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却被他这话惹得又烦恼起来,盯着脚下丝绸一样反射光泽的水面,良久才问道:“你真的要娶我吗?”

这是这长久以来,她第一次正面说起这个问题,平宗惊喜自是难以言表,忍不住凑过去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那是自然!”

她不敢去看他,知道一定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却无论如何都要问出那句话来,这是一个坎,能不能迈的过去别人都帮不了她,她只能靠自己去亲口问出来:“如果我嫁给你,你能答应不攻打江南吗?”

平宗愣了一下,随即狂喜卷过全身。经过了这么长久的等待,虽然等来的只是一句探问,对他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但狂喜过后,平宗才发现这个问题自己实在难以回答,他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就放弃丁零历代先祖百年来的努力,挥师南下,统一天下,这是每一个有志儿郎的心愿,他不会也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就改变这心愿,即使那女人是她,也不行。

他字斟句酌地说:“现在我一无所有,说这些不是太远了吗?”

“你看那山远吗?”叶初雪指着远处的山影说:“但只要你朝着那边走,总会走到。再说夺回龙城是迟早的事儿,届时你坐拥河西牧场和江北广大疆域,没有人能再阻止你的野心。”

他搪塞不过去,只得笑了笑说:“那样我才能给你弄来鄱阳湖的黄鸡啊。”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叶初雪低下头去,柔顺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苦笑。她的声音从头发后面传出来:“你就不怕我为了阻止你而杀了你?”

平宗的笑容彻底敛去,严肃的目光落在她的侧影上。他用手将她的头发拨开,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扭过来面对自己,“叶初雪,你的匕首呢?”

叶初雪怔了怔,伸手从怀中抽出匕首递给他:“你要现在就杀了我以除后患吗?”

平宗笑了笑,将匕首接过来仔细打量。那是当初睢子交给叶初雪防身的匕首,后来平宗将刀刃上的毒洗掉,仍旧给她,让她不分昼夜随身携带。他拿起匕首,看见刀柄上镶嵌的红宝石突然怔了怔,然而此刻没有比叶初雪更重要的事情,他将脑中突然冒上来的杂念拂去,将比谁倒转刀柄交到她的手中。

“叶初雪,我跟你说过很多次,这是我最后一次说,你给我听好了。我的命是你的,你要想拿走我的命,随时动手就是。不管是现在,以后哪一天生我气了,抑或是你觉得我即将挥师南下毁你家园了,你都可以动手,我绝不会躲闪反抗。我没办法承诺你不去完成我的使命,但我给你这个能力让你能护你的家园。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但这是我能做到的全部。”

她怔怔看着那把匕首,仿佛它正在绞动她的心扉。

她没有想到他竟然能理解她的担忧。强者通常是不会体谅弱者的委曲求全和心惊胆战,叶初雪可以在他面前用全力维持自尊,但她背后的家国在强大的北方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以至于他甚至没有余地向她撒谎。

但他还是体谅她的。叶初雪记得当初他们曾经在晋王府的冰面上吵过一架,那时平宗责怪她遭到家国背弃还替南朝那些人考量,因她不顾自己对她的包容却一味为南朝谋划而恼怒。而如今经历了离乱和背叛之后,他也已经能够理解她心系故国的情怀了。

叶初雪眼睛渐渐变得湿热,看着他的目光模糊起来。她忍不住伸手去抚上他的面孔,感受他面容的棱角在自己掌心中起伏转折。她刚刚才意识到,一直以来她总是自苦于家国与私情不能两难,为此辗转悱恻,黯然神伤。但在不知不觉见,她实际上将他也推上了同样的处境。

他们无法改变彼此,所以只能改变自己。她变得柔软,而他则坦然地将匕首交到了她的手中。叶初雪闭上眼,感觉到滚烫的水珠划过面颊,顺着下巴跌落。她想,如果这还不够的话,还有什么才能证明她在他心中的价值呢。

一无所有的,从来就不只是她一个人。

平宗叹了口气,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拥住,声音无比温柔:“你哭什么?我还没让你做寡妇呢。不过叶初雪,其实如果你不杀我的话会更好。等到我将江南收入手中,便带你去豫章老家吃黄鸡去。你要相信我,我不会把江南变成牧场,我能让你的家乡故老们安居乐业,我会让他们觉得我们丁零人跟汉人没有区别。你们姜家除了你,没有人能支撑起那片江山,我替你撑着,照你想要的方法去经营。好不好,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叶初雪想说什么,一开口便是一串啜泣之声。她推开他,抹了抹眼泪,十分难为情:“跟你在一起我都快变成爱哭鬼了。”

平宗爽朗地笑起来:“你看,女人就应该哭一哭嘛。你是越来越像个女人了。”

叶初雪掐他一下:“你又骂我!”

平宗忍不住纵声大笑。

小白好不容易追着来到石梁的头上,远远看见那两人相拥高高坐在孤石之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温暖的气味。它哼哼了一声,跑到天都马的脚边趴下,安稳地闭上眼睛养神。

第二十五章 恨无黄金堆到斗

斯陂陀远远看见平安朝这边过来,转身就想走,不料平安已经先他一步开了口:“萨宝,我找了你三天了,你都避而不见,如今怎么自己到我们大营来了?”

斯陂陀眼见躲不掉了,转过身的时候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苏毗说得哪里话,你是主人,我是客人,只有我找你的,哪里有我躲你的呢?我是来找叶娘子的。”

平安好奇起来,问道:“这些日总看见你跟她在一起嘀嘀咕咕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萨宝,我可警告你,我们阿斡尔草原的姑娘随便你挑,晋王的女人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

斯陂陀额头上登时流下汗来,连连道:“苏毗你饶了我吧,谁不知道叶娘子是晋王的心头肉,我哪里敢起那个心啊。再说就算我有心,叶娘子又哪里会看得上我呢?”

平安要得就是他这句话,淡淡笑了笑说:“有你这句话就好,我可告诉你,我的眼睛盯着呢,你什么时候见过她,跟她在帐篷里私底下说了长时间的话,也都记在心里,若是哪天不高兴了,便去告诉晋王去。”

斯陂陀人精一样的人,如何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登时跳了起来,怪叫道:“苏毗,你好歹是漠北丁零的头领,这种下流的事情你是做不出来的。”

他叫得越凶,平安就越是知道自己戳中的痛点,笑道:“下流不下流,就要看萨宝你肯不肯帮忙了。”

斯陂陀早就知道迟早会扯到这上面来,气呼呼地哼了一声,问:“好吧,这次你又要要多少?”

平安笑得见牙不见眼,伸出五根手指头,“五千人的大军要吃饭,按五个人一只羊一天算,就是一千头羊,阿斡尔草原是不够用的,我跟山后阿里诺尔草原的赫勒部商议,他们能提供五万只羊。”

斯陂陀哼了一声:“我没钱。”

“自然,自然,怎么能让萨宝你出钱呢?”平安笑眯眯地不为所动,“赫勒部的人最爱波斯人的香料,萨宝你给他们一百斤香料,就可以换五万只羊。”

斯陂陀将手掌伸出去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直截了当地拒绝:“不干!”

“萨宝…”

“你不用说了。”他开始反过来算账:“之前我护送你回阿斡尔这个帐就不算了,我直接去找晋王算。上个月你们找我借了一百斤黄金,说是筹备武器,十天前又从我这里搬走一百箱葡萄酒,说是要向诸部筹集马匹;如今连吃饭的口粮都要我掏钱,到底是晋王在打仗还是我在打仗?你们打下了龙城会让我做皇帝不成?我千里迢迢从波斯运来的货物,一个钱没赚到,全都捐给你们了,我是生意人,不赚钱的买卖我不做。”

平安也知道他说得都是实情,但贺布军五千人的军费总得想办法筹集,诸部既然不肯出兵帮助平宗,总算愿意提供些武器马匹食物,但也有限得紧,迟迟不能到位。叶初雪与平安商议后想来想去,这冤大头还是得找斯陂陀,有他花钱垫底,诸部有利可图,才肯将后续补给供应上来。

但于斯陂陀这种商人打交道实在不是她的长项,被斯陂陀问得哑口无言自觉理亏,只得哀求道:“萨宝,你前面都掏了这么多钱了,若是为了后面点儿香料坏了交情,只怕前面的账也追不回来了。”

斯陂陀根本不吃这一套,冷笑道:“好啊,晋王若是要赖账尽管赖,我不怕把他这些事儿都传出去,看看还有哪个粟特人敢再跟你们丁零人做哪怕一粒粟米的生意。”他说完,抬头看了平安身后一眼,哼了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平安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却又无可奈何,频频摇头,低声骂道:“奸商。”她转身,发现叶初雪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嫂子!”平安脸上略有些挂不住:“你都听见了?怎么不帮帮我。这斯陂陀真是滑不留手,我搞不动他。”

叶初雪好笑地看着她:“你哥哥从小将你放在军营里培养,你哪里懂得商人的心思。”

平安不服气:“你不也是军营长大的嘛,怎么就能拿捏住他?”

“那是因为你一开始就说了不该说的话。”叶初雪斜眼瞧着她冷笑:“我跟他能有什么瓜葛?拿这个去威胁他,一开始就被他摸着了你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脉。你好歹是苏毗,这样拉下脸不顾姿态地威胁,定然是急得很了。商人对囤积居奇成性,你越着急,他就越不肯松口。”

平安被她戳穿了之前的下流手段,脸上有些发烫:“你都听见啦?你不生气?”

叶初雪笑起来,像是听见好听的笑话:“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你不是没得手吗?”

平安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摇了摇:“我是真没办法了。我哥那五千张嘴等着吃饭,不把他们喂饱了,阿斡尔湖畔的羊就全都会被他们吃掉的。其实就算是斯陂陀肯给我这一百斤香料,也不过是两个月的食量,过后怎么办?”

叶初雪叹了口气,知道她也确实为难。历来草原诸部从没有这样专门养过军队,都是诸部男丁平日放牧渔猎,战时由族长征召,战士自带粮食从军,因此从来也没有过要为筹措军粮而发愁的事情。

漠北丁零还保持着沙林汗时期的习俗,与龙城的军制截然不同,阿斡尔诸部对这么多军队白吃饭而不放牧渔猎也深感不解,并不像平安所说愿意后续供给,一切全凭平安在各处借贷筹措,确实非常不容易。

叶初雪点了点头,说:“是啊,坐吃山空是不行的。再说阿斡尔草原有多大,就算把阴山、穹山,乃至西边水草地诸部全都算上,也供不起这么多人吃喝。更何况人只会越来越多,五千兵力远远不够他夺回龙城的,只怕把阿斡尔草原掘地三尺,也养不了这么多人。”

平安连连点头,发愁地说:“是啊,这可怎么办好呢?”

叶初雪不以为然:“这事儿你本来从一开始就不该替他去张罗。五千个精壮男丁,比一般人都要强壮得多,坐等着你一个女人去给他们找吃的,他们也好意思。”

平安自从担任苏毗以来,一直将诸部安危生计当做自己的责任,所以平宗来了之后,她也全心全力地去为贺布军筹集军粮军需,此时听叶初雪这么说不禁愣住。这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方向,仿佛一切理所当然,却没有想过自己其实可以甩开手不去管。

“可是我不去管,谁管呢?”

“晋王啊。”叶初雪笑得凉薄,“军队是他的,龙城是他的,要东山再起的是他,自然是他来管啊。再说了,就算你看在兄妹情分上愿意帮他,漠北丁零愿意吗?就算是跟他们买马买羊,他们也得供得出来啊,你们漠北丁零如果食物能够自给,你还用每年冬天出去给商队护路吗?”

平安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但有道理的事情未必是对的事情,她叹了口气:“总得有人帮他啊,能帮他的只有我了。”

“还有我。”叶初雪指着自己的鼻子笑了笑,“龙城是他的,可把龙城搞丢的是我;要东山再起的是他,可他若真能东山再起大概我的好处比你多,所以这事儿该是我来管,你就别操心了。”

平安皱眉看着她,满心狐疑:“你有办法筹措军粮?”

“军粮,马匹,更多的人,还有龙城,我都有办法给他弄来。”她说的信心满满,一点儿也不像是夸大其词。只是平安却拿不准,她连身上的衣物都要自己提供,又拿什么去帮助平宗。

叶初雪也看出她的疑虑,笑道:“你就别操心了,交给我就好了。”

说完叶初雪就要离开,平安叫住她:“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叶初雪指着斯陂陀的营地,笑道:“要发财自然得找财神爷啊。”

平安想想也对,“也是,只有你出面能从他的嘴里抠出些肉来。只是我阿兄一会儿就要跟我要军粮了,我怎么跟他说?”

“让他来找我。”叶初雪说完,头也不回地朝斯陂陀的营帐走去。

自那日之后,平宗一连在军营中呆了四日,这是第五日了,她已经整整五天没有见到他了。她知道他忙于整顿练兵,只是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就不会再袖手旁观,她要主动行动了。

斯陂陀看见叶初雪进了自己的营帐,笑道:“公主殿下,就算你来,我也没有一百斤香料了。”

“没有就算了,我不是来找你要东西的。”叶初雪淡淡地将这件大事掠过,问道:“你刚才去找我,是凤都来消息了?”

“是。”斯陂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她:“飞卢颇听说是你的事情,毫不拖延,立即照办,看来他比我更相信你啊。”

叶初雪接过信飞快地浏览了一遍,笑道:“他只是比你更相信我能给他带来好处。”合上信,叶初雪抬头看着斯陂陀,却说起了别的事情:“萨宝,你该走了。”

斯陂陀一怔:“走?去哪儿?”

“去龙城,去漠南。你不是商人吗?在这里又没有生意做,要赚钱还是得去龙城呀。”

“啊?这就让我走?”斯陂陀十分意外,神色之间颇为惆怅:“这么快?”

叶初雪忍俊不禁,“萨宝,当初让你送苏毗他们回来,你满腹怨言,说是耽误了你做生意。如今让你走,你又不开心,这也太难伺候了吧。”

“唉,不一样,不一样。”斯陂陀摆摆手:“现在你们来了,天天这么热闹,又是筹粮,又是吵架,这样的热闹看不到了岂不是可惜。”

叶初雪被他气得笑了起来:“想看热闹还舍不得点儿财物,这话要让晋王听见了,你还想在江北混吗?”

斯陂陀啧啧地摇头叹息:“公主殿下,你怎么也跟那个苏毗一样拿晋王来吓唬我。”

叶初雪双目流盼,笑嘻嘻地瞧着他:“因为你怕他呀。”

斯陂陀大摇其头:“不对,不对,公主殿下,这里这么多人,在我看来不过分为两种:有利可图,和无利可图。晋王对我来说,就是得罪了无利可图,不得罪也许有利可图而已。利是什么呢?利就像名酒美人,看见了自然要奋力争夺,不让半分与人,但若是要不到呢,也死不了人。晋王这人吧,虽然有可能让我图利,但如果他要总是拿着刀顶着我的脖子,我就宁愿不要他的利了。”

他这一篇大论倒是叶初雪从来没有听见过的,竟然觉得既新鲜又有趣,忍不住追问道:“你不怕他?那为什么每次他的要求你都答应?”

斯陂陀哼了一声:“谁让你跟他在一起呢?”

“我?”叶初雪听见这样的回答既惊讶又感动,笑道:“萨宝,真没想到你这么给我颜面。”

“这也是有原因的。”斯陂陀似乎是因为要走了,所以知无不言,一股脑全都说出来:“因为你是南朝的公主,我兄长飞卢颇很看重的人。如果连你都要感激我,那么我兄长就会对我另眼相待。”

手足间这种暗中较劲的小伎俩叶初雪最熟悉不过,登时觉得斯陂陀此人虽然表面上市侩贪婪,实际上却十分率真可爱。她叹了口气,也觉得有些忧伤:“萨宝,你去龙城可要自己保重啊,我还指望着跟你重聚呢。”

斯陂陀摸着自己唇上微微上翘的胡髭,突然笑起来:“公主殿下,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到现在还不说么?”

叶初雪眨了眨眼,刚刚泛上来的一点儿伤感登时烟消云散:“你看,你这个样子就一点儿也不可喜。”

斯陂陀嘿嘿一笑:“公主殿下,我最喜欢你的地方,就是你虽然不是商人,但有一颗商人的心。你跟我一样,不会做无利的买卖。你肯定是有求于我。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

他的话已经说得如此明白,叶初雪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兜圈子,拉着他坐下,一点点给他讲解:“你说的对,现在让你走,是因为时机到了。这个时机对你是有好处的。我得到的消息,龙城的秦王即将重新出山,我希望你去了跟他取得联系。我需要你帮我在中间传些话。”

斯陂陀有些不明白:“你既然都能得到龙城的消息,为什么还要我传话?”

叶初雪不答反问:“萨宝,既然贩卖香料就能赚钱,你的货里为什么还有皮毛、珠宝和葡萄酒?”

这话果然是以商人之口说出来,斯陂陀立即明白,笑道:“这就好办了,有我你就放心吧。”

叶初雪倒是没想到他如此豪爽,于是说:“你别急,我要给你好好交代一下。”

叶初雪这一交代便是整整一下午,眼见得他的手下送进饭食来,才惊得起身,笑道:“哎呀,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我得走了。”

斯陂陀却十分不舍,说:“你看我这里都为你备下美食,你却要走?”

“再不走,只怕有人要找你麻烦。”叶初雪看了看从人送来的丰盛餐食,旁边还有水晶杯和葡萄酒,便过去倒了两杯酒,递给斯陂陀一杯,笑道:“萨宝,记住我的话,好好保重,咱们在龙城再会。”

斯陂陀有些迷惑地看着她问:“你就这么有把握你的办法一定可行?”

叶初雪低头想了良久,叹了口气:“我欠他一个龙城,就还他一个龙城。”

斯陂陀摇头:“只怕到时候他会觉得此龙城非彼龙城,并不会领情呢。”

叶初雪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不禁呆了呆,突然仰头将杯中葡萄酒一饮而尽,苦笑道:“但尽人事而已。这是唯一能够两不相负的法子。萨宝,多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只是这话只在咱们两人之间说,不可告诉第三个人。”

斯陂陀抚胸行礼:“公主殿下,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会在龙城等你,若是到时会你不愿意留在晋王身边,就来找我,我送你回凤都。”

叶初雪微微笑了笑,也学他的样子抚胸行礼,却再没有说一句话。

突然外面响起平宗怒气冲冲的呼喝声:“叶初雪,你给我出来!”

这早就在叶初雪的意料之中,抬起头看着斯陂陀笑道:“来了。”将那一点点伤感压下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掀开门帘出去面对愤怒的平宗。

平宗皱着眉头,双臂抱胸,看着那女人施施然从斯陂陀的帐篷里走出来,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她自己做了非常令人不能容忍的事情。她越是平静,他就越是生气,目光死死盯在她身上,看着她走到自己面前,神色平静地看着自己。

“你在里面呆那么久,做什么了?”他语气不善,却还不想在斯陂陀的地盘讨论正事,随口就找出一件过错来。

“送行。”叶初雪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气,连他会问什么样的话,有什么样的反应都早已经料到,随口找一个理由就将他给堵了回去:“斯陂陀明日启程去龙城。”

平宗始料不及地愣住,随即明白过来,登时怒火又冒了上来:“叶初雪,这也是你搞的鬼是不是?你不但不让平安帮我筹措军粮,连斯陂陀都赶走,这是要釜底抽薪彻底断了我的军资啊。”

叶初雪讥讽地瞧着他:“再多的钱也是人家斯陂陀的,不是你的,你倒好,直接把他当军需库了。”

平宗气得指着她的鼻子正要说话,看了看周围冷眼看着他们的粟特勇士,压下怒火,拽着叶初雪往外走:“你跟我来。”

晋王发怒,一路上遇见的人都不敢过来自讨没趣。平宗拉着叶初雪直接进了自己的大帐才放手,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还是要跟我作对,在背后搞鬼,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跟我是一边的吗?还是因为那天我说要打南朝,你便又要与我为敌?”

他越是暴跳如雷,叶初雪就越是无动于衷。看他气得头发都几乎竖了起来,她反倒不着急去说什么,索性往酒红色的氍毹上一坐,抱着腿将下巴放在膝盖上,歪着头看他发脾气。

平宗脾气没有发完,却见她这幅模样,被那双黑白分明光彩照人的眸子盯得心头一痒,火气登时散去了大半。他被她这幅模样惹得越发烦躁,走到她面前伸脚轻轻踢了一下她的腿,“你这副模样做什么?别以为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就不会跟你算账!”

“我是那样的人嘛?”她淡淡地问,目光中全是讥诮,仿佛他的恼怒上火在她看来无比滑稽好笑。

“你最会用这种模样勾引人。”平宗说着这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初在长乐驿初遇的情形,他怒视着她的同时,还是忍不住走了一下神。

叶初雪却不给他机会胡思乱想,冷冷地说:“我是会勾引人,可我不会向人求饶。”

平宗被她噎住,哼了一声,怒火渐渐下去了一些,这才察觉到异常:“不对,你明知道我会来跟你算账,还这么胸有成竹?你知道我生气居然一点儿也不害怕?”

“我为什么要害怕?你会咬我吗?”叶初雪对他的眉头视而不见,笑嘻嘻地说:“现在有小白,我不怕你。”

她越是这样,平宗就越是将愤怒平息下来。他索性在她面前坐下,直愣愣瞧着她的眼睛,“我问你,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要阻止我夺取龙城?”

“怎么会?我一直在帮你。”她的目光澄澈无伪,毫不躲闪。

平宗于是相信了。他冷静下来,开始思索:“你不是暗中捣鬼,却把我的军粮搞没了?为什么?”

“不发脾气了?不乱骂人了?”叶初雪揶揄地问了两句,见他老实摇头,这才继续说:“我让安安不要管军粮的事情,是因为她实在养不起你了。”

平宗听了一怔,随即明白。

“可是,不是说赫勒部有五万头羊吗?”他仍旧不死心地问。

“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吃完了怎么办?”

“吃完了再想办法吧。”平宗最近忙于练兵,并没有心思在这上面。集结到这里的散兵良莠不齐,他要将这些人重新编组,教授练习战术,训练马匹,甄别每个士兵的能力。千头万绪全都要他亲力亲为,他也十分疲惫。

“与其那样不如现在就去想办法,那五万只羊又不会跑,你该看做是你最后的补给。”

“想什么办法?我到哪里去找粮?”

叶初雪没好气地说:“你自己去想!”

平宗也知道自己实在太过浮躁,于是努力让自己沉下心来仔细想了想。很多事情其实他都应该知道,只是太执着于重新训练他的军队,一时竟然忽略了。他惊讶地抬起头:“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去抢?”

叶初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当日你们丁零人还在关外游牧,中原还在前朝手中,就饱受边患之苦。前朝太尉王琚就曾经说过,丁零人以杀戮为耕作,以抢掠为边贸,非人而类兽…”

叶初雪这话,其实是在讽刺他说那个“抢”字,如同当初丁零人刚刚越过阴山时一样野蛮不开化。

平宗被她嘲笑得鼻尖冒汗,恼羞成怒,伸手过去掐住她的脸蛋恨恨地说:“你再笑!”

叶初雪的目光一下子温柔了下来,凑过来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低声笑道:“别生气嘛,我就开个玩笑。你若还是非人类兽我可不敢招惹你。”

这却是以前从来没见过的媚态,她的吐息落在他的唇上,激得平宗心头一荡,一把将她扯到身前,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你这还不是招惹我?你等着我变成野兽吗?”

叶初雪心头警惕起来,连忙将他推开笑道:“你好好听我说,别总是一见面便动手动脚,也不怕耽误正事。”

平宗于是放开了她问:“那你说说,到底有什么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