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衍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走到胡床边坐下,由下向上地打量着她:“回答我的问题,说不定我会忘记阿寂是柔然人。”

他目光中挑衅的意味明确,晗辛忍耐着不出言讥讽。

“你是为谁做事?南朝还是柔然?”

“…”

“你到龙城来有什么目的?”

“…”

“你…”她的沉默一而再地刺激着平衍,他终于按捺不住,喝道:“我在问你话!”

他声音洪亮,炸响在斗室之中,晗辛被震得不由自主闭上眼睛,良久才说:“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杀了我吧。”

“你这么希望我杀你?”他逼近她,强迫她抬起头来,好让她不得不看着自己的眼睛,“是畏罪,还是畏情?”

“不想再见到你不行吗?”晗辛的声音因为他的钳制而沙哑艰难,词句却依然能够洞穿他的自尊,“也让你能报复我出口气。”

这样的刻薄反倒令平衍冷静了下来:“为什么?”

她毫不躲闪地看着他,似乎他们两人中最先欺骗的那个不是她:“即便知道了原因,你就能将我放出去?”

“我能。”

这声简洁而不容置疑的回答第一次令晗辛惊讶了。

平衍突然走到她的近前,压低声音:“只要你把知道的说出来,我就能放你出去。不,不只是放你出去,你仍能做我身边的人,也许不是我的王妃,但至少我府中的姬妾我还是能做主的。”

“你府中的姬妾?”晗辛惊讶得来不及克制情绪,像是听见了世间最可笑的话,“你要我做你的姬妾?”

“你的身份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晋王也不知道。我可以将此事掩过,我为你担待,只要你将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晋王面前一切有我担着。”这是他能做出最宽宏大量的承诺,平衍深知晗辛的脾性,也不指望她能够对这样的安排感恩戴德,“我知道这是委屈你,但你若仍想在我身边,就只能受这样的委屈。”

她笑了起来,笑容一时间映亮牢房,令平衍瞬间失神。

她是这样美。她的眉目柔婉,鼻头小巧,唇角总是微微上翘;她身形娇小,看着他的时候总是要抬起头来;她的骨肉匀致纤细,肌肤凝滑白皙;她的头发柔顺乌黑,手足纤美。她的一切都这样美好。她温婉又热烈,羞涩又爽朗,就像她的名字的含义:天色将明时的玲珑与暧昧。

她就像是上天为他选定的良配,用最巧合的方式送到了他的身边。

其实他早就该知道,世间并无这样的巧合,也没有什么完美。她的完美是个谎言,那么巧合一定也是。

“晗辛,晗辛…”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

“哪些是真的?”他知道这样的问题一定会惹来她的嘲笑,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我最初的相遇,你为我吮脓疮,你和我的一切旖旎风光,难道都是假的吗?”

他若是一直暴怒逼迫,晗辛会毫不迟疑地抵抗到底。然而这样的追问,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她的心头深深划了一道口子,令她无法自已地躲闪逃避,离他越远,仿佛那伤痛就能减轻些许。

“为什么不回答我?”他将她的畏缩看在眼中,心中燃起一线希望,“如果那些都是假的,就说出来!”

“我…”她艰难地开口,只觉得心如刀绞,“我从来没有说过假话。每个人都有秘密,我的秘密并没有伤害你,我对你坦承了一切,你却这样对我。你现在问这些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意思?即便那是真的,你就能捐弃前嫌,消除心中芥蒂与我和好如初吗?”她看着他,觉得无限悲凉:“你说的那些曾经美好的时间,再也找不回来了。”

仿佛一记重拳击中了他的胸口,平衍只觉气息一滞,耳边嗡的一声响,怔了半晌才问道:“你说什么?”他似乎不肯相信自己听见的话:“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说为我担待,你说要让我跟着你,做你的姬妾,七郎,阿沃,我在青鹿台的月下等你来,等来的却是你的追兵,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就已经再没有了相守的可能。”

他仍旧不肯相信,仿佛听见了最可笑的笑话:“你不跟我相守,你还能去哪里?”

晗辛一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笑,笑中却有着一丝刺目的悲悯,令平衍又恼怒起来:“你想告诉我你可以回柔然去,还是要回南朝去?你在给我的信中说你本是凤都宫中草,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谁派你来的?”

“问清楚了,你就能安然释怀吗?”

“我…”他益发狼狈恼怒,喝道,“我在问你!”

“好…”晗辛点了点头,拉动手上的铁链子,“你放开我,我就告诉你。”见他皱着眉瞪着自己不肯动,晗辛也怒形于色,“七郎。就算我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也无法从你面前逃走。你可以不信任我,我却不能在这样的羞辱下回答你任何问题。”

平衍咬着牙狠笑:“你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提什么羞辱?我对你已经足够宽宏,你若落在别人手里,只会被羞辱得希望从来没有被生下来过。”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平衍,是那个在军中淬炼出了血性的少年将军;是那个靠着刀头的血,马下的尸体累计军功、获封王侯的丁零儿郎。他的明朗灿若阳光,那么此刻的暴怒便也像炽阳,他可以暖人心,也能焚毁万物。

晗辛有种异样的侥幸,若非她此刻心中已经凉透,只怕早就被他的怒气烧得只剩下灰了。

“是吗?你就希望我被如此羞辱对待?”她冷静地看着他,“七郎,你连把我放开好好说话都做不到,我们还有什么多余的话值得说吗?”

“你!”平衍被她逼问得面上一阵发烫。他的自尊令他无法轻易放开她,但跟随崔晏所学的经籍,此刻就像种在他心窍深处的种子,开始冒出芽来,让他明白自己毕竟与禽兽是不一样的。更何况眼前这女人身上,寄托着他有生以来最浓重的深情。

“从来没有人…”他愤恨地咬牙痛斥,“像你这样不识好歹。”

这赌气的话倒惹得她微微一哂,扯动手腕上的铁链:“果然不识好歹。”

“你!”平衍气呼呼地盯着她,像是靠这样的逼视,就能让她屈服一般。然而他心中是明白的,是自己将局面逼进了这样的进退两难中,他们都希冀着对方的退让,却又都忘记了给对方留出余地来。

但他毕竟是个男人。

平衍沉着脸将晗辛手上的铁链从刑架上摘下来。

她被吊得久了,乍然放下来手臂酸麻,双膝也再无力支撑,身体晃了晃险些跌倒。幸好有平衍在身边,连忙挽住她:“小心!”

晗辛冷淡地从他手中抽出手臂:“我不用你扶。”

平衍叹了口气。只是这样简单的身体接触,也足以让他心头坚冰瞬间融化,也顾不得她的疏冷,好脾气地劝道:“坐下歇歇,你一时半会儿也缓不过来。”

“那是要多谢你。”她毫不领情地出言讥讽,却到底没有跟自己过不去,扶着胡床缓缓坐下。

平衍在她身边蹲下来,捉起她的手,不容她再次挣脱,只是低头说:“我帮你活血。”

晗辛挣了一下没有成功,看着他捧着自己的手到唇边呵气,心头猛地一抽,想要缩手,却不知是因为他的钳制还是手足麻痹不听使唤,竟然始终没能成功。

平衍为她揉按手足,低声道:“会麻痛,你忍忍。”

她冷笑:“麻痛也都是你干的好事!”

本来是要与他撇清关系,然而话一出口不知怎么却变成了亲昵的抱怨。晗辛登时懊恼得不肯再任由他为自己按揉,不料平衍却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冲她一笑。

她只觉耳边轰然一响,整个人都随着那笑容飞跌了出去。

那是她这一生记忆中最美好的笑容,明灿温暖,令她千里独行穿越大漠之后疲惫的心如同进入甘泉;令她在微凉的夜里沉入那个温暖的怀抱,那笑容是她心中一弯明月。当她身陷青鹿台下的包围之中时,这明月本已经被马蹄踏碎,她虽万般不舍,却清楚地知道从此不可能再弥合裂痕了。

然而他却在这样的时刻,这样对她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没有辜负她,也不曾视她如仇敌,直到片刻前才将她从刑架上解下来一般。

晗辛凝视着平衍,看着他为自己揉搓手足,心头的愤怒却越来越浓烈旺盛,用力挣脱他的手,迎向他惊讶探询的目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只是说:“你不是有话要问吗?你想知道什么?”

平衍愣了愣。他掌心还因为之前的肌肤相贴残存着她的温度,一切却已经不可救药地冷了下去。

“我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见平衍沉默着不开口,晗辛索性自己主动开口。

“那为什么要隐瞒你的身份?”

这话却让晗辛笑了起来:“如果换做是你,去了凤都或者柔然王庭,你会见人就说你是北朝人,是摄政王的亲信吗?”

平衍目中光芒一闪,捉住了她话中的纰漏:“你什么意思?你是什么人的亲信以至于身份太过敏感不能向人说起?”

“我…”冷汗从晗辛的额头渗了出来,竟然一时无言以对。

平衍于是明白了:“那人是谁?”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晗辛索性闭口不言,任由他去猜想。

“南朝皇帝前两年死了,如今掌权的是太后和长公主,你是太后派来的,还是长公主派来的?你既然去了柔然,为什么要来龙城?柔然这几年掣肘本朝,以至于在长江落霞关一带无所作为,是不是和你有关?晗辛,你答应了我要坦白一切的。”

“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千言万语在舌尖打了几个转,说出来的终究仍然是这句话。但平衍的追问到这个地步,真相也已经在唇边打转,晗辛自觉意志即将耗尽,再这样僵持下去也不会再有任何转机。

她在那个人身边多年,见过无数次比这要激烈得多的针锋相对,以往总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到了如今才知道,即使在这样看似平和的对话中,也几乎要将人的心肺全都压得稀烂。那人又是如何去与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周旋的?难道她就不觉得痛,不觉得累吗?如果累了,痛了,会发生什么事?

晗辛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抬起头去看平衍,突然觉得就算这个与反目成仇只有一线之隔的情郎,也会令人由衷生出一丝温暖来。

“七郎…”她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抬手牵住他的袖口,语气诚恳,“求你别再问了。我不曾负过你。什么样的出生,什么样的来历,并非我能选择。我只能告诉你,我本是个出身卑贱、伺候人的奴仆,却比旁人要幸运百倍,不只是有人肯让我挣脱牢笼随心所愿地浪迹天涯,更是因为我还遇见了你。七郎,你不要再逼问我了。她对我有恩,我不能负她。”

这突来的柔软让平衍猝不及防地被击中了。他低头看着她的手,自己的衣袖被她紧紧攥着,上好的蜀锦被揪得起了皱。

她的神情中有一种东西,澄然无伪,灿若明月,令他一瞬间仿如被雷击中了头,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抚上她的面颊,说出的话语声像是梦呓一般:“那么把你能说的全都告诉我。”

她被他的目光牵引住,竟半分无从逃脱:“你想要知道什么?”

“一切,你能说的一切,你的一生每一个能说出的细节,我都想知道,你都要告诉我!”

晗辛几乎迷醉在这霸道以至于显得急迫的要求中。她已经熟悉了他的气息和话语,清晰感受得到他掌心渐渐灼人的热度。

他们目光痴缠,一种不可言说的黏腻感从这凝视中滋生。他握住她面颊的手微微用力掐住,命令道:“快说!”

她轻声惊喘,却仍然不肯就范:“你先问。”

平宗恼怒起来,知道她这张嘴绝不肯如他所愿地主动交代一切,便决定要狠狠地惩罚她。他突兀地咬住她的唇,力气之大几乎令她呼痛。然而这如野兽一般的攻击一击成功,便立即撤退,改用更温和的方法含住她的下唇品尝。

晗辛的手用力抵在他的胸膛上,像是要抵抗他的突然袭击,却被敲打在她掌心的心跳酥了半边身子,只来得及向后撤出半尺,便被他一把拽回到怀里,恶狠狠地质问:“是不是那个人?”

她含混地呻吟着,想要挣脱他的纠缠,却又在他的掌握中丧失了全部的力气,只能勉强摆头挣来他的唇,喘息着与他额头相抵,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反问:“哪个人?”

“你不肯说出名字的那个人,就是给你起名字的人?”

这一番纠缠就像是一场脱胎换骨的煎熬,让晗辛于这甜蜜又纠结的厮缠中品味出了那人的体会。不只是痛和泪,还有那痛和累积累到了一定程度转化出来的快意。

“是。”她咬住他的嘴唇,用自己的牙齿磨吮着他的血肉,“她给的不只是这个名字,还有我。”

他笑了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荒诞不经的话:“你是父母所生…”

“不…不是…”

“不是?”他低声地笑,手不老实地去拉扯她的衣带,“难道你是天地育化的妖精不成?”

“我是…我是…”他低声地说,“我是晗辛。没有那个人,就没有晗辛,你便无从与我相识相见相亲相恋。七郎,没了你我会心碎而死;可是没有她,这世间就根本没有晗辛。”

他被她眼中狂热的光芒震撼,怔了好一会儿,问道:“这世间真有人对另一个人如此重要?”

“有的。”她将自己交到他的手臂上,任由他剥去自己的衣衫,让他的肌肤与自己的相贴,手指插入他的发髻之中,将他紧紧拥在自己的怀里,“有的,你与晋王不也是如此吗?”

二 子玉夜相邀

一切争执僵持和猜忌在无所顾忌的纠缠中被焚烧得只剩下灰烬。

当火焰迸发出最耀眼的光芒,当满天星光聚于眼前飞速旋转,当他们无所依凭地只能彼此相依从高空坠落,当一切星光暗淡之后,喘息仍然剧烈,心跳还未恢复平静,彼此的皮肤都沾染上对方的汗水。

火光跳跃着将他们相拥在一起的身影投在了石壁上。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从极近的距离俯视她,汗水顺着鼻尖跌落在她的唇边。晗辛叹息着捧住他的脸,低声问:“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一声长叹从他的胸腔中抒发出来。平衍与她额头相抵,吐息相侵,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接近过,却也没有相隔这样遥远过。他的回答只能是不停地低声念着她的名字:“晗辛,晗辛,晗辛…”

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他每一声呼唤都带着不同的含义,即使感叹又是追问,然而最终千回百转的心思也全都融进了这一声声呼唤中,落在她耳中只觉心痛如绞,像是在用刀子一刀刀地凌迟着她的心。

她几乎就要放弃,几乎就要向他坦诚一切,平衍却在这个时候微微抬起了头,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晗辛这才突然意识到他们此刻身处牢房之中,他的外袍铺在身下,两人就躺在冰冷的石地上相拥在一起。她惊得“啊”了一声,连忙推开他想要起身,却被平衍紧紧环住。

“别动。”他低声警告,“有人来了。”

“有人…”晗辛益发窘得脸上几乎要滴出血来,更加拼命地挣扎,却只能徒劳无功地在他怀中辗转。她的身体虽然纤瘦,却结实有力,毫不费力地压制着她。晗辛急了,只能低声求饶:“有人来了,你还不放开我?!”

“嘘!别出声。”平衍喷在她面上的气息滚烫灼热,“他们进不来。”

她越发羞窘:“可他们都听见了。”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所以现在千万别说话。”他在她肩头轻轻吻了一下,起身穿好衣服走到门边,隔着门问:“什么事?”

“晋王急召殿下。”外面侍从的声音清晰传了进来,晗辛立即知道刚才所有的动静都被外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如此反倒安下了心,盯着烧得通红的面皮瞧着平衍。她余欢未尽,眼角眉梢全是风情,将平衍瞟得心头怦然而动,不得不强行板起面孔走到她身边,将衣物扔过去盖住她的身体,低声吩咐:“我让人先送你回府。”

她也不吭声,由着他为自己披衣系带,末了低低唤了一声:“七郎…”手掌抵上他的胸前,千言万语似又不必再说。

平衍纵是百炼钢,此时也被她化作了绕指柔,叹息了一声,低声道:“回去等我,等我回来再说。”

平衍从地牢中出来,阳光当头洒下来,刺得他一时间无法睁开眼,只得举起手臂遮挡光线,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这地牢本就在他的王府中,外面早就有一班手下等候,见他出来,个个面色怪异,似是忍着笑,又像是带着同情。他面色薄,登时觉得脸上一阵发烧,板着脸假装看不见众人的异色,问道:“如何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却有人明白,立即便有府中负责护卫的贺布卫士出来道:“遵奉殿下的命令暗中观察阿寂,他这些日来安分守已,全无异动。”

“跟什么人见过面?”

“除了府中几个平日一起吃住的下人,再无旁人。”

“也没问起过晗辛吗?”

对方略有迟疑:“倒是去敲过晗辛娘子的门,见没有人应也就没有再纠缠。”

如此看来仿佛真如晗辛所说,与诸事无关。平衍悻悻地哼了一声,自觉近来心肠变得柔软,晗辛这样本该严刑拷问的,却落了个这样草草收场的局面,就连阿寂这种本来绝不该再留在府中的人也只是派人监视。他叹了口气,倒也对自己的反常十分坦然,便问:“晋王在什么地方召我?”

下面有人回答:“是在宫中。”

于是知道是与朝政相关,平衍知道一时不用面对平宗对于他身边私事的诘问,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解开眼睛上的布,发现自己置身在了自己之前所居的房中。

自然有下人来送上漱洗的热水和胭脂香粉,她将杂人遣走,立在屋中环顾,一是只觉怅然。

除了中间摆放的澡盆外,房中几榻席垫一如旧时,仿佛她只不过是早上去庭院中散了个步回来。然而与当日离开时相比,心境已经宛如过了千万年一样。窗前花香依旧,却再不能牵动心扉;榻上鸳鸯锦被如今看上去无比刺目。屋角的绣绷上,百鸟朝凤的绣品才刚开了个头,晗辛走过去轻轻抚过炭描的凤凰尾羽,祥云碧空,心头空茫一如那空荡荡的绢布,似乎再不会有色彩,也再不会有生命了。

窗外的海棠树下,青色的衣角闪动,有人影飞速隐入花后。晗辛心头一动,知道是被派来暗中监视她的,不禁冷笑。

有些东西一旦消失,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即使他们在牢中火热纠缠彼此相拥,却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给予对方。

她冷静地褪下衣衫坐进澡盆中,在面孔浸入水中的一瞬间,冷峭地想:其实她从来也没有毫无保留地爱过他,又如何能怨他怀有如今的戒心呢?

浴水温热,宛如最温柔的怀抱将她紧紧拥抱住。晗辛屏住呼吸,咬紧牙关,让自己克服心底不知名的恐惧,努力睁开眼睛。

当年那铺天盖地袭来的血水让她从此不再留恋水乡。当被问及是否愿意到遥远的北国去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答应。北国没有那些大江大河,没有铺天盖地的血,也没有惶恐不安的岁月。

她是这样以为的,却不料即便包围自己的水是暖的,也还是逃不掉那样的命运。

当夜平衍来到她的房中,晗辛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投进他的怀中极尽温柔缱绻。平衍只是略微愕然了片刻,便将一切疑虑抛诸脑后,与他紧紧相拥,抵死缠绵。

一整夜,他们甚至不曾交谈过一句话。相缠在一起的除了唇舌身体,连目光都在躲避着彼此。他们都知道这是在饮鸩止渴,有着默契一般拖延者那无法避免的交锋。

绝望带来别样的欢愉,晗辛食髓知味,不休不倦,一味痴缠着平衍。只要他来,便与他缠绵不休。

平衍看透了她的心思,却看不透自己的。每天离开时都暗自告诫,不要再来,即

便是来,也应该与她将该说的话说明白,该问的问题说清楚。然而他却无力抗拒她的诱惑,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他们仿佛没有明天一样舍命寻欢,竟是不打算再给未来留半分余地。

直到那一天的夜里,当喘息初定,皮肤上的热度还没能完全消散,晗辛在自己陷入睡梦之前挣脱他的怀抱被转身体,他却不依不饶地贴了上来,从后面环抱住她,脸在她的颈窝处慢慢磨蹭。

这是与以往不同的,晗辛诧异起来。往日虽也需索无度抵死缠绵,但总是要歇歇的,不会这么快便又缠上来。

“你不累吗?”她一边偏过头给他在自己身上肆虐的机会,一边喘息地说:“不歇歇吗?”

“不歇!”他索性推着她趴下,从身后覆上来,几乎是咬着牙说:“再来!”

晗辛恼怒起来,用力挣扎:“我累了,不要了。”

他不吭声,只是用强力的肢体压制她,束缚她,令她的所有抵抗都变作了撩拨。他强硬地压迫她的身体,沉默倔强。这样的强人所难触怒了晗辛,她拼命反抗起来,顾不得也许会伤到他,用手肘向后猛击他的肋骨,打得他闷哼了一声。

晗辛趁机挣脱,飞快向后退,一把扯过衣物裹住自己的身体,戒惧地看着他。

等一波闷痛过去,平衍抬起头来,盯着晗辛的目光中熊熊火光在燃烧,脸上的表情陌生地令晗辛吃惊。那双眼中充满了对猎物的势在必得,太过外漏不加遮掩的欲望与他往日截然不同。晗辛愣了愣,在他一把抓住自己左脚脚踝的时候,竟然迟疑了一下,抬起右脚没有踹下去。

他似乎也没有料到她如此轻易放弃了抵抗,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把她拽回到自己身下。

“你放开我!”她懊恼起来,抓住他的手臂张嘴就要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