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温和地笑了笑:“人家都让咬木头,你对我真好。”

叶初雪无奈地瞪他一眼:“那是因为我找不到更合适的。”

“不用给我塞。”平宗笑了笑,“我能忍住。”

她却还有些狐疑:“真的?”

他看着她不说话,只是抬起左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微微一笑“仔细点儿。”

叶初雪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她喝了酒手抖得不那么厉害了,闭眼平复了一下呼吸,执刀低头观察他的伤口。

“在箭镞四面都切开小口,准备好干净的布巾,一旦箭镞起出来就紧紧按住。”

平宗轻声指点她。

叶初雪沉下心,照着他所说飞快下刀。出手奇异地又稳又准,箭镞拨下来,血却飙出一支来,射得她满脸都是。叶初雪咬牙稳住,用布巾死死按住。好在之前已经扎住了伤口上方,血只喷了一下便不再流出来。叶初雪飞快地包扎,用酒淋在伤口上,痛得平宗闷哼了一声,除此之外他始终一声不吭。叶初雪以为他昏了过去,抬头望去,才发现他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微笺着表扬:“干得不错。”

他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面色即使在宝石光晕下看也显得蜡黄,浑身者5因为强忍疼痛而微微颤抖,却仍然看着她微笑。叶初雪想说点儿什么,所有的话都哽在喉间说不出来,只能瘫坐在他身边,登时觉得力气全失,仿佛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喂,叶初雪!”他轻声地叫,因为疼痛声音发涩,见她闻声抬起头,脸上便又挂出笑意来,“来,到这边来。”他抬起左臂。

叶初雪拼尽力气努力站了起来,走到他身体另一边,握住他的手问:“怎么了?”

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轻轻一拽将她拉着在自己身边坐下,摊开手臂笑道:“这条胳膊借给你,睡会儿吧。”

叶初雪怔怔瞪着他,就像听见他说了最不可思泌的话:“睡会儿?这是在雪地上,不能睡,会冻死的!”

“有我呢,你躺到我怀里,咱们互相取暖好不好?”

她知道这个主意简直是匪夷所思,知道这样下去两个人大概都活不到明天,也知道自己绝不应该答应他。但也许是天太冷,也许是这一整天心情激越起伏,也许仅仅是因为他的声音昕上去很悦耳,令她受了蛊惑,将所有理智抛诸脑后。她听见自己说:

“好…”

他于是笑起来,说:“你放心,死不了的。马背上有毛毡,你拿来给咱们俩盖上,把天都马牵过来,给咱们挡挡风,保证能活副明天早上。”

毛毡又扎又硬,天都马就在身边,散发着马厩才会有的糅合了汗味和皮革的味道,而叶初雪自己浑身发冷,手脚冻得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身下冰雪的寒意沁入层层衣物,冻得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她躺在雪地上,被他身上血腥的气息笼罩,瞪,c眼睛望着天空上的冷月孤星,听着他沉重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舒缓。他的体温很高,像火炉一样烘烤着她的脸、身体和心。

叶初雪静静聆听着风在远处呼啸,这才发现平宗选择跌下马的这个地方虽然四围空旷,地势却比别处都低一些,风似乎根本吹不到这边来。

原来他从没有失去过掌控,他连晕倒都选在了最好的位置。

枕在脑后的手臂向下滑上她的肩头,掌心的热度透过衣物熏染着她的皮肤。他突然用力,将她整个人都揽过去,让她趴伏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女人不要在雪地里躺着,对身体不好。”他轻声说着,胸腔震动,声音发干,却不容置疑。叶初雪没有动,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诧异他已经伤成了这样,怎么还有这样安抚人心的力量。

平宗用毛毡将两人严严实实地盖好,压着她的后脑勺,在她耳边轻声说:“叶初雪,如果万一今天晚上死在这里了,有你在我也很高兴。”

她没有回答,只是寻找了一个更加舒适的角度,将自己完全沉浸到他的世界里去.让他的手臂环绕在自己的身上,让他的心跳敲打自己的脉搏,让他的胸膛成为眼前鼻端唯一的存在,让他成为自己的天与地,成为让她能够在这个寒冷惊惶软弱的夜里躲避风雪的唯一屏障。

这一夜叶初雪恍惚做了很多个梦。她一向觉浅,尤其自从北渡以来,可谓夙夜忧叹,殚精竭虑,几乎从来没有熟睡到做梦的地步,总是略微小寐即醒。尤其有平宗在身边同床时更是常常夙夜不眠,连眼睛都不能合一下。她从来没有过在他身边醒过来的体验。

所以当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枕在他的腿上,身上盖着毛毡的时候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处。

“醒了?”他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叶初雪一惊,飞快地坐起来,才发现平宗让天都马卧倒,自己靠在马身上,正看着她笑,“做什么梦了?说了一宿的梦话。”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叶初雪连忙过去查看伤口。想来他恢复了些体力,又将伤口重新包扎了一下,绑得有些散乱,却很结实。她用手碰了碰,见投有再出血,松了口气,这才刻意将尴尬和不自在都压下去,淡淡地问:“我都说什么梦话了?”

“不知道。”他看着她,深邃的目光中闪动着一种以往不曾见过的温和情绪,“只听见你叫阿爹。”

叶初雪脸上一热,飞快地低下头去,苦笑道:“是吗?”随即转换话题,“你现茌觉得怎么样?好像比昨天晚上好些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果然~片冰凉,不再烫手,不禁骇笑道,“你恢复得可真快。”

他笑起来:“你看,我就说死不了吧。”

叶初雪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远处的一脉阴山,太阳从南边照射过去,山顶的积雪闪亮耀眼。她不想去看他,因为想起了他夜里说的那万一死了的话,只觉得胸口被一种酸涩的情绪涨满,连喉间都带着些微的涩痛。血腥的味道已经散去,却长埋在她的记忆中。她似乎对那样的味道没有抵抗力,一切理智和警惕都会统统被消融掉。

“叶初雪!”平宗坐在原地抬头看着她,靠南边的太阳被她的身体挡住,把她的身影投落了他一身一脸。风吹起她耳边的发丝,阳光掩住了她的表情,苍茫雪原上,她的身影看上去有种孤绝的凄美,令他的心怦然而动,不禁又叫了一声:“叶初雪!”

她回头看着他,问:“怎么了?”面色突然变得紧张,“是伤口裂了吗?”说着就要过去查看,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伤口没事儿,我是想说…”

他的话没说完,远处响起马蹄声来。平宗神色一肃,扶着她的肩膀站了起来,却放开了手:“有人来了。”

他拽起天都马让叶初雪上马,“你走远点儿,不叫你别过来。”一边说着,一边左手拾起刀掂了掂,笑道,“别担心,这只手也可以打。”

叶初雪突然生起气来,冷冷地说:“来的要是自己人根本用不着躲。要是敌人躲也躲不过。你的左手再厉害,能敌得过那么多人吗?”

平宗沉默了一下,他比叶初雪更早看到出现在地平线上的远远不止一两个人。“叶初雪,你走远点儿,别碍事儿。”他沉声说。

她气不过,转身就走。平宗犹在身后喊:“马,马牵走!”

叶初雪冷笑:“反正我也不会骑马,你要能活下来就骑马带我走,要活不下来我要马也没用。”

平宗气得瞪眼,身后马蹄声渐近,只好先顾危机,转过身握刀向着那群人迎了过去。

所幸还未到近前,对方传来一阵呼哨,平宗昕了猛地松了口气,回身冲叶初雪高喊着追过去:“是楚勒,没事儿了!”

叶初雪顿住了脚步,一时却没有回身。要过了好一会儿,听见楚勒等人高声喊“将军”才能长长舒出口气来,赫然发觉胸口憋得发痛。即使被绑缚在马腿上,被人在身后追杀,被士兵们侮辱欺凌,她都从没有像刚才那样紧张过。她不敢回头,害怕看见他血溅当场,更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被捉到他会如何不顾一切地相救。她只能尽量走远一点儿,期望自己被抓住的时候他来不及相救,不要这样以命相搏。

身后响起脚步声。叶初雪有些慌乱,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恋度面对他,刚才那一刻不为人知的真情流露让她感到惧怕,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他。然后她听见楚勒涩声禀告:“将军,龙城失守了!”

叶初雪只觉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又重重地砸回了胸腔,耳边全是心跳鼓荡的声音。她茫然回头。身后平宗面对着她,一脸震惊。

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十来步远,距离太近,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的震惊;又太远,远得仿佛中间隔着整个天涯。叶初雪张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平宗转过身去走向楚勒他们。

“怎么回事儿?”他沉声问,已经迅速在心中推测了可能发生的情况,这才看清与楚勒同来的只有三十多个贺布铁卫,且个个身上挂彩,皱起眉来,“怎么就你们几个?其他人呢?”

“昨夜为了阻拦玉门军,我们边打边退,退到前面黑山岭的时候察觉到不对,再追过去才发现玉门军大队人马已经朝龙城去了。我们疾追,想要赶在他们之前向秦王通报,不料遇上了忽律部的残兵败将,才知道玉门军以友军的身份接近他们,出其不意地发动袭击,击杀忽律军统领忽律津,马不停蹄向龙城进发。我们赶到龙城的时候,龙城四面城门大开,贺兰部十万大军正在进城。我留下十二个人混入龙城,不敢耽误,便回来找你。”

“十二个?”平宗的眉间拧出了火,“别的人呢?”

楚勒与同祀们相顾无言,垂下头不说话。

平宗低头思索,努力抑制住心头的激愤,沉声吩咐:“禁军有三万人的接应部队,我让他们驻守在雪狼隘口和龙城之间,立即遣人去通报玉门军反叛的消息,严望借着友军身份已经偷袭得手了三次,不能让他们再得逞。”

楚勒点头:“好!”

平宗从怀中掏出一个令牌递给楚勒:“你们分别往边塞十七镇传我的号令,通报驻军严望之事,没有我的太宰府令牌,谁都不得擅动军队。”

楚勒欲言又止,被平宗看见,皱眉问:“你想说什么,”

“他想说…”叶初雪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边,声音又冷叉脆,却不顾平宗寒风一样的凝视,替楚勒说出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担忧,“龙城失守,平宸定然会重登帝位,届时只怕边塞诸镇不会再听你的统领。”

这个可能性平宗当然已经想到了,沉默片刻沉声吩咐:“去吧。”

楚勒愣了愣,“可是…”他见平宗已经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有些无措地看着叶初雪,“叶娘子,这…”

“他只是让你通报严望之事,你们到了那里再见机行事。总有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将领不会听从平宸号令的,你可以趁机争取…”

平宗突然转身怒斥:“叶初雪,军中大事也是你可以多嘴的吗?”

叶初雪一愣,面色苍白地干笑了一下,便再也一言不发。平宗又走过来,手中马鞭拎茌手中,随着手臂甩动,扬起一片愤怒的雪屑。他的目光从所有贺布铁卫的面上拂过,沉声道:“朝廷只有一个太宰府,你们行的是太宰府的号令,如果任命了别人,你们向新长官汇报就是。绝不可做私拉朋党之事。边镇守军都是朝廷的驻军,不是我平宗的私兵,你们行事说话也都掂量清楚。”他冷颜望着叶初雪,咬着牙道:“叶初雪,我知道你想让外军也分裂自相残杀,我不会让你得逞。”

楚勒等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向叶初雪望来。叶初雪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眼中一片空茫痛心,却始终一言不发。

楚勒只得再问平宗:“将军,那么你呢?”

“我去金耳湖与焉赉他们会合,收拾各部残兵,你们找到禁军那三万人,也让他们往金耳湖走,来与我会合。”

楚勒点点头:“我给你留十个人。”他本是平宗身边不离须臾的第一护卫,却也知道此时自己身上责任更重,必须亲自去执行,思虑再三,只能抽出十个人来给平宗。

平宗点了点头,没有异议,眼见着楚勒等人上马拜别绝尘而去,平宗吩咐剩下那十个人:“你们先吃些东西,然后咱们上路。”

众人答应了,走到一边团坐,悄无声息地拿着干粮吃。

平宗整理好自己的马鞍,转身向着龙城方向凝视。此处离龙城已经很远,即便登高极目也不可能看得见。但他仍旧目币转睛地远眺,仿佛龙城就在他眼底,而他眼中的火焰能够随风而去,烧上龙城的城头,将那座城池燃作一片烈火,将所有的逆子叛将烧成一片灰烬。身边响起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叶初雪,你的目的达成了,是不是该恭喜你?”

“你还有军队,江北地域广大,你还没有输。”她轻声地分析,既是安抚他,也是安抚自己,“关陇河内淮北一带都毫发未伤,你应该尽快去将这些地方整合起来,与龙城对抗。”

他终于扭头朝她看去,有些惊讶:“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你不遗余力地帮助贺兰部,帮他们攻取龙城,现在又开始怂恿我与平宸对抗,北朝从此陷入内耗,而你的江南也就得以从北朝的压力下解脱出来?”

在他的逼视下,叶初雪的目光有了一丝动摇,但她很快坚定自己的意志,强调道:

“我说的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你还没有输,你的底子还在。。

“你错了!”他冷笑了一下,昂然抬起头指着龙城的方向,“你所说的不是我唯~的选择,我还有一个选择,就是趁平宸立足未稳,将龙城夺回来!”

说完他转身朝自己的坐骑走去,到了马前又向她转身伸出手来:“过来!”

叶初雪咬着嘴唇不肯挪动半分。这种情形下要她召之即来,她做不到。即使不由自主地为他谋划,即使对他失去龙城的惊怒感同身受,她却没有打算为这一切承受他的怒气。他们本就是敌人,不会因为彼此互相吸引而改变这样的身份。她不知道他在盛怒之下还要如何折辱她,却知道自己此刻已经身心俱疲,经不起再一次的羞辱。

然而她也清楚知道自己无处可逃。他不会将她留在这里,也不会将她交给别人。两个此刻彼此仇视的人要共乘一马,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

果然平宗的耐心经不起任何耗等,见她不动,便催马过来一把将她拽上了马背。

“你的伤!”见他用受伤的胳膊环住自己的腰,她轻声惊呼,随即意识到这关心太过不合时宜。

然而那只手臂却用力将她搂紧了些“叶初雪,为什么我们能够共渡危难,却不能安然相守?”

她低下头,将喉间的酸痛咽下去,冷静地陈述事实:“因为我们是敌人。”

他纵声长笑:“对,是敌人!”

他不再说什么,纵马当先向前奔去。

莽莽雪原上,叶初雪分辨不出方向,只能将一切交给他。风狠狠地割痛她脸上的皮肤,却给了她异常清醒思考的机会。在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中,有一个问题被忽略了。当平宗茌金耳湖大获全胜后前来迎接玉门军,一切都开始急速翻转,仿佛激流漩涡,将他们所有人都席卷了进去,以至于一直到现在,叶初雪才想到了这个致命的问题。

她的手攀上平宗的胳膊,努力回头在大风中开口,顾不上灌进嘴里的满腔凉风,她问:“如果高车人是佯败怎么办?”

平宗先是一愣,猛地勒住马,风声蹄声立时消弭无踪,让他能够清晰地听见她的话声,“你说什么?”

“如果你的贺布军遭到伏击而你不知道,现在你去金都草原就是自投罗网。”

平宗拧起眉来,细细思索,一时不吭声。

“现在贺兰部夺取了龙城,高车人不可能只出马匹相助,这样他们得利太少。如果他们听说了龙城陷落的消息,会不会袭击金耳湖的贺布部?”

平宗点了点头:“会!”

叶初雪心往下沉:“但他们如何得知消息呢?”

“贺兰部进入龙城会向他们报信。”平宗抬起头来向四周警惕地张望,“高车人习惯五十人一队沿途传递消息,这是通向金都草原的必经之地…”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啪的一声弦响,破空之声嗖地传来,平宗将叶初雪的头往下一按,自己伏在她的身后:“小心!”

一名贺布铁卫中箭跌落马下。其余贺布铁卫立即分散开来,将平宗这匹马护在圆心中央:“有埋伏,保护将军!”

弓弦响如琵琶,瞬间箭如雨至,平宗与贺存铁卫们各自挥刀挡落飞矢,有人张弓回击,无奈箭实在太密,弓还没有张开,身上便中了三四箭跌落马下。平宗看准方向接着叶初雪从马上跳下来,以马身做屏障,将她按着趴在地上:“别起来,小心!”他左手执刀冲了出去。

叶初雪趴在地上,耳边听见的全都是刀剑互砍金戈相交的声音,高车人喊着她听不懂的话越逼越紧。平宗呼喝剩下几个铁卫三人一组,与对方搏斗。血腥的味道弥漫开来,突然有人摔倒在她面前,是个贺布铁卫。叶初雪手脚并用爬过去查看,不料横刺里一把直刀伸过来直插入铁卫的胸口。叶初雪大惊,抬头看见一个满面胡须的高车人正举刀要向她砍来,却似乎发现她是个女人,大感诧异,腾出一只手拽着她的前襟将她拎了起来。

叶初雪拼命挣扎,抱着那人的手狠狠咬下去,对方吃痛推开她,叉横刀扫了过来。眼看再也躲不开,叶初雪闭上眼咬牙朝地上滚倒。预期的刀却没有临头,她睁开眼,只见一柄弯刀透胸捅死了高车人。她赶紧向旁边爬开,弯刀抽了回去,高车人倒在她的身边,鲜血又溅了她一头一脸。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被喷了一脸的血,叶初雪自觉已经麻木,顺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将遮住视线的血迹抹掉,支撑起身体这才看清救了她的又是平宗。

她松了口气,从心里到身体都松了松。果然如他所说,他们总是要在这样的危急时刻,才能放下彼此的骄傲戒备,共经患难。她无声叹息,勉力要站起来。

“趴好,别到处乱跑!”他皱眉呵斥,伸手去按她的脑袋,突然发现她望着自己的身后面色大变,心知有异,连忙回身,不料迎面一柄直刀刺了过来。平宗的位置正挡在叶初雪的身前,知道如果自己闪躲开她就会被刺伤,电光石火间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直刀已经猛地刺人他的腹部。

叶初雪尖叫了一声,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的血顺着刀身流了出来,小溪一样跌落,将身下雪地砸出一个小坑,汪了一摊。血是温热的,瞬间融化了冰雪,丝丝缕缕向周围渗透。叶初雪死死瞪着那一小摊血水,脑中一片空白,似乎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要盯着它看,为什么雪地上平白会出现这样的一摊东西。直到她恍惚地抬起头,看见雪亮的刀身,并且顺着刀身看见了平宗的身体。

平宗低头皱眉看了看插入自己腹部的刀,好像不相信自己居然会被刺中,他看了眼手上的血,抬起头望向高车人,冷冷地咧嘴笑了一下,满是血污的脸扭曲出一种诡异的杀气,左手突然奋力挥刀,弯刀抹过对方的咽喉,一飙血飞了出来,箭一样冲向天空,又唰的一声重重砸在雪地上,将雪地砸出一串深红色的坑。那人双目圆瞪,张歼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惊恐地去摸自己的咽喉,被那里的巨大伤口惊住,像是要低头去看,整个人却失力向后颓然倾倒,手中的刀随着身体的倒下后撤,从平宗的身体里抽了出来。

平宗只觉得一阵凉气袭人腹部,身体里全部的力量都从那伤口流失掉。他低头去看,只看见一片殷红,染得自己双手温热了起来。平宗茫然地抬起头向天空眺望,天空是从未见过的褐色,朵朵血红的云飘浮其上,仿佛天界之火悬在头顶,随时准备霹雳而下,毁灭众生。他有一瞬间几乎要笑了起来,就到这里了吗?难道就到这里结束了吗?不甘心啊,他还要去找回他的贺布军,夺回他的龙城,还要守护叶初雪,他的叶初雪。

他转过身,看见叶初雪朝自己这边扑了过来。一切都变得清晰而缓慢,他能看得清她的发丝从脑后展开,飞扬在半空,被阳光照耀得一片灿白。平宗突然心中充满遗憾,他从没见过她银发的样子,那才是真正的叶初雪;他从没有得到她坦诚相待,以自己的真面目相对过。就再也看不见了吗?他有些伤感,力气流失殆尽,只能低头捂住自己的伤口,双膝渐渐无法支撑身体,他却还在等着她。在她终于触到他身体的那一瞬间跪倒在地。

叶初雪一把接住他,顺着他身体的重量一同跪倒,让他的身体向前倾靠在自己身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他,双臂环绕在他的身后,将他紧紧抱住。他腹部不停涌出的血很快染透了她的衣物,温热而潮湿,触目惊心。

“放手…”他轻声说,声音轻得连他自己都怀疑是在做梦,“快跑,向西,别停,一直向西跑,到红柳树下…”最后几个字已经无力出声,他深深叹息,不知道她听见没有。叶初雪拼尽了全力想挽住他,然而终究连相拥的力气也随着鲜血流尽,他向后倒下,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放开她。

叶初雪挽不住他,眼看着他向后倒下,觉得仿佛那一刀是戳迸了自己的身体里,她俯下身去不肯与他分离,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在尖叫,双手却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样,死死压在了平宗的伤口处。这伤口与胳膊上的箭伤不一样,她仿佛看见了阿寂胸前那处致命伤,也是这样不停地向外冒着血。她徒劳地想要把血堵回去,却只是令双手浴血,毫无功效。

平宗愧疚地看着她,一阵阵发冷的身体丝毫感觉不到伤口疼痛,心却因为看见她惊恐失措的神情而剧烈地揪痛了起来。他皱着眉想要安慰她,一张嘴涌出一大口血来。叶初雪惊得想要尖叫,却愕然住了声。她狂乱地捂住他的嘴,见腹部血流不止又慌忙去堵下边的伤口,手忙脚乱,全然没有了分寸。

平宗将身体的重量全部落在了她的手臂上。满眼的血包因为她而退却,似乎有什么清洗了他的混沌。平宗疑惑地眨了眨眼,然后意识到了跌落在他脸上洗去他深重血污的,是她的眼泪。

平宗长长叹了口气,突然间之前所生一切遗憾都烟消云散。原来她的眼泪能洗涤一切的烟尘,让他在死前灵台清明,看透她的所有虚饰和伪装,看穿她遮挡在世人面前的面具,在这一刻看清了她的真心。平宗微微地扯动笑容,失力将头埋进了雪地里。

那一日她穿过驿馆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却从未想到过会是这样的结局。她搬弄是非,暗度陈仓,暗助政敌,颠倒乾坤。她从不向他妥协,甚至不肯在床笫间向他服软,可他却对这样坚硬狡猾骄傲的她不能自已地沉迷。他一生征战沙场,宦海沉浮,却从未想过会这样死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然而有了她的眼泪,即便是千刀万剐,他也觉得甘之如饴。原来枉称一世英雄,终究难过美人关。他心头无比畅快地自嘲,身体渐渐放松,想要一喻快地合上眼睛,留她一个人去伤心难过悲痛,即便不舍也知道她会努力坚强地活下去,毕竟她的目的达到了,她要找他报的仇了结了。尘归尘,土归土,她可以放下这一段了。

她的呼唤声渐渐遥远,天似乎黑了下来,他准备闭上眼睛等待最后的时刻,却恍惚发现她脑后的光线闪动了一下,一个高车人冲了过来,举刃向叶初雪的后背砍去。

平宗惊恐地瞪大眼睛,想要推开她,却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周围突然一下子又明亮了起来,他甚至能看清对方举起刀时,狰狞的脸上随着肌肉竖起的眉毛。刀刃反射着阳光,刺痛他的眼,他突然警醒,他还不能死!不是现在!

平宗咬紧牙关,像是从抽动的血脉中又找到了最后一丝力量,抱着她奋力向一旁滚开。

刀落了下来,裹挟着杀气滚滚的寒风,斩在雪地里,雪屑四处飞散,落在皮肤上生生作痛。平宗一边庆幸一边懊恼,还不能死,死了谁还能保护她呢?高车人的刀没有停歇,继续向他们砍来,他却再也没有力气了。他听见自己含混费力地在她耳边说:“叶初雪,不想死你就得反击。你不是杀过人了吗?”

叶初雪浑身一震,脸颊边尽是他说话时口中喷溅出来的血痕,她却不愿意去擦拭。她知道平宗说的是对的,眼下惊也惊过了,吓也吓过了,连眼泪都流过了,叶初雪不是坐着等死的人。眼看第二刀砍了过来,她奋尽全力将平宗推开,自己就地滚向另一个方向,伸手去抓他落在一旁的刀。

高车人的目标显然只是平宗,那人挥刀追着他过去,叶初雪两手举着刀冲了上去,一把将刀尖捅人那人的后心。高车人愣住,似乎想要回身,叶初雪死死握住刀柄不放,向前扑倒下去,用身体的重量将刀更探地捅了进去。

平宗躺在一旁看着她疯魔一般一刀又一刀地将高车人后背捅得稀烂,看她的面孔被更多的血玷污,看她咬着牙瞪着眼一脸狠厉的模样。她双目通红,表情狰狞,浑身上下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头发被血黏在脸颊上,宛如从地狱走出来的恶鬼。他却忍不住骄傲地微笑,他的叶初雪此刻在他眼中美若天仙。

第四十六章 羽林东下雷霆怒

太后专门遣了宫里的车驾来接离音。这一回太后没再为难她,一见面就亲热地拉着手叫她坐下吃饭。一路也没有旁的话说,一时马车停了,太后似乎心情奇佳,竟亲手牵着离音下了车,笑着问道:“这个地方你认识吗?”

离音抬头看见眼前大门的牌楼,一怔,登时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地方。

就在龙霄临去北方之前,带着她到这里登高远眺,互表心意,令她从此倾心相与。那一夜风清月明风光旖旎仿佛也不过是二十天前的事儿,此刻故地重游,却恍如前世,她赫然发现自己已经再也不是当初在龙霄怀中婉转相依的天真少女了。

“你带我到这儿来做什么?”离音颤声问,自觉无颜再踏人这园子一步。

“自然是看戏咯。”太后咯咯地笑着,拉着离音进去。她自然不会带离音再去爬那座山,进了门直接拐上一处游廊,左折右拐,一会儿来到一处廊屋,里面已经有人生起了炭盆,倒是十分温暖。

窗外零星开着迎春花,嫩黄色的花朵在柔软枝条上迎风款摆,仿佛迫不及待想要迎来春回大地的日子。离音望着那花,一阵恍惚。

太后拉着她在窗边坐下,笑道:“就是这儿了,一会儿千万别出声。”

此处地势开阔,窗外疏落几棵杨柳浅浅笼着一层介乎黄绿之间的烟气,外面便是水面。天气渐渐回暖,几只野雁从水画上轻盈划过,仿佛在平滑的丝绸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折痕。

一时看见有人过来,到了近前才看得清楚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离音曾经远远见过琅琊王两次,所以立即认了出来,有些不明所以地朝太后望去,果然见她嘴角噙着一抹讥讽的笑意瞧着外面,不知为什么,离音心中突然没来由地一寒。

“你看什么?”察觉离音异样的目光,太后瞟了一眼她,冷笑了一下,“别急,一会儿就有好戏看。”

正说着,听见外面琅琊王朗声笑道:“子衾今日倒是准时。”

离音心中一跳,见到罗邂从外面走了进来。太后附在她耳边轻声笑道:“他们这次见面可多亏了你。”

离音知道这大概是自己向太后所禀罗邂意图截杀龙霄的消息传到了琅琊王的耳中。她心中一喜,恍然大悟,感激地朝太后望去:“原来你还是要帮龙霄的。”

太后抿嘴不言,在她脑后轻轻揉了揉,像是哄小孩子一样。离音也顾不得细思这举动中的含义,只觉得心头压抑的许多阴霾散去不少,忙转头去听外面两人说话。

罗邂皱眉负手,见了琅琊王并不行礼,只是问:“殿下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这是你们罗家的旧宅,我以为子衾喜欢到这里来。”

罗邂不满地哼了一声:“听说这宅子已经姓了龙。罗龙两家自来不睦,整个凤都都知道,殿下倒没听说过吗?”

琅琊王笑了起来:“子衾这是怨我呢。你放心,这宅子我都不敢占为已有,龙霄没有那么大的心。该是你罗家的,一根草都不会少。不过是眼下局势复杂,你自己也颇有些麻烦缠身,咱们两人之间的来往不好太过招摇,无非是让烛明替你保管而已。”

罗邂冷笑了一声: “殿下真是思虑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