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听出他语中的讥讽味道,不以为意地微微一哂:“子衾啊,今日请你到这里来,也是为了避人耳目,向你问清楚一件事。”

“殿下请问。”罗邂自始至终笔直地站在原处,目不斜视,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琅琊王无奈地摇头:“子衾啊,你这人其实为人做事都要比龙霄像样得多,就是性子太倔,不如龙霄随和。”

罗邂侧目看着他一言不发,甚至连嘲讽的意味都没有,却令琅琊王没来由地一阵尴尬。他干咳了一声,也就不再兜圈子,直接问:“听说你要在半路截杀龙霄?”

离音不由自主攥紧了自己腿面上的裙子,目不转睛盯着外面,竖起耳朵听罗邂的回答。

“殿下从哪里听来的谣言,根本就是无稽之谈。”罗邂一口否认。

“子衾啊,我选在这里问你这事儿,不是想听你这些话的。这里没有外人,就你和我,你看,我连一个龙驭卫的人都没带,你还信不过我吗?我问你这事儿,并非要为难你,只是不希望在凤都我的眼皮子底下出丁这么大的事儿却被蒙在鼓里。你说如果这样的话,我在百官和宗室面前还有何颜面可言?”

罗邂躬身一板一眼地回答:“回禀殿下,确实没有此事。我与龙霄虽然素来不睦,但同朝为官,又共同执掌凤都京畿宿卫,彼此多少还是有些点头之交的。何况当初永德作乱,如果不是我来向殿下陈清原委,只怕龙霄如今已经被永德的谗言所害死无葬身之地。如此论起来,我好歹也算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有什么道理当初我救了他,如今却又要费功夫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害他?殿下切莫听信谗言,若因此引得百官臣工人人自危猜疑,只怕才会中了奸人的计策。”

他一顿长篇大论说得琅琊王面色发青,冷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本王听信谗言不辨是非了?”

“殿下英明睿智,自然不会不辨是非。”他如是说,状似谦卑,实际上却暗指琅琊王确实是听信了谗言。

离音惊讶不已,不由自主回头朝太后看去,“怎么会这样?他说的是真的吗?他说这是谣言?”她满心迷惑。

太后微笑起来:“那不更好嘛,你的龙郎不就安全了嘛。”

“不可能!”离音思虑片刻,果断地否决了这个可能,“是我亲口告诉他的,龙霄从北朝回来就会是他的死期。我看见他那样的眼神,他当时是真的害怕了。”

“你不该这么说。”太后轻声在她耳边说,“男人的欲望就像硫黄和硝石,经不起任何火星的诱惑,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究竟惹了多大的祸。”

离音被她的语气慑住,迷惑不解,却有一种冷冷的凉意从脚心往上蹿,一时间只觉手脚冰凉:“你到底什么意思?”

太后亲呢地搂住她的肩膀,指着窗外嘴唇贴在她耳畔小声笑说:“你继续看不就知道了。”

她说话时吐息喷在离音的脸侧,仿佛毒蛇从颈边游过,令她浑身泛起一阵粟皮,用尽了全部的自制,才没有尖叫着从她身边逃开。

太后似是测知了她的不安,益发轻声笑了起来,长长的指甲轻轻刮了刮她的耳垂,笑道:“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看吧。”

外面琅琊王已经被罗邂的话气得面色铁青,冷笑道:“我听说你将我安排在明光军和羽林军的两位副将都派到城外水营去了?”

“凤都地势四面环水,水营责任重大,殿下委派这二人都是年高德劭资历深厚无人能比的上将军,请他们镇守水营,能令凤都的防卫万无一失。”罗邂仍旧像是听不出琅玛王语气中的不满,一扳一眼地回答。

琅琊王却没有了耐性,冷笑道:“罗邂啊,看来当初是我看走了眼。”

罗邂一脸无辜:“殿下何出此言?”

“我将羽林军交到你手上,本来是希望你趁龙霄不在风都这段时间好好整顿一下。结果到你手上不过半月,倒是让你整出了几出内讧来。”

罗邂眨了眨眼:“那是龙霄治军无方,当初我和龙霄对调的时候,羽林军可还是好好的。”

“好好的都是你罗家的人?”琅琊王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话,“龙霄即便有再多不妥,却没这个胆子将羽林军上下血洗一遍。你倒好,如今明光军里还有多少龙家的人?”

“殿下这话就说得不妥了。”罗邂抓住了琅琊王话中的把柄,“不管明光军还是羽林军,不都是朝廷的军队吗?哪儿来什么罗家龙家?殿下这是想学北朝,将军队都变成私兵吗?”

琅I王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冷笑道:“没想到你罗子衾还如此公忠体国,真是本朝之大幸。既然我给你留的颜面你都舍了,我也就没有什么旧情可以顾念了。罗邂,你记住,你有今天,全然是因为我给了你今天的一切。我要收回给你的一切,你就什么都不是…”他顿了顿,故意做出恍然的模样来,“哦,不…你不会什么都不是,你会是人人都唾弃嫌恶通敌叛国的叛贼。你们罗家几代人的名声到你这里,也就被挥霍得差不多了。“罗邂冷冷看着他,似乎耐心用罄,冷冰冰地说:“你不敢。”

琅琊王勃然大怒:“我今天就让你看看我敢不敢!”

他说完转身就向外走,罗邂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沉声喝道:“站住!”

琅琊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让我站住?”

罗邂冷冷道:“我早就知道殿下已经将我视为眼中钉。毕竟殿下如今距离皇位不过一步之遥,却难以再进一步,是因为殿下对我一直心存疑虑。如今无非是找借口为殿下扫清障碍而已。”

琅琊王脸上变色,呵斥道:“罗邂,你小心说话!”

罗邂点头:“是,自然不能随便乱说。只是我想问问殿下,这里埋伏的二百龙驭卫是怎么回事儿?”

琅琊王一愣:“你说什么?我今日根本没带龙驭校尉来。”

罗邂拍了拍手,忽然从周围墙下、山后、林中冲出了无数执刀羽林军将琅琊王团团围住。琅琊王大惊:“罗邂,你想干什么?”

罗邂眼睛盯着琅琊王,冷冷地说:“琅琊王思谋篡位,我本是来劝说琅琊王不可行不臣之举的,却被他的龙驭校尉挟拿威逼,要挟我与他一同篡位谋反,羽林军将士及时赶到,诛杀叛贼,再次挽救了帝室。”

琅琊王愕然不解:“罗邂,你究竟在说什么?这些人是你事先埋伏在这里的?你到底想于什么?”

罗邂摇了摇头,“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他突然哈哈大笑,像是听见了最好笑的事情,转向带领羽林军的赵亭初,“赵将军,琅琊王还不明白,你说该怎么办?”

赵亭初冷冷道:“属下们让他明白。”

罗邂点头,“等我走了再动手。”他向琅琊王抱了抱拳,“殿下,好生保重。”言罢再不停留,转身离开。

琅琊王终于回过神来,“罗邂,你要造反吗?罗邂,你回来!”他想追上罗邂,却被羽林军明晃晃的刀给逼了回来,终于慌乱起来,“你们想干什么?我是琅琊王,你们不要乱来,你们让我离开,我赦你们犯上作乱之罪,你们…”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羽林军们一拥而上,手起刀落,无数刀光闪动,琅琊王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再也没有了声息。

离音吓得捂住嘴死死瞪着眼,过了许久许久,胸口憋得发痛,才想起来吸气。空气里充满了血腥的味道,她浑身颤抖,抓着太后的衣袖,语不成声,“他们…他…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才终于嘶喊出了那句话,“他杀了琅琊王!”

太后将衣袖从她手中扯出来:“已经知道的事情就不要说出来,没人告诉过你吗?”

离音仍在震惊中颤抖不已:“可是,可是龙霄怎么办?”

第四十七章 生死几番轮回路

叶初雪奋力撞开门,风呼的一声将她卷进了石屋。她扶着墙勉力站稳,屋中一片冰冷黑暗,但好在一切必需之物都还在。她喘了口气,熟门熟路地从门后的角落里找出长颈琉璃瓶装着的葡萄酒,拨开术塞仰头灌了一口,只觉得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落进胃里,一股暖意从胃中升了起来,冰凉透心的感觉略微散去了一点。她不敢停留,略喘了口气就转身出去。

这一夜起了大风雪,横风狂雪,一团团地砸在脸上。叶初雪诧异每一次来到这个石屋,似乎都会遇到这样的恶劣天气。

然而她没有时间多想别的,平宗的天都马就立在门外,这一整日的奔波,就连天都马也疲惫不堪,浑身大汗淋漓,在风雪中蒸腾着热气。叶初雪过去抱着马的脖子,亲昵地拍抚了一下表示感激,随即放手,走到马后去查看。

因为腹部受伤,叶初雪不敢让平宗在马背上待着。她将毛毡的两角拴在马的腿上,让平宗躺在上面,一路将平宗从东边受伤的地方拉回到这个石屋来。她不敢让马走得太快,又不敢太慢怕平宗坚持不了太久,一路无数次停下来查看平宗的情况。中午时分突然天昏地暗,狂风大作,风雪几乎是从天上砸了下来,最大最急的时候,眼前除了雪团之外什么都看不见,而她不敢停。唯一可以安心的是风从西边吹来,只要顶着风向前走,就能找刭那间石屋。

叶初雪将平宗拖进石屋,找到木柴和燧石,一边用冻僵了的手笨拙地生火,一边回-阮着当时的情形。

平宗拽住了她的衣角,努力要唤回她的神志:“叶初雪,他已经死了。”他每说一句话都会喷出无数蔷薇色的血沫,声音不响亮,却能透人叶初雪混乱不堪的意识,令她清醒过来。

叶初雪回身才发现自己已如同身陷修罗场,目力所及已经没有白色的雪,四周到处都被染得一片血红。尸体遍地都是,有高车人的,也有贺布铁卫的。她顾不上别人,丢开手中的刀去查看平宗的伤势。

伤口极深,汩汩地向外冒着血。胡乱拼杀了一场后,叶初雪倒是冷静了下来,她努力回忆着当初睢子给阿寂包扎的过程,努力想要给平宗止血,然而这伤口远比阿寂身上的要深得多,无论她如何努力都不能将血止住。叶初雪觉得浑身都开始发麻,她不敢想象如果平宗也如阿寂那样死了自己该如何是好。她甚至在想,是该抱着平宗的头让他临死前舒服些,还是该继续徒劳地折腾他的伤口。就在她最凄苦无依六神无主 的时候,平宗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叶初雪…”他用尽力气,喘息着说,“别管我,快走…,,她摇了摇头,力持镇静:“你别担心,我救你!”

“不行…”他用力捏了捏她的手,然而力气微弱,只堪堪能不从她的掌申滑落,“高车人…还会来…你快走…¨,,叶初雪停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他们要杀的是你,我不能留你在这儿。。

“他们要杀的是我,所以你能逃走。”

叶初雪突然发怒:“你死了我还有什么可逃的!

她从未发过怒,永远用最强大的自制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即使在最危难的时候,也从来不肯暴露出自己的软弱。所以当她突然怒吼出来的时候,平宗居然愣住,一时间心情激荡,一日血喷了出来。

叶初雪吓了一跳,再顾不得听他说话,不由分说抽出手去堵平宗的伤口:“平宗,要死一起死。”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很久以前自他封雍州王起,就再也没人敢如此直呼他名姓。此刻乍然听到,完全是一种奇异新鲜的感受,竞让他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振奋。

也许是因为郁积在胸口的瘀血咳出,他艰难却清明地喘了口气,攀住她的手笑道:“真好听,你再叫一声。”

叶初雪瞪了他一眼:“你要有命活下来才能昕到。”

平宗叹了口气,说:“你这样是不行的。止不住血,我活不下去。”

叶初雪也顾不得自己满手鲜血,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的风凉话留到以后再说,我该怎么救你,你教教我!”

平宗觉得自己随时会失去意识,不知道一旦闭上眼还能不能再睁开,只能竭尽全力趁着还能看清楚她,死死凝视,将她的棋样铭刻在记忆中。过了一会儿才笑道:“看来你真没见过杀猪宰羊…”

叶初雪几乎被他的不紧不慢逼疯,一把甩开他,回身拔起一把刀指在他的咽喉喝问:“你到底说不说?”

平宗一愣,忍不住笑起来。叶初雪也自觉大失方寸,举止可笑。他若怕死,也不会将她气得如此不知所措。

平宗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妥协:“要止血先用火燎出血的地方…,,叶初雪一听就明白,扔了刀转身就去旁边尸体上搜燧石火引,平宗身上的被她夜里弄丢了。平宗便指点她找来枯枝让她点燃了,先用布巾将伤口处的血擦干净,找到出血的地方,用火去灼烧。

临动手前,又抓住她的手,切切叮嘱:“一会儿我大概会晕过去,这天马上就要有大风雪,你记住迎着风雪走,向西的方向,一直走,找到你待过的石屋。那里有治伤的药,还有针线。你要想办法到那里,再用针线把我的伤口缝起来。”

叶初雪死死记住他指点的方向,点了点头。

平宗再没有要嘱咐的,心中踌躇不定。茫茫雪原中,要找到那石屋的机会微乎其微,但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此刻不能指望任何旁人来救援,他只有依靠她:“我能信任你吗,叶初雪?你一定要找到石屋。”

叶初雪回身看着一望无际的雪原,乌云渐渐聚拢过来,低低地从阴山顶沿着山脊向下流动,风雷暗藏,隐隐有千钧之势。而辽阔雪原上一望无际,除了阴山,没有任何可以作为标志物的地方,连一棵树、一块石头都没有。

她不敢让平宗看出自己的担忧,咬了咬牙点头道:“好,我带你回去。”

平宗拉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到时候不管我是什么样子,一定要叫醒我。一定一定。”

叶初雪被他的语气慑住,不由自主点头:“好。”

平宗深吸了口气,伸手揪住一旁一具尸体的胳膊,点头:“来吧。”

叶初雪知道此时多说是在耽误时间,不敢去看他,转过身去用背对着他,将燃起的枯枝探入他的伤口,只听轻微嗡的一声,平宗闷哼一声,被他攥住的尸体传来骨骼断裂的声音。

平宗身体绷得像一根弓弦,全身肌肉债起,仿佛随时都要断掉一般,紧要时抖得身上蹀躞带叮当作响。叶初雪咬紧牙关不敢转头,也不敢停手,血肉被燎烧的焦臭味弥漫开来,她连大气也不敢喘。直到如平宗所说,再也不见有血流出来,她才停了手,又仔细查看了一遍,果然血止住了,这才学着睢子的办法为平宗包扎好。之后再也忍不住,手脚并用地爬到一边大呕特呕起来。

她这一整天什么都没有吃,能吐出来的只有苦水。然而胃部的痉挛不肯停止,她吐了又吐,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吐出来了一样,眼泪鼻涕统统流下来,却不敢闭跟。鼻端似乎他的身体被灼烧的味道始终不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叶初雪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倒在雪地里微微抽搐,才连忙跳起来,收拾好毛毡和天都马,照着他说的方向朝西边迎着越来越凶狠的风走去。

这一走便是一天一夜,其间平宗一直没有苏醒。苍茫天地间,除了凄厉吼叫的风雪,唯一伴着她的只有神骏的天都马。他们一步都不敢停,略微顿一顿都立即一身一头的雪。

叶初雪当初给自己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只觉玉树琼花清新沁脾,令那时满心忧愤冷眼向世的她隐隐生出一丝慰藉来。那时平宗就在她的身边,肢体纠缠,吐息相向,却充满了试探和心机。而此时,叶初雪终于切身见识了北方风雪的穷凶极恶,几乎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每一次抬头都会被迎面扑来的雪团抽打得睁不开眼,她全身都在疼,仿佛要被风刀割得粉身碎骨,心头却仍旧充满着无穷的力量。

因为还有平宗。

即使他呼吸微弱,不省人事.但只要心还在跳,呼吸还没有断绝,她就绝不会放弃。他是她坚持迈出每一步的原因,是她在苍茫无依的天地之间唯一的信念。叶初雪自问是个心思庞杂的人,从来没有这样始终只坚持着一个信念——走出去。

大风雪很好地掩藏了他们的行踪。叶初雪一路向西,她不确定能不能找到那个石屋,却知道这不会是一个错误的方向。但即使如此,在风雪密布的苍茫中看到石屋的身影时,她还是激动得重重一跤摔在了雪地上。然而她根本顾不得身上无处不在的痛,跳起来跑到平宗身边,摇着他的身体大喊:“我找到了!你知道吗?我找到石屋了!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平宗自然不会回应她,叶初雪却不觉得气馁,连跑带跳,膛着过膝盖的积雪牵着天都马一路到了石屋前。

当她终于将火生起来把平宗拖进石屋后,才惊觉伴着不知何处传来的痛感,全身上下泛着一种凉意。她以为自己是在雪地里冻得太久了,所有的感觉都已经错乱,在火堆带来的温暖中一呼一吸间也会带来一种深邃的疼痛,她全然不知道这痛是哪里来的,只当是太过疲惫。

但她不敢休息,平宗交代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叶初雪从石屋中找到了针线,拆开包扎伤口的布巾,用清水为他清洗干净,照着平宗的吩咐将他的伤口缝了起来。好在他一直在昏迷中,感觉不刭疼痛,叶初雪根本也顾不得针脚走线,甚至不敢去想自己是在人的皮肉上行针,只是专注于将伤口缝合。然后想起睢子说过黍米酒能让伤者痊愈的话,将仅剩的一点酒全都浇在了他的伤口上。

之后叶初雪觉得自己可以去死了。她倒在平宗身边,看着火光映照下他的面容。这是她第一次以欣赏一个男人的眼光去看他。他鼻粱英挺,面容英俊,下巴上有一道浅浅的沟,嘴唇坚毅地抿着,即使痛苦得在昏迷中都紧蹙眉头,却仍然英俊得令人移不开眼光。

叶初雪情不自禁地凑过去,在他的唇上吻了吻。他的皮肤冰凉,身体却整个散发着热气,令她忍不住又向他身侧靠了靠。

冷,太冷了。叶初雪打了一个寒战,有一种从魂魄深处透出来的疲惫让她连呼吸都觉得艰辛。她往平宗身边又偎了偎,他应该能活下来吧?至少眼下看他的呼吸平稳了许多,不似一开始那样气息微弱。叶初雪觉得也许现在她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火光熊熊,令她依稀回到了被关在笼子里的时候。那时他与她并肩而坐,却向着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他说那么就做敌人吧。叶初雪的心情随着火光摇曳,如果做敌人可以永远这样并肩相伴该多好。只可惜他们面向不同的方向,有着不同的目标,最终只能越走越远吧。

她靠在他的身畔,感受他身体的气息一点点地向外犷张,渐渐将她淹没。

能睡着是件幸福的事儿。

她太累了,身体沉沉地落下去,身下是无尽的深渊,黑暗笼罩着她,将她温柔地接引着沉下去。

她想就这样一睡不醒吧。这样身体深处的疼痛是不是会停止呢?为什么她浑身都疼,每一寸皮肤都在疼,每一次呼吸都在疼,疼得想要哭泣,想要哀号々“叶初雪!”有人叫她,似乎是不忍让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哭泣,拽着她的胳膊,粗鲁地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叶初雪,醒醒,醒醒。

她猛地惊醒,疼痛有如潮水一样席卷过来,她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

平宗不知何时恢复了意识,四周看了一眼便知道她办到了,叫着她名字的时候心中充满了骄傲:“叶初雪,你做到了!”

她咬着嘴唇不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异样,腾出一只手来握住他的。

他便回握住,用手指细细感触她手心的柔软和冰冷,“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他轻声问,火光太亮,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叶初雪,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得走,这里不能久留。他们会找来。”等不到她的回应,他有些诧异,却只能继续说下去,“你听我说,等天亮咱们就出发,继续向西,走两天,就能看见红柳树,我妹妹平安会在那里等着咱们。你要坚持住,一会儿吃点儿东西,咱们一起走。”

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回应,他终于睁开眼转头去看她,却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面色苍白,满额都是汗水。他将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说:“你真了不起,叶初雪。”

也不知是因为他的唇还是他的话,她脸上终于泛起了一点儿红晕。过了片刻,她轻声问:“想吃点儿东西吗?我记得这儿有肉脯。”

他点了点头,仍然感到虚弱:“有酒最好喝一点儿。”

“有的。”她笑起来,奋力起身,“我给你去倒。”

她站起来,觉得双腿发软,只能扶着墙慢慢走过去。平宗躺在氍毹上皱眉看着她。

她浑身是血。

平宗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安慰自己那都是自己的血,被她染了去。但她身后的血迹太新,还是一片鲜红,照理不该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这样的颜色。

“叶初雪!”他声音尖锐地叫住她,紧张地问,“你在流血?你受伤了?”

她愕然回首,摇头:“我没受伤,你放心…”话没说完突然双腿一软,倒了下去。

平宗吃了一惊,挣扎着扑了过去,把她抱在怀里仔细打量,血源源不断从她的身下流了出来。平宗想了想,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无法呼吸。

“叶初雪,叶初雪,你…你怀了孩子?!”

叶初雪迷惑地看着他,似乎不懂他在说什么。她看见他在说话.却一点声音也听不见,然后他突然消失了,一片黑暗袭来,她彻底昏了过去。

番外 玉壶光转 上

一 归路踏明月

平衍比晗辛高出许多,站在他的面前,晗辛粗粗估算了一下,大概自己的头顶,算上发髻也才将将到他的肩膀处。这令她在对他说话的时候不得不高高仰起头来,时间久了脖子发酸,有些吃力。

所以晗辛特意拉开两三步的距离,这样至少可以在面对面时保持平视。

她见过许多身材高大的男人。柔然可汗图黎就十分高大健壮。晗辛在心中比对了一下,觉得图黎应该不会比平衍矮,但看上去还是平衍更高一些,大概是因为他的身形颀长,骨肉匀称,并不似北方草原男子那样壮硕。

平衍被她看得久了,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问:“娘子叫住我,是有什么示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阳光正好,火辣辣地灼烤在他的身上,汗水从盔甲的下面渗出来,顺着额角向下蜿蜒,在脸颊边上划下闪亮的痕迹。

晗辛要用手遮挡住刺目的光线,才能看清楚他的表情。被他这么一问恍然回神,将心思从柔然的图黎可汗身上拉回来,露出略带羞涩的笑容:“就是想问问将军,龙城还远吗?”

平衍好奇地打量她一遍,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她不吭声,只是指了一下他身后的方向。时近黄昏,那是西方。平衍回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却只见一片金色的麦浪滚滚,在微风中起伏,望不见尽头。“你从西边来?”他努力想要揣测出她的意思。这女子皮肤晒得黝黑,额头光洁,目光闪亮,身材却并不像是北方人。他本以为她会说是从南方来,没想到她却指向了西边。

“柔然。”她轻声地说,目光中露出了一丝惊慌,不由自主地向四周张望着,像是生怕有人听见她的话。

平衍的亲随士兵在十步之外的地方拴马,没有人留意他们说话的内容。平衍压下心头的惊异,低声问:“你一个人从柔然到这里来?你不是柔然人啊。”

“不是。”她微微摇头,尽量简洁地回答,“我家在南朝。”

这就对了。平衍心中莫名地一松,又好奇起来:“既然是南朝人,却为什么…”

她神色中飞快掠过一丝凄楚,说出的话却十分淡然:“造化弄人。”

一个孤身女子,若无悲辛往事,如何会流落北国?她孤身独行,只怕其中更有不可言说的隐情。平衍四顾周围,见左近没有旁人,才低声问:“你去龙城是要做什么?”

“投靠亲戚。”她的回答仍旧简洁而带着些孤绝,让平衍无法追问下去为什么一个南方人在龙城会有亲戚。

“有地方去也好。”他善解人意地没有再多问,转过身指向东边,“一直向前走,落日前就能到龙城了。”

晗辛没再说什么,避开与他的目光接触,侧身施礼,转身就走。

平衍却望着她的身影一时没有动,见她走出了老远,才突然醒悟过来心中那处不妥来自何方,连忙扬声叫住她:“这位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