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平宗直截了当地否认,“我给他的任务没有这么多的内容。”

“是啊,你明确指示的只有一个任务。”她笑得十分苦涩,“利用他与我曾有婚约的关系除掉我。”

平宗张了张嘴,却发现这话根本无法反驳。他的确是这样告诉罗邂的,虽然说的时候压根儿没想到这样毫无根基的计谋居然会成功,但这的确出自他的布置。当时他在苦战高车,柔然与永德长公主合作,令他腹背受敌。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从来没有寄予太大的希望,总觉得罗邂如果能在南朝立住脚便是成功。因此他也从没有将永德的失败归结到自己身上,但是没错,如果她要找一个人报仇的话,他的确不能算是无辜的。

“原来你是怀恨而来。”他说出这句话,心情比想象中要沉重得多。比起这样的真相来,他倒宁愿她是暗受了委派,施展苦肉计,刻意到他身边来,为她的国家献身。如果是这样,至少他能向她证明,那些人不值得她抛却家园如此牺牲。但她不是,她来只是出于恨,这是人间最无法可解的情感。“所以你要让我体会你所经历的每一件事?你要亲手毁了我的朝堂?”他冷笑起来,“就凭你?”

“凭人心。”她静静地说,丝毫不被他的挑衅煽动情绪。

“人心?”平宗有一瞬间的失神,想起了那一次她坚持在床笫间与他面对面,她说怕看不见人心。

“你与我,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算计?”

叶初雪沉默了一瞬间,旋即点头:“是。”

“你是个疯子!”平宗向后退了一步,从心底涌上来一阵恶心的感觉,不能自已地摇了摇头,“你太可怕了。”

他脸上的厌恶毫不掩饰,被叶初雪全都看在眼底。只要让他不高兴就好了。她冷笑:“所以你还不相信我能亲手毁了你吗?”

平宗哼了一声,脸色铁青,看着她的目光中再没有一丝暖意。现在对他来说,她不再是个值得钦佩的对手,也不再是个让他愿意付出代价去拥有的女人。此刻看她的眼神中,只有冷峭的傲慢,就像他每次上阵临敌时,抽出宝刀注视着敌人时那样,看着她。

“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决不会让你得逞。”他冷冷地说,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你是想让平宸和贺兰部跟我做对头,挑动我们的内讧。你所谓的毁掉我的基业,只有一条路,就是平宸自立为帝,并且在战场上打败我。就算你智计百出地做了那么多的铺垫,但有一样你永远无能为力,你知道是什么吗?”

叶初雪知道,但她无法说出口来。

平宗替她说了,“最终的决战始终是在我和平宸之间,你就算再神机妙算也代替不了他。”他冷酷又傲慢地笑了起来,“他在延庆殿已经输过一次,你不过是让他再输一次而已。”

叶初雪的目光不曾从他面上离开须臾,从始至终不为他的言语所动。直到此时才微微笑了一下:“既然这样,不妨走着瞧,看看是你赢,还是我赢。”

“你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了必败的位置上,有什么资格跟我谈论输赢?”平宗笑起来,看着她的目光中只有不屑。

“我败了不过一死,你败了就是要整个国家为你陪葬,这个局我愿意赌。”她仍然气定神闲,对他的冷漠微笑以对。平宗有瞬间的恍惚,仿佛这微笑不再若以往那般缥缈,变得真切了起来。但那只是一时的眼花罢了,她的笑意依旧充满了讥讽的意味。

他轻蔑地说出两个字来——“做梦!”说完便转身向外走去。这间有她的房间已经令他无法再忍受下去。平宗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无比可笑,他走进这间暗室的时候还以她的保护者身份自居,离开时已经是她的仇人。

她原来这样恨着他。

这个认知是所有的阴谋利用反目背叛中,最令他心痛的一个。平宗顾不得去想原因,只是知道当豺狼视你为仇敌,你却将它当伙伴的时候,必然结果就是遭到噬咬。他身上的疤痕还在,没想到又一次陷入了同样的危险之中。

推开门的时候,暗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将火焰扯动着哗啦啦地猛烈跳动,火舌不约而同地向铁笼的方向卷击。叶初雪轻声惊呼,向后退了一步,退到铁笼的中央,远远看着他走出门去,突然忍不住叫住他:“你等一下!”

平宗本不想理她,只是听见了她之前的惊呼,强忍着没有回头,听到这一声似乎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停下脚步的理由。他回头看着她,想看她还有什么有毒的话要说出来。

果然,她从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落下风。她说:“你别死在平宸手下,我还要亲手报仇。我的仇,从来都要亲手报。”

他像是听见最好笑的笑话,大笑着转身出去。

外面天色已经全黑。漫天星光如雨,萧疏地落在头顶。平宗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气,匆匆向外走去。

出了门才发现佛堂外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众人见他神色不对,期期艾艾不敢过来。平宗没好气地点名:“焉赉!”

焉赉蹭过来,他还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已经决裂,为难地说:“是叶娘子自己要住那里的,说是将军你迟早还是会把她关进去。”

“说得没错!”平宗冷冷地说,“钥匙在哪里?”

焉赉从怀中掏出一枚黄铜钥匙:“那我要不要现在去把她放出来?”

“放出来做什么?”平宗反问,见焉赉无措,给出一条明路来,“把钥匙扔了。”

焉赉一惊:“扔…扔了?扔哪儿?”

平宗突然发怒:“还用我教吗?湖里,破冰扔进去,保证永远不会有人找到!”

焉赉犹自没有看脸色,证然问:“那不就打不开锁了吗?”

“那就把她关一万年!”平宗沉着脸往外走,一边吩咐,“有事情要说的跟我来。”

众人于是纷纷跟上他急速的脚步,刚刚走了没两步,不远处突然响起一连串噼啪的爆竹之声。

火药塞入长竹竿的头上点燃,竹报平安,火星四溅,眼前一时无比绚烂,火光竟然掩盖住了星光。

平宗诧异地看了会儿,才恍然想起至正七年已经过完了。

身边一个属官上来汇报:“乐川王选定了‘大统’作新年号。”

“大统?”平宗念着这两个寻常不过却叉被寄予了几代人梦想的字,看着远处夜色里星星点点绽放的爆竹火光,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

第三十六章 故园归梦夜空长

青奴匆匆从外面跑进来,一路大声喊:“侯爷,侯爷!”

龙霄正心浮气躁,听见动静站在门口喝道:“好好说话,大呼小叫做什么?”

青奴一下子被骂得站住,愣了片刻才想起来回答:“叶娘子,那个叶娘子被关起来了!”

龙霄一惊,呵斥他: “乱说什么,你从哪儿听来的谣言?”

“是真的!”青奴急得跺脚,“王府中人人都在说这件事儿,说是晋王把叶娘子锁在了笼子里,让人在湖上凿冰把钥匙扔进去,就是为了关她一辈子!”

龙霄诧异:“不可能!”

青奴急了:“你怎么就不信呢!我还听说,晋王不让给她吃东西,也不给水,就放了两桶酒,说是让她或者饿死,或者醉死,总之不用再出来了。”

龙霄终于变色:“他居然这样虐待她?”

青奴使劲儿点头:“就在湖那边的佛堂里。”

龙霄回身进屋从矮几上拿了两块牛肉饼,又拎了件狐裘氅裹在身上就出了门,问青奴:“你知道在哪儿?前面带路!”

青奴呆了一下,连忙跑上前拦住他:“侯爷,侯爷,你别去出面啊!”

龙霄看着青奴咬牙冷笑:“我什么时候要听你的号令了?不带路就滚开,我自己去!”

“哎呀,不是啊,不是…”青奴急得拽住他的袖子,“这里可是晋王府,咱们不能随便乱闯。”

“能不能闯还用你教?”龙霄作势要抬脚踢人,“放开,不然我不客气!”

青奴吓得赶紧往后躲,手中便也就松开了,无奈地说:“罢了!总不能让侯爷你自己去乱闯。我带你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梅林向外走,龙霄眼角余光瞥到梅树间人影憧憧行动如飞,知道是被派来监视自己的人都闻风而动了。

“快点儿走。”龙霄低声对青奴说,“趁他们禀报上面之前,咱们时间不多。”

佛堂外并没有人把守,青奴被龙霄提醒后知道不能等,自己当先蹿了进去,从佛堂进内堂,见一面墙上只有一个小佛龛,地上放着一个坐垫,却见不到叶娘子的影子。

龙霄比青奴见识要广得多,进了屋仔细观察了一下,又在四壁敲了敲便发现了蹊跷。很快找到佛龛下的机关,将暗室打开。

暗室的门缓缓打开,一股热浪从里面涌出来,龙霄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吩咐青奴:“你去找些水来。”

暗室中温度惊人的高,四个巨大的火盆日夜不休地燃着,龙霄要等一会儿才能看清里面的情形。

他从没看见过比这更匪夷所思的情景。四个巨大的火盆里炭火熊熊燃烧,铁笼子里并排摆着两个一人高的酒缸,占据了笼子大部分的面积,剩余的地方让人既无法躺下也没办法坐得舒服点,空间变得无比逼仄扭曲。叶初雪就靠坐在两个酒缸的中间,这里是唯一略宽可以容她将双腿放平的地方。

仿佛是感受到了异样的气流,将头靠在酒缸上的叶初雪脖开眼看见了龙霄。她着实有些意外,眨了眨眼,随即泛起笑容:“你来了?”

龙霄已经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震惊还是震怒了,走到笼子跟前盯着她,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他这样对你?!”

她倒是笑出声来:“我不是还活着吗?”

龙霄死死盯着她:“出了什么事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不是意料之中的吗?”她淡淡地说,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儿,“我做了那么多事情,若非他一直容忍,也不至于到今天。如果换了我是他,会比他狠一百倍。”她停了停,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低声问,“有没有吃的?。

龙霄连忙点头:“有,有。”他从怀中拿出牛肉饼来递过去,叶初雪是饿极了,也不客气,拿过来便吃。行动之间铁链哗啦啦地响,龙霄这才发现原来她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登时睁圆了眼睛:“你身上那是什么?”

叶初面口中的饼还没有啊下去,听见他问,刚要开口就被噎得剧烈咳嗽起来。龙霄冲着外面大赋:“青奴,青奴!”

青奴也不知从哪里弄某只碗,装了些干净的雪水进来,送到铁栏杆边,龙霄接过来隔着栏杆亲自喂着叶初雪喝下去,好半天才令她略缓了口气。叶初雪渐渐顺过气,咳嗽渐歇,喘息着笑了起来:“真是的,落魄成这样倒叫你看笑话了。。

“他这样对你!“龙霄气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你竟然让他这样对你!不但将你美在笼子里,还要捆住你的手脚,你又不是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用得着这样吗?!”

“不过是体肤之苦,我们本来就是敌人,这样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她淡淡地说,并有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比起每次遭到信任的人背叛来,这点儿苦实在算不得什么。龙霄对她所做的事情,她可以理解,却无法释怀。“敌人对敌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不都是理所当然吗?何况…”她略带幸灾乐祸地笑了笑,“我给他找的麻烦要远比这些严重得多,他若真是以牙还牙的话,大概只有把莪的脑袋砍下来才能解气。”

但是他没有,除了将她关在这里,想尽办法让她难受之外,似乎平宗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发泄怒气。

叶初雪想到前尘往事,看着龙霄露出略澹异的笑意来:“当初我把阿寐关起来.也这样用铁链子锁起来,也不见你这样生气。”

“你不一样!”龙霄闷闷地说,将剩下的牛肉饼掰碎了放在碗里递给她,“你慢慢吃,别又呛着了。”

“我怎么不一样?”她却追问了起来,“阿寐是你的妻子,你就一点不担心我折磨她?”

“你们是姐妹啊。”他叹了口气,“就算彼此斗得跟乌眼鸡一样,也只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她就算不顾姐妹之情去刺杀你,你也不可能真的将她怎么样。因为你是强势的那一个,你有自己的远见和目标,这些都不需要靠伤害她来达到。”

“你是这样想?”叶初雪似乎有所领悟,抬起头来看着屋顶,“因为强势,所以反倒没有必要挖空心思去对付我。”

“谁?谁要对付你?”龙霄才问出口就知道了答案,“他?!”

“阿丫,你…”不管她如何反对,他仍然固执地这么叫着她,“他如此对你…你明白吗?”

。我什么都不明白。”叶初雪飞快地回答,像是要撇清关系,眼中的光芒清冽寒冷,“不管从谁的立场上看,我们都是敌人。”

他知道她言不由衷,却一厢情愿地想去相信她的话,点了点头:“这样就好,我就怕…”

“不会的。”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冷静地打断他,“你说的不错,他不用靠伤害我来报复,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龙霄!”

龙霄被她严肃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答应:“怎么了?”

叶初雪低声快速地说:”你快走!”

“不怕!”龙霄豪气干云,“我带你一起走,我不能让你在此如此受辱。”

叶初雪摇头:“还记得那年端午节吗?”

龙霄一阵疑惑:“端午?”

“咱们一起去凤都城外的江畔看龙舟时,听过的那首山歌。”

龙霄仔细回忆:“那是我与永嘉成婚的第二年,你跟着我们一起出城去,恰逢九嶷山中的歌女在江畔唱歌助兴,我记得。”

叶初雪低声唱了两句,声音十分轻,用的是楚音,即便是龙霄愣了一下,才听清她唱的歌词:“家山何处诶,不如早归…江遥水远兮,路途多舛…一”

龙霄若有所悟,问道:“你的意思是…是…是要我…”

他的话没说完,忽听青奴在外面大声诎“晋王殿下长乐如意!晋王殿下来了…”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平宗已经带着焉赉大步闯了进来。

这早在龙霄的预料之内,见到平宗他连握着叶初雪的手都没有放下,只是一味地斜着眼睛冷笑。

平宗冷淡地将两人来回扫了两眼,面上也看不出喜怒来,淡淡地说:“尊使想寒是迷路了?”

龙霄慢慢站直身体,转而面向平宗,双手负在身后,微微一笑:“倒是没有迷路,不过是来寻故人叙旧而已。”;他显而易见的挑衅态度令平宗略感惊讶,将目光落在了叶初雪身上,眼神炯炯,火焰在他眼中霍霍跃动。叶初雪似笑非笑地迎视,既不表态,也不回避,沉默之间的态度已经昭然若揭。平宗轻轻哼了一声'走到笼子边向她伸手:“过来!”

这一声里的命令和宣示所有权的意味同样明显。龙霄皱眉朝叶初雪望去,微微摇头。叶初雪的目光却始终与平宗纠缠在一起,压根儿没看见他的暗示。好在她本身也没有打算如平宗的意,笑道:“酒喝多了,腿软。”

平宗索性蹲下来与她平视,问:“饿吗?”

“不饿了。他给我送来了牛肉饼。”叶初雪语气中满是歉意,“一时半会儿饿不死,真是不好意思。”

“我并不想要你死。”他语气温柔,全然不见前一天的怒意,只是话意之外却总有些令人浑身一凉的气息,“想不想出去?”

“出得去吗?”她眨着眼睛问,“你不是把钥匙都扔了吗,怎么出去?。

“你要真想出去,我可以让人抬着铁笼子走,就像他们抬着乐川王一样,哪儿都能去。”

叶初雪微微变色,站了起来,来到铁栏杆的边上,脸贴在栏杆上,离平宗的脸很近,盯着他目不转睛:“你可以随便侮辱我。你对付女人的手段,就是你在我心中的样子。要对我做什么全看你的选择。”

他一时没有说话,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轻声说:“你的头发长长了,又该用乌斯蔓草了吧?哪一样是你最害怕的?当众受辱?还是把伤疤暴露在人前?你可以选一个不要的。”

龙霄忍无可忍:“够了!这样欺负一个女人,你还有廉耻吗?”

“廉耻是什么?”平宗站起来面对他,轻蔑地笑着,“那是你们汉人的东西,对我们丁零人来说,强者就是主宰。”

“你这个主宰却被一个女人耍了那么多次,所以恼羞成怒?”龙霄打定主意一味要激怒他,“对了,你们丁零人不要廉耻,所以被女人打败也无所谓,折磨女人也无所谓。”

“对我来说,她不是女人,是敌人。”乎宗眼中的怒气随着火焰的光芒跳动。

龙霄变色:“如果这样,我要把她带走。”

“带走?带到哪儿去?鸿胪寺的使团驻地?还是你的梅林楼中?”平宗恶劣地讥笑,“不管龙城还是晋王府,能说这样话的人都不是尊使吧7 t,“我要带她回南朝。”龙霄冷静地说,“与其让她在这里受你侮辱和敌视,不如带她回家。”

“回去就没有侮辱和敌视了吗?”平宗针锋相对,“连在龙城你们都不放过她,那些刺客,尊使能说与你无关吗?带她回去,让她再受一次赐自缢的处置吗?”他的怒火渐渐按捺不住,突然一把拽住叶初雪的手腕,将她扯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丝毫不介意她的脸撞在栏杆上发出沉重的响声,“你仔细看看她的头发,至少我没有让她一夜白头!”

这样的指控却是龙霄无法反驳的,他张了张嘴,说:“永德已死,不会再有人对她不利。除了你,你根本将她当怍牲畜对待。”

平宗对叶初雪有一种奇怪的占有欲。他可以用各种奇怪的方法来羞辱她,却不许其他人伤害她分毫,光是想到她当初所受到的一切背叛和伤害就怒火满溢。听了龙霄的话,他转过头向叶初雪看去。

叶初雪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从脸撞在栏杆上的火辣辣疼痛中抬起头。

平宗问:“你死了吗?”

她先是一怔,随即会过意来。这句话问得突兀又离奇,她却领悟了其中的意思。这本不是他们对彼此说这些话的时候,龙霄在一旁关切地看着,他在为她争取,而问她这话的男人刚刚宣布了她是敌人。但这世上还有谁会比敌人更了解自己?还有什么样的关系比敌人更有默契?

“我…”她看着平宗,目不转睛,“曾经死过。现在死着还是活着,却也说不清。”

平宗听懂了她的话,回头转向龙霄:“听见了吗?”

龙霄大皱起眉,忍不住问:“阿丫,你愿不愿意随我回去?”

“阿丫已经死了。”她轻声说,眼看着龙霄面色剧变。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明白,龙霄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来找到她,又是以多大的勇气与平宗对峙。如果他有足够的人手,他也许会带人强行将她抢出去,而此刻,身边只有青奴的龙霄,面对着拥有整个北朝军队的晋王平宗,用尽全力在为自己争取。她却拒绝了他。

“你…”龙霄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都颤抖起来,没想到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依然固执如初,“你想好了阿丫,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以前那样的伤害。”

“回南方,我就要隐姓埋名,托庇于你,也许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唯一能做的就是苟且偷生。”

“你现在也在隐姓埋名呀!”龙霄急了,不明白同样的境遇,甚至更加不堪,她却宁愿选择天寒地冻遍地危机的北朝,“你现在也只能做他的侍妾!”

“我还是他的敌人。“她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来,觉得豁然开朗。她不知道平宗是否明白她此时的心情,但这一切却都不重要了,她说:“我还是永德。”

龙霄愣住:“可是你说…你说过她已经死了…”

叶初雪抬起头来,在火光的照耀下,全身都被镶嵌了一圈金黄的光晕,她站在光芒的中央,即使身在因笼,身后滑稽地摆着两个巨大的酒缸,面对着那个个囚禁她、羞辱她的男人,以及龙霄不解的质问,她却绽放出一种全新的光芒来:“死了的是永德长公主,但永德还活在叶初雪的身体里。龙霄,你真的想让永德死吗?”

龙霄总算听明白了。永德是万千人中最独一无二的存在,即使没有了长公主的身份和权力,她仍然有着相同的心机、手腕、胸襟和抱负。死了的是长公主,永德在叶初雪的血脉里从来不曾淡去。

如果跟着龙霄回南朝,即使平宗放行,永嘉接纳,罗邂和琅琊王无法察觉,她也不可能再做永德。跟他回去,就是杀死永德。她所有想说的话,就只有这一句。

“不…”龙霄摇了摇头,苦笑着后退了一步,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当初他捐弃前嫌帮助永德逃离凤都的时候是何等充满了丈夫意气;之后照顾离音,通过离音与她联系,甚至为了她想办法出使北朝,他做每一件事都能获得一种施恩帮助她的快意和满足。然而直到此刻他才发现,永德真正需要的并不是救星,并不是他不计前嫌的帮助。她宁愿选择平宗这样的敌人,也不需要自己这个盟友。

龙霄一生以风流自许,即便在最不得意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过这样深重的挫败感,令他自觉无地自容,无比懊恼。

龙霄硬着头皮尴尬地笑了笑,点点头:“既然如此,永德,希望你以后多珍重。”

叶初雪看着他尽最大努力维持着脸面昂首转身离去,说没有一点遗憾是不可能的。他是她与故国最后的一丝联系。他走出这间暗室,走出她的视野,便也斩断了这丝联系。在他身影消失的一瞬间,她自觉从此便如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没有可以牵挂住过往的事情可以牵念了。

她低头深深地叹息,抬头见平宗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室内只有火盆中柴炭发出哔剥之声,和火焰熊熊燃烧时暗蓄风雷之势的气流声。叶初雪突觉疲惫,靠着栏杆坐了下去,背对着外面,丝毫不理睬平宗。

他也不恼。刚才两人没有宣之于口的默契浇灭了他这一两天来的怒火,达成默契的美妙感竟然超过了他们两人在床笫间的欢爱。平宗走到她的身边,也背靠着栏杆坐下。

他们并肩而坐,却面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

“其实我更喜欢叶初雪这个名字。”平宗低声开口,软化了的语气像是在寻求和解。

“我们还是做敌人吧。”她的声音和他的一样轻,一样软,却说着截然相反的话。

“敌人…”他想了想,竟然想不出反对的理由。自认识她以来,所有的刺激与兴奋都来自她的针锋相对,于是笑了起来,“能做我敌人的人不多,你算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