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回答,久久沉默,久到让平宗以为她倦极睡了过去。叶初雪将面孔掩藏在头发的背后,苦涩无声地笑着。她现在所有的,也无非是最深最惨痛的伤疤,因为太痛伤得太深,连她自己都无法鼓足勇气去碰触,他却还不餍足,连这点儿私密的自己都要掠夺去。

当初决定接近他时,叶初雪绝没有想到会落到今日这种田地。

她忽略了平宗是一个多强势的人。而天意又是如此地善于捉弄负隅顽抗的残兵败将。即使强硬如她,也终究还是被他一步一步地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

叶初雪深长地叹息,气息喷在他的胸口,平宗这才诧异地发现她一直醒着,于是捧起她的脸,强迫她面对自己,问:“怎么不说话?”

叶初雪挣开他的掌握,心中盘算着往后该怎么办。她能看穿未来的无数种可能,每一种对她来说都是死路一条。她能做的只有保持最后一丝尊严,即便做他的女人,即便被他夺走了真心,也绝不能让他成为自己的主宰者。

“我在想…”开了口才惊觉自己嗓音沙哑,充满了欢爱后的慵倦,她轻微地叹了口气,手指尖抚上他身边揉成了一团的绣品,“你该动一动了。”

“动一动?”他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手滑下去抚上她的臀,用力捏了捏:“这么动?”

叶初雪没好气地推开他说:“你打算怎么夺回龙城?你现在所有的不过是集结来此的五千旧部,龙城兵力是你的十倍都不止。更何况贺布军都是骑兵,若想攻城难上加难。你到底是什么想法?”

平宗打量她:“你什么意思?”

“夺城无非围、攻、内叛几种打法。骑兵攻城不利,你的人数也不利于围城,更何况你要夺回的不只是龙城,还有皇权和人心,而围城势必导致龙城民生凋敝、食不果腹滋生骚乱,着两个办法都是下策。”

平宗的手臂撑在她的头部两侧,脸距离她的只有几寸,彼此喘息相闻,他的汗水跌落在她的额头上,肌肤相贴,他们共同分享着彼此的体温,但她却成功让他的兴趣完全转移到了这个话题上,这种亲密相接的状态登时变得十分不舒服。

他从她身上翻身下来,拉过布巾丢给她一条,自己拿着另一条擦拭身体,问:“那么你的上策是什么?”

“龙城现在几股势力彼此纠缠,并非铁板一块。如果我没猜错,崇执为平宸重夺帝位出力甚多,却到头来让严望压在了自己头上,心中定然不满。高车人是喂不熟的狼,与龙城民众矛盾重重,屡受攻击,严望对此显然并没有用心处置。”

“你怎么知道?也是那幅画里说的?”

“这还用晗辛说么?”叶初雪嗤笑一声,似是觉得他的问题太过好笑,“平宸重返帝座,自己寸功未立,高车人也是贺兰部和崇执牵线才会与他达成交易。崇执出了这么大的力气肯定希望有厚报,却想不到严望异军突起,成为首善功臣。”她冷峻地笑了笑:“平宸将太宰这个掌管军事的位置给了严望,定然会令崇执不满。高车人在龙城四处惹事,谁敢说没有崇执在背后指使?”

平宗早就知道叶初雪的见识非常人可及,但她能分析到这个地步,也着实令他心中警惕。想了想,他问道:“就这些?”

“还有。”叶初雪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这一瞬间脑中所闪过的各种情绪想法了若指掌,却终究没有在这上面太过纠缠,继续说道:“我们如今要做的,就是确认最主要的对手,然后将利用其他人去攻击,借力打力,这才是你能赢的唯一办法。”

这也正是平宗这些日来与旧部商议后的结论,只是没想到叶初雪一个人仅靠晗辛的这副绣品和一些只言片语的信息就也能想到这一步。

叶初雪说到了兴头上,目光闪亮,盯着他问:“你早就这么想了对不对?所以听见我说出来才这么吃惊?”

他赞叹地笑了笑,手抚上她的后脑,将她压到自己面前,深深地亲吻,直到被她恼怒地推开,才笑道:“叶初雪,你刚才说了我们。”

她怔了一下:“什么?”随即醒悟,她说得兴起,不知不觉用上了“我们”这个称呼,登时脸上烧了起来,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你们… ”

他心满意足地把她拉进怀里,在她耳边说:“叶初雪,我就喜欢听你这么不分你我。”

叶初雪恼怒起来:“你怎么老要动手动脚,我在跟你说正经事儿呢。”

“我听着呢,你说说看,咱们该怎么做。”他故意将“咱们”两个字说得重些,满意地看她本来都张口了,又被噎了一下。

叶初雪决定不理睬他的调戏,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其实不说你也肯定明白,你的首要敌人是严望。晗辛说平宸打算平边郡,拿昭明开刀,这些一定都是严望的主意。这个人想要做真正都督中外军事的太宰,就必须要清洗边郡诸军中你的势力,以他的势力取而代之。”

叶初雪并不知道尧允与平宗的关系,只是她从小在军营中长大,深知掌握军队最关键的就是将领的立场,她听说第一个要拿尧允开刀,又联想到当初在昭明平宗可以瞒天过海地带着楚勒、焉赉单枪匹马提前潜回龙城,一定是因为有人替他打掩护,而这个人如今看来,就是尧允了。

她也是说到这里了才想到这一节,忍不住含笑看了他一眼。平宗立即明白了她没有说出口的含义,不置可否,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平宸此人,自小师从崔晏,修习汉人经典,雅慕汉人文章教化,听说他言谈举止日常习俗汉人士族子弟无异。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见过秦王,秦王也是崔晏教出来的,从他身上可见一斑。”

“没错,当初延庆殿之变,归根结底还是崔晏这帮汉臣想要掌握龙城命脉。”平宗说起这件事来仍旧恼恨不已。

“那就对了。”叶初雪点点头:“平宸这样的人,自然不喜欢高车人。而且我猜测他在金都草原求庇于贺兰部的时候,也对草原习俗十分不习惯,更何况崇执作为贺兰部的人拥立的却是他这个贺布部出身的皇帝,他不是平若,对崇执没有亲情,到了这个地步就只有戒备了。”

平宗若有所悟:“所以他重用严望为太宰,完全是为了压制崇执?”

“如果他真是存了这个心的话,只怕对平若也会有所疏离。我不知道平若与平宸关系好到什么地步,但从平若掌握禁军保全晋王府和秦王府来看,他们俩并不是一条心。”

平宗听此一言,顿时豁然开朗:“所以咱们要做的就是离间严望平宸和平若的关系,将严望与其他几股势力对立起来?”

叶初雪点头:“这是第一步。”她狡黠地笑了笑:“一共有三步。”

平宗捉住她的胳膊:“你快说说看!”

叶初雪正要开口,突然外面有人禀报:“将军,昆莱大人来了。”

第二十四章 碧湖清风梦天涯

昆莱不耐烦地甩着手中的马鞭,眼睛盯着平宗大帐的帘子。他到此已经有好一会儿了,迟迟不见有人从里面出来,身后带来的一大班随从已经等得不耐烦起来。昆莱瞧着一个眼熟的从人,说:“再催催,让客人等待,这不是你们丁零人的待客之道。”

正说着,突然门帘一掀,叶初雪从里面冲了出去。

她面上仍然酡红不退,身上虽然都穿戴齐整,头发却披散着来不及梳理,怀里还抱着一大团白色丝绢。她对门外围了这些人也始料未及,蓦地怔住,飞快扫了诸人一眼,被昆莱惊讶探究的目光刺痛,来不及与其他人打招呼,转身就飞快地跑走。

昆莱目光追在叶初雪的身后。他只消一眼,便也就看出了她脸上的红晕是如何而来,不禁对身边人笑道:“晋王可真是艳福不浅。也难怪,这样的尤物,时时在身边出入,是男人都把持不住。”

平安过来,听见这话脸上微微变色,对这样猥琐的话又不好直接驳斥,一味催请道:“昆莱大人这边请。”

昆莱好奇地问道:“刚才那小美人就是上回差点儿被我的马踩死的那个吧?南方女人,确实跟我们草原上的不一样。苏毗,若是晋王什么时候玩腻了,可否将她卖给我?我用一百斤生铁跟你们换。”

六步狐部所居大山中盛产铁矿。六步狐人虽然被丁零人逼迫离开了阿斡尔草原,却并未因此一蹶不振衰落下去,主要就是靠与诸部交易生铁维持。

平安几乎无法再忍耐他肆无忌惮的话语,正要斥责,却见平宗穿戴整齐从大帐出来。她怕若真是争吵起来会激怒平宗,连忙转移昆莱的注意力,笑道:“你看,晋王出来了。”

平宗带着一脸吃饱了饭无法掩饰的笑意走过来,连昆莱都觉得他此时格外和蔼可亲。

平安见机最快,连忙说:“你们就在我的大帐里谈吧,那边我让人去收拾。”

平宗似乎听不出她语中的讥讽,伸手侧身,微笑看着昆莱:“昆莱兄弟,请。”

平安的大帐里布置得却与她在龙城晋王府的房子差不太多,各种精雕细琢的装饰虽然不多,但床几案榻一应俱全,长毛氍毹上额外铺了编织精美的席子,锦绣隐囊,丝绢帐幔,层层叠叠,确实与平宗大帐那种一通到底的风格大相径庭。

平宗与昆莱各自落座后,笑着问道:“昆莱兄弟,你们六步狐部到阿斡尔草原也不算近呢,往返也得有个七八天,上次诸部会议你就来了,走了没几天又回来了,是路上折返的,辛苦你了。”

“草原上的汉子,还怕这点儿辛苦吗?”昆莱在平宗面前半分也不肯自堕气势,见他这样问,回答得豪气干云。“其实我折回来,对晋王你来说,是个好消息。”

“为什么?”平宗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

昆莱的语气自信满满:“我决定帮你夺回龙城。”

“你?”平宗的确有些意外:“为什么?”

昆莱皱起眉头:“晋王,你是跟汉人们学坏了吗?你口中叫我兄弟,却对我如此不信任。兄弟有难,我们步六狐部自然鼎力相助,这有什么可问为什么的?”

平宗并不为他的质问所动,微笑道:“我虽然是躲避追杀才被迫北上越过大漠来到阿斡尔草原的,但我平宗并非丧家之犬,这营地外面就驻扎着我的五千精锐。若是兄弟对我的麻烦鼎力相助,我自然感激不尽,衷心欢迎。但步六狐部与丁零人的恩怨纠缠了这么多年,你昆莱大人突然如此不念旧恶地来帮忙,我自然要问问,是哪位神灵感化了你们步六狐部坚硬的心。”

昆莱变色:“晋王,你这话说的就过分了,你常年在龙城,我步六狐部与漠南丁零并无瓜葛,我们步六狐部宝石一样的心你怕是没有机会见过。”

“是吗?”平宗放下杯子,起身负手,漫步来到昆莱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真的没有瓜葛吗?”

昆莱不愿仰望他,便跳起来与他平视,大声说:“你什么意思?我们步六狐部的人,从不说假话!你若不愿意相信那便算了。”

平宗的目光如同太阳耀眼的光线,慢慢从他面上扫过,落在他的身上,将他头巾上镶嵌的宝石,项间垂缀的镶嵌绿松红宝石的黄金胸牌,腰间缀着砗磲珊瑚玛瑙的腰带,和腰带上插着的镶嵌宝石的匕首都一一仔细看了一遍。

“你…你想干什么?”昆莱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起来,粗着嗓子问,烦乱不已。

平宗出手如电,突然从他腰间把那柄匕首抽了出来仔细打量。

“你…你做什么?还给我,不然我对你不客气。”昆莱一边喊着,一边劈手将匕首夺了回来。

平宗也不再与他纠缠,放开手让他将匕首抢回去,微笑道:“你们步六狐部这些年很发财啊,你看看你,珠光宝气,比起来我倒是像个穷要饭的。”

昆莱面上犹有怒色:“晋王你欺人太甚,就不怕我跟你翻脸吗?”

“你要翻早就翻了,还用这么问么?”平宗似乎料定了他有求于自己,丝毫不退让半分,微微沉吟了一下,笑道:“不过现在我倒是相信你的话了,你是真的想要帮我夺回龙城。”他转身大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笑道:“说吧,你想要什么,要拿什么来换?”

昆莱也不是傻人,听他这样问就知道自己的来意已经被猜透,也就懒得再兜圈子:“我们步六狐部有勇士三千,愿意全部供你驱使。他们都是最好的骑手,最好的猎人,最勇敢的儿郎。”

步六狐部历来以矫捷行动飞快著称,对于这样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平宗听了还是略有些动心的。他也知道,对方说出了这样的条件,就该轮到自己开口了,于是问道:“那么你要什么?”

昆莱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平宗的面前:“我要阿斡尔草原。”

叶初雪回到自己所住的毡帐,将门帘放好,只说是要擦洗,不让人进来打扰,这才将刚才顺手卷出来的那幅绣品在地上展平铺好。之前那场情事如同失控之火,所过之处一片狼藉,这绣品也不能幸免地被揉皱成团,丝线起绒。

所幸叶初雪也不需要它如何完美如初,找出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在将绣品翻过来,在背面仔细找到一处结的形状打得与众不同的地方,用剪刀将那结剪掉,轻轻一抽,秀在丝绢上的线便被一点点地抽掉。

这条丝线是白色,与丝绢的底色相同,绣在画中一处留白处,若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来这里也还有乾坤。

叶初雪小心翼翼地将丝线抽掉,下面渐渐显露出来用浅灰色绣的图纹来。

依旧是山水人物,若是旁人看来,不过是在山脚云间的远处多了一叶扁舟,舟上一个女子萧然独立。

叶初雪怔怔看了那多出来的人物一会儿,随即继续寻找,很快在画面左下角再次发现了线索。她如法炮制,又显形了一些内容。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竟然在画面上 昔日在凤都的紫薇宫中,永德身边四位侍女各有自己所擅长之技,晗辛善绣,而乐姌善画。两人曾经彼此约定了一些用图画表现的暗语,有时画画有时又绣出来玩笑。后来两人反目,也彼此用画中暗语互骂,终于被永德发现,将两人拉拢在一起,三人研究出一套可以通过图画传达意思的暗语来,这世界上,只有她们三人能够看懂,即便是离音和珍色也无从知晓。

而晗辛之所以选择用绣的方式传递消息,也就是考虑到这绣品定然会被晋王看到,她需要用一层表面上的消息来掩饰真正要与叶初雪商量的内容。

这个心思叶初雪在看到绣品的时候就立即明白了。然而时机就是如此蹊跷,在她有机会看到晗辛的私话之前,却首先在那场激烈的情事中被平宗彻底征服,不过是半日之隔,却恍如隔世。晗辛在画中向她传达的意思,若是半日之前,她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而此时却不禁犹豫了起来。

这一怔便不知不觉天都黑了下来。

平宗打发走了昆莱,便过来找叶初雪,才到门口便看见一道白影飞快地从毡帐前闪过。

平宗追过去看,果然见小白狼一溜烟地向着营地外跑去。

自他们在营地中安顿下来后,小白狼就不肯再跟在他们身边,而是在外面荒野中独自游荡。时常也有人说在营地外面看见了白狼,平宗嘱咐不得伤害它。叶初雪有时也会在帐篷外面放些生肉,小白狼会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吃一些。

小白狼如今对人十分戒惧,谁都不肯亲近,平宗见到它十分新奇,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道白色的身影了,才转身掀开帘子进去,笑道:“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小白这个时候在你门前转悠,你说奇怪不…”他话说到一半,才发现帐内并没有点灯,一片黑暗中只看见叶初雪坐在地上发呆,倒是吓了他一跳,连忙过去摸摸她的脸问道:“你没事儿吧?发什么呆呢?”

叶初雪这才恍然回神,惊得只觉想要将面前的绣品藏起来,手本能地一收,随即反应过来,此时再有隐藏就太晚了。

平宗果然留意到她的动作,过去点起灯,看清她手中的丝绢,倒是也不惊奇。他早就猜到叶初雪定然对他有所隐瞒,也留意到绣品被她带走,看见这情形笑了笑:“怎么,还在研究吗?”说着,将绣品拿过来展开。

叶初雪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在他的神情因为看到多出来的四处画微变时,心猛地揪紧。

平宗一时没有说什么,只是仔仔细细将那四处新看到的图看了一遍,才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们肯定有私房话谁,要不然费这个劲绣花做什么,画一幅画不就全都明白了嘛。”他说到这里才抬眼朝叶初雪望去。

烛光映入他的双眸,令他的目光尤其明亮不可逼视。他笑了笑问:“你打不打算告诉我,你们的私房话都说了什么?”

叶初雪摇了摇头:“我不能说。”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点点头:“好吧,那我就不问了。”

他说完将那幅绣品递到她面前:“你可以不告诉我她隐藏的内容是什么,但绣在外面的,我要你保证没有隐瞒。”

叶初雪接过绣品,不由自主地紧紧攥住它,手指与丝绢绞成了一团,仿佛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

他却注意到了,抬起她的下巴仔细打量她的面色:“我不问内容,只是你告诉我你现在失魂落魄的样子,是不是因为听说了什么十分可怕的消息?如果你心里难过可以告诉我,因为我可以安慰你。只有我能。”

她顺从地迎视着他,几次动了动嘴唇,却都说不出话来。终究只是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坏消息。”

平宗笑了起来:“看来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她却懊恼起来,突然抬头问:“为什么你一点也不生气?明知道我有事情瞒着你,也不逼我说出来?”

她这样的质问本就没有道理,平宗却像是心情极好,耐心地回答:“因为如果我逼你,你就会铁了心跟我作对不告诉我。但我不问,你看,你现在就沉不住气了吧。 叶初雪一呆,也惊觉了自己的失态。

一阵绝望涌上来,令她心灰意冷,怔了好一会儿,捂住脸颓然向后倒下。

这就是她一直在抗拒的局面。一旦承认了自己的心情,就不得不面对该怎么与他相处的难题。她会变得患得患失,小心翼翼,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从来不担心会伤害他。尤其是在知道自己终究会伤害他至深时,她已经无法自已地开始产生畏惧。

平宗抱胸站在狭小的毡帐内,看着她捂着脸躺倒在地上,尽力蜷缩自己的身体,像是要把自己缩进一个狭小而安全的地方,好像那样就能够逃避开他的影响一样。他竟然有种莫名的喜悦。

见过了太多她的坚定明确,他发现自己更喜欢看她这样彷徨纠结,尤其是知道她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为自己。那种成就感和打心底冒出来的自得,只有当初在护送平宸重返龙城时,龙城百姓倾巢而出在通衢大道旁夹道欢呼时有过。

那一年他也不过二十三岁,却已经创下了堪与天比高的至高功劳,登上权力顶峰,位极人臣,声望亦在顶点。那时候走入龙城时,他真切地意识到,天下就在他的掌握中,那些欢呼的百姓脸上的笑容是因他而现,饱经涂炭的龙城是因他而重获平安,虽然他只是骑马伴随在皇帝身边,却可以毫不含糊地说,龙城是他的,他当之无愧。

如今当他看着叶初雪的时候,便也生出了与当年相同的成就感,征服天下,与征服一个女人相比,并不会更难。叶初雪说过,人心最难测,她也最喜欢玩弄人心。平宗最初觉得这话太过阴柔,没有办法靠武力取胜的女人才会玩弄人心。但是如今,他终于体会到了其中的妙处。

看着这个心智坚硬、机算无俦的女人,因为他而惆怅彷偟、俯仰叹息,看着最坚硬冰冷的心为他融化,他只觉无比满足胜过所有的欢爱。她越是如此纠结,他就越是开心。

平宗终于再也无法掩藏自己的好心情,一把将叶初雪拉起来:“我刚才看见小白了,我带你找它去!”

叶初雪始料不及,惊呼一声,被他拽着一路跌跌撞撞跑出了毡帐。

平宗只带着她骑上自己的天都马,奔出了营地,向着阿斡尔湖的方向奔去。

这是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共骑。上一次他们身心俱疲,遍体鳞伤地去寻找那个洞天福地,在路上他问她是否愿意为了她放弃,被她婉转拒绝。如今再次将她拥在怀中纵马奔驰,平宗只觉平生快意之事,莫过于今宵此刻。

这日已经是五月初三,天上一牙上弦新月,明亮皎洁,拥着云朵安逸地躺在半空中。夜空如洗,群星闪烁,一道天河从天边斜斜划过,河汉灿烂,一扫大半年来的阴冷孤寂。

平宗纵马奔驰,马蹄踏在刚冒出芽的草地上,四周的空气中充满了青草的芬芳。风仍然料峭,落在面上寒意浓重,却不复凌冽。叶初雪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靠在他的怀中,仿佛这一生从未有过如此的风光旖旎。

她知道他的伎俩,明白他是用这样的良辰美景肆意纵情来诱惑她,让她无可抑制地在他怀中沉沦下去,让她无法离开他,永远无法离开他。

阿斡尔湖的水面上泛着粼粼星光。水浪温柔地拍击着岸边,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声。水边的滩地地上通常不会有人驻扎,夜里湖边一片寂静,只有星光为他们引导前路。平宗纵马到了水边,并不停下来,而是沿着湖水继续向远处奔驰。

他发出长长的尖啸声,很快听见一声狼嗥从左近传来。

暗夜中一道白色的影子如闪电一样瞬间从远处飞袭了过来。叶初雪惊喜地喊道:“小白!”

小白欢悦地追着马绕了两圈,发足狂奔,一步不舍地在后面追着。叶初雪忍不住提醒他:“你慢点儿,天都马的速度小白追不上。”

“你当它还是当年的小东西么?”平宗笑了笑:“现在把它丢到狼群里去,说不定就能打败赫勒敦了,你别替它担心。”

他们一路飞奔,一直到了远离平安苏毗大营的地方,前面是一座山壁挡在路上,奇峰突起,山顶向外斜突,临空俯在湖水的上方。

眼看没了去路,平宗并不稍停,一拽马缰,飞步跃上山壁,一直奔到了最顶上横临出去的巨大石梁上才停下脚步。

这一场狂奔,就连天都马都跑出了一身的汗,身上热气腾腾地冒着白气,腹部剧烈起伏。

平宗将叶初雪抱下马背,拉着她来到石梁边上问:“敢不敢上去?”

叶初雪看了一眼,那石梁不过两尺宽,像一柄从山体伸向湖面的巨剑,高高悬在水面之上。从上面看下去,远比在下面看起来要高得多,叶初雪走到石梁的头上,刚踩了一只脚上去,便觉得迎面突然一阵大风吹来,几乎将她卷下去。

她惊呼了一声,连忙后退,后背撞到平宗,被他紧紧用手臂环住。他在耳边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怕死呢,原来也有怕的时候。”

她回头白了他一眼:“你是因为我猜出你的计划带我到这里来杀人灭口吗?”

平宗被她气得笑了:“叶初雪,你真是不识好歹。我是带你到这里来散心。”说着抓起她的手,拽着她往前走:“来,跟我走,放心,有我在呢,你掉不下去。”

“你又不是神仙,你这么拉着我,我掉下去只能拽着你一起。”她口中虽然这么说着,还是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踏上了石梁。

他笑嘻嘻地说:“那好啊,你要掉下去,我与你一同去便是。不能同日生,同日死也是好的。”

叶初雪心头微微一紧,明明知道他是在说笑,却仍然觉得如同喝了一罐蜜一般,从耳朵一直甜到了心底下。

平宗带着她一直走到石梁的尽头,拉着她在石梁背上并肩坐下。他们的脚下便是万顷波光,水声在四面八方涌动。头顶群星璀璨。叶初雪的头发一直披散,这时被风呼啦啦地吹着,在她的身前肆意地飞扬。

平宗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真的怕她掉下去似的,问道:“还怕吗?”

远山的影子在夜色中层层叠叠,山顶的白雪依稀可见,而水面开阔,身前身后都浩荡无边。他们的脚垂在石梁下,晃晃悠悠,没有个着力点。她问:“如果这石头突然断了,咱们是不是就掉下去了?”

“是。”他笃定地回答:“咱们会随着这石头一起沉入水底,上不来。”

“骗子!”叶初雪突然笑了,斜瞟了他一眼,眼风所到之处,几乎让平宗酥麻了半边身子,“到时候你就沉下去吧,我可不等你。”

平宗被她的眼神勾得魂不守舍,要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味儿来,拽着她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会游泳?”

“嗯。”她得意地将颊边乱飞的头发用手拢起来,“我在落霞关的时候学过。”

女子下水游泳,即便是在北朝也是被视为有悖妇德的举止,只有乡鄙粗野的渔家女子才会游泳。平安可以跟着贺布铁卫们一起学弓马搏杀,却绝不可能下水去游泳。因此平宗听她这么说,一时震惊得不知该如何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吁了口气,摇头道:“以后要是咱们生个女儿,绝对不能让你养,好好的小娘子都被你教坏了。”

叶初雪板起脸来戳他的胸板:“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很坏吗?”

“不,你很好。”平宗哈哈笑了起来,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笑道:“可是咱们的女儿若是像你,你让我到哪儿给她找一个我这样的夫婿啊。”

叶初雪从没有这么双腿凭空垂着坐过,大觉又去,两只腿一直不停踢着,越来越适应这种居高临下凭水临风的感觉,一味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全无约束的感觉中,整个人的反应都迟钝了许多,都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品出味来,扭头瞪着平宗:“你说什么?你是说我除了你就找不到人嫁吗?”

平宗调戏了她之后迟迟得不到回应,正在沮丧,听她这样说,得意得哈哈大笑,一把搂住她的腰令她往自己身边又偎靠了些,说:“我是说,除了我没人配得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