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却完全出乎叶初雪的意料。她总以为以平宗对贺布军的控制之严,至少这部分不会出问题。但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隐患:“可是晋王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危险存在?”

“按照晋王的手段,必定会让这五千人在前面打头阵。贺兰部定然会在雪狼隘口伏击,这五千人就是去送死的,其余精锐会从后面再给贺兰部的人致命一击。以前晋王平青徐、打西蜀都是这样用俘虏在前面做饵,他的精锐在后面捕蝉,所以我们大致都能猜出会是什么情形。”

“可这次不是俘虏…”叶初雪暗暗心惊,心头一点一点凉了下去,“这次是贺布子弟兵。所以必然会有人不满,有人泄露消息,那五千人也就会听到流言…”她的心揪了起来,“他们不会坐以待毙。”

马车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睢子神色一紧飞扑过来将叶初雪压在身下,随即破空之声中,无数羽箭穿透车壁扎了进来。一支箭嗖的一声钉在睢子的手臂上。他眉头一紧,唰地抽出腰间佩刀,又从裤管中拔出匕首交给叶初雪:“给,在车中别动。”言罢转身跳出去。

外面传来呐喊厮打的声音,刀剑相击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叶初雪不敢乱动,趴在地板上,伸手查看阿寂,突然手腕一紧,却是阿寂握住了她的手。

“阿寂,阿寂…”她连忙呼唤,凑过去打量。只见阿寂如雪般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无神地大睁着。“阿寂,你醒醒…”她轻声呼唤,手指去探他的鼻息,却是一片冰凉。叶初雪心中难过,为他阖上双目。

突然车身外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咚的一声震得叶初雪耳中发痛。她握紧匕首爬起来,一支长戟从窗口戳进来,擦着她的鼻子捅了过去,叶初雪一惊,飞快趴倒。外面车壁上又是几声劈砍的声音,想来是有人在外面搏斗,刀剑撞上了马车。

忽然一声马嘶,车子一晃,向着左前方整个倾斜了下去,叶初雪和阿寂的尸体都不由自主地滚过去,叠在了一起,叶初雪被阿寂压在身下,几乎上不来气。寒风再次卷了进来,有人冲进了车里,一刀砍在阿寂的身体上。此时阿寂尸身未冷,血仍然溅了出来,落了她满头满脸。

外面那人想来这时才发现一刀砍在死人身上,愣了愣,伸手要把阿寂掀开。叶初雪拼命拽住阿寂的腰带,不让对方发现自己。外面那人见拉扯不动,索性又用刀四处乱捅,刀尖穿过阿寂的颈侧,离她的额头只有半分的距离。

她死死盯着悬在自己额间的刀剑,一滴血顺着刀尖滴下来,落在她的鼻梁上,却仿佛惊雷劈下一样,惊得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然后外面突然传来惨呼声,随即拉扯阿寂的力量消失,少年的身体重重压在了她的身上。叶初雪紧握着匕首,等待随时会再次出现的危险。

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她手中抢走了阿寂,叶初雪尖叫一声,手中匕首不顾一切地刺出去,到了半路却被擒住了手腕。她拼命挣扎,将匕首交到左手继续攻击,不料手腕又被擒住。然后她听见平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我!别乱动!”

第三十九章 百转情愁哪堪消

平宗拎着叶初雪从马车里下来,日光正浓,落在她的身上,才看清了她满头满身的血,吓了一跳,皱着眉问:“你受伤了?”边问边上上下下地将她全身检查了一遍。

“这不是我的血,我没事儿。”她惊魂未定,说话声音仍然发抖,举目四望,只见马车周围到处都是尸体,只有楚勒带着十来个人在一个个翻验尸体。她满心疑惑“这是什么地方?”

莽莽雪原上,唯一的参照物就是阴山。叶初雪分明记得他们是朝着阴山的方向进发的,此刻阴山却在马车的右手边,周围雪地也不似大队人马经过后那样泥泞,显然早已偏离原先的方向。她心中已经明白,咬牙恨声说:“他骗了我!”

平宗皱眉:“谁,谁骗了你?”

叶初雪没好气:“还不是你手下的贺布铁卫,非要将我送回龙城。”

“叶初雪!”他语气突然严肃起来,引得她心头一凛,抬头看着他。平宗指向左手边:“龙城在那个方向,在南边。你的马车车头是朝着西边去了。”

叶初雪一呆,推开平宗绕到马车前面,骈马车驾,左边那匹倒在她上,脖颈处汩汩地流血,车轮一半陷在了雪坑中,马车周围的雪地被血染作了绯红色。叶初雪隐约认出了几个之前阿寂给她传话时在场的贺布铁卫,还有好些黑衣人她从没见过。她大略看了一遍,其中并没有睢子的尸体,心头略微一松。

楚勒从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身上摸出一把匕首递给平宗:“将军,你看这个。”

那匕首银质的刀柄,刀身略带一点弯度,精钢做刃,刃上三道血槽。平宗看见不禁皱眉,走到马车边捡起之前从叶初雪手中夺下的匕首来看,两把匕首几乎一模一样。“你这把匕首是哪儿来的?”

叶初雪从未听见过他用如此凝重的语气说话,深深看了他一眼,照实回答:“贺布睢子给的。”

“谁?”他拧着眉头问,语气并不和善。

“你的贺布铁卫,被葛洛留下来保护我的,他说他叫贺布睢子。”

“睢子?”平宗低头看手上的匕首。两把匕首唯一的区别,是睢子给的那一把的柄上,镶嵌着一颗圆形的红玛瑙。他冷哼一声,“这个睢子可不是我们贺布部的人。”

叶初雪见他的神色就已经猜到了,问:“那他是什么来历?”

“楚勒会查清的。”平宗将从尸体上搜出来的匕首交还给楚勒,一手牵起叶初雪朝自己的马走去,“你先跟我回去,我不能离开太久。”

叶初雪这才意识到平宗这个主帅居然只带着十几个人就过来了。“我们离雪狼隘口还有多远?”她问,担忧起前面的局势来,“你是主帅,怎么能擅离战场?”

平宗看了她一眼,一时没有回答,只是握住她的腰,将她举起放到马上,随即自己也上了马,“我一会儿再跟你慢慢解释。”因为她脚上戴着镣铐,没有办法跨骑,平宗便让她侧坐,自己腾出一只手来揽住她的腰,“抱紧我,小心别掉下去。”

“等一下!”叶初雪眼看着他要离开,赶紧喊停,回头喊道,“楚勒将军!”

楚勒不解其意,从一具尸体旁起身走过来:“叶娘子有什么吩咐?”他这样问着,眼睛却望向平宗。

叶初雪一看就明白,回过头对平宗说:“阿寂死了,尸体在马车里,我想请楚勒将军好好将他安葬。”

平宗一愣:“阿寂?乐川王身边那个阿寂?”

叶初雪点点头,心中略松了一些。他果然对阿寂遇袭毫不知情。

楚勒也和阿寂打过交道,听了也是一呆,点头道:“叶娘子放心。”

自从上次被留在北苑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共骑。叶初雪从没有侧骑过,双臂紧搂住他的腰,自然而然便将脸埋入了他的胸前。他揽着她的手臂便也用上了力,紧紧将她扣在身前。被他的气息包围,似乎连身上的血腥味也淡去了不少。凛冽的风迎面扑来,却奇异地并不寒冷,就连颤抖也平息了大半。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呼啸的风中,只有她身上的铁链叮当作响提醒着他们亲自认定彼此是敌人的身份。

他的手臂力气极大,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但力量和体温就是透过这样的钳制源源不断地交换着,平息她的颤抖,以及他的后怕。平宗心中懊恼不已,这女人只要一眼没看住就会出状况,如果不是发现马车迟迟不见踪影,如果不是心头那种莫名的不安又冒出来,令他不顾劝阻反对,一意孤行地返回来查看,她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会遭到什么样的对待,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看到她满头满脸都是血的时候,他清晰地感受到心脏像是被谁狠狠地攥住拧了一下,痛得几乎手脚发凉,到现在想起来还惊心动魄。

平宗似是再也无法忍耐,蓦地勒住马。坐下良驹突然受制,立时四蹄钉在地上,稳如磐石,倒是让叶初雪猝不及防.脸一下子撞在他的胸膛上,被他坚硬的铠甲撞得鼻子酸痛。她抬起头问:“怎么了?”

平宗一言不发,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几乎要将她的面孔灼伤。她满脸血污,头发散乱,衣襟凌乱,身上举动间都伴随着铁链哗啦啦的响声。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唯有那双惊魂略定的眼睛仍是她的,虽然目光闪动不安,眼波下却精光璀耀,并不因为刚刚死里逃生就生出半分软弱来。

平宗觉得就这样看着这双眼睛,他能看一辈子不瞬目。他简直爱死她瞪着眼瞧着自己的模样了。

叶初雪被他瞧得心神不宁起来,试图摆脱他的目光纠缠,扭过头用笑意掩饰心头的震动:“我脸上肯定脏死了…”

他根本就不想听她说出哪怕一个字来,一把扣住她的后脑,迫使她的脸迎向自己,低头狠狠吻上她。

饶是心中早已经有了预感,叶初雪还是被他突兀鲁莽的举动惊得向后一躲。他的手却截断了她的后路,逼得她必须向前,承受他突如其来的进攻。

平宗觉得他胸腔里一定是缺了一大块,以至于几乎要将她吞噬进去才能填补那片空洞。他攻城略地勇猛冲锋,毫不介意牙齿磕破了她的口唇。他强硬地令她与自己唇舌共舞,贪婪地品尝着她口中每一个角落的滋味。

叶初雪几乎被他吻得魂飞魄散。她从来不知道单只是亲吻也可以如此惊心动魄。她觉得白己在他怀中渐渐融化,就像残烛泪尽,雪消冰尽。不管她是叶初雪还是永德,不管她是长公主还是侍妾,在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汪承载着他沸腾热情的水,除了尽最大的努力去接纳之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像是有一生一世那样长久,当他终于放开时,叶初雪觉得嘴唇舌头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在分离的那一刹那,一定是被他吸尽了自己的魂魄,只留下了她的躯壳,笨拙迟钝地呆怔在原处。

他的目光仍未偏离分毫,仍旧执着地灼烧着她的脸。她唇间渗出些许血丝,让他惊觉自己太过于粗暴。平宗伸手用拇指拭去那些血丝,手指过处露出南方女子才有的细腻白嫩的肌肤本色。他的魂魄被这羊脂美玉一样的触感击中,沉迷流连,浑然忘机。他双手齐上,为她擦拭脸上的血污,想要让她的本来面目不被玷污。她的脸滚烫,即使擦拭干净也仍然通红,她的嘴唇追逐着他的手掌,鼻息喷在他的手腕上,让他觉得脉搏的每一次跳动都牵引着心头细碎的痛感。

突然铁链哗啦啦地响起,她捉住他的手,看入他的眼睛,突然双手一抬,用铁链锁住他的脖颈,将他向自己拉低,然后酣畅淋漓地回击,要将她的和他的魂魄都索要过来。

铁链环绕在后颈上,冰凉沁骨,激得他脑中立时清醒。但她如此甜美妖冶,让他甘心被她囚困,甘心做她的囚徒,与她水乳交融。

焉赉带着人迎来的时候,平宗正捧着叶初雪的脸,星星点点的吻落遍她的眼皮鼻粱面颊唇角。这般的旖旎风光缱绻相悦在他觉来,短暂得如鸿雁掠过长空,转瞬即逝。马蹄声惊醒了沉浸在浓情蜜意中的两人,飞到云霄之上的魂魄赫然归位,两个人都被失控的情绪震惊得不知该如何面对。

叶初雪干咳了一声,试图转过身去,手间的铁链却将他的脖子重重勒住。他赶紧低头配合她将铁链取下。平宗低头去找不知何时松开的马缰,却发现缰绳缠绕在她的手臂上,两人无言慌乱地赶在焉赉等人赶到之前将缠成一团的缰绳匆忙解开。

焉赉看见了叶初雪,松了一口气,笑道:“叶娘子,你没事儿就好。”

平宗低头掩饰自己脸上未及退却的激情。半晌才找到平稳的声音“前面怎么样?”

“带头的新兵有二十个左右,都已经绑了起来等将军去处置。”

叶初雪想起睢子的话,问道:“莫非是五千新兵反叛了?”

平宗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只有五百来个,散布流言说要将新兵做饵放在前面送死。军中人心不稳,前军与后军起了冲突,算不上大风波。杀了一批人,抓住了为首的回去处置。”

叶初雪心中又是一松,原来睢子说的不是真的。她突然反应过来:“我知道了,那个睢于,那群要劫走我的人,和在军中散布流言的人是同一伙的。是睢子告诉我你要用五千新兵去做饵。”

平宗点了点头:“我猜也是这样。这批新兵招募得太急,没训好。”

叶初雪这才留意到焉赉等人衣履如新,疑心大起:“前面跟贺兰部间的战况怎么样了?”

焉赉面色登时变得古怪。见平宗也皱眉望着自己,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雪狼隘口并没有伏兵。我已经派人继续向前飞探了。”

“没有伏兵?”叶初雪不可置信地望向平宗。

平宗苦笑:“只有我们在雪狼隘口跟自己人打了一仗。”

叶初雪轻轻“啊”了一声,低头不语。平宗皱眉看着她:“你知道什么了?”

叶初雪心中飞快地转过无数念头,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目光疏离,已经不复之前浓情蜜意的模样。她问:“龙城的防卫可还周密?”

平宗面色登时一寒,也想到了原因。他蓦地松开一直环抱着叶初雪的手,冷冷地说:“下去!”

这样的反应已经在意料之中,她毫不迟疑地从马上跳下去,抬头看着他:“你若再往前走也是徒劳无功,金都草原此刻只怕已经空了。这里是龙城到金都草原最近的路,却不是唯一一条路。我猜贺兰部的军队现在正在向龙城进发。”

平宗知道她说的是真的,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正要催马离开,却被她叫住。

“你等一下!”叶初雪上前拉住他手中的缰绳,“不是我!我也没有想到!”

平宗把缰缉从她手中抽出来,重重挥了一鞭子:“驾!”瞬间飞奔离去。

叶初雪的目光一直追着平宗直到看不见背影了才转回身来。身后焉赉正担忧地看着她。叶初雪努力无视自己的尴尬,勉强笑了笑,将手上链子抖了抖:“焉赉将军,你看看这怎么办?”

焉赉叹了口气,知道这种事情最后始终会落到自己头上,牵过一匹性情相对温驯的天都马,为难地看了看叶初雪脚上的链子。他并没有脚镣的钥匙,只得用佩刀将铁链砍断扶着叶初雪上了马。

“叶娘子千万坐稳,今日事急,不能慢慢走,你能自己骑马吗?”

叶初雪十分尴尬,没有了平宗的护持,她在这草原上就如同最麻烦的累赘。她咬了咬牙:“我行。”这马果然温驯,叶初雪微微踢了踢马腹,便小步地跑起来。叶初雪记着焉赉教的,将重心放在两只脚上,随着马背起伏,渐渐不那么紧张了,迎着风小跑起来。饶是她满腹忧虑,平生第一次自己掌控骑乘的快意也让她心隋豁然一亮。

贺布军的大队人马驻扎在雪狼隘口下面。阴山余脉延伸到北苑以北,形成了环护京畿北部边界的天然屏障。这屏障唯一的缺口便是雪狼隘口。辽阔的草原到这里收作一个仅能容纳四人并行的狭小山谷,其深三里,两边山体虽然都是缓坡,但也有百来丈高,历来都是龙城京畿北部的关隘要地。

贺布骑兵出征历来不带辎重,轻骑减从,一人双马,向来以行军快捷灵敏,来去倏忽难测闻名塞北。即便是扎营,也不像寻常军中那样设辕门营寨埋锅造饭,而是采用一式的简易毡帐,每个毡帐容纳四人安睡,各自取水吃些随身干粮肉脯,重点是照料马匹,整顿军容。

叶初雪第一次见到丁零人的营地,确实与她幼时在落霞关所见大为不同。从远处阴山余脉的缓坡上一路延伸到脚下,密密麻麻是数不清的毡帐,置身其中,如人大海,竟是望不见尽头。身下的牝马似乎察觉到她的震撼,放缓步伐,脚步轻盈地从毡帐间穿行而过。

叶初雪脚上铁链只是被斩断,叮叮当当拖在地上,一路响过,引得正在喂马整鞍的贺布士兵们引颈争睹。这情形倒是像极了当日在长乐驿她脚踝上缀着银铃从二百铁卫面前走过一样。充满了阳刚气质的军营中,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会立即成为所有目光聚集的焦点。只是她如今已不复当初的心境。

叶初雪紧紧握住马鞍,努力抬起头,假装闻不见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听不见铁链叮当作响,也看不见出现在前面不远处的平宗。她身为囚徒,却要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位公主,纵然心头百味杂陈,目光却仍然清冷镇定。给自己戴上谁都看不透的面具本就是她最擅长的事情,此刻她骑在马上,俯视着众人,这令她至少暂时不会被踩蹍入尘埃。

平宗皱眉抱胸看着她,似乎对她出现在这里十分不满。他赶回营地也没多久,刚刚去查看过内讧中受伤的士兵,转身出来就看见这个满身血污的惹祸精像个从天而降的神女,吸引了他手下士兵全部的视线。平宗恶狠狠地瞪了焉赉一眼,却换来对方的讪笑。平宗也知道这脾气发得没有道理,只得压下怒意过去牵住叶初雪的马头,瞪着她。

叶初雪抱歉地一笑,笑容在平宗看来,却充满了讥讽的意味。她说:“没办法,我不能回龙城。”

平宗转向焉赉:“带她到我帐里来。”言罢转身进了一个毡帐。

平宗的毡帐与其他人的没有不同,因为地方不大,也就没有摆放任何占地的器具,只是在地上铺上了厚厚的裘毯,裘毯上却被一张三尺见方的牛皮地图覆盖。叶初雪被焉赉送进来的时候,平宗正与手下几名卫长研究地图。

因为挤满了人,毡帐里比外面暖和许多。叶初雪在一边立了片刻,因一路骑马过来被冻得发痛的手脚渐渐恢复了过来,酥酥痒痒,顺着血脉慢慢爬行。

一个卫长正在地图上比画:“贺兰本部原本散居在金耳湖周围,这些年陆续有漠北各姓迁徙过来定居,金都草原可控弦之士十万左右。”

平宗点了点头:“加上妇孺有至少三十万口,难怪他们会觊觎龙城,怕是金都草原已经容纳不下那么多人了,他们现在动员起来的兵力有多少?”

“贺兰部私兵一万人,另外据斥候探报,从雪地痕迹上看,至少有七万骑前日整队开拔。”

“七万骑兵!”平宗喃喃地望向地图。金都草原是一片广袤无边的水草地,金耳湖位于草原中心地带,三条从阴山上流下来的河流汇人湖中,阴山雪水成为金耳湖永不枯竭的水源。“这么多人马是不可能通过雪狼隘口的,他们一定是沿阴山余脉向东…”他的手指从地图上滑过,沿着代表阴山余脉的黑线,向东边延伸,“到东边的鸿雁沼再折向南方,从东面攻打龙城。”他收回了手,“现在是严冬,鸿雁沼的冰层结实,足以让七万骑兵通行。”

众人登时议论起来。上次焉赉中伏之后,贺布军都铁了心要跟贺兰部决一死战,这次出兵一个个厉兵秣马,战意高涨,没想到一路疾行到了雪狼隘口却扑了空,自然人人心头憋着一股火。在这些人里焉赉跟平宗最是亲近,又是切身吃过大亏的,与几个同袍商议了两句,已经忍不住大声道:“将军,咱们所骑都是天都马,现在去追,定然能在鸿雁沼前赶上他们,杀他个措手不及!”

众人纷纷表态响应,有人说自己的卫可以星夜兼程,也有人说自己愿意打前战,用两千贺布骑兵教训七万贺兰部的骑兵,看看谁厉害。

平宗始终蹙眉不语,抬起头来,见叶初雪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心头突然一动,也不理帐中众人的讨论,起身走到她身边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出毡帐。

“你都听见了?”他皱着眉说,努力做出凶狠的模样来,倒是让叶初雪没忍住扑哧笑了一下。

“看来你是不想去追击?”

“我离龙城只有两天路程,他们大队人马绕远却需要五天,我去追着他们跑做什么?”平宗说话的时候死死盯着叶初雪的眼睛,想从她的目光中看出蛛丝马迹,“你怎么看?”

“我说的话你会信吗?”她淡淡笑了一下,知道他定是将贺兰部的行动与自己几次声东击西的把戏联系到了一起。

“贺兰部那七万骑兵怎么来的?”他攥着她的腕子问。她的手腕纤细,握在手中触感清凉柔腻,像是稍微用力就能捏碎一样。他对她的体质早已熟知,知道用多大的力她会痛,用多大的力她难以承受,此刻却很想在她白嫩的手腕上留下自己的印记,青也好,红也好,让她想起自己的处境,记住自己的身份。

叶初雪的目光也随着他落下,微微垂下的睫毛遮住了她眼中的光芒:“自然是从部中招募的。十万控弦之士,只七万骑兵出发,是因为没有足够多的马吗?”

“要招募这么多人,准备这么多马,根本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件事的?”

叶初雪诡异地抬起头:“你觉得是我做的?”

“你给他们送去了平宸,还想送去崔璨。”平宗手上用力,眼看着叶初雪唇边的微笑渐渐挂不住,压住怒气说,“你一直想做的就是帮助贺兰部起兵。根本就没有什么睢子对不对?那马车是你在掌控,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帮手?要将你带到什么地方去?”

叶初雪开始挣扎:“我说过,不是我做的。”

平宗恼怒起来:“贺布军中的流言是你散布的!是为了挑起贺布军内讧,给贺兰部起兵留下时间。就像你之前怂恿龙霄提前赶到龙城,让我无暇抽身出兵一样,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给贺兰部争取时间!”

“你把我想得太无所不能了,就算我能影响龙霄,又怎么可能操控贺布军?除了你贴身的铁卫,我一个贺布军都没有见过。”

“但是平衍见过。你那个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侍女呢?流言就是在这五千人中散布的,都是平衍招募的新兵。晗辛在里面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我不知道她做过什么。”叶初雪冷笑,咬牙忍着腕上的剧痛,冷汗从额头沁出来, “我从来没有让她做这些。”

“那你的谋划是什么?你要报的仇是什么?”

叶初雪也怒了,瞪着他冷笑:“我要让你失去你现在的地位和权力,你辛苦得来的一切,都会被夺走。你想要的一切都得不到。没错,我帮了贺兰部,我希望贺兰部占领龙城,希望平宸称帝,翻身将你踩在脚下。但除了我,还有别人也这么想,有人早在我之前很久就与贺兰部有了牵连。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贺兰王妃!”

平宗一震,手上的力道松了下来,“频螺?”他有一丝迷惑又有一丝恍然,“那天在佛堂中,是她放的火?为什么?”

叶初雪沉默了片刻,抢出自己的手腕,低头看去,那里他留下了一圈青色的指印。叶初雪冷笑:“你也不想想我到北方来才多久,就是你所说的,贺兰部要招募这么多人马,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做到。”

“叶初雪,你知道你的话有多严重吗?”他沉声地问,仍不愿相信。只是许多事情到这个时候就已经能融会贯通了。他低头仔细地想,往事桩桩件件地彼此印证了起来。“延庆殿之变她是知道的?”他问,见叶初雪只是看着他冷笑,便已经明白。于是一切顺理成章,平宗握起了拳头:“为什么?”

叶初雪不说话。

“所以她是在等着平若杀回龙城?”平宗冷笑起来,看着叶初雪,“你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同流合污?出谋划策?窃取消息?”

叶初雪知道这个时候并不需要自己再说什么,却仍然忍不住说:“贺兰部的异动由来已久,你却一直没有察觉,是因为你没想到会在这边出问题。这就是把狼当作朋友的结果。”

平宗冷笑起来:“狼?不过是死狗罢了。”他哼了一声,转身进了毡帐。

叶初雪这才松了口气,将手腕捧到面前。那锥心刺骨的痛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即使当初的箭伤,也因为笃定他会出现而变得不那么可怕。不,手腕上的痛是不可怕的。她苦涩地笑,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贺兰王妃毗卢院中那四尊贞静悲悯的菩萨来。此刻仿佛看见它们向着她微笑,似乎是要告诉她一切皆有因缘,一切皆要付出代价。

她无声叹息,抬起头的一瞬间愣住了。周围不知何时围了许多贺布军上来,一个个看着她,如恶狼一样透着凶光。她心头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

平宗回到毡帐时,里面卫长们仍然在热烈讨论,见他进来都安静下来。

焉赉热切地看着他:“将军,咱们追不追?”

另一个卫长却说:“龙城有险,咱们不可冒进,现在退兵守卫龙城还是来得及的。”

平宗心头如热油滚过—般,愤怒和震惊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觉得体内有一股火气无处发泄,让他想拿起刀去砍,拿弓去射,让他无比渴望嗜血的滋味。

他走到地图前看了一会儿,沉声道:“不追…”

焉赉失望地“啊”了一声,身边几个主战的卫长也都十分沮丧。

平宗继续说:“也不退。”他抬头看了众人一眼,见他们都露出迷惑的神色来,将手指向金耳湖,咬牙道:“咱们趁虚直接攻打金都草原。”

大家先是一愣,随即兴奋起来。仿佛大雾的夜里突然看见了天上月亮一样,所有人心中立即都理出了前因后果。

“对,打金都草原,既然贺兰部已经撕破了脸,咱们就端他老巢!”

“龙城守卫禁军十五万,足够应付贺兰部那七万人马。等咱们扫了金都草原回师,里外夹攻,打他个措手不及!”

“金都草原水草丰沛,是京畿内最好的牧场,凭什么一直让贺兰部这群反贼占据,咱们贺布部倒是远远在黄河边上的荒瘠沙地放牧。”

平宗静静看着这些人热烈陈说,唇角挂出一丝狠厉的笑来。对付豺狼,就要用比豺狼更狠的手段。丁零人从草原起家,草原各部历来彼此攻伐掳掠,谁打了胜仗就会获得妻子、财产和牲畜。虽然丁零人定都龙城将近百年,治下汉人越来越多,也逐渐放弃了草原上的这些陋习,但贺布军本身都是草原上最好的骑手、猎手和勇士,他们骨子里不会放弃对胜利和掠夺的渴望。

出于各种考虑,平宗都没有打断手下们的热烈议论,只是沉默听着。

突然外面传来叶初雪的尖叫声,打断了平宗的思路,他面色突变,立即转身冲出帐去。

“就是她散布流言让我们自相残杀!”

“她戴着手铐脚镣,肯定是逃跑不及被抓的。”

“这女人当初在长乐驿就出现过…”

“妖女!”

“贼妇…”

“居心叵测…”

“歹毒心肠…”

议论声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人群的情绪被-波一波地掀了起来,仿佛一桶滚油倒入火盆,嘭的一声火焰便向四周炸裂开来,躲闪不及的便会被波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