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平宸却叫住了他:“七郎留步。”

平衍一怔,只得挥手命前来抬步辇的少年退下,眼看着平若、崔璨和严望都退出了大殿,这才问:“陛下?”

平宸笑道:“七郎,上回你我单独在此可是狠狠地打了一架,打得朕都怕了,要留你下来单独说话,还得多思量思量。”

平衍但笑不语,只冷眼等着他说话。

平宸也不在乎,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来,掌心突然垂下一枚白玉兔子,在平衍的面前晃来晃去。

平衍面色遽然一变,蓦地抬眼向平宸望去。

平宸笑道:“我跟阿姊说过,她若与你婚后过得幸福,我便将这东西还给她。” 平衍身边嗡的一声,冷冷看着平宸,见这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长得十分高大,面目也如同所有丁零平氏一般,深刻英俊,只是唇角那丝微笑不管怎么看,都有一种不怀好意的意味。

见他一时只是盯着自己看,平宸笑了笑道:“我跟阿姊说的是,如果她跟着你过得不好,便可以回来找我,我们丁零人没有那么多讲究。”

平衍一把攥住平宸的手腕,咬着牙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平宸被他攥得钻心地痛,却咬着牙不肯喊叫,黄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只是一味地笑:“她什么都不曾跟你说过吗?”

这句话却已经坐实了他所有最坏的猜想,平衍只觉头晕脑涨,仿佛被人按进了水中,憋闷得无法呼吸。“你…”他咬着牙,恨不得过去打他一顿。但身体还没有动,断肢已经传来了虚妄的痛,令他心头一凛,登时没有办法动弹。

平宸犹自不肯罢休,恶毒的话如同毒蛇一样从他口中冒出来,撕咬住平衍的喉咙:“毕竟七郎如今这个样子,如何能让她做一个正常的女人?”

平衍走的时候面色苍白,两只手死死抠着步辇的扶手,几乎将上面镶嵌的螺钿都抠了下来。他一言不发,目光笔直看着前方,肩背也一如既往地平直,只有从扶手两侧垂下的袖幅微微波动,也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因为隐忍怒气。

平宸立在自己的座前,看着他离开这座大殿。直到人都看不见了,一转身,见高贤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后,正沉默地看着他。

高贤在平宸身边伺候了七八年,对平宸来说,半辈子都在他的陪伴之下,两人之间彼此了解,除了平若无人可以超越。平宸只用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不赞同?”平宸问了一句,若无其事地转身向屏风后面他寝居之处走去。

高贤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叹了口气:“陛下今日忙碌一整日,还没有用膳吧?”

平宸对这个答案却不满意,走进屏风后面,一面伸开双臂让两个随侍的宫女为他宽衣,一边淡淡地说:“你觉得朕伤了七郎?”

高贤讪笑:“老奴一介废人,懂得什么。只是长公主与秦王也算是多年夙缘,陛下好心成全,本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又何必给他们添烦忧。”

“若是阿姊还在秦王府,那就说明他们夫妻新婚燕尔鹣鲽情深,朕自然不会说半个字。可阿姊离开秦王府已经半个月了,貂珰想必是知道的。你倒跟朕说说,什么样的皆大欢喜是这个样子的?”

“这…”高贤叹了口气,“即便如此,那也是人家夫妻间的事儿。陛下即便要过问。也总得顾及一下秦王的脸面。”

平宸冷冷道:“朕就是顾及了他的脸面,才这样说的。”他见高贤一脸迷茫,便耐着性子解释:“朕让阿姊嫁他,不是为了他七郎,而是为了阿姊对他的一片痴心。如今既然他们两人新婚就好就已经分开,只能说明两人之间已经起了龃龉。当初他昏迷不醒,阿姊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如今却连共处一室都忍不了,貂珰你觉得是为什么?”

高贤的额角冷汗滚滚而下:“老奴确实猜不出来。”

平宸哼了一声:“他留不住阿姊,我便将阿姊收回来。这段姻缘本就不是给他的奖品。”他眼中闪亮,颇为自己的算计自得:“我今日如此羞辱七郎,他又知道了阿姊与我的事情,定然要去质问一番。阿姊那人,我已经看透,表面温婉,骨子里却着实自矜,七郎去了定然会冒犯她。让她知道七郎本非良配,索性就此割舍了算了。”

高贤听得目瞪口呆,实在想不明白这少年心里到底是有多少窍,几开几合,竟然能想出这样曲折又匪夷所思的主意来,一时之间却做不得声。

平宸有些得意得说:“不信你就等着吧,待到明日此时,我定将阿姊接入宫来。”他叹了口气,缓缓道:“龙城从此成了伤心地,就让她随我去雒都也好。”

平宸有心掀起一番狂风骤雨,晗辛却全然无法察觉。

此时已经入夜,宵禁中的龙城变得格外安静。门突然在这个时候被敲响,风雨般急促,惊得晗辛心头微微一跳,直起身来,与苏媪面面相觑。苏媪前去开门,只听外面有人道:“秦王妃在吗?秦王殿下的手令,命王妃速速回府。”

晗辛一听便知道是秦王府来的人,便过去问道:“怎么了?是秦王出事了吗?”

那人与晗辛时常见面,见到晗辛立时松了口气,施礼道:“王妃在就好办。殿下现在就在坊门外等着王妃,他请王妃这就立即与他回府。”

晗辛听说平衍到了,便知道他没事,心头略松,板下脸道:“有什么话让他自己来说。”说完便示意苏媪关门。

苏媪把门关上,却担忧地看着晗辛,良久,斟酌地说:“夫妻总有闹别扭的时候,他既然亲自来接,便不好再闹意气。”

晗辛举头看着天上繁星。岁近盛夏,已经到了星河璀璨的时节,一道光带划过夜空,将龙城的天映得一片灿烂。一颗明亮的星在天顶附近闪烁,晗辛认得,那便是参宿。

“不是意气。”晗辛回到庆喜坊后对平衍的事只字未提。当日的激怒与寒凉这些天渐渐消散,剩下的却是对自己激烈反应的后怕。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对苏媪道:“秦王想必不会就这样罢休。人都到这里了,怎么可能空手回去?苏媪,你与苏翁说一声,先回避一下吧。一会儿我们所说的话,还是不听为好。”

苏媪对他言听计从,答应了一声,便进了屋。一时间偌大庭院只剩下晗辛一人独立,一任星光洒落,静静地等待着。

平衍果然没让她等太久,只是却也不甚守礼,直接命人将院门推开,让步辇抬进来。

他坐在步辇上,与晗辛对视,一时间都忘记了要说的话。

新婚不到一月,却有半月的仳离,如今再见,恍惚有种再世的感觉。平衍挥了挥手,让从人尽数退出去,这才缓缓开口:“你许多日不曾回家了。”

晗辛嗯了一声,想要挪动一下位置,却不料手脚皆虚弱无力,连动一下都觉力不从心,只得在心中叹了口气,道:“我不打算回去了。”

他却没有问为什么,而是直接问道:“也不打算跟我说一声吗?”

这态度分明表明了他已经知道全部缘由。如此坦率倒是令晗辛一直纠结的心事松了松,居然能够笑出来:“不说你不是也知道我在哪儿吗?”

平衍终于问:“你究竟还是不愿意选择我?”

晗辛眉间隐现怒意,却始终含而不发,只是问:“你过了这么多天才找来,总不会是问些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吧?”

平宸沉默了一下,摊开手掌,让她看见掌心的白玉兔子:“这是…今日陛下给我的,让我给你送来。”

晗辛心头猛地一跳,蹙起眉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陡然尖锐了起来:“他跟你说什么了?”

平衍的目光一直紧紧缠绕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全部反映看在眼中,心头重重沉了下去,问道:“他对你做什么了?”

晗辛最怕的就是这个问题,张开了口,半晌却说不出话来,良久苦涩地笑了一下,转身颓然坐在台阶上。

平衍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长叹了一口气,缓声道:“当初我让斯陂陀将这个带给你的时候,还拖他给你带了句话,你还记得吗?”

晗辛自然记得:“你说,你无论如何都会等着我。”这“无论如何”四个字里,已经蕴藏了无数的欲语还休。

平衍问:“那么你呢?真打算为了那个女人便与我恩断义绝?”

晗辛苦笑了一下:“你以后还会想办法至她于死地吗?”

“我…”平衍犹豫了片刻,绕过了这个问题,说道:“现在只怕不是我想杀她的问题了,她做的事情,怕是连晋王都饶不了她。”他说着,细细观察晗辛的面色,不放过她神情的分毫改变:“陛下决定南下迁都,此事若成,便将分裂国朝,酿下百年来空前绝后的巨灾。我猜此事一定与她有关,甚至…”他顿了顿,换了话头:“晋王是容不下她的,你若执意与她一路,只怕连你也脱不了干系。”

晗辛听见迁都之议微微惊讶了一下,问道:“成名已定了吗?”

这一句追问却令平衍猝不及防,他只觉胸口猛地一堵,几乎上不来气。换做任何人,听见“迁都”两个字,只怕都要先惊讶一番,唯独她却这样追问。他早就有疑虑,平宸突然决定迁都,只怕晗辛难脱干系。但他实在不愿相信这样的可能,宁肯相信晗辛并不知情,她与平宸只是迫不得已,甚至她赌气离开,也只是一些别的什么不开心。

然而这一句反问将他全部虚妄微弱的希望打得粉碎,平衍只觉脚下的地面裂开了一个大口,黑暗从地底冲上来,直接扑向他的面孔。

“你…”他说了一个字,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连忙稳了稳神,才问:“你并不惊讶?早就知道了?”

晗辛一怔,这才察觉到自己失态。

平衍已经一连串地追问了出来:“这件事情是不是与你有关?你劝陛下迁都的?是那个女人让你这样做的?你知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你…”他突然发现自己最后一个问题问得可笑,苦涩地扯动嘴唇,半晌才能说出话来:“是了,你们早就猜到了后果,那才是你们想要的。”

一切在他胸中自动拼出了模样,他不等晗辛回答,自顾自说道:“所以你委身于陛下,只有如此,他才会对你言听计从。”

晗辛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去解释他理解中的偏差。她不能说出平若的身世,便无法解释如何令平宸决定迁都。话到了嘴边,却只能再咽下去。

平衍却不知道她心头的百转千回,只觉眼前一片灰暗,良久终于问了一句他之后懊悔终身的话:“你…你真觉得我不如他?”

晗辛只觉耳边嗡的一声,一下子站了起来,尖声问道:“你说什么?你这样看我?”

这样的反问却更激起了平衍的怒气,他冷笑一声:“自我断腿后你衣不解带地照料我那么久,这次回来,你也不肯离开我身边须臾,却为什么成婚短短几日便不肯再回来?你是觉得我的断腿丑陋,还是觉得我已经无法令你满足?”

晗辛觉得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发痛。他的猜测如此不堪而污秽,令她自觉宁可此刻当场撞死,也无法再听他说出哪怕一个字。

“你混帐!”她无法抑制地发怒,“你若如此想我,便是我花在你身上这四年的心思,全都当作扔进了沟渠。你现在就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你说不是,那么到底为什么你要离开?为什么你要怂恿他迁都?”

“我离开是因为你要杀了我最景仰之人!我促成迁都之议…”她盯着他,满腔怒火化作最伤人的话语,“是要让你也受这样的伤害。”

平衍一怔,抬头愕然看着她,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为了那个女人竟然恨我至此?竟然要以我的国家作殉?”

晗辛冷笑:“你当日让人去那山谷截杀他们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

平衍怒视着她:“你竟然以为可以将这山河社稷玩弄于你们二人的股掌之间?”

“你难道不是以为可以将旁人的信任如此玩弄吗?”

如同是听见了最荒唐的笑话,又像是看见了龙城上方的阴山崩塌碎裂,平衍心跳加速,几乎令他无法呼吸。但他努力呼吸着,双手深深抠进步辇的扶手,就连指甲被掀翻,鲜血顺着指尖滴上脚背都毫无察觉,他心口的疼痛已经超过了肉体上的任何痛苦。

他死死地盯着晗辛,一字一句地说:“我今日本想接你回府。但你背叛我,背叛北朝,做下这样为天地所不容的恶事,确实已经不配再做我的王妃了。”

晗辛早就有所准备,但听见这话时,心头却猛然涌起了铺天盖地的委屈,一时间酸痛充溢着口鼻,令她张口想要说话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哇的一声呕吐了出来。

平衍嫌弃地掩住口鼻,继续冷冷地说:“你是本朝的叛徒,是龙城的威胁,我看在你我夫妻一场的面上,给你三个时辰时间,到天亮时立即离开龙城。再让我在龙城见到你,等待你的就是大理寺的刑具。”

晗辛呕吐得暂缓,抬起头来看着他,见他坐于星光之下,整个人仿佛冰雪堆砌出来的一般,面上、身上都是一片彻骨的寒意,如此遥远不可即,又如此高不可攀。

他的话令晗辛傲气勃发,她用袖子将口边秽物拭去,冷笑道:“不用你给我三个时辰,我现在就走!”

她说着要转身进屋,却听平衍在身后开口:“你那一对老仆人不许走,留在龙城。只要我再得知你的消息,就杀了他们。”

晗辛猛地回头,惊怒地瞪着他:“你敢!”

平衍已经被狂怒所左右,只是一味冷笑,高声唤道:“来人!”

登时便有几个随从推门进来。

平衍目光如剑笔直地插向晗辛,口中吩咐道:“这个女人,你们押送她出城,不到城门不许回来。屋里有两个人,全部锁拿带回府看管。这间宅子…”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冷一笑:“浇上油,烧了!”

从人怔了怔,似乎不敢置信,只是问:“烧了…只怕会惊扰街坊…” 平衍高声道:“但有人问,就说这是个奸细窝,这里住着的是南朝派来不怀好意的阿修罗!”

当夜晗辛被秦王府的亲兵押解送到城门,亲兵凭借秦王府的信令命守城兵卒深夜开门将晗辛送了出去。就在城门当着晗辛的面合上之时,不远处庆喜坊腾起了冲天的火焰。火光映亮了半边天空,落在晗辛的眼里,却突然融化成水,悄然跌落。

第五十二章 沧海飞尘因缘了

叶初雪打开狼圈的门,小白一下子从里面冲出来,蹿到叶初雪身上,撞得她连着后退了三四步,险些被它扑倒。“小白,小白,你稳重点儿…”她轻轻笑着,宠溺地抱住小白的头,将它深深拢在怀中。

小白的伤势已经痊愈,每日白天睡觉,到了夜里便嗥叫不休,引来四野之中游荡的野狼攀上营地周围的土坡巨石,与它呼应着狼嗥,此起彼伏,整夜不停。这一来附近诸部无不深受其害,不只圈中牛羊马匹惊得随之一起嘶鸣,就连附近的人也不敢在夜里轻易出门,生怕会遭到野狼的攻击。

族中长老商议了之后,还是请平安来向叶初雪说明:白狼渴望着脱离桎梏,回到它的野地里去,再留在营地似乎不大好。

提要求的人心中忐忑,毕竟白狼救了叶初雪的性命,若按照草原人的习俗,哪怕一辈子供养着它都不为过。但是被这狼引来的野狼越来越多,再这么下去人畜都有危险,所以纵是知道此举不近情理,也只得硬着头皮请平安说项。

听了平安的话,叶初雪沉默了片刻,说:“让小白走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其实她不说,平安也知道她口中的条件是什么,脱口就拒绝:“我不走!”

自从平宗走后,原定立即出发前往柔然王庭的平安却迟迟不肯启程,叶初雪催过她两次,都被她冷冷地顶了回来:“我不放心把阿斡尔诸部留在你的手里。”

叶初雪心焦如焚,却无可奈何。她追着平安想要解开这个结,却总是被平安冷淡避开。转眼五六日过去,算算日子,再有十来天珍色他们就要抵达王庭了。

平安看见她这焦急的模样,冷笑道:“我阿兄几乎是将他所有的一切对你拱手相赠,你尚且不满足,又去盯着柔然了吗?”

叶初雪耐心地解释:“只有尽快稳定王庭,晋王才能将河西四镇的兵力回调阻止平宸迁都,一切成败皆在于你。”

“难道不是皆在于你吗?”平安犹自冷笑,“当初策划平宸迁都的是你,如今口口声声说要阻止他迁都的也是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管成功与否,倒都成了你的功劳了?反正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叶初雪无奈,问道:“那要如何你才能相信呢?”她沉默了片刻,又说:“其实大势如何,你心知肚明。该如何去做,你自己心里也有底。该说的话我都说尽了。你可以不信任我,但总要为你兄长考虑,他只身前往河西,难道你就不担心他吗?”

“自然担心。但只要他不与你在一起,就不会有事。”平安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但心中重重疑虑,令她无法释怀,也无法抛下阿斡尔湖诸部离开,“漠北丁零已经派出去了三千人,你掏空了阿斡尔湖,又把所有人都支出去,如果我走了,你想要搞点什么鬼,连个可以阻止你的人都没有。”

叶初雪差点儿要笑出来:“我能搞什么动作?这里还有将近三千户,我一个人,又能做什么?”

平安继续冷笑:“你一直劝说阿兄扶持阿延成为漠北丁零的首领,好让他能够掌握阿斡尔湖诸部,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叶初雪一怔,一时回答不上来。这的确一直都是她的谋算,包括此次力劝漠北丁零参与到柔然的事情中去,最终目的也都是想把这一支拉下水,造成漠北丁零唯平宗之命是从的天下共识。届时不管平安想要如何撇清,都不会起作用了。

平安见她答不出来,冷冷哼了一声,目光愈加冷淡。

叶初雪叹了口气,知道平安对自己成见已深,只怕不是一个小白能解决的。她也知道小白再留在大营已经不合适,也就不再提什么条件,亲自将小白放了出来。

平安在一旁冷眼瞧着小白与叶初雪亲昵地玩耍,心头一时间思绪纷杂。她知道叶初雪的见识都是对的,也知道王庭迟早要去,但她又实在不放心将叶初雪留在这里。平安本来考虑过将叶初雪带在身边,但她却怀孕了。之前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叶初雪的身子又一向单薄,长途跋涉,万一出点意外,平安觉得此生就不必再去面对兄长了。

小白围着叶初雪撒够了欢,舔了舔她的手,朝着营地外的方向走了几步,回过头又看了眼叶初雪,长嗥一声,扭头又走;走几步再回头,如此几次,恋恋不舍。叶初雪冲它摆手:“去吧,去吧,你看你的狼群在等你呢。小白,你若成了狼王之王,记得不要随意伤人,记得要照顾好自己。”

小白索性整个转过身面朝着叶初雪,两只血红的眼睛盯着她,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良久才终于转头走出了营地。

叶初雪本来尚好,却被它这番一步三顾的情意弄得有些伤感了。所有人都走了,平安与她反目成仇,她在这里的朋友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小白了,如今却连她都离开了。叶初雪从没觉得这样孤独过。

她有点心惊,不知是因为怀孕令她变得多愁善感,还是因为平宗化解了她的坚硬,以至于当她醒觉的时候却发现那层保护自己的心不难过的硬壳不见了。

她转身朝平安走去,一路思量,走到近前两人面对面,叶初雪看着平安的眼睛,说:“你必须要去王庭,如果你不放心我在这里,那我跟你一起去,扮作你的侍女,待在你看得见的地方,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但你不能不去。”

平安没料到她竟然会主动提出来,连连摇头:“不行,你有身孕,我不能冒险。”

叶初雪长叹了一声:“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她压抑住自己心头的烦闷和暴躁,收住话头背转身去,看着小白消失的方向。

云山就在远处天边,淡淡的一抹,如同黛眉一般,修婉起伏。

草原景物开阔,天高云低,地势舒缓起伏,湖水荡漾,波光粼粼,远处的湖岸生着一丛丛的芦苇,到了这个季节,正是最浓绿茂盛的时候,有一人多高。

阳光下,芦苇丛中平白闪过几道白光。

叶初雪皱起眉,凝神细看,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太多次的出生入死,令她也生出了那种对危险的本能警觉。“安安…”话一出口想起来平安已经不让她这样称呼了,连忙改口,“苏毗!”她指着前面芦苇丛:“你看那边…”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你就是那个害得步六狐部灭族的女人?”

叶初雪一怔,转过身来,只见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三四个男人,其中两人一左一右挟制住平安,样式奇特的细刀抵在她的咽喉上,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叶初雪。

那几个人身上服饰奇特,与叶初雪之前所见草原诸部皆不类同,令她一时间无从判断这帮人的来历。但那明晃晃架在平安项间的刀令她立即明了了芦苇丛中晃眼的白光是什么,从而也就立即判断出他们的人数不少,而且有人在远处埋伏望风,有人悄无声息地绕过外面守卫潜入营地。可见这群人早有预谋,行动迅速,只怕是一群难缠的对手。

这些人一上来就问步六狐部的事情,他猜测也许有昆莱有关。如果真是什么人来给步六狐部报仇,今日只怕这大营中所有的人就都危险了。叶初雪只是在一眼之间就做出了判断,迅速令自己冷静下来,平淡地回答:“就是我,你们是什么人?快放开她!”

其中一个偏头饶有趣味地打量了一下她,回头冲另外两人笑道:“果然不一样。难怪首领叮嘱千万要活捉了她。”

登时就有两人过来如同对付平安一样,一左一右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挟制住,一柄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领头的那个看着她笑道,“走吧,我带你去见首领。”

叶初雪却不肯动:“看来你们是来找我的,把那个女人放开,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领头的大笑:“你这女人,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说个不休,真是啰唆,快走!”

一边说着,一边带领手下将叶初雪和平安一起带回了营地中央的空地上。

只见空地上密密麻麻跪满了人,全都是营地中剩下的老少妇孺,将近三百人,包括阿延在内,所有人都被五花大绑,强行按在地上。

平安一见这情形就发了狂,尖叫一声推开身后的人就要冲过去,但那些人早有准备,两人上前一人拽住她一只手臂用力一拖,就将她两臂全都卸得脱臼。平安痛呼一声,连跪都跪不住,倒在地上悲号呼喊。

见苏毗都被制伏,被捆的老幼无不放声悲泣,阿延更是奋力要跳起来与这些恶徒拼命,立即遭到一个壮汉重重一脚,将他踹倒。

叶初雪趁着这个机会已经看清,敌方在场有八九十人,一色身形魁梧的异族大汉,手执相同的细刀,在满地妇孺中来回逡巡。其中不少人身上都有血迹,细刀上甚至还在滴血。叶初雪四周略微扫视了一番,发现大营守卫一个也不见,立即知道只怕都已经死于非命了。

她的心一路沉下去,不管这群人是什么来意,今日此来却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边阿延从地上跳起来,一边喊着阿娘,一边拼命跟大汉搏斗,两下就被打得鼻子淌下血来。叶初雪看了一眼痛得倒地不起的平安,突然高声喝道:“阿延!不得胡来!”

阿延一怔,朝叶初雪看来,见她面色从未有过的严厉,不禁呆了呆,肩头被恶汉一砸,再也站立不住,摔倒在地上。

叶初雪怒视带她们过来的领头人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这些都是老幼妇孺,你们怎么能这样对他们?”

那领头的冷冷一笑:“你们又是如何对待步六狐部妇孺老幼的?”

一句话问得叶初雪如坠冰窟,立即明白他们就是为了要给步六狐部报仇而来。如果以草原诸部以血还血的习俗,只怕今日在场的这些人不会有人生还。她强令自己冷静,细细思量了片刻,问道:“你不是要带我见你们首领吗?你们首领人呢?”

领头之人凑过来盯住她,目中全是惊讶:“你不害怕吗?”

叶初雪冷冷地回答:“害怕你们就会走吗?”

忽然远处响起哭喊之声。叶初雪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意识到那是二里之外的一个营地。她忽然觉得全身力气都从脚底流走,几乎站立不住,忍不住大声问道:“那边也是你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