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你的的敌人…”叶初雪喃喃地说出了她到北方后摄出自真心的一句话,“做你的敌人最不累。”他们是天生的敌手,几乎不需要磨合便能摸到对方的脉搏,既然不能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并肩前进,那么至少让他们在同一个高度上背道而驰。

“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平宗警告她。

“我不需要。”

“但我会依照丁零人的传统尊重对手。”

她几乎要笑起来,终究还是给他留了点情面:“谢谢。”

他们再没有朝对方看一眼,沉默地听着火焰撕扯空气的声音。过了很久,他站起身来向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焉赉送了食物进来,附在平宗耳边说了几句话。

平宗诧异地转头问叶初雪:“你给龙霄唱的歌,唱的是什么?”

他果然派人监听着龙霄与她的交谈。叶初雪微微地笑了起来,说:“我唱的是一首汉乐府,罗敷有夫,使君有妇。”她说到这里,索性又唱了起来,仍旧是北方人听不懂的楚音,曲调忧伤而惆怅,“家山何处诶,不如早归…江遥永远兮,路途多舛…”

平宗皱起眉头似乎想要判断地的话是真是假,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出去。

第三十七章 惊雷暗室晓未及

大统元年正月初三,北朝新帝登基的日子。

为了这一天,北朝新旧两位摄政王前后忙碌了一个多月,总算在龙城波诡云谲暗流涌动的风潮中,顺利地开始了堂皇郑重的登基大典。

按照礼部拟定的规程,这日一早,本应先由新帝带领百官前往圜丘祭天,再往太庙祭祖,然后在正殿太华殿行加冕礼,最后在太华门处接受百官和各国使节的朝贺。但新帝年仅两岁,尚是个行动不能自控的幼儿,带领百官祭祀的任务便应由暂摄国政的宗室也就是平衍代行。但平衍身有残疾,不宜行祭祀大事,于是平宗就成了不二人选。

然而事情一波三折的程度让礼部尚书贺娄元光几乎崩溃。临到了大典举行前一夜,平宗突然病倒,不但祭祀大礼无法成行,连是否出席大典都在两可之间。贺娄元光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几次登门晋王府都被晋王平宗以病重不能见客拒之门外,他只得转而求助平衍。

看着眼前不停转圈叹气的礼部尚书,平衍也觉得十分抱歉。原任礼部尚书是崔晏,延庆殿之变崔晏落马,贺娄元光补进为尚书,一上任就要经手一连串的大事,不到三个月,就熬得头发胡子花白,也着实是为难了他。

这一夜与平宗彻夜谋划,平衍也已经熬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但他知道自己不发话贺娄元光不肯走,只得为他指点一条办法出来:“不是还有汝阳王嘛。”

汝阳王平宁是新帝生父,也是太武皇帝沙林汗的直系子孙。贺娄元光也愣了一下,想要反驳,张口“可是”了半天,却说不出个正当的理由来。平衍笑道:“你不就是要找个宗室领袖嘛,他是亲王,我是郡王。他只领了散骑常侍的职,不涉朝政,又是皇帝生父,辈分又高,地位尊崇,与朝堂各派都没有瓜葛。这么个现成的人选,你就别可是了。”

贺娄元光呆了呆,仔细一想,平衍说得没错,虽然这样的人出面总觉得古怪,却合乎礼制,让人挑不出错来。他愣了半天,见平衍微笑着低头喝茶,并不再多说一句话。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咬咬牙一跺脚:“就这么办!”

贺娄元光走后,平衍算了算时间,因为自己身有残疾不能参加祭天祭祖典礼,这样便省出了三四个时辰可以略微休息一下。他将事情又仔细在脑中过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了,这才让阿寂将贴身服侍的内侍找来为他更衣,倒在床上几乎立即就睡了过去。

恍惚间,似乎有人静静走到床边,目光冰凉若水。平衍半梦半醒,似睡非睡,翻过身来静静看着她,只觉佳人如以往般入梦,却又不似以往般那么巧笑倩兮,微蹙的眉目间满是不可言说的忧虑。

“晗辛…”他神志不清地轻轻唤着她的名字,手上软软地被覆住。她的手一如既往的柔软,哪里如她所说变得粗糙,“你回来做什么?”他轻声地问,带着些发牢骚的语气, “龙城这种地方,你还回来做什么?”

她不说话,在床边坐下,将手覆上他的眼睛,遮挡住所有的视线。

他微微叹了口气,蜃边挂上微笑,抬起手压住她的,轻声说:“好,我闭上跟睡觉,不乱动了。”

这一梦深而甜美,被阿寂叫醒时平衍仍不愿醒转,怔然在床边坐了一会儿,问:“我睡着的时候可有人来?”

阿寂摇头:“都知道你要休息,没人来打扰。”

“是吗?”平衍心中有说不出的惆伥,原来一切果然都是梦。

他抬起梦中与她纠缠的右手细细打量,指尖上她的触感仍然分明,却原来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他自己想着也都可笑起来。她被自己关在了那屋里,外面守备森严,哪里能出得来?即便出来了,只怕第一件事便是远远跑开,又怎么会来到他的身边,像以前一样陪着他人睡?

平衍摇头将满怀绮念摇散,让人将参加大典所要穿着的礼服送进来帮他穿上。门外肩 舆早就在等着,太常府送来的车驾也早就在门外候着。平衍知道汝阳王平宁其实不堪重用,只能当作放在外面的花架子,到了正式的大典还得自己亲自压阵,咬着牙支撑着起身更衣坐上肩舆。

阿寂一直守在平衍的门口看着一行人走得远了,才长长舒了口气,拍着胸口回到屋内,说:“可吓死我了,万一殿下发现你在里面,不定又要惹多少乱子出来,”

说话间,只见晗辛从平衍床头更衣用的屏风里转出来,已经换上了平衍的一身圆领窄 袖衫。平衍比她高许多,原本到膝盖下面的长衫一直垂到了她的脚踝,腰间居然还系着平衍的七环蹀躞带,盯叮当当好不热闹。阿寂一见她这个样子就忍不住笑起来:“姐姐你这是想做什么?”

晗辛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无奈苦笑,“没办法,以前的那些男装想来他都给扔掉了,只好借他的穿穿。”她将长过手的袖子挽起来,问阿寂,“让你办的事儿办好了吗?”

阿寂一拍胸脯:“放心吧,有我呢。我亲自送你出去给你赶车。”

阿寂备下的马车明目张胆悬挂着乐川王的旗帜。晗辛不敢让他在外面太过招摇,命他将旗帜取下来,在龙城几处关键的地方查看了一圈,果然发现西南宏昌门、正南永昌门、东南宏延门都戒备森严,不许寻常车辆人员出入。西边诸门则畅行无阻。而东边因为离要举行大典的太华门近,索性全部闭门不开,再由禁军封锁通衢大道以东诸坊街道,这样一来,等于将太华殿一带完全封锁了起来。

晗辛看罢便让阿寂将自己送到晋王府,这回许他将乐川王的旗帜挂了出来。阿寂陪乐川王来过许多次,与晋王府的门房都已经熟识,自己跳下去交涉,说是今日特殊,不能让人看见乐川王来了晋王府,得将车直接驶进府中。

这一日晋王府中十分冷清,都随着晋王出了门。阿寂将车停在厅事后面让晗辛下了车,自己并不敢久留,匆匆驱车离开。

晗辛将身上蹀躞带解下来挂在屋旁一株梅花的虬枝上,自己熟门熟路地摸向贺兰王妃的佛堂。才进了内室,便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她心中诧异,一时不敢泄露行藏,悄悄进去见暗室的门大开着,便躲在一旁细听。

里面人说话的声音传出来:“为什么要陷害王范?”

晗辛一惊,听出这声音的主人,只是实在想不到她居然会出现在这里,又在论及这个不该她讨论的话题,心中无比好奇,探头向里面张望密室中四个火盆仍在熊熊燃烧,热浪滚滚,令人几乎无法安坐。

叶初雪仍然坐在两个酒缸中间的阴影处,捧着酒碗,优哉游哉地喝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立在她对面的女子。

晗辛看得分明,确实是那个现在应该被关在自己的毗卢院中的晋王妃贺兰频螺。

叶初雪不急不缓地喝下一口酒,闭着眼睛似乎是在品酒昧,良久才笑道:“陷害,这个罪名我可担不起。”

“是你将殿下引到他那里的。”

叶初雪这才睁开眼瞧着她,满脸的趣味盎然:“这倒奇怪了,晋王不是跟着龙雷的人找到王范的吗?再说了,他是本朝礼部侍郎,却跟南朝使者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怎么能叫陷害呢?退一万步讲,就算他被晋王拿下跟我有那么一丝半点儿的关系,跟王妃你又有什么关系?也值得你在禁锢之中偷跑出来,当面对我质问?”

贺兰王妃被她一连串的问话问得哑口无言,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神态慌乱:“叶初雪,你别忘了当初是我将你从宗正寺的大牢里救了出来。”

“王妃的救命之恩,初雪怎么能忘记呢?”她微笑着站起身,走到铁栏杆的边上,“初雪也已经报答了这份恩情。想来世子在贺兰部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心,王妃安了心才有闲情到我这里来闲聊解闷。”

贺兰王妃说完那句话就已经后悔,知道是自己将话柄递到了叶初雪的手中,只得尴尬地笑了笑:“我这么说怕是妹妹心中已经腹诽了个千万遍,觉得我是个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女人吧?”她奓着胆子走近叶初雪,到了近前,发现眼前这个女子其实比自己还要矮上半头,却不知为什么以前心中一直觉得她比自己要高一些。

叶初雪微微侧着脸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和光洁的额头在火光映照下被镶上了一层奇异的光晕,令人有种错觉,明明近在咫尺,却仿如隔着七香水海娑婆世界一般。她看人的眼神,唇边的微笑,轻轻拂动的手指,被火焰的气流摇曳着的颊边碎发,以及说出口的话音,都仿佛来自遥远的彼岸。她说:“我只是替王妃做了你原本要做的事儿而已。”

贺兰频螺只觉耳边轰然一响,像是脚下裂开了一个大洞,要将她吞噬下去一样,身体急速地跌了下去,却在一声闷响伴着额头的剧痛中回过神来。原来不知不觉她的头磕在了铁栏杆上。

“王妃小心,地上滑。”叶初雪语气真挚,几乎连她都要相信自己是真心的了。只是被关了这些天,胸中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烦闷感,如果不是她自己送上门来,还不知道要如何宣泄才好。“或者与地滑无关,是因为初雪说了什么话让王妃失态了?”

她恶劣地笑着,眼看着对方刚刚恢复了一点儿的面色瞬间转白。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贺兰王妃紧紧攥着栏杆,力气大到指节发白,声音粗粝仿如受伤的母狼,绝望凶狠,“你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这样的反应却反倒令叶初雪笃定了心中的猜想,微微向后一步拉开与她的距离,凝视着她的脸,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还真让我猜对了。”她觉得一切都荒诞不经,像是听见了最好笑的笑话,“原来真的是你。”

贺兰王妃愕然抬起头来:“你说什么?不是我,不是我…”

“我一直怀疑晋王身边的人中有琅琊王的人。我疑心过很多人,包括他的书童、马夫、麓勒、焉赉甚至乐川王,却从没想到会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王妃,你为世人所知的名号是晋王妃,你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

“做出什么事情来?”贺兰频螺突然抬头,她的目光中有一丝无处可逃的凄然,“你看到的只是晋王的王妃…我叫贺兰频螺,我是贺兰部大人吾龄的侄女,也是贺兰部的长女。就因为这个长女的身份,我必须要嫁给贺布部的长子,没有人在乎我是不是有自己的心上人,是不是憧憬着不一样的人生。我从生下来就注定了要做晋王的王妃,可是我想做的是没有晋王的贺兰频螺。”

叶初雪冷静地看着她。出身皇家,她比任何人都更理解贺兰频螺话中的含义。前生一世,她也有被安排好的人生。她没有贺兰频螺的气魄和野心去打破注定的命运.总是想把飞离的命运抓回到手中,到最后才意识到与其去遵循被人预定好的道路,不如自己闯出一条道来。可是想是一回事儿,做是另外一回事儿,何况对方犯到的是她最大的忌讳。

“晋王娶你何尝不是生下来的注定?你或者逃离这样的注定,或者老实接受。你却选择了我最不能接受的一种。”叶初雪冷冷地说,也不知心头的愤怒究竟是为谁而起,“你选择了背叛他!”

什么样的女人会背叛自己的丈夫?什么样的人会背叛自己的国家?

“晋王当初从昭明千呈奔袭潜回龙城,连他的贺布铁卫都不知道具体行踪,废帝和世子却已经知道,是你通风报信的吧?我在晋王府的住处连贺兰管家都不确切知道,琅琊王的刺客却能掌握,也是你通知的吧?你让我帮你救出世子,其实也都是算计好了我能借此将废帝也一并带走,所以崇绾府上能出动那么多辆马车,你们早就有所准备吧?”叶初雪将一切的疑虑都揭开来,看着她,心头隐隐有些不安,“为什么你现在会出现在这里?”她盯着贺兰频螺,问出了一个容易被忽略的问题,“你明明被看管了起来,是怎么出来的?你来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叶初雪一句一句揭穿贺兰频螺的秘密的时候,凄然的神色渐渐从她跟眸中退却。

贺兰频螺摇了摇头,“我以为你会明白我。我是真心觉得如果有人能帮我、能理解我的,只有你。叶初雪,你太让我失望了。”她脸上失望的神色不似伪装,话说出来更是痛心疾首,“我以为你会明白放眼望去周围全都是敌人有多孤单。我在这府中只有阿若一个亲人,他却总是想将阿若从我身边带走。你以为没有延庆殿之变,阿若的下场就会好吗?做他的世子?北朝摄政王从没有过善终,他手中掌握的权力迟早会令他葬身无间地狱的火海,我不能让阿若跟着他一起死。你说我背叛?我从没有背叛过,我只不过是在他和我的儿子之间,选择了阿若。”

叶初雪被她怨毒的神色惊呆,从不知道这个潜心向佛的女人心中怀着那样多的怨恨。这样的怨恨,即使是在南朝深宫久旷的冷宫弃妃脸上也从未见过。她怔了一下,蓦地恍然大悟,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一直退到了后背撞到巨大的酒缸上,撞得酒缸微微晃动,里面的酒水发出轻轻回响才停住了脚步,巨大的危机感迎面扑来。她定了定神,抬眼向贺兰频螺望去,忽而一笑。

“我没有生过孩子,王妃的想法虽然能理解,却无法切身体会。难怪王妃对我失望。”她刻意放缓了语气,“可是初雪虽然能理解王妃身为人母的想法,却实在无法理解你与琅琊王勾结是为了什么。”

“你身为南朝长公主不也跟北朝的晋王勾结吗?”王妃寸步不让地回敬,冷笑道,“莫非你要告诉我你与他是两情相悦丝毫没有利益纠葛?如果真是这样,你怎么会在笼子里关着?”

叶初雪愣了一下,微微地苦笑,“倒是从没发现王妃是这样言辞犀利的人。”她强压下狂乱的心跳,力持镇静,“我是被故国抛弃的人,我有我的国,那国中却没有家。王妃与我不一样,就像我体会不了王妃的爱子之情,只怕王妃也体谅不了我的思乡之苦。”

“既然心念故国,又为何将王范陷入险境?这就是你的不叛国吗?”贺兰频螺厉声质问。这是她今日来的主要目的,却被叶初雪一顿混搅乱了阵脚,此时抓住机会终于拉回正题。

“琅琊王也配称国?”叶初雪倨傲地笑了起来,“不过窃国之贼而已。他如果真 有那胆气魄力自取御座,也不枉是我姜氏子弟。只可惜他只敢在幕后操纵,连站出来登高一呼带领宗室匡正帝座的气魄都没有,你让我怎么放心把王范放在那么重要的位置上?”

王妃明白了:“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要破坏琅琊王在龙城的布局,用你自己的人。那个崔璨?我倒不知道你与崔氏有如此深的勾结。”

“我不需要有勾结。”叶初雪看着她,就像启蒙先生耐心看着自己的学生,“我只需要他去做他该做的正事,不需要他去搞什么阴谋诡计。我求的不是一人一世的荣华权势,你不懂,琅琊王、罗邂这些人都不懂。”她立在阴影的边缘,身体随着酒缸的阴影微微晃动,神色间尽是睥睨的傲慢。那是一种由心而发居高临下的傲慢,她的视野胸襟不是那些人所能明白的。身陷囹圄也好,孤苦逃命也罢,她从来不曾忘记初心,从来没有因为仇恨迷惑了双眼。不然她的路会好走很多,平宗便是现成的庇护和助力。

她神态间的傲气惹恼了贺兰频螺。“说了这么多又有什么用?”贺兰频螺冷笑,“被关在笼子里,连脱身都成问题。”

“你来就只是为了质问我吗?”叶初雪心中已经无比笃定,从头上将簪发的银钗拔下来。一头长发柔顺地流泻下来,披散在身后,火光照耀下仿佛有一层淡紫色的光晕隐隐晃动,“你是来替琅琊王杀我的吧?”

“我本不想杀你。”贺兰频螺语气中满是遗憾,“毕竟你帮我救了阿若一次。可是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叶初雪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知道什么了?”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刚才往后躲什么?”贺兰王妃微微摇头,“人太聪明了也不好,你看,本来我也许会留你一条生路的,现在不得不堵住你的嘴了。”

叶初雪死死盯住她,手中的簪子暗中刺破掌心,鲜血顺着手掌一滴滴地流下来落在脚边。她不动声色地向后退,退到酒缸边,手背在身后,用手指飞快地在酒缸上写着什么。口中却问:“你连进都进不来,要如何杀我?”

贺兰频螺笑了起来:“好妹子,这样的事情就让我来操心好不?你不觉得这里面太热吗?放心,只要再忍忍就好了。”她说着,突然将手边一个巨大的火盆掀翻,盆中烧得正旺的炭滚了满地,一下子将地上的茅草点燃,火势呼啦一下蔓延开来。

“你看,这样不就好了吗?”她走到另外一个火盆旁,如法施为,“你运气好的话,火还没烧到笼子里就会呛得晕过去,后面就什么事儿都不知道了。我念在你救过阿若,才给你这样容易的死法。”

说话间第三个火盆也被推倒。

笼子顿时陷入了火海之中,虽然从火盆到笼子有三四尺的距离,但地上不知何时被铺满了茅草,显然从一开始就己经规划好了这样的安排。叶初雪捂着鼻子退到两个酒缸中间的地方,尽量远离火舌。但她知道也许过不了多久,脚下笼子里的锦被席子被点燃,自己就真的再无生还。

“你就不怕他追查原因吗?”叶初雪举起流着血的手掌,“你害怕我说的那个秘密,我已经写在了酒缸上。你烧得死我,却烧不死酒缸。他迟早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你真的希望有朝一日战场相逢,他对平若赶尽杀绝吗?”

王妃面色一白,咬牙笑道:“你现在说这些太迟了,大不了我就连他也一起除掉。”

叶初雪等的就是这句话:“怎么除?就凭你们贺兰部?”

“你不用激我。”贺兰王妃冷笑。屋里的火势越来越大,她被呛得连连咳嗽,一步步退到门口,“他的敌人不止贺兰部。”

她说完转身飞快地离去。只留下身后密室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冒出滚滚黑烟。

叶初雪将刚才没有喝完的酒泼在衣袖上捂住口鼻缩在两个酒缸的中间,静静等待着。晗辛在外面听得心惊胆战。她知道决不能让贺兰王妃发现自己,趁着浓烟从密室里涌出来,紧紧贴着墙根,不敢出声。好在贺兰王妃心神不宁,离开时并未留意周围,匆匆出去。晗辛一直到她走远,才捂着口鼻冲进了密室。

“夫人,夫人…”她只开口喊了两声,就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火舌已经将铁笼子团团包围,根本不可能接近。隔着浓烟,叶初雪被呛得眼泪直流,不停地咳嗽,却在听见她的声音时精神一振。“别过来!”她忍着咳嗽大声喊,“这笼子没人能打开!”

晗辛愣住,这才终于急了起来:“打不开,打不开那怎么办?我去叫人!我去找晋王!”她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跑,却被叶初雪叫住。

“你等等!”叶初雪冲到铁栏杆边上,手刚碰到栏杆,就被烫得刺啦一声,撕掉掌心一块皮。“你先去跟上王妃。”她顾不上手掌的剧痛,大声喊,“跟上她,看她去见谁。”

晗辛愣了一下,跺脚:“你都到这个地步了,还管她去见谁?”

她从没如此跟叶初雪说过话,倒惹得叶初雪愣了一下,苦笑着又咳嗽了一阵:“快去。晋王府的人死光了他们也不会让佛堂给烧了。我这里没事儿,你留下也没有用,你快去!”

晗辛想了想,知道她说得没错,只得点头:“你等着,我去找人。”

叶初雪到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她到底会不会听自己的吩咐,但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剩下的就只有等待。

晗辛从佛堂跑出来,远远看见王妃的身影朝着湖畔过去,她回头见浓烟已经冒了出来,一把抓下自己头上的笼冠掼在地上,向着四周大声地喊:“快来人呀,着火了!着火了…”

喊声终于惊动了府中杂役,有人拎着木桶冲过来灭火,晗辛一把抓住一个,嘱咐他:“快去报告晋王,快去!”

那杂役立即醒悟过来,飞奔离去。其他人陆续往这边跑过来。

晗辛这才放下心来,朝着王妃的方向追了出去。

密室中烟尘滚滚,叶初雪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只能尽量远离越来越近的火舌,自从渡江北来之后,她还从没有如此刻般离死亡这样近。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救火,即使有人来了,打不开笼子,也没有任何办法。栏杆已经被烧红烧烫,根本不可触碰。而呼啸扑向她的火舌正发出狰狞的笑声。叶初雪的视线渐渐模糊,仿佛那些向她伸过来的,是来自地狱的手。狞笑中有个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她最隐秘最珍视的名字。

“阿丫,阿丫,来吧,来跟我们走吧…”

那声音不男不女,既像是父皇的,也像是母妃的,或者是乳母刘嬷嬷的,她有些迷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眼前的浓烟火焰幻化成了一张张人脸,微笑地看着她,向她伸出手来,满面期待。叶初雪好几次都差点去握住那些红色跃动的手,仿佛她仍然是军营中被万千宠爱的小女儿,是阿娘怀中的小公主,漫漫长路,似乎转眼间便到了尽头,只要向前一步,便是无尽的解脱。

“阿娘,父皇…”她口中喃喃呼唤,如愿见到他们怜爱的眷顾,“我还不能去,我的路还没有走完。”滚滚的热浪逼出了她额头上的汗水,顺着额角落下来,滚进眼睛,刺得双眼生疼。她死死抓着自己的手,生怕一个软弱便去回应那虚妄无边的召唤。

“不是阿丫,我是叶初雪,是叶初雪。”只有这个带着冰雪沁凉的名字能令她的脑中略微清醒一点儿,克制住迎向火焰的冲动。

突然不知何处的水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哗啦一下浇得她从头湿到了脚。

叶初雪惊醒,头发衣角淅淅沥沥地滴着水,一直灼热烘烤的热浪却退去一些。她缓了缓神,刚一抬头,迎面又是一桶水兜头浇了过来。平宗在外面冲她吼:“别愣着,站起来多浇一些。”

水大概是凿开冰从湖中取的,冰冷刺骨,激得她浑身乍冷,鸡皮疙瘩在全身蔓延,不由自主地颤抖。但带来的清凉之气却如久旱之人喜逢甘霖,令人精神一振。叶初雪怔怔看着在外面指挥着众人忙着灭火的平宗,心头狠狠地抽痛了一下,扶着身畔的酒缸站了起来。

平宗已经带兵即将出城,突觉心神不宁,不顾焉赉的反对,带着楚勒飞马赶回王府,正碰见府中正沸反盈天地救火,立即指挥贺布铁卫们一起灭火。密室中全是干草锦垫,火势很大,一时半会儿扑不灭,眼看着叶初雪已经被火舌包围,只得先将她那边危情略微缓解。见叶初雪能站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楚勒跑过来报告:“将军,屋梁怕是支撑不了多久。”

平宗一怔,抬头去看,只见屋粱已经被烧得摇摇欲坠,万一砸下来后果不堪设想。“让大家撤出去。”他沉住气吩咐,“你们不要久留,去赶上焉赉。”

“那你呢?”

“我随后就到。”平宗左右看了看,从身边士兵手中抢过一把斧头朝包围着铁笼的火丛走去。楚勒看出他的用意,招呼身后手下:“快!把将军那边的火灭一下。”

几桶水浇过去给平宗开出一条道来。平宗走到铁栏杆跟前,叶初雪忍不住出声提醒:“小心,栏杆烫手。”

平宗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理会。找准锁头,高举起斧头用力劈下。哐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锁头纹丝不动。他皱了皱眉,对叶初雪说:“站远点儿!”言罢丢了斧头将外衣脱去,继续大力劈砍。

楚勒看他如此,过去要抢他的斧头:“将军,我来,这儿太危险了。”

平宗一言不发,推开他,继续猛砍。

楚勒抬头,看见一丛火焰突然猛地冲着叶初雪的脚扑过去,吓得大喊:“叶娘子,小心火!”

叶初雪恍若未闻,目不转睛地盯着奋力挥砍的平宗,一动不动。

火舌舔上她的裙角,好在她浑身已经湿透,只是晃了两晃,火焰便颓然熄灭。

从头到尾,叶初雪没有朝自己身上看一眼。

哐啷一声脆响,平宗终于劈开了锁,一脚踹开笼门冲进来。叶初雪看着他微笑,正想说什么,突然一声惊呼,被他打横抱起,转身冲出了门外。楚勒护在两人身后,大声招呼手下:“撤,快撤!”

一群人刚刚跪出来,佛堂就轰然坍塌,腾起的烟尘将每个人都呛得咳嗽不已。

叶初雪死死搂住平宗的脖子一直没有松开,他也没有放下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额头碰在一起,感受着烟尘从他们的脖颈脸庞边席卷而过。当一切尘埃落定,心跳也仿佛略微平复了一些。叶初雪低声说:“你可以放下了。”

他一言不发地将她放下,却并不松手。数九寒天,她身上衣服早已经湿透,冷得浑身剧烈颤抖。他的外衣也丢在了里面,寒风撞击在背上,也是一阵一阵发寒。

但心是暖的。

她伏在他胸前,呼出暖暖的气息,轻轻拂在他胸口,让他无可抑制地紧紧将她锁进怀中,良久不愿松手。

王府中上百号人都围在身畔,众目睽睽,他却毫不在意,死死拥抱着她,一任阿陁将一件裘氅给他们披上。直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刚才心中的恐惧是多么强烈,直到这个时候将她安稳地护在了怀中,才能稍微松一口气。平宗被自己的惊慌失措吓得半天无法说出一句话。

素黎氏、莫干氏两位夫人匆匆赶到,看见这个情形面色都是一僵,彼此看了一眼,各自回头将围观之人造散。素黎氏来到两人身边,平复一下心情,才说:“府中出了这样大的事,妾们来迟,请殿下治罪。”

平宗的体温渐渐将叶初雪身上烘透,也渐渐让自己镇静了下来,开始思考一切的原委。

叶初雪缓过一口气,这才抬头向素黎氏看了一眼,复又将头埋进平宗怀里:“这府中有人要杀我。”

平宗蹙起眉,看了素黎氏一眼,又抬头看看周围,见楚勒还没走,猛然回神,将叶初雪推开:“我多加护卫。”

他说完示意阿陁过来搀扶叶初雪:“你好好等我回来。”

“不!”叶初雪追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我跟你走,别把我留在这儿。”

“你?”平宗蹙眉打量她,打心眼里不信她会如此示弱,“你又想打什么主意?”

她苦笑了一下:“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平宗知道这是一个很糟糕的主意,但她神色间那抹凄然触痛了他心底一片柔软。思忖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点点头:“好吧,你可以跟我走,不过我还是要把你关在笼子里。”

第三十八章 弓断阵前争日月

大统元年元月初三午时,年仅两岁的新帝平荐被生身父亲汝阳王平宁牵着手走上太华殿的御座,行加冕之礼,并且接受在京宗室诸王、三品以上大臣以及外国使臣的跪拜。在庄重的礼乐之声中,正式成为北朝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