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最初的震惊过后已经镇静下来,知道珍色与图黎夫妻情笃,此时重述当初情形无异于重温噩梦。她心存怜惜,却不敢耽误,硬起心肠问道:“为什么我们什么消息都没听到?是你秘不发丧?”

“情势所迫,只能如此。”珍色几乎要咬碎了牙,才能坚持说下去:“鹄望近年与图黎不合,这次我们出来,过了壶关,鹄望就托言查看河西牧场被占情况与我们分道扬镳了。公主…”她捉住叶初雪的手,眼中全是惊惶:“我的孩子还在王庭!”她眼泪四下飞溅:“他们才两岁,因为路途遥远,所以这次没有带他们同行…”

叶初雪心头猛然揪紧。珍色为图黎生了一对龙凤胎,才坐稳了可贺敦之位。如今图黎突然遇刺,俟斤鹄望不受统辖,王庭空虚,而图黎的儿子却在王庭中。她这才明白了珍色秘不发丧的原因。鹄望野心勃勃,一旦图黎死讯传出,他转而控制王庭自立为王,则珍色的一双子女绝无活命的可能。而珍色如今要做的,就是要尽快护送图黎的遗体回王庭拥立儿子为可汗。

“我明白了。”叶初雪点了点头,“可是从这里去王庭,最快也得二十天,图黎的尸身…”

不等叶初雪的话问清楚,珍色攥着叶初雪的手突然不由自主地握拳,指甲便深深刺进了叶初雪的手腕,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惊讶地看着珍色。

“为了不让尸体腐烂,我秘密遣人收集盐巴,剖出图黎的脏腑,以盐涂抹尸身…”珍色的声音发颤,在说起当日万不得已的决定时,仍觉肝胆俱裂,五内俱焚,“情势紧迫,我无力保全他的全尸,只望能够尽快平安赶回王庭去。救出我的孩子。公主,我今日来,就是求你帮我,护送我回王庭去。”

这话不说叶初雪已经清楚,她一面在心中飞快地盘算,一面将珍色拉入自己怀中拥住,轻轻拍抚她的后背,轻声安慰:“你放心,我不会坐视不理。但我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只能劝说晋王出兵。你且好好歇息,我去与他商议。”

珍色从图黎遇刺到今日,一面要隐瞒图黎已死的消息不动声色地来到阿斡尔湖,一面还要密切防范有人继续对她围追堵截,又要担心远在王庭一双儿女,可谓日夜忧虑,焚心似火。一直坚持到了此时,听见叶初雪这几句话,心才终于略微安定了些,浑身精神一松,立即几乎摔倒。

叶初雪连忙搀扶住她问:“你可是这些日都没有怎么睡觉吃东西?”

珍色有些诧异地看向她,随即明白,这样的生死之劫,只怕公主毫不陌生,也就不再掩饰,点了点头,就着叶初雪的手坐了下来。

但一时哪里有能睡着,她躺在床榻上,只觉眼睛酸涩,却无法闭眼。每每合目,当日不堪回首的一幕便重回眼前。耳听叶初雪似乎要起身离去,竟然不由自主一把挽住,轻声哀求:“公主,陪陪我。”

她早已不是当日紫薇宫中的侍女,这几年贵为可贺敦,又被图黎悉心关爱,遣词语气都不再是一个侍女。但“公主”二字喊出来,却自然而然,全无虚饰,俨然是将叶初雪当作了自己最后的倚靠。

叶初雪叹了口气,让珍色向里面让让,自己和衣睡上去,牵起她的手笑道:“好,我陪着你,你好好睡一觉吧。”

“我睡不着。”珍色到了此时,才仿佛真切意识到图黎已经真的死了。眼睛瞪着穹庐的天窗,只觉胸口仿佛被剜去了一块,全身惊凉,一时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睡不着。”珍色到了这时,才仿佛真切意识到图黎已经真的死了。眼睛瞪着穹庐的天窗,只觉胸口仿佛被剜去了一块,全身惊凉,一时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这世间再没有比叶初雪更能体会她此时心情的,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她宛如惊弓之鸟,远非言语可以安抚的。便只能叹了口气,说:“睡不着咱们就聊天吧。你那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晗辛却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呢。”

“她走的时候孩子刚出生还没有取名呢。”提起自己的孩子,珍色觉得骨子里的寒冷略微缓解了一些,声音轻柔:“男孩儿叫逯忝,女儿叫茗雀,”她竟然微微笑了一下,满怀柔情:“女儿的是汉名。我希望她以后能回中原来。”

叶初雪见说到孩子她似乎好一点儿,便顺着话问:“他们长得像谁,你还是图黎?”

“逯忝像图黎,才两岁就喜欢拿着小剑砍砍杀杀,调皮死了,七八个侍者都伺候不了他一个人。只怕图黎一个人,图黎一瞪眼他就乖得像只羊羔子。”她说起图黎来,嘴角仍忍不住微微上翘,眼中光芒温柔,仿佛那人就在身边,“图黎倒是更疼爱茗雀,叫她小翠鸟,说柔然人的公主,一定是草原上歌声最美的姑娘。总把她扛在肩上,高高向天空抛起,说是小鸟儿就要学会飞。茗雀最喜欢飞,笑得直喘气,还要追着阿爹跟她玩。”

珍色说到这里,突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只觉身体血肉都已经不复存在一般痛苦,“没有了阿爹,谁会让茗雀飞?谁再管教逯忝?”她依偎到叶初雪的身边,脸埋在她的肩窝默默流泪,“我以后该怎么办?”

叶初雪握住她的一只手,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掌心的温度竟然已经可以去温暖旁人,她拍了拍珍色的背,轻声说:“还有你呀。你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赶回王庭去,将一双儿女护在身边,联合图黎的亲信拥立逯忝。然后你要教导他们,抚养他们,让他们成长起来,让逯忝成为下一代可汗。”

“我怕我做不到。”珍色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没有图黎,我怕…”

“没什么可怕的!”叶初雪打断她,用力捏住她的手,声音充满了令人心安的不容置疑:“一切都会过去。你必须要坚持住,才能见到你的儿女,为了他们能安全顺利地长大,你必须要坚强,为他们遮风挡雨。”

珍色却在这片刻间变得柔软:“如果我带着他们离开…”

“你能去哪里?”叶初雪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明亮,“逯忝是图黎唯一的儿子,不管谁成为柔然可汗,都必然要斩草除根。天下之大,并没有你们母子可以立足的地方。”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知道其实还有另一种方法。

草原上不乏这样的例子,包括平宗也都有过这样的经历。父亲被害,母亲为了躲避加害,只能带着儿女远走托庇于更强大的势力保护。待到儿子成年。再借助别人之力斩除当初的杀父凶手。

古时匈奴单于,丁零人的先祖沙林汗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草原上经久传唱的歌谣里,总是离不开他们的故事。

但叶初雪却不能让珍色这样做。

她没有时间了。

听着珍色终于渐渐不说话了,叶初雪扭过头来,见她还像幼时那样依偎在自己的肩头,已经沉沉睡去。只是面上泪痕犹在,紧蹙的眉间泄露出掩饰不住的悲伤。

她轻轻挣脱珍色缠着自己的手臂从床榻上下来,掀开帘子出来。

外面天色暗淡,人们已经在准备夜晚的迎客宴了。

叶初雪嘱咐,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扰可贺敦。又问了几个人,才在一处毡帐内找到正在磨刀的平宗。

平宗看了她一眼,手下动作不停,只是问:“聊完了?”

弯刀在磨刀石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嗯。”叶初雪在他身侧坐下,带着深深的思虑,看着他一下一下地磨刀,突然说:“那天,你跟我说了一句话。”

平宗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手下的活,已经明白,却要装糊涂,憋着笑问:“什么话?”

叶初雪心绪烦乱,瞪了他一眼,也不肯调笑,说:“你知道的。”到底脸还是红了红,继续道:“你说要我做你的磨刀石。”

平宗不怀好意地搂过她的腰,咬着她的耳朵笑道:“嗯?你想要磨我的刀了?”

“滚!”叶初雪推开他,示意他,“别停,继续磨。”

平宗微微一愣,随即会意,手下重新动起来,磨刀石发出刺耳的声音。

借着这样的声音掩护,叶初雪在平宗耳边轻轻将珍色带来的消息说了一遍。

平宗听得瞪大了眼,侧头问:“你想让我出兵帮她?”

“这是好机会。你出兵护送图黎和她回到王庭,拥立逯忝为可汗,珍色辅政。你与柔然联合,借他们的大军,直逼龙城!”

第四十六章 南枝方红香别离

初夏的雨有一种温润的缠绵,就像如今的平衍一样。

晗辛觉得自己就像一粒被埋进枯塘淤泥中的种子,在这样的夏雨滋润下,终于开始抽枝发芽,并在一个又一个的雨夜中绽放成一朵芙蓉。

雨水打在屋顶,从屋檐一串串地滴落,在青砖石地上汇聚成洼。檐下铁马叮叮当当地作响,仿佛她激越而失措的脉动,全无章法,一任雨水冲刷,孤绝执着地被他催动摆布。

平衍像是要将几年来被犹豫踟蹰、左右瞻顾绑缚桎梏住的柔情全部挥洒出来,温柔而和润,却有着不肯轻易罢休的韧性,极尽缠绵旖旎,令晗辛甚至不忍心推拒抽身。

“你身体刚好了一些,还是要自己顾惜的。”

“我只是畏寒,你热得像火一样。”

“你总得睡睡。”

“好,你陪我。”

晗辛无奈叹息,只得由他去。只是平日就越发地要为他琢磨些滋补的法子。一时间各种山珍海味、人参鹿茸变着法儿地烹煮炙熬,轮番送上平衍的案前。

平衍向来讲究精石脍细,只需看一眼也就知道晗辛在玩什么把戏。等人都退出去,便一把将她拉到身上来,笑着问道:“怎么都是这些东西?你就不怕我吃了流鼻血?”

晗辛却怕他受不住自己的体重,挣扎着从他身上起来,一面笑着,脸色已经飞红,只说:“怕你虚,吃不吃你自己看着办吧。”

平衍自然不屑,只是挑着自己喜欢的多吃上几口。晗辛在一旁看着,只觉他吃东西也好,喝茶也好,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是被雨水浸润着,清凉润泽,沁人心脾。

平衍不必回头也知道她的目光痴缠在自己身上,笑道:“怎么?馋了就过来吃,不必再准备碗筷了。”

“谁馋了!”晗辛被他说得窘迫起来,转身走到窗边向外张望,深深叹息了一声,“唉,这雨下得跟南方的梅雨似的。”

“一年统共也就这么三五次雨,龙城的雨水少,庄稼都长得辛苦。”他终究不肯辜负了她的心意,挑了几块不太油腻的肉吃了,又喝了一碗燕窝,倒是看见南方新制的春茶喜不自胜,捧着杯子喝了一口,一边品味甘香,一边问道:“这几日宫里有没有人来找你?”

一句话问得晗辛情绪低落下来,良久摇摇头:“他等着我主动去说呢。”平宸始终是她心头一块疙瘩,只是不被提起的时候她会假装想不起来。

“嗯。”平衍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茶,才说:“那你就去。他问了你就直说。”

晗辛回过头来瞧着他,忽而笑了笑,“是啊,反正你做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

平衍温和地看着她:“你看这样不是挺好吗?”

她叹了口气,想了想说:“我只是心疼你休息不好。”

婚后平衍也突然一下忙碌了起来,每日里各种各样的人登门拜访,一边要处理太常寺的日常琐事,一边要应付宗室们没完没了的抱怨腹诽,更有些事情不得见人,须得深夜关起门来与人商议。有时甚至要到三更天后才能歇下来。平衍便不让晗辛守在跟前,总是催促她先回去休息。

龙城这一年的初夏,雨水出奇得多,像是把自元夜之后所欠的雨水都要补上。

晗辛漱洗后照例要等平衍回来的,便翻出一幅百鸟朝凤图来拈针走线,细细绣了起来。

龙城民间的风俗,女子出嫁前要亲手绣一幅绣品,简单如巾帕,繁琐如床幛,总要有一样绣品悬于房中,以示房间女主人的贤良手巧。

晗辛嫁得仓促,这些自然都没有准备,如今万事皆随心,再没有从前的焦虑忧愁,她闲极思动,便又将当初那幅只完成了一小半的绣品拿出来,打算继续做完。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幼时的家乡。晗辛家在水乡,她爹每日载着鸬鹚驾舟打渔,阿娘在家里种桑养蚕,五岁之前的记忆里,总是弥漫着桑叶的清香和蚕房中传来沙沙沙沙的声音,听来就像是雨水打在枝叶间。那时阿娘告诉她,蚕娘吃桑叶吐丝,来年便可为她做套花衣裳。

一道闪电从窗外闪过,晗辛惊醒,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她抬起手看了看,上面的羊脂已经干透,想来睡了两个时辰都不止。

正在愣神,一声霹雳漠然炸响,仿佛就在离屋顶不远的地方。窗外雨势突然大了,雨声越发卖力地喧闹了起来。

晗辛恍恍惚惚地站起来,转了两圈才渐渐清醒。见平衍还没有回来,又去看沙漏,眼看着已经要到四更了,她放心不下,想了想,撑起一把伞拉开房门。

立即就有下人闻声出来,追着问王妃要到哪里去。晗辛问:“殿下有没有打发人来送信?”

对方摇头,说一整晚也没有消息。

晗辛越发担忧起来,让人打着灯在前面引路,去平衍的书房查看。

到了书房外,见里面灯光莹莹,却无人声。晗辛命从人在外面廊下等着,自己先敲了敲门,听了半晌不见里面有动静,方将门推开一条缝看,桌案上蜡烛已经快要燃尽,平衍却不在案旁。

她只得推开门进去查看。

平衍的书房侧面放着一张睡榻,他虽有自己的居处,婚前却常睡在这里。晗辛进来,果然看见平衍和衣靠在榻上睡着了。晗辛过去,见他面色熬得蜡黄,也不知是忙到了什么时候终究支撑不住,过来小憩,竟睡了过去。

她不忍扰他清梦,顺手拉过锦被为他盖上,在一旁坐下静静地守着。

长夜漫漫,她伴着窗外的风雨之声守在平衍身边,看着他在梦中也不肯舒展的眉头,心头盈满了柔情,只觉便是要让她在这里天长日久地守着看着伴着,从此化作一尊枯石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想起梦中的家乡。那时候的她,无论如何也猜不到自己会有朝一日在千里之外的北国,嫁给这个全天下最令人怜爱的男人,为他在初夏的雨夜里守候。人生如逆旅,所去的地方,所遇见的人,往往连自己都会大吃一惊。

晗辛看着他,突然想,她原谅他了。无论是从前对她的阴晴不定,在患难时执意要驱离她,还是当初在延庆殿没有回头的背影,她都原谅他了。

他有自己的苦衷,从来没有因为谁动摇改变过。但他还是尽全力去照拂她的想法,并且是真心为她好,这就足够了。至少他又重新接受了她,这就够了。

她满怀柔情地伸出手,去抚摩他的面颊,想要借着这碰触将自己的决定传达给他。

不知何处风透了进来,烛光突然剧烈地摇动了一下。

晗辛一惊,怕惊动了他,连忙收回手。

她想起来刚才进屋时见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便起身去续上一支。

平衍不喜欢外面时兴的红绡灯罩,嫌光线暗淡看不清书信,还是斯陂陀送了一对玻璃灯罩作为他们的新婚礼物。

晗辛小心翼翼将玻璃灯罩装上,果然屋内光亮如昼。她好奇心起,顺手拿起平衍案上一张纸来看,见字迹清晰,读起来毫不费力。

平衍案上堆满了书信案卷,晗辛有心要给他收拾一下,都觉得无从下手,想了想觉得平衍未必愿意自己动他的东西,于是只得作罢,将那张纸小心放回去。

就在这时,眼角突然瞥见了一样与众不同的东西。晗辛鬼使神差地留了意,仔细去看,却是层层书信下露出的一角黄色皮制的东西。

晗辛在柔然曾经见过这东西。

这是草原上特产的一种用羊皮做的纸。北方草原不产纸,这种羊皮纸是最常见的东西。不止柔然人,丁零人,乌桓人也都使用。

晗辛突然想,这会不会是漠北阿斡尔部写来的信件,也许上面会有晋王和叶初雪的消息,在她没有多想之前,已经将那张羊皮纸抽了出来,凑到灯下细看。

然而那却不是一封信。

羊皮纸上没有字,只是炭笔画的简单线条,乍眼看上去甚至分辨不出这些线条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晗辛以前见过这些东西。在柔然可汗的帐中,悬挂着用类似线条组成的地图。

这是一幅地图。

晗辛猛地将那张羊皮纸丢开,双手背在身后,心里有个声音让她停下来,不要再深究下去。

她远远盯着那张羊皮纸,渐渐分辨出了山脉合流大地天空的模样。

她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有些东西呼之欲出,即便她努力想要压抑,也无法抗拒。她知道现在应该转身走开,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但她无法将目光从羊皮纸上挪开,那上面的山川大地渐渐变得真切起来,仿佛真成了高山草原,铺天盖地地向她撞过来,令她无法躲闪逃避。

她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开始翻找那堆书信,并且很快又找到了三张同样的羊皮纸。

晗辛将四张羊皮纸拼在一起,纸上地形清晰地出现在了面前。

她盯着地图上的巍峨山脉,毫不费力便认出了那是漠北草原西边的穹山,以前她在图黎可汗的地图上见过。只是图黎的图没有这幅图清晰真切。这图清晰地标明了每一处山坳,每一处幽谷,每一处进山的入口。

晗辛瞪着这图,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股寒意从心底泛了上来。

夜雨孤灯,沁凉潮湿的空气像蛇一样从脚底沿着晗辛的脚踝、小腿向上盘旋。她死死盯着那幅地图,一些久已成谜的事情件件融通。仿佛脚底的地突然裂开了一个口子,她两腿发软,自觉站立不住,只能扶着桌案慢慢坐倒。

一切变得清晰起来。他比她在公主和他之间选择;他不要她贴身伺候;他将她留在皇宫中;斯陂陀带来的消息想必也跟他说过,他却并不急于去向平若求证,因为他知道那件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晗辛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苦笑,仍然不敢相信。那是她倾心相与的男人,是她为之可以舍去性命的人。他不要她,她便远远躲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关切着他的动向;他要她,只需勾勾手指,她便义无反顾地留在身边,毫不犹豫地背弃旧主,甚至为了他改头换面成为另一个人。

但他却从未对她坦白过。

她满心酸涩,抬起脸望着屋顶发呆。

不知何处钻进来一只飞蛾,被自己投在墙壁上的巨大影子吓得惊慌失措,拼命煽动翅膀,刮擦着墙壁,扫得积尘簌簌落下来。

晗辛静静落泪。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惊得晗辛浑身一震,茫然转过头去。

平衍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用手肘支起上身朝她望过来。

晗辛敛住心神,轻声说:“墙上有只飞蛾。”

他坐起身来,从榻旁拿起拐杖,支起身子朝这边过来:“看飞蛾为什么会哭?”拐杖敲打在地板上,笃笃作响。

“我…”她连忙擦拭脸颊,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是一脸的泪,“梁上的灰落在眼睛里了,不是在哭。”

“是吗?”他走到案前,只一眼就扫见了那四张羊皮张拼起来的地图。

晗辛见他目光落在那上面,这才收起了慌乱,想了想,鼓起勇气破釜沉舟:“这样的地图我以前见过。”

“在哪里见的?”他用拐杖撑在腋下,腾出一只手,用食指将她下巴上缀着的一滴泪接起来,送进口中品尝。目光似是能看透人心,落在她的面上,不错过分毫细微的变化。

晗辛知道自己只能说实话:“柔然。”她沉下起来,将之前以为惊痛而生出的惶恐压下去,再抬起眼看平衍的时候,已经找回了从前在龙城上下奔走似的自若。一双眼眸在平衍目中看来,澄澈无伪,水光潋滟。她好奇地问:“这是哪里的地图?”

他盯着她研判了片刻,唇角勾出一丝笑意:“你猜猜。”

“这哪里猜得出来嘛。”晗辛语气中带着娇嗔的不甘心,埋怨地斜睨他一眼,咬着嘴唇认真看那幅地图,半晌沮丧地叹气,“天底下的山都长得差不多,倒是看得出来有一大片平地,还有河流。可是没有去过的地方,哪里猜得出来啊。”

他笑了起来,将其中一张羊皮纸从她眼前抽开,自己凑到灯旁参详,口中却说:“你能看出山川河流已经很了不起了。这世上看得懂地图的人本来也不多。”

她似乎有点儿小得意,起身从他腋下接过拐杖,将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问:“这图上画的是什么山啊?“

他侧过头去看她。这样的姿势下,两个人紧紧挨在一起,一旦目光相对,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喘息想闻,她身上清幽的香味便钻入鼻中。平衍微微笑了笑,在这样的灯光下看,她的皮肤细腻白皙,一双唇有着天然的樱色,让他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咬了一口,听见她来不及脱口的惊讶声,这才微微后撤,温润笑着问她:“你真不知道?”

晗辛哼了一声:“不就是服个软吗,你就那么得意,非得让我说两遍?”

他总算不再追究,在她耳边说:“这就是阴山呀。”他说话时,手抚上她颈侧的脉搏,一面仔细留意她脉搏跳动的节奏,一面笑道:“日日在龙城对着阴山,这你都认不出来么?”

晗辛回头白他一眼,借机从他窥探的指尖下滑开,口中嗔道:“你少唬我!阴山是这个样子吗?阴山的主峰不应该像个浑脱帽扣在山上吗?这山最高的峰像个鸟嘴。”

平衍呵呵笑起来,在她头发上揉了揉,口中刻薄道:“笨蛋,亏你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这都不懂么?你从龙城向北看,山顶是个浑脱帽。你若是从东往西看,就像只鸟嘴了。”

“真的?”她犹自不信,从他手中抢过那张羊皮纸转来转去地摆弄,像是要对准方向看出大山真颜一般。

平衍由着她摆弄了片刻,抢过羊皮纸随手扔到案上,一把搂紧她的腰问:“为什么这个时候你在这里?”

他的手并不老实,从她的腰后一路向下,揉上丰软的臀,又在她耳边轻笑:“是不是想我了?”

晗辛将脸埋进他的颈窝,轻声说:“我在房中等得都睡了一觉,醒来不见你回来,就担心…来看看…”她的语声因为他若即若离的手而时断时续,鼻息一股一股地喷在他的喉结处,立竿见影地起了一片栗皮。

“晗辛…”他低低地唤她,“今夜别回去了,就在这里吧。”他说着,扳着她的肩,裹挟着她朝床榻走去,“眼看着天都要亮了,来来回回的麻烦。”

“这怎么行?”她微弱地挣扎,怕他跌倒仍要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步伐,“你的衣物巾栉都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