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陂陀哼了一声:“三个名字,没有一个有用。”

这才是叶初雪来此的重点,她心头微微一紧,笑道:“是了,秦王一直卧病,你当然找不到他。不过别人…”

“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斯陂陀没好气地说,“那个柔然俟斤已经离开了柔然王庭去龙城了,你们又拿不下龙城,连龙城的边都不敢沾,我找谁要钱去?”

“咦?”叶初雪是真的好奇起来,“他去龙城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斯陂陀摇头晃脑地说,“丁零人占了他们的河西牧场,这是谈判去了。”

叶初雪低头想了想,轻声道:“也该来了。”又问:“那南朝呢?龙霄豪阔,你可千万别放过他。”

斯陂陀瞪着叶初雪生气,他也知道叶初雪是在套他掌握的消息,可是利益重大,不说不行,只好说道:“没用的。龙霄连凤都都没能进去,就跑到落霞关去了。”

平宗与诸部首领一直商谈到了深夜才算是达成了一个简单的共识,漠北丁零诸部在三年内不与龙城平宸的势力接触联姻,但是更多的帮助却一时谁都不肯先开口答应。

平宗心中恼恨不已,面上却仍做开怀的样子,吩咐人通知平安,夜里与诸部首领一同畅饮狂欢。

篝火美酒与烤羊烤牛是早就备下的,一待众人从大帐里出来,平安便命人将火点起来。

丁零人能歌善舞,立即便有美貌女子捧着酒碗上来一位位敬酒唱歌。丁零舞蹈矫捷健美,舞着在火光中飞快地旋转,身上所饰砗磲绿松等宝石璎珞随着身体的转动有节奏地哗啦啦作响,如风如冰,炫目而美丽,令观者无不目眩神迷,大声呼好。

平宗却全无心思观赏舞乐,一个人闷闷地用小刀割了烤羊肉,撒上盐和香料,却因为专注想着事情,迟迟不送到口中。

平安作为主人招呼全场。她酒量平平,带着勒古替她与所有的首领喝完一轮,这才回到平宗的席前,见他如此魂不守舍,笑道:“想什么呢,连吃都顾不上了?”

平宗叹了口气,接过一杯酒仰头喝了,问道:“叶初雪呢?”

平安白了他一眼:“冷落人家那么多天,终于想起来问了?不是不跟人家说话吗?”

平宗被她数落得面上无光,尴尬地朝勒古瞟了一眼,低声道:“我们俩的事情你不明白。”

勒古无比精明,笑道:“苏毗你们二位先聊,我再去敬一轮酒去。”

平安见他走远了才低声问:“怎么?跟他们谈得不好?”

平宗叹了口气:“客气倒都还是客气。只是要跟龙城作对,毕竟风险太大。而且漠北丁零不涉南边的事情是惯例,他们只是答应不与龙城那边媾和。”

平安也料到事情没有那么容易,想了想安抚道:“这种事情也没办法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今日不过是打个招呼,以后一个个聊,总有愿意出力的。”

平宗又喝了一杯酒,摇头叹道:“漠北丁零能量有限,即便诸部全都鼎力协助,要打回去也不容易。何况,”他压低了声音:“借兵终究不是上策,借的债是要还的。漠北丁零与漠南丁零这么多年的纠葛也是到了你手里才解开的,我是觉得能不动最好不动。”

平安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慢慢抿了一点儿,淡淡地说:“反正阿斡尔这七部你不能动,这是我的底线。”

平宗拍拍她的背:“我懂得,你不用担心。”

他举目四望,只见场上人语沸腾,欢声迭起,不少人都被舞女们拉着下场一同跳舞。一个妆扮明艳的舞女跑过来抚胸行礼后,便要拉着平宗下场,被平宗突兀地抽出手来:“不要找我!”

丁零的习俗此时是不会有人拒绝同舞的,那舞女猝不及防,深觉受辱,眼中一湿转身就跑开。朝着昆莱的坐席跑去。

这边发生的一切都落入了昆莱的眼中,他冷淡地笑了笑,换上开怀的神色,欣然起身与那舞女下场共舞。

平安叹了口气说:“别找了,她在斯陂陀那儿呢。”

平宗怔了一下,站起身就要走,平安拉住他说:“她今日受了惊,差点儿被昆莱的马踩死,你对人家温柔点儿。”

平宗几乎眉毛都要倒竖起来:“什么?”

“之前没敢告诉你,就怕坏了你们商谈之事。他也不是有意的,你那公主也没受伤,你别去找昆莱的麻烦。”

平宗满脸不豫之色,哼了一声,却什么也没说。

平安只得拿出苏毗的威势来,说:“这里是我的地盘,我是主人,你总得给我这个面子。”

平宗终于勉强点了点头,从她手中挣出来,朝着斯陂陀的营地走去。平安目光紧追着他,直到确定他不会去找昆莱的麻烦,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平宗来到斯陂陀的帐外,掀开帐门就往里闯,里面叶初雪正与斯陂陀拿着玻璃杯品着葡萄酒,围坐在火盆旁谈笑风生。他推开门带进来的风让火星子四下飞溅起来。

斯陂陀一下子跳起来:“哎呀,哎呀!我说你们到底会不会敲门让人通报啊?怎么都是这么蛮横地闯进来?”

叶初雪不为所动地瞟了平宗一眼,慢条斯理地将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喝光,这才起身笑道:“今日要多谢萨宝的款待。我就不再打扰了,改日再来找你讨酒喝。”

斯陂陀一连串地说:“公主殿下能品我的酒那是我的荣耀,这件裘氅还请殿下笑纳,另外你那件脏了的我让我的人想办法弄干净再给你送去。咱们说的事情你可不要忘记哦。”

叶初雪微笑道:“萨宝放心,我的记性好的很。”

两人一对一答,谁都没有去看平宗一眼,仿佛将他当做不透明的一般。叶初雪与斯陂陀寒暄完,就着他的手裹上裘氅,目光从平宗面上扫过,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笑道:“如此告辞了。萨宝留步吧。”

斯陂陀殷勤地起身:“我送你出去…”他刚要迈步,平宗横过来挡在他面前,沉着脸瞪着他一言不发。斯陂陀通晓人情,立即笑着对叶初雪说:“那我就不送了,殿下慢走。”说完这才第一次看向平宗,皮笑肉不笑地说:“晋王也慢走。”

平宗哼了一声,转身随着叶初雪大步离去。

叶初雪从斯陂陀的帐中出来,大帐那边喧闹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怔怔看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正不知该往哪里去,一转身猛地撞在了平宗的胸口,倒吓得自己“哎呀”了一声,倒退了两步站定后,这才抬眼嗔怨地瞪了他一眼:“你做什么呀,这脸拉这么长。是你欠了人家斯陂陀的钱,不是人家欠你的钱。”

平宗走上前一步,抚住她的脸问:“你受伤了?”

叶初雪要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他问这话的缘由,叹了口气:“你不是不理我吗?不是连跟我说句话都要生气吗?我受伤没有你在乎吗?”

平宗沉声问:“到底受伤没有?”

叶初雪被他这语气激怒,冷笑了一下,转身就走。

平宗追上去拉住她的胳膊,惹得叶初雪回头叱骂:“你做什么,放手!”

平宗一把将叶初雪打横抱了起来,也不理睬粟特护卫们的诧异惊讶的目光,无视叶初雪的挣扎,大步离开。

叶初雪用力捶打他:“你放我下来!做什么啊!”

“你再叫喊我就在这里把你扒光了给人看。”平宗沉着脸警告她。

叶初雪瞪圆了眼更加生气:“你敢!”

平宗冷笑:“你看我敢不敢。”

叶初雪自然知道这是他的恐吓之词,但他几乎压抑不住的愤怒令她还是怯步了,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理睬他,却也不再挣扎喊闹。

平宗抱着她绕开人多的地方来到大帐后面的一个小帐篷里,近乎粗鲁地将叶初雪仍在又厚又软的氍毹上。

叶初雪反应迅速地跳了起来,打量四周,见帐篷里扔着他的两身衣服,还有他平日佩戴的一下杂物,立即便明白了过来。“这些天你就在这里睡?”

平宗看了她一眼,并不回答,脱下自己的裘氅和外袍,解开腰带扔在一旁,将靴子拔下来甩开,从矮几上拿过酒壶自顾自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递给她问道:“喝不喝?”

叶初雪却不接,警惕地问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平宗轻蔑地嗤笑:“你不来这里,还有处去吗?”

叶初雪哼了一声,小心打量他的面色:“你不生我的气了?”

“你想得美。”他冷笑,“我都快被你气死了!你别想那么容易就过去。”他说完又喝了一大口,突然将叶初雪拽到自己怀里,堵住她的嘴将口中的酒全都送到她嘴里去。

她起初略微一惊,随即顺从了下来,仰头承接他施与的怒气,将那一大口酒全都接了过去咽下。这是草原上的马奶酒,与斯陂陀款待她的上等葡萄酒完全不同,带着

一股特有的酸涩腥膻的味道,叶初雪被呛得狠狠咳嗽起来。她奋力推开平宗:“离我远点儿,我还没生完你的气呢。”

平宗却如泰山般纹丝不动,手中蛮横霸道地将她的衣服一件件撕扯开,口中却说:“你有什么可气的?”

“气你不理我!”她两手不停地与平宗搏斗,将他的手打开:“别这样,我今天不想。”

“我想!”他专横地把她压倒,抽掉她的腰带,“我要你。”

“不行!”她也来了脾气,奋力从他手中抽出衣带:“你离我远点儿。”

他索性将整个身体压过去,不顾她的挣扎,凶狠地撕扯着,几下就把衣服全都扯掉:“叶初雪,我要你!”

他语气中有一股奇怪的情绪,令她愣了愣,停下了挣扎。“怎么了?”她捧起他的脸问,“你为什么这么伤心?”

平宗深深地看着她,突然低头去吻她,两人口齿相撞,发出响亮的声音。

叶初雪被他这个样子吓坏了,落下泪来,努力摆脱的口,颤声问:“你怎么了?你别这样,别…”

她能从他的动作中体会到一股无能为力深沉又悲伤的痛。他双目通红地瞪着她,不许她调转目光,强迫她沉入到他如惊涛骇浪冲击翻滚的心海深处,强迫她看清楚自己愤怒的源泉。

“叶初雪!”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会宠溺,爱你,保护你,陪伴你,让你不敢不愿、不舍得离开我。哪怕让你不再是叶初雪,哪怕让你恨我怕我,我也要让你再也离不开我!”

第二十二章 漏断人静孤鸿影

进了四月,龙城的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即便秦王府的火壁比别处多烧了一个月,此时也不得不停了。但平衍病后比以前更畏寒,仍然时时嫌冷,需要在屋中笼着熏笼。

平衍的目光落在熏笼上,仿佛对那上面镂空的缠枝葡萄花纹十分感兴趣一般。晗辛引着崔璨进来,侧身相让:“崔相,请进吧。”

崔璨抱拳相谢,随阿屿进屋,还未来得及看清里面的人,纳头便拜:“丞相崔璨,拜见秦王殿下。”

平衍看他这个样子由衷笑了出来:“崔相,你还是如此客气。快请起。”

崔璨这才起身仔细打量平衍,惊觉他比两人关在狱中时还要委顿消瘦,面上笼罩着铁青之色,病容沉重,不禁摇头:“殿下却比当日清减了许多。一直听说殿下身染沉疴,今日才得来探望,请殿下不要见怪。”

平衍笑了笑:“崔相政务繁忙,有劳挂心了。”

晗辛在外面听见两人寒暄到这个地步,知道下面该进入正题了,正想听下去,突然有人跑来禀报:“宗正寺遣人来查看秦王的病情。”

晗辛一愣:“宗正寺?”她想了想,压下心中诧异吩咐道:“现下殿下正在见人,一时不好通报,你跟对方说,有什么话可以留下等我转告。”

门房却说:“来人说与晗辛娘子一见也可。”

晗辛更加奇怪。她在秦王府并无正式的名分,充其量不过是府中一个管事的下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去接待朝廷的官员。但越是蹊跷的事情,越代表后面有特殊的缘由,她自然不会避而不去面对,于是说:“好,将人带到前面书房吧。”

一时门房上的知客引着人进来,通报道:“宗正寺舍人崔黄明求见。”

晗辛心中一动,起身相迎,见对方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官吏,模样并无特殊之处,于是笑道:“崔舍人长乐。”

崔黄明目不斜视地还礼后与晗辛分左右坐下。晗辛见他一言不发,便挥手令一旁伺候的仆役退下,这才笑道:“这里已经没有旁人了,崔舍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不知崔舍人见殿下是有什么要务么?”

崔黄明突然抬起头来将晗辛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在下今日来,并非来见殿下,而是为了来见娘子。”

在听见他名字的时候,晗辛就隐约有了些预感,听他如此说,眼睛蓦然一亮,随即敛住,好奇地笑道:“哦,我在龙城人地生疏,却不知道谁会惦记着我?”

崔黄明似乎对要自己传话这件事情十分不情愿,板着脸并不多做解释,只是说:“那人说我可以传信,请你将要说的话写好,我带回去。”

晗辛一愣,笑了笑:“崔大人真是宗正寺派来的吗?听这语气倒像是廷尉署的人呢。”

崔黄明冷冷地说:“娘子是觉得有把柄会被廷尉署抓到?”

他的态度激怒了晗辛,她也冷下了脸,淡淡一笑:“你既不说传话的人是谁,我怎么知道要写什么信?又不表明自己的立场,我又怎么知道写点儿什么不会被你拿去做证物?我不知道是谁让你来的,但如果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次就只能委屈你空跑一趟了。”

崔黄明来之前只知道晗辛是一个侍女,却没想到区区侍女居然有这样的见识和气魄,一时噎住,知道这趟任务完不成回去没办法交代,只得叹了口气说:“谁要向娘子传话,莫非娘子真的猜不出来?”

晗辛反问:“我下午要做什么崔舍人知道吗?”

崔黄明怔了一怔,几乎以为听错:“什么?”皱起眉头深觉被冒犯:“你一个娘子要做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晗辛笑道:“是了,没根没据,没头没尾,崔舍人看着我都猜不出我会做什么,我又怎么会猜到什么人劳烦崔舍人来这里呢?天下那么大,人那么多,我怎么知道是哪个?”

崔黄明有些脸上挂不住,起身道:“既然娘子猜不到,想来这话是没有必要传的,娘子慢坐,在下告辞。”

晗辛淡淡一笑,摘下一颗樱桃放进嘴里慢慢品尝,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崔黄明被她晾在了当地,眼见她毫无阻拦的意思,自己总不能真就这样走了,只得站住问道:“娘子莫非真不知道她刚进龙城的时候在什么地方落脚?”

这话一出,晗辛便知道这一次较量自己到底还是赢了,低头掩住微笑,低声说:“我到龙城的时候她已经在宗正寺了。倒是归崔舍人管。”

这话其实已经委婉地承认了她知道要传的是什么人的话,却又一点儿没有留下会被人拿来做文章的把柄,其中的机敏狡黠令崔黄明暗暗摇头。

“既然知道了是谁,娘子就不想知道前后原委吗?”

晗辛低头思量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笑道:“崔舍人请回吧。”

崔黄明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你都知道是谁了,莫非仍不信任我吗?”

“舍人多心了。”晗辛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我刚说的这六个字,就是回复,你不妨将这六个字转述回去,再看看那边有什么消息。”

晗辛打发走了崔黄明在转回头,正遇见阿屿送崔璨出来,可见是已经与平衍谈完了话。她有些失望,不知两人谈了些什么,仔细打量崔璨的面色,只见他面色平和端正,竟然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于是主动上前笑道:“崔相这就要走吗?殿下竟然没有留你用饭?”

崔璨没想到出来还能见到她,微微一愣,目中略有些喜色,连忙施礼掩饰道:“多谢娘子接引。在下杂务繁忙,殿下尚未痊愈,不好再打扰,这就告辞了。”他想了想又说:“虽然天气暖了,但寒气仍重,秦王和娘子都要保重才是。尤其是秦王,天下苍生还盼望着秦王能出山呢。”

“多谢崔相惦念。崔相慢走。”晗辛目送他出去,迷惑不解,不知他后面那句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独独要拎出来对她单说。

一时想不明白,晗辛只得先去看平衍的情形。不料到了屋外才发现门窗仍然大开着,两个仆役正抬着熏笼往屋里走,晗辛一惊,三步两步跑上台阶进了屋,只见平衍仍然靠坐在床榻上,正拥着锦被闭目养神,听见她的脚步声,这才缓缓睁开眼。

晗辛连忙去将门窗都关了,过去摸了摸他的手,只觉一片冰凉,竟然还微微发着抖,显然是着了寒气,不禁大急,跺脚埋怨道:“让你不要开窗开门,让你要保暖,就连崔璨都让你要保重,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平衍轻轻笑了笑,手上略微使劲儿,命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才低声说:“崔璨是个君子,衣冠周正,谨奉君子之礼,这样的天气穿得一丝不苟,若再在屋里陪着我烤火,只怕他会热得受不了。”

“他受不了,你就受得了?你是病人,他是好人,他受不了影响大,还是你受不了影响大?”晗辛被他气得胸口发闷,一连串地质问,语气十分强硬,手下为他拢被添衣却十分温柔轻快:“你呀,都这个样子了,还操别人的心。”

“就是因为我都这个样子了,才不能让再让旁人不便。”他轻声地说着,虽然底气虚弱,却十分坚定。

晗辛早就习惯了他这个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喝水吗?说了半天口渴了吧?”说着起身要为他去倒水,不妨他却反拉住她的手。晗辛一愣,低头去看,他身体虚弱,并没有太大的力气,她不需用力便能挣脱。

平衍说:“陪我坐一会儿。”

这是这么长久以来,除了他初初苏醒时那声“别走”之外,第一次说出这样亲密的话,晗辛心头蓦地一酸,还来不及去想要不要顺从,便已经又坐了回去。

他却再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睛靠在那里,手指轻轻勾着她的,两个人只有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彼此触及,却莫名地生出一种将整个世界都排除在外的私密感来。

一时两人谁都没有出声,熏笼中银丝碳突然发出轻微的哔剥之声,敲打在晗辛的耳中,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平衍似乎察知了她微不可测的颤抖,用拇指去慢慢摩挲她指甲的形状,一点点地过渡到她指尖的纹路上,轻微地掐了掐。她皮肤的弹性十足,肌理自己做出反应。晗辛细碎吸着气闭上了眼,指尖上那一点微末的触感沿着她的四肢百骸飞速传递,令她身体里熊熊燃烧起了难以言说的热度,瞬间脸上的皮肤烧得绯红,一直染上了耳朵。

他却似对她的反应毫无察觉,只是闭着眼享受着她与自己若即若离的亲近。过了一会儿,他的尾指也加入进来,似有意若无意地用指甲从她的掌心掠过,登时扫得晗辛半边身体一片酥麻。

她猛然惊醒,连忙站起身向后退了两步,远离他的影响力,吃惊地问:“你做什么?”

他这才张开眼,静静地看着她。

他眼中有一种深幽难明的情绪,借着与她的对视,准确而不可抗拒地传递给了她,令她的心跳猛然乱了节奏。他说:“我做了一个梦。”

晗辛觉得一定是他刚才的举动影响了她,令她一时只能迷惑地重复他的话:“梦?”

平衍的手抚上自己的断腿,说道:“梦里我是完整的。腿还在,你也还在。”

晗辛怔怔看着他,一时间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笑了笑,转身往外走:“我给你倒水去。”

“你…”平衍有些无奈,见也叫不住,只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晗辛出去了片刻,突然一阵风似的冲了回来,带进来的风呼地一下卷到他面上,还带着外面杏花的香气,青草的芬芳,杨花细碎的粉末。“你…你刚才说什么?”

平衍被花粉刺激得剧烈咳嗽了起来,掏心掏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他的脸憋得通红,肺部震动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晗辛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扶住他在他后背拍打。

平衍咳得眼前冒金星,好容易才平息下来,大口喘息着,一把握住她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握住,因为太过用力而颤抖着,平衍说:“你不是问过我是谁给我下的毒吗?”他抬起眼睛看着她,待自己喘息平复了一些才说:“是我。”

晗辛浑身一震,长久以来用委屈愤怒营建起来的那堵墙,在这一瞬间如同积雪融化、雪峰摧崩一般轰然垮塌,她的泪水不由自主夺眶而出,仿佛将她积攒了许久的力气全都泄露了出去。一时间,晗辛只觉一股辛酸从心底泛出来,蔓延四肢,令她连一丝气力都找不到了,只能将头搭靠在他的肩膀上,抱住他嶙峋的肩头失声哭了起来。

平衍无奈而又心酸,在她的桎梏下想要推开她是不可能的,只能抬起手臂也环住她的身体。她身体柔软馨香,与记忆中的全然重合,猝不及防地勾起了他的渴盼。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一切盘算放下,借着她身体的支撑,将头靠了过去。

平衍苏醒的那一刻听见的就是晗辛的声音。也许是病后意志虚弱,也许是他太过思念她的声音,在还没有明确自己身处何方之前,就已经出言挽留了她。

这些天以来,平衍一直都在纠结,仍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将她留下。每日里听着她说话,看着她在身边,他心中的安宁竟然超出了当年在疆场上大获全胜,或是受封摄政王位极人臣之时。鬼门关头走了一趟,他突然丧失了以往的决绝勇气,变得软弱了起来。

晗辛哭够了,自己擦擦眼睛,将他推开问道:“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平衍知道她是在明知故问,压抑下心头涌上来的百感交集,明确而清晰地说:“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

晗辛咬住下嘴唇。这是她想听到的话,她等了那么久,一次又一次地绝望,等得以为被冰封进了极北之地的雪山之中,仿佛永远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然后就这么突然之间,他突然对她说了这话。说的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心安理得,那么让人生气。她瞪着他,以往的委屈和愤怒即便是化作了水也仍然在汹涌澎湃地冲刷她的情绪,而她已经顾及不到去掩饰自己的喜怒了。

平衍清晰地明白她的心思,摇了摇头,抬起手递到她面前:“给你,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