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延终于放过了舅父,满意地从天都马上下来,意犹未尽地问:“舅,我可不可以骑天都马去玩?”

平宗一把把他抱起来:“明天,明天带你到湖边玩去。”他把阿延高高地抛起来,又稳稳地接住,逗得阿延激动得尖声大笑。

平安在一旁艳羡地看着,突然对叶初雪说:“你看他多喜欢小孩啊,快给他生一个吧。”

叶初雪倒是有些不解了:“他自己不还有两个儿子吗?倒是没见他这样疼爱过。”当初在晋王府偶尔也会见到平节、平芒兄弟,那两个孩子被教导得如同汉人士族的子弟,从小四书五经地背着,见到平宗规规矩矩,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每次总是要被考问功课。叶初雪原以为父子之间就该如此相处,如今见了平宗和阿延的关系才赫然惊觉平宗对自己儿子的冷淡。

“你不明白吗?”平安对她这个问题像是十分意外,“他府中那些妇人都来自八大部族,一举一动都有各部的人盯着。他必须于其中维持平衡,若是敢与哪个儿子这样亲密,只怕当夜便会有其他诸部的人在晋王府外活动了。”平安叹了口气,若有深意地说:“所以他才对阿若那么看重,因为是世子,怎么关心都不为过。”

“是吗?”叶初雪叹了口气,“真可惜。”

“可惜?”

叶初雪一惊,连忙掩饰:“哦,我是说他们父子之间闹到如今这个地步,难怪他每次提起阿若都那样痛心。”她怕平安再问下去,说完便向平宗走去。

平安给他们安排了一座大帐,规制与自己的相同,是整个营地里最华丽舒适的。平宗终于应付完了勒古带着的一群护卫的斗酒,好不容易脱身回到大帐,一进来就将靴子脱掉,倒在火盆旁的大红氍毹上,长长地松了口气。叶初雪刚刚换了身干净的衣物,见他这样过来嘲笑道:“喝多了吧?连站都站不稳了?”

平宗嘿嘿笑了一声,伸手握住她的脚腕用力一拽,叶初雪惊叫着摔倒,堪堪跌入他的怀中。“来陪我躺一会儿。”

“你还不擦洗更衣?一会儿水凉了。”

平宗摊开手:“你帮我擦洗。”

叶初雪斜睨着他冷笑:“你都到了这里还差服侍的人吗?”

平宗哈哈笑起来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那我给你擦洗。”

“不用不用。”她奋力从他的肢体间挣扎出来,“我擦洗过了。”

平宗把想要逃走的叶初雪牢牢拽回来锁在臂间,长长叹息:“叶初雪,我终于把你带到这儿来了。”

他的鼻息落在叶初雪的额头上,让她瞬间安静了下来,乖顺地躺在他的怀抱中,半晌轻声问道:“就像回家了?”

“可不是!”他懒洋洋地去拉扯她的衣带,“从十八岁离开,到如今也十三年了。”

叶初雪有些你迷惑:“你不是贺布部吗?为什么在漠北丁零的地盘长大?”

“因为我阿娘。”平宗把脸埋在她的颈窝,一点点轻轻地啃噬她的皮肤,嗅着她身体散发出来的体香,说“我阿爹本是漠南贺布部首领的长子,被庶出的兄弟害死。我阿娘的故乡就在阿斡尔草原,她在我舅父、外公的帮助下带着刚两岁的我和肚子里的安安一起逃回娘家。后来我奉召从军,立下战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回贺布部讨回了我阿爹的公道。这件事情上,贺兰部帮了我很大的忙,当初我远在漠北,他们也选择将频螺嫁给我而非我那些堂兄弟们。”

他说到这里低头去看,只见叶初雪正专注地听他说话,便笑道:“怎么,觉得无趣?”

她摇了摇头:“手足相残,彼此仇杀,真是万世不易啊。”

平宗点头:“草原上这样的事情尤其多。叶初雪,你们南方人总说我们丁零人不开化,不受教化,便多是由此而来。”

“但实际上哪里都差不多。”她清淡地笑了笑,“南方也有这样的仇杀争夺,只不过人心更曲折不可测。”

平宗找出酒来仰头喝了一大口。烈酒顺着喉咙滑下去,从腹部燃起一丝暖意。他抬起头问:“你喝酒吗?”

“好。”叶初雪伸手接过酒囊也喝了一大口,火辣辣的口感让她差点儿忍不住落下泪来。“平宗。”她轻声叫他的名字,令他心头微微跳了一下。

她极少这样叫他。每一次,都是在她认为万分紧要的关头。这一次平白叫起来,令他突然有些忐忑:“嗯,怎么了?”

她双目落在炭火上,上好的银丝炭没有太多的烟尘,火意在炭木的中心,像一团红心一样,隐约明灭。她说:“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就当我死了吧。”

平宗皱起眉头,一把将她拽到自己身边:“你胡说什么?”

她微微笑了笑:“人生如逆旅,无非你来我往。你我能有幸相识,能一起经历那一段风雪生死之旅,能让我在心如死灰的时候还重燃一线生机,我已经知足了。其实你比我更明白,你我之间隔着的,是远比长江更宽广的鸿沟。他们的仇也好,恨也好,毕竟是他们自己的。可我们不一样。”她抬起眼看他,目光一派清明平和,“我们中间隔着的是一条长江。”

平宗哼了一声:“长江也不过是一条沟。”

他当然听懂了她的话,长江隔着的是南北两朝。但他说的也是实话,对他来说,长江是一条迟早要跨越的沟。“叶初雪,你别乱想。当初你既然不打算跟龙霄回南边去,如今就踏踏实实做你的叶初雪,忘了你的永德,忘了你的过去,大不了你跟我回那山谷里去,继续做梦去。”

“我不会再回去了。”叶初雪说得清晰而坚定,“再美的梦做一次就够了。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与你一起做了这世上最甜美的梦,醒了就醒了,此生无憾。你也不是那种留恋儿女情长的人。”

他皱起眉头:“莫非你还是要跟我做敌人?叶初雪,你是铁了心要跟我作对吗?”

“现在也没有什么可针锋相对的。”她一路以来已经想得很清楚,“平宸据有龙城,对你、对我都不是好事,我可以和你联手,我们一起把龙城给夺回来。但那之后,我们也许就不得不再次彼此作对了。”

平宗笑了起来:“叶初雪,你太高估你自己了,也太低估我了。我不需要你帮忙,也一样能把龙城夺回来。”

叶初雪静静看着他,笑了笑:“我喜欢简单,就让我把话说明白吧。在你得到龙城之前,不管你需不需要我帮忙,我都是你这边的。你但有所需,我一定相助,但是得到龙城后,咱们会怎样你想过没有?”

“想过。”他的回答也简单明了,“我娶你为妻,你为我生儿育女,相夫教子。”

这近乎任性的话令她禁不住笑了起来:“我是这样的人吗?”

他不为她的态度所动,低头解开她的衣带,一边除去她的衣衫一边问:“那你想怎么样?”

“离开。”她阻止他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手,盯着他的眼睛看,“你可以在那之前疼我,宠我,保护我,让我生出依赖你、离不开你的心,让我离开你的时候撕心裂肺、痛彻心扉,但我只有离开了你才能无所顾忌地爱你。”

他怔住,直到这时才像是听清楚了她话中的决绝,死死盯住她看了良久,突然放开她起身,拎起自己的裘氅一转身走了出去。

门帘掀动间风趁机而入,扇动火星四下里乱飞了出来。

第二十一章 龙城驿使音尘绝

平宗有意让平安将晋王已经抵达阿斡尔草原的消息放出去,接下来的几天里,漠北诸部纷纷前来与平宗会晤。更有一些失散的贺布军闻讯也都纷纷赶来投奔,七八日下来竟有一千多人。焉赉自是喜不自胜,除了安排好平宗的护卫事务之外。便是忙着整编贺布军。

平安的营地在阿斡尔湖南岸,焉赉从湖边过来,正遇见叶初雪从营地出来,便上前去行礼。叶初雪笑道:“正巧要找将军说几句话,这就遇见了。请随我来。”

焉赉知道叶初雪要说的话大概不能让旁人听见,便随她一起向营地外走。雪水融化,地上益发泥泞不堪,叶初雪也顾不得白色的裘袍沾满了泥水,一味向着无人处而去。一直在营地外游荡的小白看见她,欢快地迎过来,又蹦又跳地追着她嬉闹。

焉赉笑道:“还是第一次见狼这么亲人,叶娘子,我看这小白以后会有大出息。”

叶初雪若有深意的说:“它再有出息,也得在属于它的草原上才行。若是带去龙城,只怕比狗也好不了多少了。”

焉赉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娘子放心,将军不是正在谋划夺回龙城嘛。他有这个能耐,龙城终归是将军的。”

叶初雪叹了口气:“你们究竟哪里来的信心?现在的局势已经和当初龙城刚陷落时不一样了。这四个多月,平宸有足够的时间将内外军中的人员清洗一遍如今再要想从军队内部得到支持只怕不容易呢。”

“是比那个时候难了,可也有好处。当日龙城之所以会陷落,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诸君彼此互不统属,都直接听命于将军,一旦将军出事,便群龙无首,不同音讯,才让玉门军钻了空子。居于守势势必被动,咱们这次在攻势,主动权在咱们手里。”

叶初雪知道他一贯谨慎,听他说话并不涉及具体军力和策略,知道大概是得了平宗的警告:“怎么,是你家将军让你不得向我泄露消息?”

“哪里,哪里。”焉赉口中连忙否认,却并无更进一步的解释,没说出口的话昭然若揭。

叶初雪叹了口气,转身面向阿斡尔湖的方向。

天气有些阴沉,厚重的云层从穹山顶上流泻下来,仿如万马奔腾卷起铁灰色的烟尘,声势浩大,地从山坡席卷过来慢慢向湖面侵去。压顶而来的云瀑将湖面映得一片灰冷,冰面上残留的冰块被波浪推送着,彼此撞击,发出深沉厚重如同大地怒吼一般的声响。

“春回大地,万物萌动。各方势力都在等待时机蓄势待发。焉赉将军,这些天就拜托你了,我猜只怕很快便有不速之客会自己找上门来。”

“娘子放心。”焉赉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阿斡尔草原并不容易进来,勒古带人封锁了山口,这边大帐周围还有好几层警戒。”

“那就好。”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得问,“那么你家将军有没有禁止你告诉我龙城的消息?”

“娘子说的哪里话,将军什么都没说,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就是了。”

叶初雪转身面对他:“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当初你答应我去打探消息的。那是在山谷出口袭击我们的人究竟是谁派来的?”

“这个…”焉赉为难起来,“这件事情十分不好办…”

叶初雪冷笑:“焉赉将军,一边说我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一边又推三阻四,这算是什么意思?你若直接说不肯告诉我任何消息也无所谓,我寻别的法子去打探就是了,你不用如此敷衍我。”

焉赉见她真的动怒,连忙解释:“叶娘子你别误会,我真的不是不告诉你,是真的的打探不出来。”他叹了口气,“刚才娘子也说了,平宸有充裕的时间清洗将军旧部,何止是在军中,在龙城平宸的脚下更是如此。何况还有世…”他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实在没有更合适的称呼,只得继续说:“还有世子在,将军在龙城的旧部要么被连根拔出,要么被严密监视,我们的人在龙城寸步难行。这个月派回去三拨人却一点儿回音都没有,只怕都凶多吉少了。”

叶初雪皱起眉问:“怎么回事?我不信平宸有这个手段能把晋王府的人全部拔掉。”

焉赉愁眉苦脸:“平宸自然没有这个本事,可不是还有世子嘛。晋王府在龙城的布置他全都知道,有他做耳目,再有严望掌握的太宰府,龙城如今已经是铁桶一般水泼不入了。”

叶初雪暗暗吃惊,这几个月她沉溺于与平宗的私情之中,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毫不知情,实在是荒废太多了。她迅速在心中将事情的头绪理了一遍,问道:“那么龙霄那边的消息,你都知道什么,原原本本告诉我。”说完忽又冷笑,“若是有人不让你说,你也不必为难,我照样能自己打听出来。”

焉赉被她这话挤兑得无路可退,只得说:“没人封我的口,我都说就是了。”他理了一下思路,便将严望掌控太宰府,崔璨出任丞相,贺兰部、高车人与玉门军禁军之间复杂混乱的矛盾都说了一遍。

叶初雪听得大为疑惑,问:“那么秦王呢?龙城失陷时他不是也在吗?莫非还关在牢中?我料平若是不敢杀他的。”

焉赉愣了愣:“娘子不知道?是了,你跟将军在深山,自然不知。只是此事我已向将军说过,秦王被关在牢中毒发昏迷,好像上个月才刚刚苏醒。只是后来龙城戒备越来越严,我们的人没有办法接触到秦王府的人,这条线断掉,也不知道秦王如今到底如何了。”

叶初雪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追着问道:“那么晗辛呢?她在哪里你知道吗?”

焉赉心头抽动了一下,一股酸涩之情涌了上来,他勉强压抑住情绪笑道:“这个娘子可以放心,晗辛也在秦王府中,近身照顾秦王殿下。有人曾经在秦王身边见过她。”

叶初雪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几个月没她消息,幸好她能照顾自己。要是能想办法联系上她,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哪里有那么容易。”焉赉叹了口气,“晗辛一直照顾秦王,连房门都不出一步,不问世事已经很久了。我的人曾经试图跟她联系,都被挡在了秦王府外。秦王如今也差不多就是被软禁在自己府中,根本没有办法。”

叶初雪瞧着他冷笑:“焉赉将军,你们晋王经营龙城那么多年,总不会一两个人都没有留下吧?如果真如你所说如此束手无策,我看这龙城也没有必要夺回来了。”

这话说得极重,焉赉不禁变色。他正想发作,抬眼看见叶初雪面露忧虑之色,想到她也是为晋王担忧,才难免在言语上刻薄,便隐忍着说:“也不是没有人,只是各处要害都被对方掌控在手中,其余的人都不得要领。”

叶初雪低头想了想说:“我有条路子,说不定能有用。只不过我今日跟你说这些话,你家将军难免会叫你去问,你不要说是我的主意,只说是你自己的想法就是。”

焉赉怔了怔:“为什么不能说是你的?对了,若是有什么主意,娘子为何不直接与将军说?”

叶初雪苦笑了一下,复又回身去望着湖面倒映出来的风起云涌,并没有回答。

其实旁人并不知道,这些天夜里平宗一直没有回大帐,总是在旁边一个小帐篷里安睡,到了清晨才又回来,做出仿佛在大帐中与叶初雪一块儿休息的样子来。这么多天,他跟她说的话一个手就能数过来,两人间的冰冷气氛只有平安察觉到了些许,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平安并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叶初雪不知道平宗还会不会信任她,所以才疑心焉赉受了平宗之命不得向她透露龙城的消息。将她孤立隔绝,是平宗对付她一贯的、最拿手的方法。她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儿。

见焉赉一脸茫然,叶初雪摇了摇头:“你不要细问,你家将军也不会觉得我这主意有问题,只是别让他知道是我的主意就是。”

焉赉满心疑惑,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好,你说吧。”

平宗果如叶初雪所料将焉赉叫去问话,听了焉赉所说的办法,想了一会儿问:“这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焉赉照着叶初雪说的回答:“是属下想出来的。”

平宗冷冷瞧着他,笑道:“焉赉,你什么时候学会跟我撒谎了?这分明是叶初雪的主意。”

焉赉心中大为叫苦,不知这两人之间在闹什么。却连累得自己白做恶人,只得苦笑道:“将军,若是不可行就算了。”

平宗将他所述的话又细细琢磨了一遍,摇了摇头:“如果龙城真如你所说形势严峻,其实这也不算是个坏主意。只是…”他瞪着焉赉质问:“为什么叶初雪那么关心龙城的事情?”

焉赉愣住。在他看来,叶初雪关心龙城动向简直是理所当然的,如今被平宗一问这才想了想:“大概,她要助你一臂之力。”

平宗哼了一声,终究没有再质疑,只是说:“以后那女人找你说什么话,你都要来跟我汇报。”

叶初雪回到大帐前,见十几匹马被拴在一起,有彼此争斗的,有互相亲昵的,马夫们繁忙往来,为马匹添料、卸鞍。她微微蹙眉,惊觉自己像是闯入了一个不受欢迎的场面里,立即想要离开。

囤然一阵马蹄声从她身后传来,截断了她后退的路。

叶初雪吃了一惊,连忙转身,只见一匹高大的马堪堪冲到她的面前,长嘶一声高高抬起了前腿,碗大的马蹄向着她砸了下来。

所有人都惊呼了起来。那是一匹毛发油光发亮的黑马,体型高大,身体有力,所过之处带起一阵强风。平安闻声出来。看见这情形大惊失色,连忙大喊:“快,快拦住马!”

有几个马夫跳起来帮忙,还没到跟前便已经被这马惊得动弹不得。叶初雪两边都是帐篷,她无处可躲,眼看着黑马如一座山一样踩向自己。

马上骑士努力呼喝,紧紧拽住马缰试图压制突然失控的坐骑。大黑马被他勒得又仰头长嘶了一声,本来要落下的马蹄略微往上回撤了一下。叶初雪把握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就地一倒,躺在了马的身下。几乎是同时,马蹄重重砸下来,落在她肩膀两侧,沉重的力道将泥浆溅得她满脸都是。

周围又是一片惊呼声。

马上骑士骑术高超,死死控制住黑马如钉子一样定住,马蹄再没有分毫挪动。

叶初雪躺在冰冷的泥浆里,向上看着黑马的腹部在自己的上方剧烈地起伏。她原本没有把把握能够全身而退,如果马蹄落下后再乱踢几下,只怕自己这条命就没有了。但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这是她唯一能做出的选择。

马上骑士一直到黑马彻底安静下来,才从马背跳下来,拽着叶初雪的胳膊,把她拉了出来:“你一个女人在这里乱转什么?反应倒是挺快,不过记住了,以后别往马蹄下钻。”

叶初雪惊魂初定,这才看清那人的模样,身材十分高大,留着络腮胡子,头上的貂帽上镶着一颗巨大的宝石,身上装饰华贵,却并不精巧,看得出是个漠北草原上身份贵重的人。

那人倒是被她瞧得一怔,见她满脸是泥,顺手在她脸上抹了两把:”你是吓傻了还是压根儿不知道害怕?”

他的手落在她的皮肤上,令她打心底生出一股厌恶。她近乎无礼地用头避开他的手,含怒瞪了他一眼,向后躲开。

那人咦了一声:“这女人有趣。你是谁的女人?不会是晋王从南边带来的吧?”

平安这才跑到眼前,看见这情形连忙过来将叶初雪拉开:“怎么啦?昆莱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昆莱这才将手收了回来,笑道:“惊了马,没伤到人。苏毗你别担心。”

平安有意无意地将叶初雪护在身后,说:“其他大人都已经到了,就等你了,快进去吧。”

昆莱把马鞭抛给从人,点了点头,笑道:“原来晋王真的逃到这儿来了。丧家之犬,气派不小。”

平安怒视他一眼:“昆莱大人,这不是你们步六狐的地盘,说话小心。”

昆莱笑了笑,仿佛不屑于与女人冲突一般,轻轻哼了一声,朝平宗的大帐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朝叶初雪看了一眼,笑着问道:“我知道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

叶初雪被他张狂的态度激怒,推开有意无意护着自己的平安,淡淡道:“迟早会知道,也不急于一时。”

昆莱有些意外,眯眼肆无忌惮地打量了她一眼,点点头笑道:“有意思,有意思。”言罢转身大步离去。

平安这才松了口气,拉着叶初雪的双臂问道:“你没事吧?受伤没有?刚才吓死我了!”

叶初雪摇了摇头:“放心,我没事。”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也许是这样的生死瞬间经历得太多了,这一次除了一开始心跳得厉害之外,竟然已经无法令她有什么感觉了。这会儿她反倒要来安慰平安:“就是马惊了,这不都没事了嘛。”

平宗心有余悸,捏紧叶初雪的手:“那个人,昆莱,你小心他一点。他很危险。”

叶初雪皱起眉头来。平安也曾经是带领豪强各处纵横的人。说起那个昆莱却满脸的忧虑。于是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是步六狐部的首领。”平安见叶初雪没有听明白,继续解释,“步六狐部不算丁零人,只是当年打仗打输了,才被沙林汗并进了丁零二十七部。他们本来就定居在阿斡尔湖一带,沙林汗强迫他们为丁零人腾出这片牧场,步六狐部被迫进了山,百十年来对此一直心怀怨愤。这次阿兄召集各部首领开会并没有邀请他,他却不请自来了。”

平安几句话将步六狐部和丁零人的过往交代明白,叶初雪心中也就走了底:“既然这样,以后我躲着他好了。”她低头看了看浑身上下的泥水,苦笑道:“我得换衣服。”

平安有些为难:“阿兄正在与诸部首领会面,只怕不方便。我带你去我帐中吧。”

叶初雪朝着两座大帐前人头攒动的空地看了一眼,摇头:“算了,我不想过去。”

平安回头看了看也就明白了:“这里的习惯是男人们聚集开会的时候,女人都会躲开。我却忘了告诉你。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突然看见你比较意外而已。”

“我明白。”叶初雪点了点头,四处张望了一下,笑道,“我找斯陂陀要衣服去。”

斯陂陀的商队就在不远处安营。他一直十分警惕,用帐篷自己围出一片地盘来,由自己的粟特武士守护。斯陂陀正在自己帐中与一个丁零姑娘调情,突然帐门被掀开,叶初雪进来笑道:“萨宝今天好清闲。”

斯陂陀吓了一跳,赶紧推开那姑娘跳起来:“你,你…怎么进来了?”说完看见叶初雪浑身锦裘上全是泥水,心疼得要命,拉着她的袖子问:“怎么回事?啊?这么好的裘氅,怎么搞成这样?哎呀这要怎么洗干净呢?废了,废了!”

叶初雪笑道:“萨宝你富可敌国,还心疼这裘氅?何况又不是你的。”

“是不是我的都无所谓,我看见好东西被糟蹋就心疼。”他捂着胸口坐倒在长毛氍毹上,一脸痛不欲生的神情,“哎呀,我的心好痛,好痛。”

叶初雪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萨宝,做大事的人不要斤斤计较啦。”

斯陂陀眨了眨眼:“斤斤计较?我怎么斤斤计较了?”

“我还没开口相求呢,你就在这儿要生要死的,不就是件衣服嘛。”

斯陂陀跳起来问:“你是要找我借衣服对不对?不然你这样的人怎么肯一身泥的出来见人。”

“现在我不方便回去嘛。你看,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也不会白要你的衣服,日后定然要还你的。”

“日后,日后,公主殿下,叶娘子,你说说你都跟我打了多少欠条了?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日后会还啊?”

叶初雪冷笑了一下:“你们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如果无利可图,当初就不会答应我护送苏毗他们回阿斡尔草原。如今事儿都办了,要是为了件衣服跟我闹崩了岂不是亏大了?”

斯陂陀瞪着她半天,心不甘情不愿地冲着外面用去粟特语吼了两句,才说:“我是看在咱们是朋友的分儿上。送你一件貂裘的大氅,虽然比不上你这件,但也很贵重的。”

说话的工夫,有人送进一个樟木盒子,斯陂陀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打开,拿出一件黑色貂裘的裘氅抖开来给叶初雪看:“你瞧瞧,我斯陂陀出手,绝对不会让你失了身份。”

粟特人做惯了奉迎的买卖。斯陂陀说话间自然而然地替叶初雪将脏了的裘氅脱下来换上这件,叹道:“我觉得这件更好。叶娘子你皮肤白,穿黑色的更好看。”叶初雪斜睨着他:“怎么,不跟我说价钱了?”

斯陂陀嗤笑了一声:“说了你也还不起。”

“谁说的?”叶初雪轻声笑了笑,“当初给你的信你还没用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