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已经抱着小羊在氍毹上坐下,身边放着一只装盛牛乳的银碗,仍如同当初喂养小白一样,用手指蘸了牛乳送到小羊口中,让它吸吮。见平宗进来,头也不抬地说:“这一仗艰难,但不会白打。”

“那是自然。”平宗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目光从她怀中的小羊转到她脑后的白发,忍不住动手去抚摸,用手指缠绕着细细查看,口中却问:“你何时醒来的?怎么不多睡会儿?这两日你太辛苦。”

叶初雪忍俊不禁,抬头白了他一眼:“你也知道我辛苦呀,也不知道是因为谁这么辛苦。”

他喜欢她用这样的语气娇嗔着埋怨自己,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哺育小羊,突然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叶初雪,”他凑到她耳边低声说,“生个孩子吧,你生个孩子,每日这样抱着他哄他喂养他,我就在旁边陪着你好不好?”

她低着头不回应,不让他看见自己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的微笑,只是专注在小羊身上。

“这我怎么会知道?”她突然害羞起来,脸烧得通红,耳朵也变成了粉红色,逗惹得平宗不由自主过去一口咬住她的耳朵,用牙齿轻轻厮磨。

“我那么努力,怎么也该有了。若是还没有,我就得更努力些。”

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蘸着牛乳的手指在他面颊上划过:“你别给自己找理由了,好像不为了孩子你就能管住自己似的。”

他一把捉住她的手拉扯到自己口边,张口含住她的手指,用舌头将那上面的牛乳全都卷走。

“哎呀!你跟一只羊抢什么啊!”她口中埋怨,神情却无比柔软,看着他的目光中满是不知名的喜悦和温暖,连瞪眼的时候也觉得快要笑出来一样,低声语带埋怨地说:“你还不腻么?叫你进来是跟你说正经事的。”

他笑了笑,放开她的手指,才问:“你刚才又想说什么?”

小羊等了半天不见再有牛乳,索性从叶初雪的膝头跃下,循着味道找到银碗,自己伸着舌头喝起来。平宗瞪大了眼,指着它哭笑不得:“原来明明会自己喝,还要赖在我妻子身上,你就好好多喝些牛乳,明日就用牛乳蒸了你!”

“这是送给我的,你不许抢。”叶初雪把他的手打掉。两人却又同时静默了下来,不约而同地盯着小羊喝牛乳,一时间谁都不想再说话。只觉得就是这样共同瞪着一样事物发呆,也可以天长地久下去。

良久,叶初雪才怅然长叹了一声:“唉,要是咱们还在那山谷里有多好,就不用去操心这么多事情。咱们在那里面呆着,一直到把孩子生出来,养大,让他变成一个山里的猎人,等咱们老了,就让他每天给咱们打狍子吃。”

他笑起来:“你要是想,随时可以回去。”她却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抚着他环绕在自己身前的手臂,顺着他手臂肌肉的纹路来回逡巡。平宗想了想,又说:“若是你真的有了孩子,咱们就回去吧。在这里我始终不放心。”

“在哪里都一样。”她的声音恢复冷静,“可况你现在哪里还能抽身。”她转过头来,抬手扳过他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说:“你还不明白吗?你的机会来了。”

“机会?”平宗隐约知道她要说什么,却打心底抗拒,不由自主皱眉后退想要摆脱她手掌的掌控,她却不给他机会。

“对,机会。”她说得斩钉截铁,“将漠北丁零收入囊中的机会。”

他猛地后退要站起来,却被她及时揪住了衣襟,生生将他拽住。

“叶初雪!”他低声警告着,“不动阿斡尔十三部是我和安安的约定!他们置身事外,与我夺回龙城毫无关系。”

“真的毫无关系吗?”她声音中多了些嘲弄的意味,“从你带着她那五百人去跟玉门军的追兵打仗开始,这就已经不是你们兄妹情深的关系了。你以为龙城会放过漠北丁零吗?他们现在还没有打来,是眼下没有这个力量。如果有一天有这个实力了,不论是严望还是平…平宸,第一件事一定是要越过大漠攻打阿斡尔十三部。”她终究还是小心地回避了平若的名字。

“他们没有这个本事。”这一点他倒是十分确定,“想打阿斡尔,得先打败我。”

“你如果不在呢?比如你带兵南下去攻打龙城了呢?他们如果分兵北上怎么办?我只问你,有没有这种可能?”

平宗皱起眉毛:“可能当然有,但是我觉得他们做不到。”

“我问你只是要让你明白,不管你承不承认,在旁人眼中,你跟阿斡尔十三部,跟整个漠北丁零都是一伙的。人家不会因为你跟安安的约定就放过这里。”

平宗放开了叶初雪,沉思着踱步,“阿斡尔力量有限,我即便收过来,助益有限,反倒没办法跟安安交代。”

“现成就有两千兵力,虽然不多,却也让你手下的人数多了三分之一。何况只有将阿斡尔湖掌握在自己手中,你才能保障自己有一块根本之地。阿斡尔地处极北,天气寒冷,无法种植庄稼,即使是牲畜、人口也不能供应太多,但这里却是漠北通往西域的咽喉之地。从这里向西,越过穹山和磐山,可以直插柔然的后背。反过来,柔然也可以从这里渡过大漠扑向龙城。何况漠北诸部,以阿斡尔湖为中心向外散布,不止是丁零,还有乌桓、高车、狼恽、鬼方诸部,尤其是东西乌桓,已然对龙城形成了环围之势,你若要控制西北,阿斡尔湖是一个最佳的位置,方便从龙城遥控。”

平宗皱眉瞪着她,看她侃侃而谈,心中疑惑起来:“你说的这些,都是从龙城的角度考虑的。也就是说,我得夺回龙城,才需要考虑这些。”

叶初雪笑了笑,“你莫非打算在这里呆上个十年八年?攻打龙城最佳的时机是秋天。再迟就是漫长的冬天,这里根本无法供应大军的粮草。秋天,麦子粟米成熟,牛羊肥壮,马匹也养好了精神,那时就要动手。否则你无法在这样的地方长期维持大军。”

平宗看着她,突然轻声笑了起来。

叶初雪停下来,不满地问:“你笑什么?”

“你这些都是跟谁学的?”他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脸,很想去亲吻她。他就喜欢听她侃侃而谈,所以刚才一直不忍心打断她,心中满是愉悦:“你都说对了,只有一样。”

叶初雪一怔:“什么?”

“不是秋天,是这个月。”

叶初雪呆了呆:“这个月?”

他愉快地笑了起来。“你什么都懂,叶初雪,如果让你运筹帷幄,治理国家,我都放心。唯独有一样你不懂。”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过去在她嘴角亲了亲,笑道:“你不懂农事。还有二十天麦子就会成熟。”

叶初雪轻轻“啊”了一声,窘得满面通红:“你笑话我!”

他搂住她抱了抱,笑道:“这不算什么。没有几个公主懂得麦子啊,粟米啊这些东西的。你能想到要去抢收已经很了不起了。”

叶初雪突然想到什么,急起来,抓住他的胳膊:“哎呀!不行!”

平宗停下来:“怎么了?”

“二十天来不及!”她有些着急,“你的力量还不足以与龙城对抗,二十天不够。”

他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你想让我将阿斡尔拿过来,是为了增加我的资本。但是叶初雪,我如果只会躲在这里等待时机,就永远不可能夺回龙城。即便要等,也不能在这里等。”

叶初雪一下子就明白了:“对,到北苑去等!”她揪住平宗的衣襟,让他仔细听自己的话:“你把人带走,全带走,有多少带多少,五千贺布军,两千漠北丁零,都到龙城附近去,占领北苑,孤立龙城,切断龙城的供给,取得与八部的联系,金都草原也可以容身,在那里等,等到时机成熟再决战。”

平宗皱眉:“两千漠北军…”

“他们已经是军人了。”叶初雪果断地说:“你若去问他们自己,一定会随你南下的。你要解决的就是安安,她可能会反对。而且…”叶初雪想了想:“我觉得经过这次大胜,带回了这么多牲畜,你可以再征召两千人。现在的漠北军都是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二十五岁到四十岁的男丁都可以征召。”

“安安不会同意的…”

“我同意!”焉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随着话声,焉赉抱着一个大包袱从外面进来,看见叶初雪,咧嘴笑笑:“叶娘子,你…”他的话在目光落在叶初雪的银发上时断了一下,似乎还是不能习惯这样的发色,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视若不见地说:“你现在气色好多了。”

叶初雪笑笑,问道:“焉赉将军,你这一次收获颇丰啊。”

“那是自然。那些牛羊尚在其次,”焉赉说着,将手中的包袱往地上一放,打开让两人看。

包袱中是几块黑黝黝像石头一样的东西,平宗拿起其中一块在手中掂了掂,眼睛发亮:“是生铁?”

“没错。”焉赉笑着点头:“一共一千八百斤,我都给运回来了。”

“一千八百斤!”平宗再也坐不住了,搓着手起身:“昆莱家底还真是丰厚,他竟瞒了这么多!”

叶初雪静静看着他走来走去,忽而转头问焉赉:“步六狐部的人都…”

焉赉微微一滞,一时并不回答,反倒朝平宗看去,见他点头首肯这才低声回答:“都除掉了。”

叶初雪眉头一颤,问:“妇孺呢?”

焉赉又朝平宗看去。

叶初雪便不用他回答,也已经明白,低头沉思了片刻,叹息一声:“既然这样,就要大肆张扬出去。”

焉赉和平宗皆是一怔,不解地望着她:“为什么?”

“这种事瞒又瞒不住。漠北民风毕竟与漠南殊异,一味怀柔宣化只会令诸部生出可欺之心,不妨用步六狐部之事来震慑,也便于以后行事。”

焉赉笑道:“是了,刚才进了就听你们在说这件事情。将军,叶娘子的话有见地。这次打步六狐,阿延表现得很好,镇静睿智,颇有大将之风。若由他接掌漠北丁零,也是个很好的选择。”

平宗看着他冷笑:“你在外面听了多少?”

焉赉摸着后脑勺嘿嘿笑了两声,突然想起什么,正容道:“我只怕这一次还是有后患的。”

叶初雪心头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什么意思?”

焉赉一边仔细想着,一边说:“步六狐部中有人说起,他们在云山南麓还有一支,我放心不下便派人去查看。”

平宗问:“如何?”

“回来的人说的确有一些弃置的房屋部落,却一个人也不见。而且…”焉赉神情迷惑,“以云山步六狐部三千多户算来,他们不该只有三千丁士,我是担心他们还会有一支人马,却从来没有出现过,也从来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平宗皱眉沉吟:“可是如果真有这样一支人马,也不可能完全隐匿不见。总会有行迹泄露出来,何况他们在何处驻扎补给,不可能不吃不喝吧?怎么会全无踪迹呢?”

焉赉也百思不得其解:“而且一直以来都只听说步六狐部有三千人马。如今他们举族全灭,若真还有一支人马怎么会还不出来?”

平宗点头:“也许只是误传。”他想了想,终究不放心,又对焉赉道:“你派人再去云山一带找找,还是要确定些好。”

焉赉点头:“好。”他笑道:“其实也不用派人,那边我留了两百人在山里搜集更多的生铁。哦,对了,”他说到这里突然转向叶初雪,“叶娘子,我回来的路上碰见了一队人马,也朝这边来,我怕有意外,所以没敢宿营,火速赶回来。那队人是柔然人。”

第四十四章 残山剩水成风月

天色微微亮的时候,忽然一队人鲜衣怒马地穿过街巷来到庆善坊秦王府前叫门。此时满城晨鼓还没响,街坊四邻也都还在安睡之中,被这百来人的马蹄声惊扰得从梦中醒来,一时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涌到窗前门外伸头探望。

秦王府管家匆匆整理衣冠迎出来,只听领头的笑道:“管家别担心,我们是禁军独孤将军手下。今日是我们来得唐突了。只是事情紧急,拖延不得。”

管家仍旧一头雾水,迷茫地问:“什么事情,敢情明示。”

“自然是喜事!”领头的神气和善,亮出一份圣旨:“陛下给秦王殿下赐婚,快带我去见秦王颁旨。”

整个秦王府都被这话惊呆。管家呆了片刻,不敢多言,飞快让人去请平衍出来。领头的人却说皇帝已经有吩咐,秦王腿脚不方便,不需行礼。又将圣旨宣读了一遍,只说秦王身为宗室贵胄,身有残疾,内府空虚。皇帝从名门之中选贤淑贞静的适龄女子赐封广安公主,适秦王为妃,由中书令平若主持,着当日完婚。

圣旨宣读完毕,所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做何反应。领头的笑道:“怎么秦王还不谢恩吗?”

平衍苦笑着抚着自己的断腿:“身有残疾,不能行叩拜大礼,还望陛下恕罪。”

对方笑道:“是了,有秦王这句话便好交代。”

平衍终于问了句正经话:“这位广安公主是谁?”

领头的人笑道:“秦王不必着急,再过片刻便有人来送庚帖册书,陛下连秦王的聘礼都已经准备好了。陛下说。事出仓促,却不能委屈了二位新人,三书六聘之礼下能少。只是时间紧急,却等不到那么长时间。陛下已经令人将书礼都已备齐,二位的庚帖也已经由陛下亲自过目后恩准,只需府上筹备婚礼之事便可。”

平衍听了默然不语。

领头的人又道:“是了,还有一事。陛下说事起仓促,秦王府中定然没有准备,青庐也已经着人去内库中提了,殿下不用操心青庐之事,准备宴客便是。这是龙城首屈一指的大事,陛下已经下令,命宗室诸王公皆来观礼。”

平衍听他说到这里,也已经想明白了,不动声色地转向管家:“还愣着做什么?再不去准备,只怕要慢待贵客了。”

管家愣了愣,还不甘心:“可是殿下…”

“陛下的成命已决,没什么可是了。”平衍也站得累了,抱歉地向来人笑了笑:“我身体不济,站不得太久。若是尊驾旨意已经说明白,就请到屋里去喝杯酪浆如何?”

“不敢叨扰殿下。”对方连忙推辞:“陛下还等着在下回去复命。殿下,”他突然看着平衍的眼睛,“我回去该如何向陛下说?”

平衍知道这是在要自己表态,当下毫不含糊:“请向陛下转达,多谢陛下关念,三日后将携新妇觐见谢恩。”

这便是答应了婚事。来人松了口气,告辞离去。

平衍却已经支撑不住,腿一软几乎跌倒在地上,吓得关键连忙过来和阿屿一起搀扶着平衍,将他扶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好在五月的天已经十分暖和,石凳虽凉,平衍毕竟还能经受。

阿屿捧来浆酪给他喝下去,又缓了好一会儿,平衍才慢慢平复了下来。他思量了片刻,一连串地吩咐:“管家,还是去准备宴请客人吧,咱们府中不见外人也有许久了,府中人手只怕不够,一会儿平中书来了,我让他从晋王府调人来。”

阿屿好奇:“世子会来?”

“自然。”平衍哭笑不得:“他是主婚之人,只怕这会儿已经接到旨意,很快就会来,你去准备迎接吧。另外,”他沉吟了一下:“今日如果真的宗室诸王公都会来的话,须得加强守卫。你替我跑个腿,送个话给西府的素黎将军,我今日怕是没空去见他,就请他帮忙暗中留意吧。”

阿屿点头答应了。平衍叹了口气:“今日是要忙起来了。先让人去烧水,做新郎,总得沐浴更衣才显郑重。”

阿屿有些疑惑地问:“可是新娘子是谁都不知道,殿下就不好奇吗?”

平衍一时没有回答,抬起眼望向天空,此时晨色初现,淡青色的天空从西向东,渐次浅淡,终至融入天光之中,只在日夜交会的边缘,留下一抹旖旎的玫瑰色。

“是谁并不重要。这样的身份,不得慢待便是了。”他心中是有些微期盼的,但是也深刻地明白,那期盼不会白白实现,总要有些代价。而他在这样日影不曾露面的拂晓,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考虑关于代价的事情。

平若来得比平衍预想得还快,几乎是与第二拨宫中派来的人同时到了秦王府。

这回是高贤亲自带领了一群内官,手捧着三书六聘各项书礼,后面还跟着浩浩荡荡的车队,有女方一本正经的陪嫁,有皇帝御赐的礼物,甚至连男方的聘礼也都替平衍出了不少。高贤笑眯眯地一见平衍就不停地道喜,却躲着平衍不肯多说话。见平衍要发问,便急忙转身招呼从人将青庐送进来,选了厅事前的空地大张旗鼓地搭起来。

龙城仍保留着些许草原上的习俗,婚事要在临时搭起的如穹庐一样的帐篷里进行,因为以靛青帷幕装点,因此称作青庐。

平若倒是兴致勃勃,在一旁看着仆役们将青庐搭起来,又一卷卷地往里面铺氍毹,笑着对平衍说:“七叔,这青庐可是我与陛下亲自去内库中寻来的。我们都记得当年在贺兰部看崇绾大人嫁女儿时用过的青庐。门帘上追着砗磲坠子,里面帐幕都是重锦真丝,南朝的绣工。总想你堂堂秦王,不能还不如一个崇绾大人吧。这一顿好伐,总算不比他差了。”

平衍留意到他话外意思:“怎么,你知道这头尾?”

平若倒是诧异了:“怎么,七叔你竟然不知道?这就难怪了,我刚才进门还在奇怪,虽然仓促些,可毕竟是喜事,你怎么倒是如临大敌一般。”他走到平衍身边坐下,问:“你知道这广安公主是谁吗?”

平衍心头猛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怎么?我该认识吗?是谁家女儿?”

平若却从他微微泛上粉色的眼皮察觉到他幽深细微的情绪,轻轻与平衍撞肩,笑道:“你不是不知道,是不敢相信对不对?七叔我告诉你,今日大可以放心,不是旁人,就是你的晗辛娘子。”

平衍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琉璃杯,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平若却毫无察觉,仍旧兴奋异常:“其实我也奇怪陛下是怎么想起来做这桩媒的。你也知道,你那位晗辛娘子的来历是说不得的,也难为他在皇室玉牒中翻了许久,翻出个先帝一位嫔妃曾经产下公主,后来那位公主在城阳王作乱的时候就没了踪影,便将这封号赐予晗辛娘子,在玉牒上也就是以广安公主的名号填了上去。所以今日的婚礼,是以长公主下嫁之礼,格外隆重呢。”

平衍被他无意间说中了心思,低声冷笑了一下:“是啊,陛下是怎么知道她与我的关系的?又为何要做这样的人情?”

“你知道是在做人情就好。”平若眼睛发亮,丝毫不被平衍的多虑影响,继续道:“你是不知道,这些日我与崔相费了多少口舌劝说陛下让你出山。眼下龙城局势不稳尚在其次,陛下诛杀河阳公之事的确犯了众怒,宗室诸王公不肯从驾去谒陵。其实谒陵只是一个借口,这是要公然发难,令陛下进退失据。我跟崔相就告诉陛下,只有七叔你出面,才能劝服诸王公。但陛下却怕你不愿意呢。”平若一口杯中葡萄酒喝完,抹了一下嘴笑道:“我跟你交个底儿吧七叔,其实宗室诸王公,还有留在龙城的诸部大人们,也都盼着七叔你出面呢。”

平衍听他侃侃而谈,心中却想着另一番心事。

斯陂陀捎来叶初雪的话,他本来不以为然,并不打算照行。但眼下情势却是完全向着叶初雪所预想的方向发展。他其实早就有所准备要重新出来,但他的方向与叶初雪相反。他在病中支持灰衣人在龙城的行动,就是为了先将高车人赶出龙城,再想办法分化玉门军与贺兰部。而如今他如果按照平若的说法,出头去领袖宗室和诸部,便无法同时削弱贺兰部。

然而,眼下情势已经不容他作太多考虑。这是门外突然鼓乐大作,有人飞奔进来禀告:“宫中送亲的车已经到门口了。”

平若一下子跳起来,笑道:“陛下真是想得周到,连迎亲都免了,直接将人送来给你。七叔你等着,我带人去迎接新娘子。”

平若一溜烟地跑了。

平衍想要叫住他,却终究没有开口。他心头烦乱显然并不只因为叶初雪的先见之明,而在于他还没想好该怎么样去面对晗辛。

平宸的动作出奇地迅速,不到正午,该有的过程都走过了,甚至宫中送来了十只烤好的羊的和两车吉饼。平衍再迟钝也会知道,今日这婚礼绝非平宸一拍脑袋就决定下来的。能在仓促之间将各个细节做得滴水不漏,要么是平宸身边有人参谋出主意,要么就是平宸自己已经谋划了些时日。

面对平衍的问题,平若两手一摊:“我也是昨夜就被叫进宫去才知道的。你也知道,他如今与我并不如何交心,他身边第一宠臣是严望。”

平衍一个激灵,猛然想起来,问平若:“严望呢?怎么却不见人影?”

平若想了想,摇头道:“严望去南边了。昭明镇反叛,朝廷调集二十万大军去平叛,结果统领大军的平效到了昭明以北居然按兵不动,和昭明僵持起来。严望南下督军去了。”

平衍这才松了口气,却总觉得今日之事太过怪异,仍旧百思不得其解。但宗室诸王公及八部大人也已经陆续都到了,再容不得他坐在一旁猜测,片刻便有人抬着肩舆将他送到厅事去与人应酬。

一进厅事,见满堂冠盖云集,平衍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连忙一个个招呼问候。这些人中不乏与平衍同帐为晋王效过力的功臣,这几个月来日子自然过得憋闷,一见到平衍立即大吐苦水。

好在到底是平衍婚礼的日子,平若掐算准时间及时将宗室诸人打断。听说吉时已到,新妇也已经快要进门,众人自然不好再耽搁下去,便匆匆拥着平衍出去迎接新妇。

平宸的确是将这场婚礼的排场做到了极致,确实依照长公主的仪仗,出长公主车驾沿途歌舞,广布钱财,颁赐酒食,一路风光地将广安公主送到了秦王府门前。

平衍腿脚不便,不需出门相迎,只是因为免去了男方迎亲这一节,障车催妆却不能或缺。公主车驾到了府门前,却由十二名宫妇支起彩幛,不叫秦王府中之人靠近,须得男方家中奉酒食财物,彼此又喧扰了一番,这才让开路。

虽然不曾迎亲,要请新妇下车却也不容易,仍需奉上催妆诗得女方首肯才行。在何人代替平衍出面的问题上却又产生了纷扰。原本既然是新郎不便,便应由家中族中年纪相仿的未婚男子代为行礼,只是平衍孤家寡人,自己没有兄弟子侄。平若本来自告奋勇,却被一众宗室拦住。

原来平宸做事轻率,既然给新妇了一个长公主的封号,理论上所有宗室便都是公主的娘家。包括平若在内,都不能代替平衍去迎接新妇。这件事一传出去,便在汉臣中间惹来笑话,哪里有公主嫁本家亲王之事,岂不成了同姓通婚。但一来汉臣们也不敢公然嘲笑,二来丁零人并没有这么多的禁忌,何况人人都知道这公主是急就章封来的,并非宗室血脉,也就乐得看个热闹,不惹是非。

只是事到临头了,平若被拦住,却找不到个合适的人去送催妆诗迎接新妇进门,一时场面僵住,大家都有些发怔。

恰在此时一匹马匆匆驰来,到了近前却被公主从驾的人拦住,只说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公主车驾。马上的人跳下来,用袖子擦了擦面上的汗水,笑道:“在下并非闲杂人等,只因忙于公务到这时才赶来观礼。”说着,将腰间鱼解下来递给人看,上面赫然写着“丞相府崔”的字样。

平若一听崔璨来了,喜得一拍掌笑道:“正愁没人呢,这就送上来一个。找崔相别的好处另说,催妆诗定然不会被人诘难。”他一边说着,一边出去匆匆将崔璨拽进来与平衍商议了片刻,又着人来将崔璨身上的官袍扒下来换上一袭红袍,飞快地推了出去,笑道:“崔相,这回新娘子能不能迎回来就全看你的本事了。”

作几首应景的诗却难不倒崔璨。车驾旁早摆上桌案笔墨,崔璨一挥而就,连作三首。由宫妇们一一传递送入车中,不一会儿听见里面有首肯之声,众人这才笑道:“总算能见到新妇了。”

登时鼓乐之声大起。早有内官从车驾到府中青庐铺好了毡垫。一时宫妇们扶着新妇从车中出来。

崔璨却并不知道这位公主是谁,只见一位盛装美人被人搀扶着从车上下来,脚一落在毡垫上,便用扇子遮住面孔,由青衣妇人送进秦王府。也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借着黄昏暗淡的天光,崔璨在她的面孔被扇子遮住之前,认出了晗辛。他微微一愣,脑中飞快地闪过无数个念头,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有所动作。

直到有人拽着他的袖子笑道:“崔相怎么还不进去?这就要行礼了。”

崔璨恍然回神,心头一片怅然,常常地叹了口一气,随着众人朝府中走去。他神思惘惘,没有留意门槛上还驾着个新娘进门时要跨过的马鞍,脚底下一绊,跌跌撞撞地摔了出去。

众人一片惊呼声中,平若倒是眼明手快,飞快地将崔璨扶住,免了他滚地摔倒的狼狈。平若笑道:“崔相小心,你这是撞天昏呢?恭喜恭喜。”

因婚礼在黄昏举行,也被叫做昏礼。北朝风俗,若婚礼上有人跌倒,便被叫做撞天昏,寓意此人不久之后也有结缡之喜。听他这样一说,登时周围的人纷纷向崔璨道喜,倒是惹得崔璨满面通红,连连道:“沾光,沾光。”

平若心细,帮着崔璨将冠带扶正理好,低声道:“一会儿行礼还得崔相出马。”见崔璨满面诧异,笑道:“秦王又无法去三拜九叩,总得有人代为行礼。你都写了催妆诗,总不能换人交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