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急。”平衍面前铺开了一幅牛皮地图,头也不抬地在地图上指了一下,“晋 王与贺兰部并没有在雪狼隘口接战,贺兰部的大队人马往鸿雁沼来…”

独孤闵精神一振,抢着问道:“他们是要来打龙城?”

平衍点头:“没错。”

平衍的手指从雪狼隘口继续向北移动:“晋王在雪狼隘口扑了个空,一定会趁着贺兰部空虚端了他们的老窝。但是金耳湖却埋伏着一支三万人的大军等着他们深入呢。”

三位将军都是一怔:“什么?怎么回事儿?”

平衍点头:“那个行刺我的刺客是高车的人。刚才审的就是他,全招了。贺兰部三年前便与高车勾结,这次他们反叛,高车人提供马匹,派遣死士,贺兰部则举族起兵,一共纠集了十万骑兵。其中七万来攻龙城,余下三万骑兵埋伏在金耳湖…他们算准了晋王会带着贺布军亲自去打金都草原。”

三位将军面色都凝重了起来,彼此望了望,一同说:“我们愿带兵救援!”。

“不用。”平衍摇头,“你们的任务是守卫龙城。抽出三万人马已经是极限了。”

“那么谁领兵?”独孤闵急了起来,“要不然我去!”

“你们的任务是守卫龙城。”平衍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目光如炬,从几个人面上扫过,“再说如果高车真的和贺兰部联合的话,只怕不止贺兰兵要对付,我怕高车会趁着晋王与贺兰部两败俱伤时趁虚而入。”他在地图上指指画画,“忽律部的一万私兵离雪狼隘口不远,另外再从玉门守军调两万人,一共再调三万人过去支援,应该算是能保险了。”

素黎拓向来精细,在地图上研判了良久,疑惑地问:“风陵渡有十万人,雍州有三十万人,这才是真正的大队人马,为什么不调回来?倒是从北边玉门调人,连私兵都用上了?顶不济,昭明还有尧允将军的十万人马呢,为什么不动?”

平衍冷冷瞧了他两眼,问:“他们调过来,千里迢迢地赶到金都草原,只怕太晚了。”

素黎拓没有留意他的神色,大摇其头:“不对,如果是骑兵星夜兼程,也就五天的路程…”

“晋王的天都马哪里是普通骑共能比的?”

素黎拓仍旧不肯罢休:“可以让雍州和昭明兵马支援龙城,我们龙城的兵马去支援晋王,这样不就…”

平衍冷笑起来:“素黎拓将军,如今是要我听你的调配吗?”

素黎拓一愣,这才发现平衍面色很不好看,只得躬身道:“是属下僭越了,请秦王殿下恕罪。”

平衍心知他心中不服,且如果让他们就这样出去,只怕不用两三天龙城禁军中就会风传秦王刚愎自用,与将领意见不合的流言了。他想了想,语气放缓,手指向河西牧场:“这里才是关键。”

风陵渡、雍州与河西牧场都只有一河之隔,几个将军看了一眼便都明白了,知道这样的机密战略不可能宣之于口,惊讶之际也都恍然,连连点头。因为是职责之外的军务,也无从置喙,只有素黎拓仍忍不住问:“那尧允的兵力呢?”

“南朝政局变幻奠测,如今主政的琅琊王是主战派,我怕落霞关和昭明会出问题。”

素黎拓想了想,确实除了忽律部和玉门军就近之外,也没有别的地方军队可以调动,只得点了点头:“属下只是担心高车人如果真的大举南下,晋王会有危险。”

“放心吧。”平衍笑容温和, “晋王带的可是天下无敌的贺布军。”

平衍直到人都走完了,才叫来软兜送自己回卧室。

他一夜未归,屋中冷清得没有一丝暖意。平衍挥退要来为自己更衣的内侍,在床榻边上坐下,一时只觉得精神体力都到了极限,竟然连躺下去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原处枯坐,脑中却仍然不断回闪出那刺客受刑时眼中无可掩藏的深深恐惧。

他叹息了一声,头深深地垂下,仿佛再也没有力气支撑一样。

突然门从外面被猛地推开,寒风席卷而入,将脚下熏笼中的火冲得闪动。平衍抬起头,看见晗辛出现在门口,正皱着眉瞪着他问:“你是不是要死了?”

平衍像是早就知道她会出现,一点儿也不觉得吃惊,深深打量着她,目光中带着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到的渴切,“一时大概是死不了的。”他笑了笑,仍觉精力不济,说,“你能不能把门关上,冷。”

晗辛瞪着他,也不知道是在生气还是在狐疑,半晌终于进了屋将门关上。冷风顿时消弭无踪。平衍松了口气,微微笑了笑,又低下头去。

熏笼中火光明灭,照得他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晗辛突然起了疑心,走到他身边蹲下,与他的眼睛平视,问:“为什么要把我骗回来?你不是一刻都容不得我在龙城吗?”

平衍看着她,动了动嘴唇,仍旧笑了一下。也不知是因为他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还是将要说出的消息太过沉重,一时间连扯出一个笑容也觉得无比困难。在斟酌如何开口之前,有一种无力的虚弱感席卷了他的全身,让他一个字也不愿意说出口来,只能拼尽所有的力量,微微抬起了一只手。

晗辛盯着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心中极是踌躇。当初早已经分道扬镳,心中一直笃定彼此都已经从对方的生命中离开,这样她才能放心地在龙城流连,不是为了守着他,只是为了守着一段记忆。她可以关心他,可以在听说他遇刺受伤的时候不顾一切星夜兼程地赶回来,却并没有强大到去握住他的手。

平衍的手十分好看,修长匀称,骨节适中,食指和中指的侧面覆着一层薄茧,是执笔磨出来的。如果他不上马打仗,更像一个汉人世家子弟,温文儒雅,饱读诗书,写得一手绝世钟王小楷。如果只看这双手,谁能猜想得到这也曾是一双弯弓执剑纵马疆场的手,这双手上沾染的鲜血不比任何一个丁零将军少,这双手在必要的时候,从不手软。

“晗辛!”见她盯着自己的手发怔,平衍无奈地轻声唤她,不再任由她去抉择,伸手勾住她的手指,“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的手指凉得触目惊心,晗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向他望过去,这才从他的眼眸中看出了深深的沉痛。她突然害怕起来,反手握住他,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阿寂死了。”他轻声说,像是这样就能减轻对她的伤害一样。

晗辛迷惑地眨了眨眼,似乎没有听懂:“什么?”

他低下头,无法面对她的凝视,讷讷地说:“我知道你一直当他是亲弟弟。我没能照顾好他…”

晗辛渐渐听明白了他的话,脑中嗡嗡作响,像是双腿骤然失去了力量,她扶着床沿跪下,将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膝盖上,心中充满了惊恐的惶惑:“你说什么?他死了?怎么会?他才十六岁啊,人不都是要活到七老八十才会死吗?他才十六岁,怎么会死了呢?”

平衍不忍告诉她真相,只得说:“他死时与你的主人在一起,受她一直照顾…”

“跟夫人在一起?”晗辛抬起头来,想起自己临走前交代给阿寂的任务,“是我让他去找夫人的,我要让他替我传话,是我害死了他…”

“你剐这样想,阿寂出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是战局中的意外变故,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晗辛茫然地挣开他的手站了起来:“你把我骗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我希望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在你身边。”他轻声说,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晗辛,你伤心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

“不!”晗辛突然挣脱他的手,冷笑了起来,“何必现在又来做这些小心体贴的姿态。我伤心的时候,你从来都从我身边抽身离去。阿寂的死是我的错,与你无关,不需要你来悲天悯人。”她说着,一步步向门口退去,“我不需要你的安慰,当初你己经说过一别两宽,就别再费心力在我身上。”。

“你要到哪儿去?”眼看着她转身要离开,平衍再也控制不住地问,蓦然涌进的风令他的声音几乎无法抵御,但他终究还是听见了她的回答:“我要去把阿寂接回来。”

她离去得又急又快,令平衍来不及反应。风太冷而夜太深,他的房门被寒风摔到墙上,撞得哐哐作响,让他怔了良久,恍惚怀疑起她是不是真的出现过。

“晗辛,阿寂死了。”他低声说,身体因为寒冷而不停地颤抖,他陷入了茫然之中,只能徒劳地再说一遍,不管她在不在,来没来过,都希望由他来说出这个消息。

天色倏忽就亮了,内侍匆匆进来才发现大门敞开,平衍冻得浑身发烫。他惊得连忙要去喊人,却被平衍攥住了衣裳:“什么事?”

那内侍这才想起此来的目的:“令狐将军来报,说是在昭明城外发现了南朝使团的踪迹。”

平衍眼睛一亮,突然张口吐出一口血来。内侍吓得赶紧出去喊大夫,平衍倒是自觉一口血吐出来胸口憋闷减轻很多,原本昏昏沉沉的意识也似乎清醒了不少。他扶着床榻慢慢躺倒,等着内侍回来让他去找人来,心中飞快地谋算起了南面的事情。

这一天天不亮龙霄就醒了。一路向南走,虽然仍走不出北方的严寒,风雪追着他们走了一路,倒是替他们掩去行迹,令龙城的追兵无迹可寻,只在淮河渡口和一处坞堡外与当地巡防的保甲交过几次手。好在羽林军也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他们并没有吃大亏,只是此后害怕惹事儿,龙霄不敢再带着大队人马走官道,一路只挑乡间小径行走。

龙霄来时一路纵马在队前狂奔却也不是白跑,将官道两边风物地形牢记在心中,此时便派上了用场。一路小心翼翼地行进,竟然六七天的时间就来到了昭明郊外的树林里。

过了昭明,翻过一座山就是落霞关了。龙霄知道昭明因与落霞关隔山对峙,防备森严远胜于这一路以来的诸多村镇。因此不敢大意,只命令大队就地在树林中休整,他自己打算到天亮时去前面探探道。

龙霄知道此行的目的基本落空,反倒因为琅琊王的计谋而令叶初雪对自己生出了猜忌之心,心中也是十分懊恼。但至少这一次摸清了龙城中的情况,琅琊王在龙城的部署因为叶初雪的插手而被削羁。龙霄在心中估量了一下形势,知道平宗若是与贺兰部开战,对于南朝来说,倒是个好机会,可以从落霞关突袭昭明,一举突破北朝的长江防线,令南朝势力揳入到北朝的版图中去。

他想清楚了以后的方向,便命青奴将最后一只与落霞关联络的信鸽放出去,自己则整顿鞍马亲自前往昭明城外去探查。

龙霄走时从龙城带走了阿罗萨,神骏不同于寻常的良驹。阿罗萨显然以前就来过昭明城,不需龙霄指挥,自己便寻到一条隐蔽的下山小路,七拐八绕地来到了城墙脚下。昭明城上方不远处就能看见昭明山,翻过山便是落霞关,家乡近在咫尺,却被天堑阻隔,就连一直镇静的龙霄都焦躁了起来。仿佛是感受到了他的不安,阿罗萨也躁动了起来,四只蹄子不停地挪动,不肯安稳站定。

龙霄恼怒起来,低声喝道:“畜生!你安静些!”

忽昕一声冷笑从身后晌起:“能把天都马叫畜生的,我这辈子也就见过你一个。”

龙霄惊讶地回身,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包抄上来百十来个人,看服色当是昭明城中的守备军。为首的一个健朗雄壮,骑在马上比别人都高出一头来,问道:“尊使是想穿过昭明城去落霞关吗?”

龙霄一听他点破了自己的身份,便知道事情要糟糕,掉转马头呼啸一声催动阿罗萨就飞奔出去。不料对方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招,不等他冲出去,一条绳索凌空而下,准准地套在龙霄身上,将他一下拽到了马下。

那将领驱马过来,坐在马背上笑着看他:“我等你好些天了,想请尊使回昭明去歇歇脚昵。”

龙霄见没有逃脱的可能,索性也不再挣扎,放松全身躺在雪地里,任由几个守军过来将他全身上下五花大绑,笑道:“总不能平白去做客,连主家是谁都不知道吧?”

那将领也笑了起来:“我叫尧允,是昭明城骑兵总领。”

第四十一章 琼花香委神仙佩

太后来到门口,看了一眼何种,昂首吩咐:“开门。”

何翀巴不得这一声吩咐,连忙推开房门,对着里面招呼一声:“离音娘子,太后来看你了。”

离音不敢怠慢,连忙来到门边跪迎。她这样谦卑的姿态倒是让太后惊讶之余也十分满意,嘴上说着:“你我何必客气,这般作态给谁看?”一边却施施然走到独座小榻边上坐下,并不命她起来,只是笑道:“你我这些年各走各的路,我不找你,你是想不起来见我的。”

何种悄然把门从外面关上。

天光一下子被阻隔了大半,室内的光线暗淡了下来大半,将两人的面孔都藏人阴影中,倒是令她们各自都安心了不少。

离音知道太后一时不会让自己起来,便索性改为跽坐,将重量压在脚跟上,上身仍旧伏在地上,借着这样的姿势回避与她的目光相对。而太后也深觉这样的姿势对双方来说都没有威胁,也就默许似的挑开话题:“你那日所说的话…”

离音心头一紧,不待她问出口便抢着说:“都是真的。”

“真不真到时就知道了。”太后不愠不火地说,似乎是觉得炭气熏人,左右瞧了瞧,见一旁架子上放着一个香合,因隔着一点儿距离,又不愿意让离音起来,便自己走过去将香合取下来,打开闻了闻,大约是用龙涎香为君的合香。她于香道只是大略了解,并没有什么太深的研究,也就懒得多想,随手拈起一块来扔进炭盆,过了片刻觉得炭气略减,这才满意地将香合放下,转身环顾着房间,继续说:“总是会弄明白的。我也已经跟琅琊王提过,他倒是挺上心。毕竟这件事情太过重大,你又是这么个身份,你说的话我们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呢?”

离音知道太后并不是真的想从她这里听到答案,便低头不语。地上的寒气重,直冲着她的面孔而来,只不过趴伏了这么一会儿,已经冻得浑身发凉。忽见太后那绣着双龙朝凤纹的丝履来到面前,鞋面上缀着一颗巨大的明珠,即使在晦暗的光线里也熠熠生辉。

她闭上眼,不想被那光辉刺痛。不久之前,她也曾是个被人握在手心如同明珠般爱护的人,谁知道短短几个日月,便已经明珠蒙尘,她只能用低到尘埃里的姿态,祈求对方的垂怜。

“太后说的是。”她轻声地说,语气柔婉乖巧,仿佛一只被驯服的猫儿,微微仰起头,从她的脚下仰视着那张经过精心修饰的面孔,“是我太心急了。毕竟人命关天,离音不敢大意…”

“人命关天?”太后用袖子遮住嘴笑了起来,“别人的人命即便关天,怕也与你无关。对你来说,龙霄的命关你,这才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离音突然明白了她将自己从罗邂府中要来,又将自己强留在宫中的意思了。“我和龙霄…”

太后没等她的话说完,突然用脚尖将她的下巴卡住,逼迫她不得不抬起头,却无 法开口说话。“你也配叫他的名字?”太后呵呵笑着,脚面上的珍珠随着她身体的颤动微微打在离音的下巴上,“他是武都侯,是本朝唯一的驸马。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叫他?”

离音紧紧闭上眼,咬牙承受她言语的羞辱,避开与她正面冲突的可能。

也许是这样的柔顺姿态让太后满意,她放下脚,不带感情地说:“刚才那话没说对,你重新说。”

“我…”离音仍旧不敢睁眼,怕眼泪趁机流下来,口中说着能令对方满意的话,“奴婢与武郡侯是清白的,没有任何瓜葛。”

太后扑哧一声捂着嘴笑了起来:“原来是要说这句,我当什么要紧话呢。是,你 当然是清白的,要不然罗邂怎么肯要你?你当罗邂那样的人什么样的残花败柳都肯往家中带吗?”

恶毒的言辞如针一样刺在离音身上,一根根竖扎着,碰到哪一根都足以让心头的血染满霜色。她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悄悄握成拳,指甲深深刺人掌心,却依然无法抵消胸口的疼痛。

太后居高临下,将她的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冷笑,“怎么,这样的话你不喜欢听?”

“奴婢不敢。”她只能将脸更加贴近砖面,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表情。她知道自己的脸上涂着毒药,怨毒之情足以毒杀她们两人。如果只是她的话,也许会拼死与太后相搏,决不让那贱人的凌辱落在自己的头上。但是她只有自己,除了自己一无所有。要想求得帮助救龙霄,也就只好将自己当作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太后抬脚在离音的脑后轻轻点了点,动作像舞蹈一样轻盈灵巧,充满了试探。在确定她不会有所反应之后,索性将整只脚踩在她的脑后:“我知道你现在在心里一定将我诅咒个半死。”

“奴婢不敢。”

“你当然敢。你可是离音啊。”太后轻声叹息,像是回忆起了少年时光,“紫薇官里你的张扬跋扈去哪儿了?你可是一个不高兴连永德的面子都可以驳的人。我从来没想过你竟然会有这样做小伏低趴在地上被我踩在脚下的一天。你想过吗?”

离音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踩在她脑后的脚却用上了力向下压,声音严厉起来:“问你话就回答!”

离音忍着泪摇头。

太后这才满意,将脚收回来。“我知道你心中怨恨。但你实在不必如此。我被她幽禁在此,母子不得相见,一切外界消息都要仰仗她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晗辛在北方冲塞冒雪独自闯荡的时候,你在干什么?珍色远嫁柔然那个垂死的老头,被乌桓的兵马逼着改嫁的时候,你又在于什么?旁人在修炼,你却在安享太平。如今珍色是可贺敦,我是太后,就连晗辛都过着自己想过的日子,你又是个什么样子?你如果要埋怨的话,就埋怨你自己。枉你在她身边时间最久,却最浑浑噩噩。”

她每说一个字,离音的心就抽痛一下,痛彻心扉,深入骨髓,却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这样的话没有人会对她说。永德不忍,永嘉不懂,龙霄想不到,柳二娘相知太浅无法切中要害。只有乐姌可以。乐姌不会像晗辛体谅她的心情,也不会如珍色那样婉转。乐姌从不介意用言语刺激她,也从不在乎她的心理是否承受得了,她总是直来直去地刺中要害。

眼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从她紧合着的眼中渗出来,顺着腮滑落,在眼前的地砖上聚成一汪。

乐姌沉默地看着她强忍着哭声,浑身剧烈地颤抖,却无动于衷。她压抑的哭声从紧紧捂着嘴的手掌下飘出来,只剩下了一两声梧桐叶落在砖地上的那种刮擦声响,轻微得不像是人的嗓音发出来的。她伸脚踢了踢她捂着嘴的手,“光哭有什么用?你以为你哭了,就有人垂怜你,将你从火坑中救出来吗?就算是我也只能留你三两天,你回去以后如何面对罗邂?”见她仍然投入地哭着,突然不耐烦起来,喝道,“再哭,我现在就把你送回去!”

离音果然住了声,惊诧地抬头看着她,眼中满是惊惶,像极了猎苑中眼见母亲被射杀的小鹿。乐姌打量起她的容貌,心中暗自奇怪,经了这些磨难,她面上倒是愈加美丽,我见犹怜了起来。

乐姌在离音身边蹲下,伸手将她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手指触到她的耳郭,能清晰感受到离音在那一瞬间的僵硬。“你又何必这样怕我?这世上最不可能害你的大概只有我。”她轻声说,语气中满是幽怨,“你倒将我看作仇人的样子。有些事情,不教你是学不会的。”

离音微微发抖,那手指冰凉,在她耳边游走,让她不由自主想到了蛇。然而她什么反应都不能有,只能咬着嘴唇抗拒将她推开的冲动。她听见乐姌在她耳边低声说“你要想明白自己要什么,看清楚你在什么地方,离你想要的有多远,弄清楚你怎么才能从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比如你现在是罗邂府中一个供他玩乐的侍妾,又如何能得到龙霄呢?你想得到龙霄吗?”

离音抬眼警惕地看着乐姌,感受到乐姌的手握住了她脑后的髻子。这一刻她突然福至心灵,知道只要自己点头,就会被狠狠地收拾,她的额头会被重重磕在地砖上,直到她昏过去为止。离音摇头,终于找到了自己说话的声音:“我…我不想…”

“骗子!”乐姌揪着她的头发强迫她仰起脸来,咯咯地笑起来,“你看,这么快就学会撒谎了。你跟罗邂撒谎,其实比跟我撒谎还要容易。因为我跟你一起长大,他却并不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迷惑他,勾引他,让他走到你想让他在的地方,让他为你做你想让他做的事情。离音,想要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么简单,你做得到吗?”

离音的头皮被扯得火辣辣的痛,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转,耳边乐姌的气息让她浑身恶寒。但是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只能点头。乐姌说得对,她至少得学会说人家想听的话。

从离音那里出来,太后照着记忆里离音的口味吩咐何翀去弄几样点心送去。何翀见她面带得意之色,知道一切顺利,堆着笑凑趣,问道:“那里面的小娘子看来甚是懂事?”

“懂事。”太后慢悠悠地说,“她也不小了,再不懂事,就没人帮得了她了。”

回到寝宫时琅琊王已经到了。太后换上一副慵懒的笑意,走到他身后,让正在给他捏肩的侍女退下,自己跪坐下来接手亲自为琅琊王按揉。“等久了吧?”她语气轻柔,手下却十分有力,捏得琅琊王舒服地哼了一声。

“你跟她说得如何?”

“让她再缓个一两天,应该就可以送回去了。”

“没想到罗邂还真把她送来了。”琅琊王轻笑了一声,抬手按住左肩的那只手,捏了捏,“看来你在他心中还是有分量的。”

“他刚从北边回来就是在我这里当值。那时候还叫谢紫钦呢。”太后微微地笑,“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故意让他在永德来那日当值,就是想看看能有什么样的惊喜。”

“哦?结果如何?”当时琅琊王并不在凤都,这些细节却是前所未闻。

“结果…永德压根儿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她说起往事来,还有些悻悻然,“我还当她真的没认出来呢。后来才知道,罗邂从过了江永德就知道了,故意把人放在我这里,当时是演了一出戏给我看。”

“我这个侄女啊,城府大深,你们哪里是她的对手。”琅琊王说着,叹了口气,“她父皇在时总说阿丫应该生为男子。要我说,是丫头还好,若是生成了男人,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话却让乐姌呆了一下,手下的力道便有些控制不准,惹得琅琊王回头看了她一眼,微微哂道:“怎么,吓到你了?”

“那倒不是…’她回过神来,手上继续动作,故作不经意的模样,“只是好奇。她一个女人已经这样了,怎么生作男人反倒会死无葬身之地?”

“你觉得她很厉害?”琅琊王笑得不以为然。

“那当然。你不是说她把北朝搅了个天翻地覆,把北朝那个晋王耍得团团转吗?”

“耍得团团转就是厉害了?”琅琊王冷笑,“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要不然以晋王的手段,第一次被耍还能说大意,第二次,第三次,还能老这样?好,就算她永德智计百出,机算无俦,换作你是晋王,你会容她在你身边翻云弄雨吗?”

乐姌认真想了想:“有了第一次肯定不能容她第二次,要我就杀了她!我看她如何玩心眼。”

琅琊王哈哈笑起来:“这就是了。你都能想到的办法,你阻为晋王做不到?”

乐姌一点儿也不笨,只闻这么一句便恍然大悟:“晋王容她闹到现在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果然如果是个男人的话,只怕早就被晋王碎尸万段了。”

“她却很能利用自己的女儿舟。”琅琊王笑了起来,“这个你是学会了,却得好好教教那个叫离音的。”

“殿下是想看看我是不是一个好师傅?”乐姌的笑意中带着不可言说的酸涩,好在琅琊王背对着她,丝毫没有察觉。

“你自然不会让人失望。”他握住她的手轻轻用力,将她拽进自己的怀里,让她横躺在自己膝上,一边用手抚上她的脸,一边笑道,“只是这事儿却与资质有关。那个离音跟了永德那么久,怎么也会有些朱赤墨黑的影响吧?”

乐姌知道他试探的语气背后的意思,故意装作不明白,眨着眼问:“她说的话你信吗?”

琅琊王面色果然沉了下去,想了想冷笑道:“我不但信,还早就在等着这一日呢。”

乐姌心头一震,面上不动声色,掩着嘴笑道:“我怎么听不懂了。殿下不是一直都十分看重罗邂吗?还跟我说你与老文山侯是旧交,为了这个故人情可是连永德都折进去了呢。”

“你懂什么?”琅琊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从矮几的银盘中拈起一枚杏脯送到她嘴边。乐姌乖巧地张开嘴,却连他的手指一起含住,目中水光滟滟,睨着琅琊王,极尽诱惑。琅琊王的手指顺势与她的舌缠绕,口中语气却越发地冷硬了下去,“罗邂当初来见我时并没有说实话,他和晋王的关系远不是他自己说的那样简单。”

乐姌扑哧一笑,扭头摆脱他的手指,不以为然地说:“那不都是龙霄罗织的欲加之罪吗?他一介流亡公子,能从北朝全身而退,哪里能不付出些代价?对晋王虚与委蛇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归根结底罗家的根基在江南,他就算是将整个江南许给了晋王,也不过空口白话,哪里当得真呢?”

“如果罗邂真的打算截杀龙霄,此事就确凿无疑了。”

乐姌一怔:“怎么,难道他想灭口?”

“要对龙霄动手,这是多大的事儿!龙霄身上还带着朝廷的符节,身后两百人的使团,他不可能只杀龙霄一个人,可这要真动了手的话,那就不是一桩士兵哗变就能糊弄过去的刺杀,他必然还有后招以应付朝廷的调查。”

乐姌渐渐心惊:“你是说他想造反?”

琅琊王冷笑了一下:“真让他去举兵他也没有这个能力,但是在凤都城里翻起些波澜还是可以的。现在他手中掌握着羽林、明光两军,实际上就是掌握了凤都城的防卫军权。他如果真想干点儿什么,只要将城门一关,各处水道关卡封闭,就水泼不进铁桶一块了。”

乐姌心中仍旧满是疑虑:“他如今风光无限,连龙霄都被他压下一头,他还想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做皇帝?”

“他要是有做皇帝的心就好了。”琅琊王冷笑,“我怕的是他有这心,却身不由己。”

“你是怕晋王在背后主使?”

琅琊王舒了口气,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他跟晋王的关系始终无法澄清,我可不敢拿姜氏的天下冒这样的险。”

“那你打算怎么办?”

琅琊王执起乐姌的手捏了捏:“他都已经动起来了,我们只能抢在他前面,先下手为强。那个离音什么时候能回去?”

乐姌的脸上露出迷惑的神色:“两三日?殿下想要她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