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所有的愤恨都集中在了叶初雪一个人身上。

叶初雪一向觉得目光是很好的武器。在与人对峙的时候,沉静有神的目光会让她在气势上压倒对方。此刻她却深深认识到这武器是把双刃剑,当无数怀着敌意的目光汇聚到她身上时,便仿佛无数的刀枪加身,每一道目光都如同刀刃,割裂她的皮肤,剖开她的肚腹,将她千刀凌迟,一寸一寸地焚烧。

此刻被几百上千贺布士兵火辣辣恶狠狠盯着,那如狼一样凶恶的目光让她恍惚回到了晋王府的佛堂密室中,被大火包围,火舌舔上她的衣角,灼热熏烤她的眼鼻,热焰随时会扑过来将她焚为灰烬。从未来得及激发的恐惧在这一刻被铺天盖地而来的目光激发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像是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她一步步后退,知道此时任何过激的举动都会招致大祸,而唯一够救她的人却在毡帐中对外面的一切一无所知。

谁都没有料到他们的争执会被旁人误解成这个样子。叶初雪幼时在军营中长大,曾亲眼见过军中的哗变,知道这样一群以杀戮为生的人聚在一起,轻飘飘任何一句不妥的话都有可能引来大祸。之前的新兵内讧,也不过是有人煽动了几句引起的。眼下这些人的话,分明是要将贺布军对引起内讧的愤怒引到自己身上来。

叶初雪心中飞快地估算形势,想要不引人注意地靠近平宗的毡帐,不料刚退了两步,就有人喊起来:“抓住她,别让她乱跑!”

登时好几条手臂从四面八方向她伸过来。身体被抓住的同时一切自控烟消云散,叶初雪尖叫起来。男人粗糙而强壮的手臂拉扯着她的身体,有人制住她的肩膀,有人扭住她的胳膊,有人捂住她的嘴,汗昧、马革的腥臊味、男人身上特有的体昧一起袭来,令她无可抑制地干呕,却被紧紧钳制住无法动弹。她只能拼命甩头试图把捂着她的嘴的那只手甩掉放声求救。

然而巨大的人群推挤着她,如陷入滚滚洪流,将她裹挟着往前走。慌乱逐渐战胜了理智,气味和身体触感的刺激远比火焰的灼烧要可怕得多。被众人推挤、起哄、咒骂、钳制,她羞愤欲死,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仿佛是被剥光了衣服暴露于这群男人中央。有人推了她一下,有人踩隹她脚下的铁链,叶初雪不出所料地摔倒。地上是被千万人践踏过的雪泥,她一栽下去就呛得满口鼻的泥水。周围的人哄笑了起来。她勉强抬起头,只能看见眼前身边林立着腿脚,密不透风,让她看不到外面。有人见她抬头,抬脚将泥水踢到她的脸上,登时又是一阵哄笑。

叶初雪努力想要支撑起身体,却被人一脚踩着头压了下去。雪泥水冷,但寒意是从内向外发散的。她咬着牙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知道必须坚持下去,必须坚持到平宗赶到。

似乎有人发令,让人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她身上的铁链成了最便利的工具,有人拉着她手腕间的铁链把她扯到营地中央一处开阔地上,那里立着旗杆,贺布部的狼旗高高飘扬。初雪被拽到旗杆下,铁链子挂在木杆上,她被迫踮起脚尖悬吊在旗杆下面,像一条被渔夫捕获挂在桅杆上炫耀的鱼,徒劳地扭动双臂想要摆脱桎梏。无穷无尽的羞耻感如同惊雷一样击中了她.叶初雪平生第一次后悔当初不如死在紫薇宫里,即使是被贬为庶人、被赐自缢,也强过此刻这样的凌辱。

她目光几乎喷出火来,恶狠狠地从眼前一个个狂欢起哄的人脸上扫过,她要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要让这些人为这一刻的恶毒付出代价。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酷烈,围着她吼闹的人突然安静了下来。人群向两选分开,平宗带着楚勒、焉赉和七八个卫长匆匆赶到。

平宗也被眼前情景惊得呆住,死死盯着挂在旗杆上的叶初雪,一时之间像是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焉赉最先反应过来,一拉楚勒,两人一起蹿上去将叶初雪从旗杆上解下来。叶初雪浑身剧烈地发抖,牙齿磕碰嗒嗒作响。楚勒、焉赉都不知所措,向平宗求救:“将军,叶娘子在发抖。”

平宗这才回过神来。刚才那短短的一瞬间,在他的脑中,他已经将周围这群人砍杀得片甲不留。但他只能在心中这样做,这是他的手下,他的兵,他的手足,他要用全部的力气才能压抑住心头的熊熊怒火,不去握腰间的刀。他不能杀自己人。

平宗吸了口气,压抑住情绪过去握住叶初雪的手。她的身体是僵硬的,手腕如同枯枝,仿佛一折就会断,手指冰冷,在他的掌心中微微弹跳。自从认识她以来,一路各种艰险,却从未见她如此失态过。平宗加大力气捏住她的手。抑住她的抖动,拽着她转身面向众人,沉声问:“怎么回事?”

早有卫长向手下询问了情形,过来汇报:“他们说这女人就是散布谣言令新兵内讧的人。”

士兵中传来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对,她一定是贺兰部的奸细!”

“她不是!”平宗高声说,“你们找错人了!”他的目光从离得最近的人脸上一一扫过,认出其中几个便是这次新兵哗变中带头闹事儿的,知道这件事情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果然就有人高声问:“敢问晋王,她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儿?”

底下立即有人应和:“对啊,是罪人吗?为什么身上戴着镣铐?”

“女人怎么会出现在军营里?莫非是营妓?”

平宗感受到叶初雪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挣扎着要脱开他的掌握,连忙加力压制住她,无声地用掌中温度安抚她。

“她是…”他开了口,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解释,“她是南朝的永德长公主。”

众人大哗,人群不由自主地向前拥了几步。焉赉赶紧指挥铁卫和各部卫长维持秩序。

平宗提高声音继续说:“她是我平宗的敌人。你们不可以轻贱侮辱她,我给予她丁零人最高的致敬,你们也必须照做。不要忘了丁零人的尊严,欺负女人,在我的军队中不允许!刚才谁带的头?”

喧闹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们。有七八个人自动向前走了两步,一言不发。

平宗冷笑:“什么时候贺布军中由你们来决定谁是奸细了?处置奸细也轮不到你们。擅动私刑是军中大忌,本应将你们锁拿审问,但大战在即,也顾不上你们。每人杖责三十棍,调入先锋队,明日打头阵冲锋,胜无功,败有罪,是死是活看你们的命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卫长们颇为为难,一起向平宗求告:“将军,法不责众,这件事情一来是属下们治下不严,但也是因为…因为…这位公主行踪诡异才引人误会。现在大战在即,牵涉此事者众多,如果这样处罚,只怕会影响军心。”

“此事可以说是误会,也可以说是有宵小混入其中企图搅浑水扰乱军心,就是因为大战在即,才必须处罚。严明军纪,才能整顿士气,作恶而不受惩罚,只能令军心涣散。”说到这里,平宗提高声音,“我贺布军自来就是诸部诸军中的精锐之师。是要做开疆拓土的英雄豪杰,还是要做欺凌妇孺的流寇兵痞,你们自己心里都有打算。我的军中绝不容许有刚才那样的事情发生。涉事者众,只能说明军风更需要整顿。各卫长、队长调查清楚,到底有哪些人参与了此事,天亮前将名单交上来。此战之后,依据战场上的表现再决定赏罚。”

众人见他真的动怒,也知道平宗说到底还是手下留情,都不敢再说什么,各自遵命。

平宗这才吩咐焉赉去命人准备热水和干净的衣裳。他自有军中侍从,却不愿让更多无关之人再接近叶初雪,于是这类琐碎的事情也都交由焉赉去做。

安排妥了,抬头,见众人仍在原处站着。没有他的命令这些人都不敢走。平宗有意要给人看到叶初雪的特殊之处,便刻意不下命令,拉住她的手,低声说:“跟我走。”

叶初雪的颤抖从始至终没有停歇,即使有他在身边这么久,也没有缓解的迹象。

平宗心头奇怪,猜她这回是被侮辱得狠了,怕是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恢复。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他也不好安抚,只想尽快将她带离。

叶初雪一直低着头,散乱的头发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令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温顺地任由平宗牵引着向人群走去,士兵们自然向两边让开一条道来。走了几步,来到人群的外围,叶初雪突然停了下来。

平宗转头问:“怎么了?”

她上前半步,突然搂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身上。

平宗彻底呆住,所有人也都目瞪口果,不明白这女人这是在做什么。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的仇,我自己报。”

平宗一愣,没有明白:“什么?”

叶初雪却已经后退一步,顺势抽出了平宗腰间的佩刀,转身就同一旁一个刚才带头闹事儿的士兵砍去。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刀砍在了脖子上,登时一飙血喷了出来,在场所有人都惊呼了起来。

叶初雪不等他倒下,双手握着刀又抡向另外一个事主。那人已经警惕起来,飞快闪身,到底还是被砍中了胳膊,痛得大喊起来。

叶初雪在第三次挥刀的时候被平宗制住。

“叶初雪,你疯了吗?!”他冲着她怒吼,却换来她不顾一切的挣扎。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她尖声喊着,嗓音因为用力太猛而变得嘶哑。平宗必须用双臂紧紧勒住她的身体才能防止她挣脱。“放开我!”她不顾一切地一口咬在平宗的胳膊上,“我杀了他们!”

楚勒、焉赉赶紧过来一起将叶初雪和受伤的士兵隔离开。平宗抽空吩咐楚勒:“让他们都散了,赶紧救治伤者。”

叶初雪仍在挣扎,状若疯狂。平宗这才明白刚才她一直没有停歇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害怕,而是因为胸中一腔怒火。她的仇她自己报。到这个时候他才想明白刚才她在耳边说的话。

“好了好了,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他强硬地将她困在怀中,把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前,用自己的声音安抚她,“你报仇了。你亲手把人给砍死了。叶初雪,你这个女疯子,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没事儿了。”

她的吁吸急促如同风箱,每一次呼吸间都发出咝咝的气息,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被他禁锢在怀中,手臂和后背都僵直得几乎能把肌肉挣断。

他只能耐心地安抚她:“放松,放松,没事儿了。有我在呢。我在这里。没事儿了。”

一直到人群散尽,天色渐暗,叶初雪的呼吸才渐渐平缓了下来。平宗一直没有停止拍抚她的后背,直到她终于不再抗拒,手臂和后背都恢复了柔软。“我带你去吃点儿东西,洗个澡,换件衣服,好不好?”他低声问,借着月光瞥见她发根处隐隐闪动的银光,不知怎么心猛地一揪, “走,跟我走吧。”

第四十章 日断关河归路绝

平衍接到阿寂死讯愣了好一会儿,往事悠悠,由阿寂身上想到了晗辛,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心头抽痛沉闷一时难以平复。

阿屿在一旁半天不见他动静,试探地问道:“殿下?”

平衍猛地回神,定了定神,问道:“禁军的几位将军什么时候到?”

“刚才送了信,说大典结束便过来。怎么也得到酉时以后了。殿下还是别等他们先吃些东西吧。你从一早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呢。”

平衍想了想,摇头:“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去。你去把护卫长请来。”

阿屿不肯罢休,坚持道:“我去备些酪浆肉脯,殿下与护卫长谈正经事的时候也可以吃些。”

平衍十分无奈,点了点头:“去吧。”

厍狄聪是平衍王府的护卫长。平衍改迁亲王,王府规制等级提高,厍狄聪也从从五品上的骑侍郎升为三品中的上将军,辖下统御亲王府卫队一千人。只是改封秦王的敕令刚下来不到一天,自然是百废待兴,王府诸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厍狄聪名义上的三品中武将服饰都还没有准备好,来见平衍时依旧身着骑侍郎的一套衣甲。

平衍却全然无心留意这些细节,他将一切都交给王府长史平汋去打理,自己专心在这几日筹划支持前方战事诸事。见厍狄聪来,只是问:“崔璨审得如何?”

厍狄聪面带愧色:“毫无进展。不管用什么样的刑,他都一口咬定对所有事情一概不知,就连是谁将他提出大牢也一无所知。”

这倒是在平衍的意料之中,于是并不多做纠缠,只是说:“崔璨是读书人,你光用严刑是没有用的,对付这种人要收心。”,如何收心,厍狄聪却是一头雾水,毫无想法,只能茫然地看着平衍。平衍的心思却已经转到了别处。

“你去替我办一件事儿。”他想了想,开口,“我遇刺的消息放出去,就说…找被刺客刺中了要害。”

厍狄聪一怔,不明白这样的消息是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但他历来话不多,又知道平衍实际上极有自己的主见,轮不到旁人置喙,点了点头答应:“好。”

平衍叹了口气,心头沉重,揉着鼻粱问:“那个刺客呢,审出什么了?”

“他的嘴很硬,开始也是不肯说。后来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枚鹿角币,他就全招了。

平衍一怔,“高车人?”

厍狄聪点头:“他是高车狼王身边的五十死士之一,这次行刺的命令是高车王亲自下的。”

“为什么?”

厍狄聪摇头:“几乎要把他的皮扒了,却咬死说并不知道。他只是受命行事,并不关心背后的原因。”

“他有没有说还有哪些同伙?”

“说是这次被派出来的一共七人,每个人的任务都不一样,另外六人去做什么了他也不知道。”

平衍点了点头,心中默默掂量了一会儿,说:“你去把他带来。”

厍狄聪一愣,有些为难:“殿下,这人你不见也罢。”

“为什么?”平衍话问出口也就立即明白了,“是把人家折磨得太狠了?”

厍狄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语气中居然透着惭愧:“我怕污了殿下的眼。”

平衍自然明白他话中所指,淡淡笑了笑:“连你都是我调教出来的,有什么我见不得的?”

厍狄聪这才下去。阿屿趁机送上酪浆肉脯。平衍盯着面前的东西看了半晌,无奈地吩咐阿屿:“去给我煮碗清茶来。”

阿屿却异常坚持:“有他们做的糕点,殿下要不要试试?”

平衍无奈地点了点头。阿屿见他不愿意吃肉脯,正要拿下去,却被平衍止住:“那个就放在这儿,你别管了。”

“可是还有别人要吃,需不需要添碗筷?”

平衍摇了摇头,自觉无力再与他纠缠,只是说“去吧”。见阿屿都走到门口了又叫住他,“等一下。阿屿…”他考虑了一下措辞才说,“你将阿寂平日穿用的衣物收拾一下,交给管家,我自有处置。”

阿屿怔了一下,一时没敢回应。阿寂的死讯几乎是立即就在府中传开的,人人心中伤悲之余,也都诧异不知死因。此时见他这样说只觉黯然,点了点头,连答应一声的力气都没有,默默离去。

不过片刻,厍狄聪将当日的刺客提来。果然是经过严刑拷打的,那人全身上下皮肤已无完好之处,手脚尽皆溃拦,身上散发着腐臭的味道。想是来之前厍狄聪专门替他收拾过,身上衣物却是崭新的。

平衍坐在绳床上垂目看着他,问:“你的同伙们都有什么任务?”

那人充血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去硬气地一言不发。

平衍也不着急,见阿屿送了清茶来,便接过来喝了一口,又拈起一块糕点放人口中慢慢嚼着,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人身上,慢悠悠将糕点全都咽下去才笑道:“饿吗?这几日大概也没吃什么好吃的吧?”他叉拿起一块来,自己看了一眼,说:“我挺喜欢江南的点心,软糯清香,北方人多数觉得太甜腻。你觉得呢?”他温和地随口发问,竟像是与好友无事闲聊一般。

那刺客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用意,却明白已经到了这一步,不可能指望活着出去,冷笑一声道:“你不用玩这些把戏,直接杀了我最好。”

平衍笑了起来:“你这么想死?”

“我进了龙城就没指望能活着回去!”

平衍却似对他的话颇为认同,点点头道:“是啊,要死多容易啊。我也曾经想过死,不,我到现在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在想,为什么我还活着?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对一个不想活的人来说,死不了才是最可悲的事情。”

他侃侃而谈,语气平静温和,所说内容却令那刺客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

“你…你…”

平衍平静地看着他,像是知道他想说的话,点了点头,“没错,可惜你失败了,不然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一个人要活着固然不容易,但当有人不许他去死的时候,想要去死才是更难的。”他说着,从一旁漆盘中拿一块肉脯来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摇摇头随手扔在地上,盯着刺客问,“你受的那些酷刑,身上那些伤,疼吗?”

对方的注意力却被地上的肉脯吸引过去,整整两天什么东西都没有吃,对食物的渴望远远超过了对敌人的恐惧。厍狄聪想上前制止,却被平衍用眼神制止,他不知平衍到底想要做什么,不敢违抗,只得在一旁全神贯注地防范。

刺客终于够到了肉脯,几乎是一日就整个塞进了嘴里,不顾一切地吃了起来。

平衍却依旧慢条斯理地说:“每天从睁开眼睛起,无时无刻不在被折磨着,每次呼吸都会疼痛,身体不存在的部分像是被火焚烧,每一天都身处地狱,任何时刻都烈火焚身。你看,我比别人都明白你的感受,所以我觉得你也可以试着了解一下我的感受。”

刺客很快将肉脯咽下去,这才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平衍:“什么?”

“失去身体的一部分,不是痛,而是曾经存在过,却没有了的那种恐惧。你试过没有?”

刺客的目光从平衍的脸上向下,移到了他只剩下半截的腿上,冷汗不自觉地冒了出来,顺着脊背往下流,蜇得背上的伤口生疼。

“别担心。”平衍看见了他脸上的恐惧,轻声笑了起来,语气仍旧温雅,“咱们从容易的来,一上来就砍腿我也于心不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不对?”他轻笑着,欣赏刺客眼中流露出来的恐惧,“你知道人的身体很奇怪,很多地方是你平日不会去留意,但一旦失去了才发现弥足珍贵的。比如说,牙齿。”他抬头对厍狄聪说,“护卫长,麻烦你将他口中槽牙拔掉。门牙和犬齿就留下吧,不然说话人家听不清楚。”

厍狄聪点了点头,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过去捏住刺客的下巴在他腮上一掐,强迫他将口张开,正要动手,又听平衍说:“塞住他的嘴,别伤了他的舌头。”

厍狄聪照做,随即拿匕首探进他口中,摸着一颗槽牙,用匕首从根上一剜,连根挖了出来。刺客惨叫,声音从喉咙里喷出来却被布团堵在了口中。血从他口中流下来,顺着下巴往下滴,顷刻便染红了前襟。

平衍的目光始终没有挪开,一直到厍狄聪从他口中撬出了八颗牙齿,才淡淡出声:“歇会儿吧,他喊得那么卖力,一会儿会没力气说话了呢。我看你挺喜欢吃这肉脯,再来一块儿?”说完将漆盘递了出去。厍狄聪便抓起一块,从他口中扯出布团,不由分说将肉脯塞进了他的口中。

北朝习俗,肉脯为了便于保存,都是用盐腌制而成。刺客口中满是创口,一块肉脯入口,登时蜇得他杀猪般号叫起来。

平衍笑道:“护卫长太粗鲁了,他没了牙无法咀嚼,这样吃会噎着,快用酒给他顺顺。”

酒是军中常见的黍米酒,极其酷烈,一口灌下去,刺客几乎痛得晕了过去。

平衍笑道:“你看,好酒好肉,为什么要寻死呢?”

登基大典之后是连续三日的百姓同庆,夜里宵禁推迟一个时辰,天子赐酣,惠及坊里。龙城百姓并不在乎旧帝退位新帝登基究竟谁胜谁负,也不关心从晋王摄政到秦王摄政会有什么样的不同,却听闻三日大庆而高呼万岁。整个龙城到了晚上处处彩灯烟火,儿童嬉戏,长者聚饮,无比热阔。

因此到龙城京畿禁军的独孤闵、平畅、素黎拓三位将军抽出身来赶到秦王府与平衍商议时,又比之前所说酉时还晚了一个时辰。此时天色已经大黑,平衍由阿屿搀扶着站在台阶上,越过前面房屋的飞檐眺望着远处的夜空。大酷狂欢余兴未散,远处不知何处坊中仍旧不时传来爆竹炸裂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墙外坊中醉归的人们高声唱着龙城的歌谣,天地山川牛羊肥壮,美丽的姑娘和健壮的儿郎都随着歌声飘散了出来。

平衍立在那里,久久不动,久到阿屿几乎忘记了他完全是靠一条腿在支撑身体。王府中各处高挂彩灯庆祝平衍升为秦王,在平衍的特许下,府中没有当值的人都可以在庭院中燃放爆竹庆祝。只是最热闹的时间已经过去,全府上下在欢庆的同时,平衍书房房门紧闭,除了厍狄聪之外,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儿。欢笑声和爆竹声掩住了从屋中传出的任何动静。所以当书房门终于打开,阿屿见到平衍的时候略吃了一惊。

阿屿跟在平衍身边的时间不算长,在平衍书房伺候的时间却丝毫不比阿寂少,却从未见过平衍脸红成了这样,倒像是一口气喝了一大坛黍米酒一样。阿屿迎上去,却被平衍拉开,闪到一边。

“低下头。”平衍低声说,声音虚弱得只剩下一丝气息,“别看。”

阿屿不明所以,却发琬平衍借着他的搀扶,将他推到了角落里,视野被平衍挡得严严实实。少年人好奇心总是出奇的重,越是不让他看,就越是想要弄明白。阿屿双手扶稳了平衍的双臂,却趁机踮起脚尖越过平衍的肩膀到底还是向外面偷看了一眼。

正巧厍狄聪拖着瘫软成一团的刺客离开,血迹在后面拉了长长浓稠的一条。阿屿惊呼了一声,几乎站立不稳地向后退去,却带得平衍也差点儿摔倒。

“不是让你别看吗?”平衍的语气近乎严厉,一边扶墙稳住自己的身体,一边向阿屿伸手,“来,扶我到外面站站。”

阿屿定了定神,这才察觉平衍身上竟是从里到外都湿透了。“殿下,你这是…?”他惊讶得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半天才问,“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平衍咬着牙苦笑了一下:“把伤疤揭开的时候会疼,疼了就会流汗。”

阿屿大惊失色:“殿下受伤了?在哪里?什么时候的事儿?是那刺客干的吗?我去给你找大夫,殿下快回去歇息。”

“别急别急。”他轻轻拍了拍阿屿的肩膀,十分温和地安抚他,“一会儿独孤将军他们来,你再去帮我拿干净衣裳。现在陪我站一会儿。”

“太冷了,殿下我给你拿狐裘的大氅去。”

“不用。”他温和地说,“我不冷。”

“可是…”

平衍打断阿屿的喋喋不休:“你看今天的星星多亮啊。”

阿屿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寒冬的夜空,月朗星疏,不若盛夏那样繁盛。这一日的星星却格外明亮,一颗颗镶嵌在夜空中耀眼闪烁,丝毫不被月色掩盖。

“阿屿啊,”平衍突然轻声说,“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阿屿愣了愣,黯然摇头:“没有了。之前就想像阿寂那样在殿下身边,可不容易到了殿下身边,他却死了。我觉得这个位置就像是我从阿寂那里偷来的,一点儿也不值得高兴。”

平衍听了沉默了片刻,突然指着天上一颗星星说:“你知道吗?人死了之后,会变成星星留在天上。惦念他们的人,只要抬头就能看见。那一颗就是阿寂。你记住它的位置,那颗星的东边有三颗连成一条直线的星星。以后你有什么话想说,就对着那颗说吧。”

“真的?”阿寂半信半疑,“人死了会变成星星?”

“当然。”平衍不眨眼地说,“你不是总听人说人死了之后会升天吗?升天做什么,就是变成星星了呀。”

“可古往今来死了那么多人,天上却没有那么多星。”阿屿还是不信。

“那是因为,只有牵挂着你不肯走的星星,你才能看见。”他半真半假地说着,凝视夜空,自己仿佛也受了蛊惑,轻轻地说,“因为只有变成星星从天上守护你关心的人,才不会让他们伤心。”

阿屿惊讶地扭头看他。厍狄聪已经引着独孤闵等人进来。

平衍目光中的星光渐渐掩藏了起来,看着独孤闵等人,点了点头说:“进来吧。”言罢,他转身扶着阿屿当先进了屋。

独孤闵等人被屋里无处不在的血迹吓了一跳。平衍淡淡地说:“刚才审了个犯人,正好你们几个来,我需要与你们商议一下。”

阿屿知道自己此时该回避了,给几个人送上酪浆肉羹便离去。地上血迹触目惊心,独孤闵等人虽然还没有吃饭,却也没什么胃口,只得放下杯子道:“不如先让人清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