抬头仔细辨认天上的星宿。曾经有人教过她天象,可惜只学会了辨认东方七宿和北方七宿,便再也没有机会学了。她怅惘地看着星空,幽幽地叹了口气。

一阵风掠过,刺骨的寒意让哈辛没来由地心中一寒。多年行走在外的经验,让她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不再俘留,加快脚步,匆匆向住处走去。

宵禁后的龙城街坊之间一片黑暗,晗辛行走其间,只听见自己脚步声落在雪地里咯吱的响声,却总觉得在黑暗的角落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她不由自主地小跑了起来,那种异样的感觉如影随形,令她越发确定危险就在不远的地方。

突然眼前亮起了两盏灯笼。

晗辛定住脚步,眯着眼试图看清打灯笼的是什么人。

灯笼微弱的光晕后面,影影绰绰有数不清的身影。

晗辛一怔,果断转身向来路跑,却不妨嘭地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她吓得尖叫起来,随即被几只胳膊伸出来死死抓住双臂。

“放开我,你们是什么人?好大胆子,快放开我!”她奋力挣扎,尖声地呵斥。

四盏灯笼出现在眼前。晗辛挣扎不动,只得停下来,直勾勾看着眼前坐在肩舆上的人,一颗心冰冷到底。

平衍看着她说:“你不该留在龙城。”

第三十五章 龙城元夜听惊雷

王范、王越在南朝使者的宴席上被捉拿的事情,让至正七年的最后一天的龙城充盈着诡谲的气氛。因为改立新君,所以至正这个年号也就用到头了。礼部尚书贺娄元光与太史令李嵘各自与僚属商议了十二个年号备选。平宗却无暇顾及,将这些事情全都交给平衍去操心。

捉拿二王的影响比想象中要大,不但琅琊王氏新近提拔上来的几个官员纷纷上表请辞,就连与他们一同上位的范阳卢氏、赵郡李氏、河东柳氏等世家新贵们也都或委婉或直接地表达了不安。平宗只得将这些人叫来一一细谈安抚。与此同时,平宗与军中一些将领商议后决定将行动时间提前,出兵的准备也开始紧锣密鼓又低调不引人注意地展开。等到他终于将事情处理得略见头绪,已经有三四天不曾回府了。

不料还没进门,就看见阿陁在王府大门前等着,于是便知道定然是有亲信之人在书房等着,只得一面吩咐阿陋准备些热布巾擦脸提神,一面匆匆向书房走去。

不出所料,等他的人是平衍。看见平宗进来,平衍拄着拐杖站起来,倒惹得他赶紧趋身过来扶住说:“你这礼数是从哪儿来的?”

平衍笑道:。这几日最大的收获就是拐杖用得越来越顺手了,这是专门给你看看。”

平宗连忙拉着他坐下,说:“有这拐杖行动灵活自然是好,只是似乎更累了。”他仔细打置了一下平衍的脸,见他眼下有两团青黑,心中怜惜,说:“虽说是我一手把你放在这个位置上让你劳心劳力,可话我总得说到。你不要因为事儿多就不顾身体’说到底还是不能太不在意。尤其是你的旧伤…”

“我的旧伤没事儿,今年不是好好的吗?”平衍并不愿人提起这个话题,温和地打断平宗,笑道,“我知道阿兄这几日定然忙得晨昏颠倒,昕他们说你今天一早就去了城西军营,这一路奔波,怕是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刚才等你的时候,让人准备了炙羊肝和汤饼,你先吃着,我有几件要事得跟你汇报一下。”

平宗无奈地笑了起来:“倒让你来做我的主?”

“王妃不方便出面,别人又不敢做你的主,我就只好勉为其难了。”

听他提起贺兰王妃,平宗沉默了片刻,问:“金都草原那边有什么动静?”

“一切如常,不见异动。”

平宗诧异地抬起头与他对视一眼,对彼此心中的疑虑都十分清楚。“不见异动?”这种话他是不信的,“废帝投奔他们,这么大的事儿,他们怎么可能没有异动?”平宗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想了想问,“那边的探子可信吗?”

平衍叹气:“麻烦就在这儿。普通的探子只能在外围打探,而贺兰部几个长老的部曲都知道你把贺兰王妃囚禁起来,还要杀世子,将跟他们联姻带去的贺布部众都排挤到了北逍草原去,水泼不进。”

平宗想了想问:“为什么要去北边草原?”

平衍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你的意思是…”

“如果不希望嫁过去的贺布女子得知他们的动向的话,自然会让她们离得越远越好。”

平衍也明白了,一拍手:“对啊!把她们打发到北边去,那定然是南边有问题。”

平宗也顾不上吃东西了,起身来到挂在墙上的羊皮地图前细细查看:“扼守金都草原南边的咽喉之地就是雪狼隘口。这里是阴山余脉,山势平缓,对龙城却是俯冲之势,如果他们突然袭击的话…”

“问题是贺兰部就靠那一万私兵大概是没有这个胆子的。如果要招募兵马,一时半会儿他们也凑不齐人。”

平宗点了点头,“大致也就是这样了,他们肯定有所动作了,但愿咱们还有时间,好歹忙过登基大典…”他停下来,问平衍,“听说你抓了那个晗辛?”

平衍抓起杯子喝酒,一时没有说话。平宗也就明白了,想了想问:“她什么也不说?”

“不是。”平衍摇头苦笑,“她什么都说了,却跟没说一样。”

“哦?”说实话,平宗对这样的结果倒是不意外,因此也并不急着追问,等平衍自己说出来。

“也简单,就是一切她都推给了她的主人。”平衍苦笑,“自从离开王府后,两人用鹦鹉联系,她只是按照指令去做,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比如这次放走崔璨,就是因为鹦鹉这么告诉她的。”平衍说到这儿顿了顿,说,“这件事情不妨从头梳理一下。龙霄在见过叶娘子后便让晗辛去见王范,我们将王范捉住的同时,晗辛又去放走了崔璨。”他看着平宗尴尬的表情似笑非笑。

平宗恼羞成怒,将手中的酒杯放下,铁青着脸哼了一声:“有什么好笑的?”

平衍没有说出来的话是,“笑你又被耍了呗”。他此刻倒是十分庆幸自己的对手要容易对付得多。晗辛虽然狡猾灵动,却至少没有这样百转千回的心思。他怕平宗面子上挂不住,略咳嗽一声板起脸来说正经事:“不过你那位叶娘子却是从来不做无用之功的,她为什么要借你的手除去王范?又为什么要将崔璨送到金都草原去?”

平宗听他这话诧异起来:“你不是将崔璨追回来了吗?审过吗?”

“审了。”平衍依旧一脸苦笑,“崔璨比你我还糊涂。只说当时晗辛告诉他粱国公在贺兰部,让他去辅佐。”

平宗皱眉:“这倒是符合咱们的推测,贺兰部拥立平宸是迟早的事儿,但除此之外,难道没有说去了贺兰部与什么人联系吗?”他心中明白,平衍若是能问得出来的话也不会在这里苦笑了。他也比任何人都明白平衍那苦笑中的意思,心头更是恼怒,问道:“你刚才不是说好几件事要说吗?换个话题。”

平衍被他小小的任性逗得笑了,拿起放在手边的一卷纸递给他:“这是我从礼部和太史令拟定的新年号中选了六个,你定一个吧。”

平宗皱眉:“这种事情你拿主意就是了,既然全权委托给你,何必还来问我?”

平衍收起笑容肃穆道:“拟定年号是国之重礼,关乎国运国体,岂可由我一个人决定?”

平宗将纸卷扔在案上,自己摆了摆手:“你是摄政王,当然可以自己裁决。再说定年号这种事情须得像你这样饱读诗书、熟悉经典的人来定,我一个武人定了只怕那些读书人也不服气。你要是觉得自己定没有底气,不妨将你门下那些名门出身的门客都找来帮你参详。”他说着站起来向外走去,“这事儿你定了告诉我一声,不必专门来找我请示。”

平衍无奈地低声说:“我毕竟只是帮你一时,终究还得你自己去做。”

听见这话,平宗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盯着平衍看了半天,语气突兀地说:“什么一时,我是要你的一世,你记住了,是一世。”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仿佛是害怕再听见平衍多说一句话一样,脚下飞快地离开书房。

外面冰冷的空气迎面扑来。平宗疾走了几步,这才停下来,深深地吸气,定了定神走向书房后面他为叶初雪准备的房子。

不料进门却发现没有人。他几天没有回府,这里竟和当日离开时一样,丝毫不见有人住过的痕迹。平宗心头先是一惊,随即镇静下来。

出去打水的侍女苏詹回来看见平宗,唬得忙扔了水桶进来伺候。平宗板着脸问道:“娘子人呢?”

苏信见她面色不善,忙说:“叶娘子这几日都在佛堂那边。”

平宗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就往外走,惊得苏信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既不敢说话,也不敢离开。平宗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吩咐:“你回去吧,不要跟着了。”

贺兰王妃的佛堂如今倒成了叶初雪专用。平宗推开暗室的门,果然看见里面四堆炭火熊熊燃烧,中间的铁笼子里席子上铺着锦缎被褥,凭几、矮案各种用具一应俱全。叶初雪就靠坐在铁栏杆上,正在悠然自得地抱着一个酒葫芦喝酒,看见他进来,便将酒葫芦递过去:“焉赉帮我找来的,青梅酒,你要不要来-点儿?”

平宗看见她这个样子就生气,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也不知是因为喝过酒还是因为火盆的缘故,叶初雪的脸上少有地透着红晕。她嘻嘻地笑,带着微醺的醉意说:“这儿暖和啊。再说…”她说着站起来,手从铁栏杆中间伸出来,抚上他的脸,“你看看你现在的脸色,黑得跟炭一样,我就算不自己进来,你迟早还是得把我关进来,对不对?”她酒意上来,咯咯地笑起来,“崔璨已经到金都草原了吧?你发现得太晚了。”

平宗也笑起来,发现与她对峙的时候略占上风实在是件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尤其是她自以为是的计划被打乱而她还不知道的时候。他笑道:“你知道作茧自缚这个词怎么解吗?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把自己关在这里以为这样就安全了?怎么就没想到敌人来不了的地方,消息也来不了呢?”

叶初雪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就连红晕也逐渐散去,越发显得她面白如雪,双瞳漆黑如点墨,凝视着他,像是要用这样无言的凝视催他说出下面的话来。

平宗享受着自己的话带给她的打击:“晗辛这回真的被抓了,在平衍那里。崔璨也没能出得了龙城,被贺布铁卫截了回来。这一局你占了先机,但赢的人是我。”

叶初雪一时没有说话,而是在研判他所说的真实性。但这回她知道多半不会是假的。因为平宗说出了崔璨的名字。

在此之前,叶初雪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真实的想法,而崔璨在崔晏的光芒掩盖下,并不是很引人注目。但她早在凤都时就已经听说过崔璨的许多事情,包括崔璨作为平宸伴读,因为不肯代替平宸受罚而被赶出太学;他在礼部侍郎的任上几次提出对官制的改革,要争取更多汉宫进入中枢位置,这些提议都被崔晏否决。

当然最令当初的永德长公主印象深刻的,是他曾经写过一篇《论大业疏》。疏中崔璨详细论述了南北两朝彼此之间的异同联系,各自的历史传承和前景,最后得出了十分惊人的结论:南朝若不变革必然灭亡;北朝若变革太过激进也会分崩离柝。崔璨写就这篇文章是在三年前,因为文中观点太过惊世骇俗,崔晏担心会牵连自己,将崔璨叫来长谈通宵,终于迫他自己将此文毁去。然而不论是崔晏还是崔璨,谁都没有意识到就在他们彻夜长谈的时候,这篇文章的抄本已经送到了永德长公主的案前。

“为什么是崔璨?”平宗也十分敏锐地洞察到了问题的关键,“当初你劝我只杀崔晏,莫非就是为了留下崔璨?你对他到底了解些什么?为什么要将他救出来送给平宸?”

叶初雪仍然一言不发。

她的沉默实际上默认了平宗话外的意思,这令他的怒火猛地冒了出来,几乎是咬着牙问:“为什么要支持平宸?”

叶初雪沉默地看着他,就连他的愤怒也在她的算计之中,她早就做好了承受他怒气的准备。甚至在心底,她觉得如果能被他的怒火烧死,或许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我在问你话!”他暴喝一声,火光被震得剧烈抖动起来,投在四壁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仿佛是被他的怒气席卷,无法自持一样。然而她却始终镇静,仿佛他那一声怒吼不过是春风拂面一般,丝毫不能撼动她的心智分毫。

“因为…”她终于开口,本不想选在这个时机,绝杀还没有到来。但她心软了,知道自己如果不尽快结束这一切,也许会比他先溃败。成许这不是全胜,但也足以令他含恨终生。“因为我想让你生气,暴跳如雷,束手无策,眼看着你这一生一手创建的基业,从此衰落下去,分崩离析。”

她安静清晰地说出每一个字,耳光清亮,眼神平静,唯有唇角似有似无的讥笑泄露了一丝快意,以至于平宗看穿了这份平静背后的恨意,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你竟然这么恨我?为什么?”

“为了我失去的一切。我到北朝来,来到你身边,就是为了让你也体会到你施加于我的一切痛苦。”

他迷惑起来:“我施加于你的?我做什么了?”

这话倒让她愣了一下,仿佛猝不及防遭受到重击,震惊地瞪着他,锐声问:“你不知道?你问我?”

其实平宗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但他绝想不到一切的波诡云谲竟然源于那么久远的布置。“你把这一切归咎于我?”他觉得不可思议,“罗邂还在南朝做他的文山侯,你却来找我算账?”

她诧异地盯着他,心中说不出的失落,她殚精竭虑,孤注一掷的复仇,他却连原因都弄不明白。难道这一切在他看来竟然如此荒谬吗?“我问过你很多次,你究竟与罗邂有什么样的交易,你从不肯正面答我。其实你这态度已经告诉了我答案。罗邂回南朝的目的根本不是为自己的家族洗清冤屈,而是要颠覆南朝整个朝廷。除去我只是第一步,之后他会夺取军权,然后除掉琅琊王,自己登上宝座,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