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衍不许人扶,自己拄着拐杖,从头到尾见证这一仪式。见懵懵懂懂的小皇帝坐在御座上,困惑地看着丹陛下一群长胡子老头们向他跪拜行礼,高兴得咯咯直笑,平衍心中也随之一松。皇帝顺利御极,许多之前筹谋良久却无法施行的内政外交都可以顺利展开。更重要的是,贺兰部那边平宸再复帝位也就有了名正言顺出兵讨伐的名义。这段时间以来他所忙的两件事:一个是筹备登基大典,一个是在暗中筹划出兵。眼下看来都已经完成任务,下一步就是要将一切内政规划纳入正轨了。

皇帝加冕后,由中侍中普石南亲自宣读皇帝的第一道圣旨:乐川王平衍改封秦王,在皇帝成年亲政之前总摄国政。

普石南的出现确实引起了在场宗室和高官们的震动。这几个月来龙城风云变幻局势动荡,平宸外逃的事情虽然没有正式公开,但也算不得是一个秘密了。宗室中自然也有眼光狠、心思灵的看出了未来潜在危局的,难免生出些两全其美的筹谋来。毕竟战场上会较量出什么样的结果来谁都不知道,做两手准备总是要稳妥些。当初城阳王与伪太后的事情连累无数宗室,距今也不过八年时间,惨痛经历记忆犹新。

然而普石南却如定海神针一般地出现了。与拥兵在外靠强大军力铲除城阳王余孽的平宗不同,普石南是在伪朝倒行逆施诛杀宗室最嚣张的时候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的功臣,在龙城贵族中的声望极高,虽然是阉人,却没有人会因此而轻视他。由他出面亲自为新帝颁发任命平衍的圣旨,其中意味不言自明。一些本来有心趁机打听金都草原进展的人也就暂时将不安分之心收了起来。

登基典礼一结束,平衍就坐上了肩舆赶回自己府中。

果然才到家门口,就见有名贺布铁卫牵着一匹马立在门口等待。平衍让肩舆停下,掀开轿帘问道:“是晋王派你回来的?”

那人躬身回答:“是。”

平衍见这人眼生,并不是平时平宗身边贴身的,心中疑惑,问道:“晋王那边如何了?”

“晋王一早带领贺布军出门,现在已经行过北苑野狐岭,正在向雪狼隘口进军。”

平衍算了算行军的时间,和预估的差不多,便不疑有他,招呼道:“你随我进来吧。”

平衍府中规模远不如晋王府阔大,从大门到他的书房不过一小段路,他也就不让肩舆再抬来抬去,自己拄了拐杖与那人一路进去,问道:“你在哪个卫,怎么以前没见过你?”贺布军每一千人一个卫,每个卫乎日职责不同,因此平衍才会这样问。

那人道:“小人叫于翰,以前在青龙卫,一直都在城外卫戍。这次出兵因为铁卫里人数不足,才临时将小人调过去的。楚勒、焉赉诸位将军各自有职责在身,无暇抽身,焉赉大人见小人骑术好,便命小人专司往来龙城传递消息。”

平衍点点头,问道:“你来带的是口信还是有晋王手书?”

“是晋王的手书。”

平衍站定,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伸手:“拿来。”

于翰有些吃惊:“在这里?不用去殿下的书房吗?”

“我忧心前方战事,等不及了。”平衍平淡地解释,手仍悬在对方的面前。

于翰似乎有些迷惑,却也不敢耽误,从怀中掏出一卷锦帛装裱的信递给平衍。平衍顺手接过正要拿过来,却发现于翰捏着另外一端不放。他静静抬眼看着对方,语气平静:“于翰,你放手!”

“就如乐川王所愿!”于翰突然发难,锦帛卷被他抛散开,里面一截匕首突然亮出来,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向平衍刺了过来。平衍眉头微皱,突然举起手中拐杖照着他的手腕重重打了过去。这一下力道极大,竞将匕首磕得高高飞起,在空中划了一道闪亮的光芒,落到了两丈之外的地方。

于翰没有料到一个残疾之人居然能突然出手攻击,猝不及防之下连闪避都忘了,手足无措徒劳地想要去捡回匕首,刚迈出一步,后腰就叉受了重重一击。平衍失去拐杖依傍,重心不稳,向旁边摔倒,手上却稳稳将拐杖横扫出去,再次打中那人的腰眼,将他打得趴在地上,自己眼看也要摔倒,索性调整姿态,整个人压了过去,将于翰死死压在他身下。

于翰回过神刚要挣扎,突觉颈上一凉,一股森然寒气沁入皮肤,平衍的匕首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之处。

“知道为什么不进屋去吗?”平衍咬着牙笑道,“因为屋里地方小,施展不开呀。”

王府中的侍卫闻声赶到,冲过来扶起平衍,将于翰死死捆住。平衍喘了口气,吩咐:“把他的嘴塞住,送到我书房去。去把独孤阂、平畅、素黎拓三位将军请来,要快!”

有人答应着飞奔而去。平衍抬头看了一圈,问道:“阿寂呢?”

众人面面相觑。阿寂是平衍的贴身侍从,只要他在府中便须臾不能离开左右,今日闹出这么大的事儿,他却连人影都不见,可见事有蹊跷。平衍叹了口气,指着另外一名内侍说: “你去看看花园西厢房里关着的那位娘子还在不在。”

内侍奉命离去。平衍也不指望晗辛还在,摇了摇头,回头打量众人一回,点了一个平日看着有眼色会识字的少年:“阿屿你跟我来。”

阿屿十四五岁的年纪,一直在书房外围给阿寂打下手,见这情形知道是要让自己顶替阿寂的职位,登时欢欣鼓舞,上前扶住平衍道:“请殿下吩咐。”

平衍面对自己府中诸人,想了想,朗声道:“今日本是陛下登基普天同庆的日子,府中之人略贪玩出去看热闹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当今陛下对我甚为倚重,甫一登基便对我委以重任,以秦王的身份摄理国政。我平衍一介废人,何德何能担当得起这样的浩荡天恩?唯有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为国谋划,不敢辜负陛下和晋王的半分重托。我是如此,我希望你们也是如此。以前我是闲散郡王,不妨网开一面,如今我府中的人犯了事,我也一并会受到指摘。我这废人四体不全,也就只剩下这张脸皮了,看你们能给我撑多久!”

众人听他说得严厉,连忙跪下口呼不敢。

平衍这才住了口,眼风一一从诸人面上扫过,冷冷道:“这样的话我只说一次,以后该如何做你们自己掂量吧。”言罢再不停留,扶着阿屿进了自己的书房。

他刚才奋力搏斗,又站着说了一大篇话,进来时已经累得支撑不住,一下子坐倒在榻上,半天缓不过劲儿来。阿屿连忙拧了热巾子递给他擦脸,问道:“殿下喝点儿奶茶吗?”

平衍捉住阿屿的手问:“你跟我说实话,阿寂到底去哪儿了?”

阿屿一惊,本能地想要挣扎,动了一下,只觉手腕上一紧,被死死扼住,只得苦着脸说:“阿寂不让说。”

平衍喘息着冷笑起来,问:“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阿屿拖延不过,炅得说:“他去追晋王去了。”

平衍一愣:“什么?”

一骑飞骑流星一样掠过茫茫雪原,将龙城白色的身影抛离在身后。大队人马行经过的雪原道路泥泞不堪,马蹄下飞溅起无数泥点,如大雨一样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阿寂的脸上身上瞬间就斑驳成了泥人。

出了永顺门一路向北,两个时辰后终于看见了前面的队尾。阿寂的马鞭在空中甩得暴响,口中发出一声呼哨,追了上去。

贺布军全是骑兵。这次平宗将老本全都用上,三千匹天都马配置在先锋队中,其余各卫也都是上好的千里马,一路风驰电掣地向贺兰部金都草原进军。

平宗虽然说还要将叶初雪关进笼子里,却因为行军不便,到底只是给她手脚戴上镣铐,锁进马车,只留下了两百人的小队,护卫着跟在大队人马后面向雪狼隘口进军。

泥泞的草原上,坐车远不如骑马舒服。为了追赶骑兵部队的速度,马车在护卫们的催促下一路飞驰,叶初雪被颠得七荤八素,没有一刻身子能坐稳的。她双手都被镣铐锁着,要吃力地扭转身体奋力去扶住车壁才能勉强不被颠得跳起来。胃里被搅得翻江倒海,却死死咬牙忍住不肯出声,生怕因为自己影响了前进的速度。

战场上不该有女人,她比谁都清楚。一定要求跟随出兵,已经犯了军中的忌讳,自然也不期望能见到旁人的好脸色。尤其身边逮二百来个贺布铁卫,他们本是平宗贴身的护卫,却被平宗以长于近战不擅奔袭的理由留下来保护这个女人,自然更是人人心中不平,一路上也就说不上有多贴心照应,只是尽量保证她的安全而已。

阿寂口中吹着口哨呼啸着奔了过来,大声喊:“是葛洛大哥吗?”

了上去:“是我!你不是乐川王身边的阿寂吗?”二百人中领头的一个听见呼唤,一边示意手下驱车继续往前赶,自己拨转马头迎了上去:“是我!你不是乐川王身边的阿寂吗?”

阿寂飞驰了过来,不到近前就从马上跃下,稳稳站在了葛洛的马前,抬头望着他:“是我!我奉乐川王之命来。葛洛大哥,叶娘子是在车上吗?请她下来说句话吧。”

葛洛狐疑:“是乐川王有话传给叶娘子?”

阿寂是平衍贴身的侍从,葛洛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只是平衍与叶初雪两人完全没有交集,要说两人之间有消息往来,却不能不令人有所怀疑。阿寂笑了一下,连连摆手:“自然不是。乐川王怎么会有话跟叶娘子说,要说也是别人说啊。”

葛洛仍旧皱着眉头:“谁?”

阿寂眨了眨眼,凑到他耳边说:“是晋王府里的忽律夫人,我在府中被她撞见,非要让我带句话给叶娘子。”

葛洛愣了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毕竟事关晋王内宅,就算被嘱咐了要对叶初雪严加看管,人家女眷之间传个话似乎也无不可。但早就听说这个叶娘子实在太过狡猾,所以晋王连放在龙城都不放心,要随军看管,他也担心自己会不会也被耍了。一时间举棋不定,十分犹豫。

阿寂见他这样,只好说:“如果葛洛大哥太过为难就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只是说听见佛堂着火的事情,怕叶娘子受惊,让我问候一声。葛洛大哥替我将这话带到就行。”

葛洛心头略松了松,笑道:“阿寂,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有严命在身,你别怪我。”

“我自然不会怪你。”阿寂眨了眨跟,“晋王会不会就难说了。”

葛洛面色一变, “你什么意思?”

阿寂指着前面蹒跚奔驰的马车:“葛洛大哥你不会没坐过马车吧?这么难走的路跑这么快,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吧,叶娘子在里面有动静吗?她身体可一向不好,万一颠出点儿毛病你怎么向晋王交代?”

葛洛一怔,这确实是他没有考虑到的:“可是马车本就跑不快,不这样就追不上大队啊。”

阿寂疑惑地问:“晋王让你保护叶娘子,是让你护她周全,还是让你跟上大队?”

葛洛立即明白,吹了下口哨,招呼前面的车马停下来:“阿寂兄弟,多谢你提醒。”

阿寂骑上马追过去:“不让我传话,让我看她一眼总行吧?谁知道人现在什么样了?”

葛洛心头懊恼,也不敢再阻拦,随他一起飞驰追了上去。

马车停下来,在两百匹马的环绕下,十分安静。

阿寂赶到,飞身下马来到车边,扬声道:“叶娘子,下来歇歇吧。”他说完掀开车帘。

车中传来一阵铁链叮当撞击的声音,一身白衣的叶初雪从里面出来。护送她的这二百人,恰恰是当初在长乐驿眼看着叶初雪赤足走进驿馆勾引了平宗的那二百铁卫。

他们被平宗留在昭明,赶回去的时候龙城已经天翻地覆地闹过了好几轮。这批人并不 负责晋王府的守卫,对晋王府中人事也不熟悉。但他们绝大多数人对她当初翩然出现的情形记忆犹新,只是都没有将那个妖冶放荡的女人和这个王府中的叶娘子联系到一起。

叶初雪安静地从车中下来,身上手铐脚镣沉重地坠着她的四肢,让她看上去行动迟缓而凝滞。有人已经认出了她,登时在人群中腾起了一片小声议论。叶初雪对这一片议论之声恍若不闻,她身上裹着雪白的狐裘,面色比狐裘还要苍白,嘴唇更是一点儿血色也没有,目光却莹然有神,从众人面上扫过,所有人都不由自主一凛,竞没有几个人能与她对视片刻。她最后转向阿寂,点了点头:“阿寂,你来了。”

这其实是阿寂第一次正式与叶初雪见面,却早就从晗辛口中听到了许多她的事情,与她目光相交片刻,只觉眼前这人大为亲切,大声说:“叶娘子,我来看看你。”

叶初雪似乎是想微笑,嘴唇颤抖了一下,一阵恶心涌上来,她咬住嘴唇强忍住,点了点头,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阿寂关切地问:“叶娘子,你还好吗?这马车太颠了,肯定不舒服!”一边说着,一边不满地向葛洛扫了一眼。葛洛自然也看出了叶初雪的面色不对,尴尬地低下头不与他对视。

叶初雪摇了摇头,努力吸了一大口气。草原上的空气清冽凌厉,夹杂着马革兵戈腥膻冷硬的气息,与上一次被留在北苑时的感觉不一样。她努力向前面张望,好容易才能开口问道:“前面…晋王到哪里了?”

葛洛看了看日头,说:“大概快到雪狼隘口了。”

叶初雪点了点头,似乎十分虚弱地靠在马车车壁上,闭着眼让阳光落在她的脸上。葛洛心中愧疚,从腰间取下水囊走过去要递给她:“叶娘子,喝点儿水吧。”

叶初雪微微笑了笑:“多谢…”她话没说完,突然再也无可抑制地弯腰呕吐了起来。

葛洛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又被阿寂狠狠瞪了一眼。

叶初雪忍了良久,这一失控,吐得几乎将苦胆都倒出来。阿寂跑到她身边,替她绾起头发,执起襟角,在她后背轻轻抽着,一边絮絮地说:“马车太颠了,跟城里不一样。草原上没有路,坐车不如骑马。没事儿,吐了就好了,会舒服些。叶娘子一会儿喝点儿水,可别再吃腥膻了。”

叶初雪狼狈不堪地摇了摇头,刚想说话,恶心感再次冲上来,这一次就只剩下干呕,连苦胆水都吐了个干净。

好容易停下来,她用手背擦了擦嘴,直起身来,看见那群贺布铁卫依旧瞪大眼睛围观着自己,登时羞耻愤怒一起涌了上来,冷冷地问:“看够了吗?”转向葛洛,“你的水呢?”

葛洛自知她这个样子都是自己大意,心中愧疚,连忙将水囊递过去,一边冲众人吆喝:“别看了,别看了,休整一会儿,吃点儿东西再出发。”

有人不大乐意:“卫长,如此就追不上前面了。”

葛洛瞪眼:“又不用你去打仗,有什么可追的?保护叶娘子最重要!”

大家这才不说话了,各自转头去将坐骑安顿好。

阿寂扶着叶初雪在车辕上略靠着坐下,叶初雪用水漱了漱口吐掉,将水囊还给葛洛,问:“有酒吗?”

葛洛一愣,想起了当初在长乐驿她就是长驱直入找平宗讨酒喝,笑道:“叶娘子真是好酒量。”说着招呼一个手下,送过一个酒囊来递给叶初雪。

叶初雪也不客气,接过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嘴唇上略见血色。她朝阿寂看了一眼,忽而笑了笑,低声说:“你倒挺会照顾人呀。”

阿寂被她瞧得脸上隐隐看得见红晕,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前照顾过晗辛姐姐。”

“晗辛她…”叶初雪有些意外,“她也晕车?”

阿寂摇了摇头:“喝醉了。”

叶初雪苦笑着摇了摇手中的酒囊,听见里面酒声哗啦啦的,点了点头:“是啊,喝醉了最难受。”她低下头去,盯着手上的铁链发怔。对于叶初雪来说,最难堪的从来不是身体所受的各种苦,而是加之于身的种种羞辱。在众目睽暌下呕吐得不能自已,当时葛洛下意识的后退,让她觉得自己浑身都肮脏不堪。把自己的软弱暴露于人前,甚至是在这些毫不相识的粗野汉子眼前,简直比剥光她的衣服还要更加难以忍受。从说出要随军前来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折辱,但她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

阿寂看了一眼整理自己马鞍子的葛洛,低声飞快地说:“晗辛姐姐让我转告,说…”刚说到一半见葛洛朝这边走来,飞快改口:“晋王府的忽律夫人让我代为问候叶娘子。”

葛洛皱眉:“阿寂,你不是还有话要说给晋王听吗?我派两个人送你先往前赶,不要耽误正事儿。”

阿寂不满地冲他怒目而视,倒惹得叶初雪轻笑起来,她推了推阿寂,手上铁链哗啦啦作响:“去吧,多谢你照顾我。”

眼看着阿寂与两名贺布铁卫飞骑离去,叶韧雪略歇了歇,自己站起来看着葛洛“我们也继续吧。”

她走到车后,葛洛为她掀起车帘,诚恳地说:“叶娘子,后面的路咱们慢慢走,不会再这么难受了。你要是不舒服就叫我,咱们随时停下来休整。”

叶初雪面有忧色,摇了摇头:“不要慢,慢了我怕来不及。”

葛洛一怔:“为什么?”

叶初雪想了想,仍旧摇头:“尽快吧,尽快追上去。”

葛洛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叶娘子!”

叶初雪一怔,低头看着握住她手臂的手,似乎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对自己动手,面色变得冷厉,低声喝道:“放手!”

葛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手,急切地问:“你说什么来不及?叶娘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希望我想错了。”叶初雪忧心忡忡地坐进车里,再次嘱咐,“别慢,已经耽误不少时间了。”

葛洛带领车马继续前进,按照叶初雪的嘱咐全速前进,刚走了没多远,忽然看见有人冲着自己这边飞快地冲了过来。葛洛抬手让马车停下。叶初雪立即察觉到了异样,伸出头去看,只见阿寂浑身是血地策马飞奔过来,一边跑,一边用力挥舞手臂,嘴里喊着什么。

叶初雪只觉耳边嗡的一声,自言自语:“糟了!他们还是遇伏了。”

葛洛再也无暇顾及叶初雪,留下十名护卫陪着马车同行,自己带领其余人飞奔迎上阿寂。叶初雪趴在车窗上张望,见葛洛与阿寂说了几句话之后便遣了两个人将阿寂送到马车这边来,一班人马向着雪狼隘口的方向,一瞬间就去得只剩下腾起的雪屑在阳光下飞扬了。

到了近前才发现阿寂背后胸前都是伤,身后还扎着一支羽箭,能够支撑到这边已经是强弩之末。叶初雪招呼人将阿寂送入马车,她亲自验伤,不禁骇然。阿寂胸前和大腿上都汩汩地向外冒血,背后的箭正中后心,箭杆有一小半都没人肉中,眼看是无可施救了。叶初雪从未亲眼见过有人伤得如此之重,一时间浑身发冷,胸口越发沉闷,胃部不停抽搐,随时都会呕吐出来。她强忍着不适,一把掰断了阿寂身后的箭杆将阿寂抱在怀中,力持镇定地问送他上车的贺布铁卫:“怎么办?军医在什么地方?”

那名贺布铁卫摇了摇头:“没救了,不如给他个痛快!”

“不行!”叶初雪激烈地反对,徒劳地用手捂住阿寂胸前的伤口,想将不停涌出的血给堵回去,“阿寂不能死,有人牵挂着他,一定要救活他!”

那贺布铁卫十分为难:“叶娘子,阿寂这伤看上去是被人前后夹击造成的。晋王在前面不知道遇到什么危险,这里也不安全了。我们得尽快送你回龙城去。”

叶初雪猛地抬头,目光明亮耀眼:“不回龙城,我们向前走。”

“可是太危险了…”

“你还不明白吗?”叶初雪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咬着牙说,“晋王要是有个好歹,整个龙城都得跟着完蛋!”

对方似乎被她的强硬吓住,怔了怔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叶初雪顾不上他,低头去查看阿寂的伤口,“有没有止血的药?你们难道不随身带金创药吗?”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别愣着,来帮忙。”

她手上铁链哗啦啦地响个不停,叶初雪不堪其扰,一把握住,才发现之所以会响,是因为她在发抖。“没有药怎么办?”她自言自语,手足无措。她努力回想幼年时在军营中看见过军医治伤的情形。丁零人的长刀无比锋锐,刀刃上带血槽,一旦入肉便会血流不止,当初落霞关许多守军便是死于失血过多。因此军医施救,第一要义便是止血。叶初雪回过神来,一把抓过那贺布铁卫的手按在阿寂胸前的伤口处:“压住…别让血流出来…,”她一边说着,一边腾出手去撕开阿寂的裤管,查看他大腿上的伤势。偶一抬头,却见那个贺布铁卫皱着眉咬着牙,拼尽全力照她所说使劲儿按压,双眉紧蹙,似乎十分不情愿。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试图缓和两人间的紧张气氛。

“贺布睢子。”他皱着眉不情愿地回答,想了想还是劝道,“如果现在晋王也遇险了,我们去也于事无补。不如先回龙城,这小哥也需要救治。”

叶初雪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事情太过突然,她总觉得其中有蹊跷,此时却又无暇细究。阿寂面色越来越白,渐渐失去意识。叶初雪查看了他腿上的伤口,也顾不得满手的血,掀起衣襟,从深衣上撕下布条来扎住阿寂的腿。她双手是血,举动之间就染遍了白衣,自己却丝毫不觉,只想尽最大可能挽救阿寂,双手却抖得厉害,完全用不上力,只好向睢子求助:“帮帮我!”

贺布睢子无奈,与她换手接过布条,在阿寂伤口的上方绑紧,包扎住伤口。叶初雪不错眼珠地观察,问道:“你懂得治伤?”

“只有这些刀剑伤。”他抹了一把汗,血迹留在他的脸上,越发显得面目狰狞。

叶初雪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怕,只是问:“为什么帮我?你刚才明明是想袖手旁观的。”

睢子没吭声,动手去掀她的襟角。叶初雪本能地向后一躲,怒目而视:“你要做什么?”

睢子也不恼,指着她的裙下说:“我还需要布条。要不然你自己撕给我?”

叶初雪双手按住阿寂的伤口,眼见再换手又要流更多的血,摇了摇头,咬牙道:“你撕吧。”

睢子的手伸到裙下,顺着她之前撕扯的地方扯下更大一幅来。如果不是感觉到手下的血仍汩汩冒个不停,叶初雪几乎就要笑了出来。“你是第一个敢撕我裙子的男人呢。”她轻声说,像是要甩脱血腥味一样摇了摇头。

睢子从她手中接过阿寂,为他包扎:“千万别告诉晋王,他会要了我的命的。”

“为什么又要帮我?”她又问,心中充满好奇。

“人总是要救的…”他淡淡地说,解下腰间酒葫芦递给她,“喝吗?”

她简直如久旱逢甘霖,接过去仰头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几口,刚想舒口气,突然胃中一阵抽动,转身趴在车窗上,畦的一声又全都吐了出去。睢子在一边看着皱眉,说:“忘了你之前刚吐过,是我不好。”

叶初雪只觉四肢酸软乏力,吐得头晕眼花,半天才找到力气回到车中,靠着车壁坐下。“走吧,别再耽误了。”

睢子不吭声,低头往阿寂伤口上浇酒:“这是黍米酿的酒,我们丁零人随身带着,渴了可以喝,可以在寒夜里暖身子,受伤了还可以防止伤口溃烂。所以人入都有。以后你要是想喝了,只要是丁零的勇士,都会给你的。”

叶初雪知道他的意思,叹了口气,将刚才掰断的箭杆抬起来扔给睢子:“你看看这个。这是从阿寂身上取下来的。”

睢子接过皱眉打量,“三羽箭?”他有些吃惊地抬头看叶初雪,“这是贺布军才会用的。他不是被贺兰部的人射伤的?”

“他骑的是天都马,若是在马上,没人能用刀同时伤到他的胸口和大腿。这分明是有人趁他不备面对面下的手。只怕是没想到他受了如此重伤还能上马,才又追在后面给了他一箭。”叶初雪心中略微苦涩,看着睢子,“你的晋王将军没事儿,咱们还是要尽快赶去。”

睢子拿着箭杆细细研判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跳下车去吩咐了一句什么,马车开始驶动。叶初雪松了一口气,握着阿寂越来越冰凉的手。腕间的铁链触感冰冷坚硬,叶初雪却觉得阿寂的手比铁链还要冷。她心中其实比谁都明白,阿寂负此伤是活不下去了。她与阿寂今日才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之前也只隐约听晗辛提过一次,对这个少年的印象原本十分模糊,只是既然晗辛能将传递消息的重任委托给他,想来对他是十分信任的,却不料这一次的任务却将这孩子给害了。

叶初雪叹了口气,心头沉重,不知以后若是见到了晗辛该如何交代。这是她渡江北来之后最不愿意见到的。平宗说得不错,她是亡命之徒,却无意连累别人。当初严若涵被烧死已经让她深觉愧疚,如今又害死了阿寂,今后不知该如何面对晗辛了。

这回车子跑得比之前平稳了许多,叶初雪压住隐隐的恶心感,为自己这不堪一击的身体感到羞恼。忽觉寒风卷进来,车帘一掀,睢子又回到车上。

见叶初雪拿眼瞧着他,睢子有些不自然地抽出腰间佩刀细细擦拭,说:“我在这儿陪着你们。”

知道他是怕万一阿寂醒来说些什么,叶初雪心头雪亮,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马车飞驰,沉默间只有叶初雪身上的铁链彼此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叶初雪头靠在壁上闭目细细思索,偶一睁眼却发现睢子目光闪烁地飞速低下头去。她心中好笑,问:“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他指着阿寂低声说,“那支箭我认识,我的担心和你一样。”

“哦,我的担心是什么?”叶初雪不由自主握住了裙角,心悬得高高的。

“贺布铁卫对晋王忠贞不贰,但贺布军,尤其是乐川王新征召的那五千人就难说了。同袍之间的情谊都是打出来的,这些人一没上过战场,二没有不畏死的决心,我担心真跟贺兰部接上战,会出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