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没有立即施礼,尧允心头就有些不妙的感觉,他向前走了一步,问道:“你认不出我是谁吗?”

那人却突然噗通一声跪倒,战战巍巍地一边纳头就拜,一边哀求道:“将军你饶了我吧,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害的你啊,你不要带我走…”

尧允怒气勃然爆发,上前两步一把揪住那人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你在胡说什么?”

那人吓得面色惨白,紧闭着眼睛口中犹自念念叨叨地说:“我上有老,下有小,平日吃斋不沾荤腥,也从不杀生害人,将军你就算要报仇,也不要找我啊。”

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沿着尧允的脊背向下蔓延,瞬间只觉全身的血液都渐渐要冻得凝固一般。他急切地掐住那人的双颊,喝问:“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报仇?”

手指接触到对方的皮肤,体温传递了过去,倒是令那人瞬间安宁了下来。他睁开眼,吃惊地看着尧允,犹似不可置信,偏着头让过自己的影子,让月光完全落在尧允的面上,又伸手摸了摸尧允的脸颊,察觉到他血肉俱实,登时松了口气,随即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大不敬,连忙又要往地上跪,“属下冒犯将军,求将军恕罪。”

尧允看到他这个样子已经略微明白了些,问道:“你把我当死人了?”

那人仍旧觉得不可思议,点头道:“刚刚有人来传信,说将军遇刺重伤不治,让我们紧闭城门加强戒备,全城都要开始搜捕凶手。”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尧允还是听得一怔,不由自主朝楚勒望去。难为楚勒到了这个时候还能保持冷静,立即意识过来:“糟了!是贺有光!”

尧允其实也已经想到,但由楚勒说出来,仿佛才不像是个荒谬的梦。

“他为什么要这样?”

其实楚勒不说他也能猜出来,只是还是需要从旁人口中听到才能确定。

楚勒摇头道:“自然是为了接管昭明。只有你死了,他才能名正言顺将整个昭明镇和所有驻军掌握在手中。”

这是尧允最不想听见的话,却又是不得不相信的话。他皱眉沉思,手下不知不觉地松了开来。那人惊吓太过,双腿发软,一时竟然站不稳,摔倒在地上。他抬头朝楚勒看去,见那两人心思根本不在自己身上,便不敢再做停留,扶着城垛一步步地向后蹭,到了两三丈距离之外,自觉找回点儿力气,这才跳起来跌跌撞撞地飞跑而去。

尧允恍然回神,紧追了两步,却又被楚勒拉住:“别追了,这人没有用。”

贺有光这一夜直到深夜都还没睡,仍旧在灯下苦熬着翻阅堆积如山的案卷。

灯花爆芯,火光突然亮了一下,随即暗了下去。贺有光恍然抬头,仿佛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来人啊,添水。”他向外面喊了一声。然而夜幕浓重,外面一片虫鸣之声,却没有人应答。

贺有光心头突然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正在发生。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扬声问:“还有人吗?”

“来了来了。”一名侍从匆匆从外面跑进来,“督军有什么吩咐。”

贺有光心细如发,打量了了一下他的模样,倒是十分眼熟,应该平日见过好些次,脸上却有着惊慌悲戚之色,于是问道:“你慌什么?”

那侍从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城中纷纷在传言,说是尧允将军遇刺身亡了!”

贺有光吃了一惊:“什么?!”他勉强镇静了一下,斥责道:“不要胡乱传谣,现在什么时刻了?”

“四更了。”那侍从心神不宁,说:“刚才又有人说城外军营起了哗变,将士们说要为尧允将军报仇。”

贺有光吃了一惊,“消息怎么这么快传到军营的?到底是谁在造谣?”

忽然外面喧哗声大起,远远望去火光从四下里升了起来,贺有光心头闪过一阵慌乱,快步走下台阶,穿过庭院来到门口,只见深更半夜,昭明城中却因为四处火起,照得坊里街道间亮如白昼。满城的人似乎都从睡梦中惊醒。贺有光立即意识到大事不好,连忙快步跑出去大声喊道:“都别慌,都有什么地方起火,里正和坊正在哪里?还不快去救火!”

大家听见他呼喊,一时间纷纷站住朝他看来。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声:“就是这个人杀了尧允将军!”

满城的人仿佛突然被聚集到了一处,哗得一声围了上来,将贺有光团团围在了中心。

贺有光慌张起来:“你们要做什么?尧允将军没有死,也不是我杀的,你们别乱来…”

忽然又有几个人满身是血地跑了过来,后面还有人追着喊:“拦住他们,他们都是害死尧允将军的凶手。”

贺有光认出那几个人都是自己带来的随从,本应该在驿站休息,此时却不知为何披血狂奔。当头一个人看见贺有光,大声喊起来:“督军快跑,他们要杀你呀!”

贺有光回过神来,转身就要跑,突然马蹄声如雨点般响起来,一队骑兵突然出现在街围。人群中突然爆出欢呼声来,有人高喊:“尧允将军,尧允将军没有死。”

尧允带着五百手下手执强弓将贺有光团团围住。

贺有光声嘶力竭地喊:“尧允,你要做什么?你连太宰府的督军都敢杀,是要造反吗?!”

尧允冷冷瞪着他:“是你逼我的,昭明镇决不能落入严望那个乱臣贼子的手中。”

贺有光有种大难将至的惊恐,大声喊:“尧允,我是太宰府的督军,并非要夺你的昭明。”

尧允冷酷地笑了一下,笑意并没有到达眼睛:“是吗?”他用力挥下手,骑兵手中箭雨齐发,瞬间将贺有光和他的随从全都杀于当场。

尧允拨马转向众人,高声道:“诸位都看见了,这人今夜妄图刺杀我,夺取昭明的兵权,我是迫不得已,奋而反击,杀贼戡乱,决不能让昭明落入歹人手中。”

人群中哗啦一声爆发出欢呼之声。一群人冲上去,用石头瓦片奋力砸毁贺有光等人的尸体。

尧允继续说:“从现在起,由我正式接管昭明军政事务,所有官员将领天亮前来向我汇报。骑兵从今天起进驻昭明城,从今日起,城中实施戒严,寻常人等,不得随意出入城关。诸位父老请不要惊慌,待局势安定,一切便会如常。”尧允说完,吩咐手下骑兵随民众去各处救火,他自己从马上下来,将围观之人一一遣散,这才走到贺有光的尸体旁边,低头打量。

贺有光身上仍穿着之前两人交锋时的短衫绔褶,一副居家随兴的样子。尧允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头。

之前官邸中的侍从到这个时候才匆匆跑了出来,看见地上被砸得面目全非的贺有光的尸体,吃了一惊,哭丧着脸跺脚哭道:“督军你看了一宿的案卷,怎么连口水都没喝上就死了?”

尧允心头一震,吃了一惊,猛然转头问他:“你说什么?你说他看了一宿的案卷?!”

第二十七章 老尽青山换明月

楚勒带着大队人马进入昭明城找到尧允的时候已经天色大亮。

他坐在自己官邸那个房间中,瞪着之前贺有光所坐的位置发呆。桌案上堆积如山的案卷没有人动过,还是原先的模样,座位左手边贺有光的茶杯里还留着一点点茶水,淡黄色的茶渍在白瓷杯底上留下一圈痕迹。

楚勒风风火火地进来,看见尧允松了口气:“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里待着。快来吧,两万步兵已经进城了,咱们商量一下后面该怎么办。”他说了半天,发现尧允仿佛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眼睛盯着桌案发呆,便不由自主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见桌上油灯还燃着,火光摇曳,在大亮的天光中显得苍白无力。

“唉,怎么还点着呢。”楚勒过去,噗地一下将油灯吹灭,转过头冲尧允说:“走吧!”

尧允眼中的光芒似乎随着油灯的熄灭而消失,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楚勒,语气中全是沉痛抑郁,“他浏览案卷直到深夜,手边没有水了,出门去找人,听见外面喧闹便出去察看,然后被我带人射杀了。”

楚勒眉头拧起,脸上的兴奋之色消失了,“已然这个样子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尧允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说下去:“我将昨夜的事情反复想了好几遍,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楚勒眼中渐渐凝聚起锐利光芒,盯着他看了半晌,点了点头:“好,你问吧。”

“你是什么时候到昭明的?”

“今天是第八天。”

饶是心中早已有了准备,听见这个答案,尧允还是吃了一惊,他怔了怔,惨笑了一下:“你到昭明这么久都没有联系我,却在昨夜出现在安槐子那里…楚勒将军,我以为你是晋王最信任的下属,才全心信任你,甚至将带领大队人马进城的重任都交给你了。你说说,我这双眼睛留着还有什么用。”他一边说着,突然抽出匕首向自己的眼睛扎去。

楚勒大吃一惊,喊道:“不可!”扑过去擒住他的手腕,要从他手上将匕首夺下来。

不料尧允的匕首突然转向,趁着楚勒扑上来,直接顶上他的咽喉,将楚勒制住。“楚勒将军,”尧允语气冰冷:“你究竟为什么要将我置于这样的处境?你为谁做事?”

冰凉的刀刃贴在自己的颈侧,楚勒立即明白尧允全都知道了。他倒并不吃惊,被拆穿是迟早的事,只要目的达到,一切就都无妨。心里微微定了定,楚勒居然还能笑出来:“我自然是替晋王做事,尧允将军,这点你可一定要记住。”

尧允揪着楚勒的衣襟,将他摔倒在地上拿一只脚踩住他的胸口,匕首始终悬在他的眼前,喝道:“你老实说话,到这个地步了还想隐瞒不成?”

楚勒淡淡一笑:“我若是对你有恶意,只怕此刻你已经尸首无存,还能在这里拿着匕首对我吆三喝四么?”

尧允脚下用力,踩着他的胸口重重往下压。楚勒登时就上不来气,脸色憋得通红,难受得额头上青筋爆出。尧允喝问:“那两个来追杀我的人其实是你的人?”

楚勒已经无可隐瞒,点了点头。

尧允更怒,又问:“你早就将各处地形查看好了,才能将我引上城墙,你故意引走城上守军,最后撞见那个是你安排的?其实根本没有我被杀的谣言,只是他一个人说的?”

楚勒点头:“你全都猜对了。”

尧允睚呲欲裂,匕首又向下压了些,问道:“安槐子也是你的人杀的?”

楚勒却摇头,他要害受制,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要说出句话来十分不容易:“她没有死,我嘱咐过他们不可伤她性命。”

尧允呆了呆,却问:“为什么?”

楚勒艰难地笑了起来:“你是真不明白吗?”

尧允瞪着他,脑中千万个念头转过,前因后果早就想得通透了,只是因为安槐子这件事情才笃定了。他颓然放开脚让楚勒坐了起来,问道:“一直暗中跟踪我的是你的人?”

楚勒抚着胸大口喘气,一边吃力地找到说话的声音:“你一直以为是贺有光?”

“他到底是不是严望的人?”

“你觉得呢?”楚勒喘息略定,仍觉胸闷,解开衣襟低头看了一眼,只见胸口印着一个拳头大的青印子。他苦笑着摇头:“人说尧允将军英武果敢,勇猛无敌,果然名不虚传。”

尧允冷冷看着他,几乎要把牙咬碎:“我一世的英明就毁在了你的手里。”

楚勒抬头看他一眼,神色中满是讥讽:“你以为你能扛得过贺有光的捕风捉影,他是受了严望的私命,要来收你的兵权和你的人头,以此警告诸镇不得作乱,要归顺皇统。我只不过是让你提前走到这一步而已。”

“你让我做了剿杀太宰府督军的叛臣!你这是让我犯了谋反的大罪!”尧允失控地吼了起来。一宿以来的惊怒、震撼懊恼到了这个时候终于爆发了出来:“我家人妻子都还在龙城,却在这里拥兵自立,你将我置于万世唾骂的漩涡中。龙城正磨刀霍霍要除掉边镇,你就让我站起来当这个靶子,不出半月,龙城就会调集周围的驻军到昭明,你是让我自戕以谢君上,还是让我与朝廷的大军同室操戈?这里可是昭明,往前十里就是落霞关,你真的不明白到时会有什么后果吗?”

楚勒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三个月前,楚勒曾经暗地里潜回龙城,买通了禁军的看守在地牢里见到了秦王平衍。两人在牢中对今后天下局势做了推测,一致认为晋王若要夺回龙城,突破口实际上是在昭明。此处与落霞关接壤,是南部诸镇中兵力最强大的一个,而且尧允与平宗私交密切,是可以拉拢利用的。

楚勒等尧允平静下来,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没错,这里是昭明,只要你坚守住这个门户,龙城即便派大军来围剿,也不敢动手。你怕落霞关有变,他们比你更怕。 尧允仰天长叹:“我尧允一生忠勇,奋勇杀敌,立下赫赫战功,又为国家戍边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着昭明这个要冲,难道这一切从此全都付诸东流!尧允这个名字只怕以后会被写进史书之中,与李陵、董卓这些人相提并论了。”

“你怎么还是如此糊涂?”楚勒皱着眉颇有些不耐烦,“秦王定这个计策时我尚觉得有些莽撞,担心令你受到委屈,如今看来,这计策竟然无比正确。”他不理睬尧允的怒目瞪视,问道:“难道你还指望平宸小儿能够长久坐稳帝位?你真以为晋王从此一蹶不振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

“当然不是!”尧允脱口反驳:“晋王深孚民望,根基深厚,自然能够重回龙城。”

“那么晋王回归之日,你希望以什么面目见他?首倡义旗的功臣,还是同流合污的羽翼?”楚勒的话中带着刺,“人人都说尧允将军忠勇无敌,只是这个“忠”字若落到了错误的人身上,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最后只能是一场空。你现在怨我,只怕届时就该谢我了。”

“可这并不是晋王的意思,而是你们…”

楚勒耐心几乎用磬:“秦王和晋王的关系你还不知道吗?晋王远遁漠北,能在中原主持大局的,就只有秦王而已。”

尧允再也找不到理由和质疑,愣了半晌,问道:“现在我该怎么办?”楚勒的回答简单而坚决:“既然不能两面受敌,至少将其中一面化敌为友。”

尧允一怔:“什么意思?”

楚勒笑了笑:“你的好朋友龙霄现在就在落霞关,难道你不知道吗?”

其实龙霄早在两个时辰前就已经接到了昭明剧变的消息。

毕竟只是一山之隔。就在贺有光人头落地的同时,已经有人飞奔离去,趁着全城戒严的命令还没有传下来,紧着出了城门,隐入昭明山中。

彼时龙霄尚在睡梦中,被青奴不管不顾地唤醒,正要发怒,青奴迎面一句:“昭明城反了…”就将他所有的睡意驱散。龙霄万想不到一贯沉稳老实的尧允居然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坐在榻边发了一会儿怔。突然跳起来吩咐青奴:“更衣,我要去见余帅!”

天气炎热,余鹤年穿着纱质的中单,下身白绸袴褶,手里拿着一把团山正呼呼地扇着风,见龙霄进来,连忙口称贤侄将他招呼到自己身边坐下,关切地问:“落霞关比你们太仓还要闷热,你住得可还习惯?我这里有杨梅酥山,你吃一点儿吗?”

殷殷切切的语气更像是在关爱地询问一个顽童。龙霄苦笑不得,只能继续扮演他“贤侄”的身份,连忙直起身行礼:“酥山最好,多谢老伯。”

余鹤年见龙霄完全能够领回自己的用心,也十分欣慰:“你听说了武都侯龙霄被罗邂逼迫逃离凤都的事情了吧?”

龙霄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还有些不习惯,愣了愣才点头:“听说了。”

“你觉得龙霄会去哪里呢?”

龙霄心中暗笑,睁着眼睛说瞎话这种事情他最擅长,只是不知道余鹤年的用意是什么,于是谨慎地揣度着说:“总不会去罗邂找得到的地方。”

“聪明!”余鹤年一拍大腿,“我也这么觉得。”

龙霄心中腹诽余鹤年狡猾,一边跟他说得如此热络,一边却又滴水不漏,见对方目光明亮地瞧着自己,一副渴切想要听到更多分析的样子,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胡编下去:“现在整个朝堂都在罗邂的控制中,他找不到的地方就只能是…”

他正想说是沿江一带,余鹤年却用团扇的柄“当当当”地敲着桌案说:“对对对,只能是昭明!”

龙霄眉毛一挑,知道他终于说到了要害的地方,便佯装不解地皱起眉头,捏着下巴说:“可是龙霄好不容易才从昭明跑出来,他回去做什么呢?”

“那谁知道!”余鹤年打了个哈哈,用力扇了几下扇子,将自己的胡须扇得在胸前飞舞,这才又压低声音说道:“可是你看,龙霄刚死里逃生,昭明的尧允就杀督军自立,你不觉得这里面有蹊跷吗?”

龙霄不动声色地问:“怎么,你是说龙霄确实跟北朝勾结密谋反叛?”

“那倒不尽然。”余鹤年大摇其头:“跟尧允勾结有可能,跟北朝勾结就肯定不是。你看尧允不是也叛了吗。”他说到这里,连连赞叹:“这是一步妙棋啊。龙霄叛了南朝,尧允叛了北朝,他们两个人如果联合起来,占据落霞关和昭明,只怕南北两边都会头疼呢。”

龙霄的心狂跳了一下。他听得明白余鹤年的暗示,但是这样的想法太过离经叛道,是他以往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方向。“叛国自立”这四个字离他太远太不可及,更何况是与北方的尧允联手,这样他们定然会招致南北双方的联手讨伐,如此一来,只怕等待他们的就只有灭顶之灾。

余鹤年像是能看透他的心思,突然摇头说道:“未必,未必。”

龙霄皱眉看着他:“什么未必?”

他眯着眼微笑,在龙霄看来,越发像一只心怀不轨的狐狸。余鹤年微笑:“你想什么,我就说什么未必。”

龙霄再也没有耐性跟他打这样的哑谜:“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龙家受国朝大恩,几代忠良,怎么可能背叛朝廷,做出对不起先祖的事情?”

“现在的朝廷还是老武都侯时的朝廷吗?你说龙家是该忠于帝室呢,还是该忠于罗邂呢?”

“你说什么笑话,罗邂也配么?”

“现在令龙霄有家不能回的是谁呢?帝室还是罗邂?”余鹤年一针见血地补了一句:“更何况,先帝所剩骨血,只怕就只有永嘉公主了吧?全天底下,只有龙霄有责任和理由替帝室出面讨伐奸逆了吧?我倒是觉得,龙霄如果真的把握住机会对抗凤都,不但不是叛国,倒是尽忠呢。”

第二十八章 九万风云海浪深

平若一进延庆殿,忽觉迎面一阵疾风袭来,他本能侧身歪头,只听身后内官一声惨呼,被一只笔架砸中眼角,捂着脸摔倒在地上,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渗了出来。

平若压住心头的惊怒朝殿中看去,平宸叉腰站在桌案后面,手中犹握着一条大理石镇纸,在手中如同匕首一样挥舞着,冲他怒吼:“当年太武皇帝规定群臣无禄,你们非说无禄百官生活无着只能靠贪腐,受害的是百姓。如今朕高官厚禄养着你们,你们干什么了?还不是一样庸碌无能,不但百姓不能安居乐业,连朕也不能安心过上一天!”

平若趁他开骂的时候目光飞快将殿内情景扫过,见严望也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任他叱骂,知道这回平宸是真的震怒了。原因他倒也能猜得出来,定然是与尧允反叛有关。

平宸黑着脸瞧着他做完这一切,才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

平若面色凝重,向周围看了一眼:“私下说。”

平宸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冲着严望冷笑一声,负手进了内殿。

平若跟进去,不等平宸问就直接开口“我知道你今日发怒是因为尧允在昭明反叛。但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严望派去的督军逼反了他。不但昭明的尧允,到今日为止,长江一线临江,青堰,湖阳三镇也都杀了督军响应昭明,长江一线已经全都失控了!”

平宸一呆,脱口说道:“不可能!”

他突然跳起来,推开平若跑到墙边,拉着从房梁上悬下的一根绳子将一幅巨大的牛皮地图拽下来垂挂在自己面前。平若过来,手指在地图上移动:“这里,长江一线。”

“不可能…不可能…”平宸震惊地喃喃自语:“逆臣,全都是逆臣!”他双目通红,转向平若:“他们都是晋王的余孽!他们早就有不臣之心。我就说要将这些人全都除掉,你们却说什么要怀柔要平定人心。如今人心没有平定,连那边关键的边镇都反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还想说什么!”

平若皱眉:“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平叛。他们杀的是太宰府的督军,打的旗号是“清君侧,诛奸逆”,你只要杀了严望,那四镇就没有道理再反叛。”

平宸冷笑起来:“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要除掉严望。这个主意你最好趁早打消,朕不会放弃严望,你们都背弃朕,朕也不怕,只要他不背弃朕,就没人能将属于朕的皇位夺走!”

平若看着他,只觉无比陌生:“你搞明白,最有可能夺走你皇位的就是严望。”

“不可能!”平宸冷笑:“他一个汉臣,能有什么本事?倒是你!”平宸瞪着平若,神态激狂:“还有其他姓平的,你们才是最大的奸贼。你们想杀了我篡位,想都不用想,有严望保护我,我绝不会让你们得逞。”他双目冒出癫狂的光芒,已经分辨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只是回身将悬挂在墙上的剑猛地抽出,用力将桌案一角斩下:“你们谁要觊觎我的皇位,就让你们如同这个案子!”

平若从延庆殿出来的时候已近黄昏,一轮橘红色的夕阳正沉沉隐入巨大的宫殿后面,只余下漫天红霞,将天地都染上了血色。

平若看着这妖异的天色,平白颤抖了一下。忽听耳边响起脚步声,连忙回头,见高贤正悄然来到他的身后。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高贤轻声地说,与平若并肩而立,凭栏临风,望着远处太华殿屋顶上的鸱吻。风簌然大了起来,九重宫殿屋檐下的铁马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一时间满耳都是杂乱的叮咚声。

“是啊。”平若被那些杂声扰得心绪更加烦乱,淡淡敷衍了一句就想离开:“看来明日是个好天气。”

高贤却不肯放过他,一路追在他身后问道:“刚才崔相求见,老奴给挡了。世子,您说该不该让他觐见?”不管中间经历了多少的曲折起伏,他在私底下都执着地称呼平若为世子,这令平若也十分无奈。

“高貂珰,你我如今同朝效命,‘世子’二字可以不提了吗?”

高贤却仿佛十分不解:“前两天宗正卿上表请求陛下让你承袭晋王之爵,世子为何拒绝?”

平若怔了一下。他并不想与这个几次三番改换门庭的老阉货有太深交往,但毕竟当初是他带着自己和平宸逃往金都草原,这样的救驾之功任何人都无法视而不见,他也不想为自己惹麻烦,只得在面上勉强应付着。

“是陛下让你来问的?”平若的声音不冷不热,用反问来应付高贤的探寻。重返龙城这几个月,他渐渐学会了谨言慎行。父亲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的头上,到如今他才有所体会。那个人权倾天下时自己固然无法与之争锋,即便如今他已经败逃漠北了,却仍然是令他夜不成寐的威胁。

如果他不肯就此罢休又杀回来,到时父子会不会在战场上相遇?又或者他在朝中的势力消失,会不会有人以此为罪名趁机用来打击自己?亦或者万一那件事情被揭发出来,只怕贺兰贺布两部,以及朝野上下会掀起滔天巨浪。

尤其是高贤这个立场始终变幻不定的人,面对他,平若只能打醒十二分精神去应对。

不料高贤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是王妃让我老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