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辛,晗辛!”平衍将她的头紧紧压在自己的颈边。她的头发在他的手下润滑如丝绸,桂花油的香气扑面而来。他将唇抵住她的耳边,克制住自己嗓音中的痛,说道:“我做了会让你恨我一世的事,指望你以后不要怨恨于我。”

她震惊地抬头,瞪着他的眼睛,问:“你做了什么?”心念如电,突然一道电光劈入脑海,她浑身一颤,终于想起了被自己刻意遗忘的那一夜决裂。“你…”她向后退,抑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你做了什么?你把罗邂的身份告诉晋王了?”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用沉默作为回答。

“晗辛,我很抱歉。”

晗辛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房门被吹得匡匡作响,风灌了满屋,帘帐帷幕四下里飘飞,却哪里有平衍的踪迹。

晗辛茫然的抬起手举到眼前,指尖冰凉的触感那样真实,仿佛瞬息之前还被他皮肤的温度浸染,然而他在哪里?

“昏迷不醒,命悬一线”八个字从她的心底涌了上来,令她猛然间一个激灵。

莫非那是平衍的魂魄来向她告别?

晗辛再也无法安坐,飞奔着跑出自己的住处,也顾不得门外明里暗里的眼睛,不顾一切地飞奔到阿寂的住处。其间似乎有人拉住她,冲她吼着什么话,但晗辛脑中一片混乱,压根儿做不出任何反应,来来去去,口口声声,都只是一句话:“他要死了!我要见他,他要死了!”

阿寂从睡梦中惊醒,听见外面喧闹之声,其中好像还掺杂着女人尖厉的声音。他吃了一惊,连忙披衣出门,看见晗辛只穿着贴身的单衣,披头散发,神情狂乱地拼命挣扎想要从那两个捉住她的贺布卫士手中挣脱出来。

阿寂大惊,连忙冲上去:“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晗辛一下子捉住他,指甲绝望地掐进他的手臂:“他要死了!我梦见他来向我告别!”他的神态狂乱:“阿寂,他不能死,不能死!”

五 秋云怅寥廓

晗辛第一次在如此秋意浓重的时节穿越草原。秋风远比江南要更凌厉萧瑟。

她记得小时候爹娘兄弟们还在时,每到秋天,鱼蟹肥美,山上树林转作深深浅浅的红色,倒映在水面上,总让人觉得下一刻九天上的仙女也许就会降临在水面上,与那山川同醉。

北苑的秋意却截然不同,枯黄死寂,宛如她这一刻的心情。

晗辛觉得如果见不到平衍,如果赶到金都草原听见的却是他已死的消息的话,她一定也会随之死去的。

临出发前,阿寂忧心忡忡地劝她:“姐姐,无论如何你要记住肚子里的孩子,要以孩子为先为重,恰完保重身体。”

晗辛失笑,竟然被这个自己也还是孩子的少年教训如何保重胎儿。如此也确知自己的境况只怕的确让人放心不下,以至于连管家也网开一面,命人连夜送她去金都草原。

然而越是旁人如此通情达理,她就越是心焦如焚。只怕管家也好,阿寂也好,都是送她去见那人最后一面了。可她不想啊,她宁可永远见不到他,也不能忍受他会死去的可能。

从龙城到金都草原,天都马的骑兵也要走三天的路上,晗辛不让马车停下来,一路在草原上颠簸狂奔,也在第三天赶到了。

金耳湖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大大小小的穹庐围绕湖边,羊群点缀在枯黄的草色上,牧马嘶鸣,牧歌悠扬,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宁静祥和。

晗辛从车窗望出去,突然生出愤怒来。那人命在垂危,于她已不异于地狱,这里却如此祥和宁静。他们凭什么如此平静,凭什么还能安然唱着牧歌?

她知道自己的愤怒毫无来由,胸口却因这没有道理的激愤涨得发痛,以至于当贺兰部的巫医为她掀开穹帐的门帘时,她只能紧紧抿着嘴咬牙忍住不发作出来。

穹庐中燃着火炭,草药的味道和脓疮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隐约还掺杂着一股奇异的香味。晗辛不知道该厌恶这味道还是该感谢这味道,至少看到锅中翻滚着的看不出颜色的药汤,总算知道那人还没死。毕竟死人就不需要喝药了。

然而走到了近前却又觉得这与死了也没有太大区别。

平衍对晗辛来说,便是如天地日月一般的存在。星斗运行,天河浩荡,也不过是因为大地上有这样一个人,才能正常进行的。她一步步向前走,却一丝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连一丝微弱的气息也没有停留在这里。

晗辛甚至没有勇气再向前走,远远看着床榻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怔怔呆立着,一声“七郎”卡在咽喉里,无论如何呼唤不出来。

倒是一旁的贺兰部妇人看不下去了,轻轻推着她说:“都来了,怎么不去看看?”

晗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下子捉住她的手臂,缓缓问道:“他…他还…”

“活着呢。”那贺兰部的妇人叹了口气,像是不愿意见晗辛松一口气,又补上了一句,“还没死。”

然而晗辛已经听不见她后面说的话了,一个“活”字足以让她全身上下每一方寸都活了过来。她眼睛一亮,突然不知何处生出了力气,两步过去,在平衍的榻边坐下。平衍双目紧闭,面色蜡黄发黑,呼吸清浅,就像梦中一样瘦得不成人形,再不复当日龙城外别业之中丰神俊朗洒脱风流少年亲贵的模样,但,他还活着!

晗辛捂住了嘴,一任泪水滚滚而下,却强抑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来。她怕哪怕是细微的声音,最轻的碰触,都会让他的病情雪上加霜,她不敢做他的罪人。

仍旧是贺兰部妇人看不下去了,拿起布巾擦拭他的额头,又将他的身体扶起来,对晗辛道:“你有什么话,就赶紧对他说吧,谁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呢?”

这话无异于又往她的心口捅了一刀。但种种煎熬到了这个时候,晗辛也早已经豁出去了,刚才乍然见到平衍,有过片刻软弱,却已经很快克服了过去。此时听见那妇人这样说,蓦地抬起头来,目中光芒闪动,倒是令那妇人吃了一惊。

“他的伤,让我看看…”

妇人面上闪过不忍的神色,却拗不过晗辛的坚持,叹了口气,将平衍身上盖着的狐裘掀起来。

晗辛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做好了准备,然而只是一眼,就足以让她虚妄的自信粉碎得连残渣都不剩。

他的腿骨白生生地露在血肉的下面,腿上是一个足有两只镯子大的血窟窿,伤口的周围一圈发黑发臭的皮肉,就连血肉下面的白骨,也泛着一层黑青之气。

她毫不惊讶,却仍然需要确认:“有毒?”

那妇人点头:“箭镞上的毒,乌头毒。”

晗辛沉默地点了点头,知道乌头毒凶猛,他又耽搁了两天才送到贺兰部救治。而且即便是贺兰部,也未必有大夫知道该如何施救,也得等到龙城的大夫到了才能扭转局面。这一重重地耽误下来,如今他还没有死已经算得上是奇迹了。

那妇人还在继续说:“他伤口四周受毒气浸染,伤口不断腐烂。腐肉剜了又剜,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晗辛心头沉得如同灌了铅,守在平衍身边一动不动,有人送进来酒肉酪浆,她也无动于衷,食物送上来,再原样撤下去,如此往复几次,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穹庐天窗黑了又亮,日影不停地挪动,只有她守在那里,如同千年的老树,毫不动摇。

其间有人来为平衍诊伤,晗辛便在一旁看着,若有需要人为他擦汗、清理创口之类的杂物,她绝不假手于人,一定要亲自来做。那贺兰部的妇人只是对人说这是乐川王府来的人,大夫们也就释然,知道她是府中的姬妾,只怕还十分受宠,并不敢多过问。

知道天色再次暗了下去,那妇人见晗辛已经熬得面色蜡黄摇摇欲坠,便不由分说强拉着她到一旁的毡帐去吃些东西。直到在氍毹上坐下,晗辛才惊觉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酸痛难当,一口面饼咬在口中,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妇人看出她的疲惫,满心同情:“我知道你心中急,可是急也没用,若是他这个样子,你又倒下了,可就成了我们贺兰部的罪过了。你让我如何去跟晋王交代?”

晗辛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问一声:“请问你是…”

妇人微笑:“晋王的王妃是我的姐姐。”

晗辛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原来贺兰部的大人是将自己家的侄女派来照顾平衍了。她连忙起身行礼,却被对方拉住。

那妇人笑道:“这里没有龙城那么大的规矩,我姐姐虽然无比显贵,我却只是个寻常的女人,你叫我阿佳好了。”

晗辛还没来得及道谢,突然留在平衍身边照看的侍女慌乱地冲进来,无比激动:“醒了!乐川王殿下醒了!”

晗辛奔回平衍的身边,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却几乎以为侍女只不过是在跟她开玩笑。因为他躺在那里,仍然和之前一样,没有一丝生气,甚至连头发丝都没有改变过。然而走到了近处,他蓦地睁开眼望向她。

仿佛一道闪电从头顶掠过,晗辛的步子刹得太猛,几乎让自己摔倒。她回过神先是抬头向上看,蓝天被穹庐的天窗切割成了一块一块的,耀眼明亮,每一丝光线都像剑一样从她的眼睛直戳到了心底。

她缓了一口气,才能鼓起勇气走到平衍身边,抬起他的手紧紧握住。

平衍的眼睛发生了变化,似乎是微微眯了一下,又像是不经意流露出了一丝笑意。刹那间大地回春,万物生发,晗辛只觉这一路的颠簸和担忧全都值得了。她甚至感觉到了肚子饿,感受到想要活下去的动力。

还是平衍先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几乎不可听闻,但是他仍然抢在她找到自己声音之前开口了:“瘦了!”

眼泪就像是为这两个字准备的,登时滚落了下来,一滴滴砸在他的手背上,也重重地敲在了他的心头。

平衍叹了口气,想回握住她的手,却连那一丝力气都没有,只能轻声地说了句话。

晗辛没听清,一怔之下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急切地问:“你说什么?”

他于是只得再说一遍:“我梦见你了。”

晗辛忍不住吞声,哽咽了好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我也梦见你了。我梦见你…”她的话突然顿住,心头升起一丝惶恐来。

他艰难缓慢地问:“梦见了…”见她神色巨变,心中已经有了底:“我死了?”

她顾不得擦去泪水,又冲他笑了起来:“梦都是反的,你砍,你活得好好的、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以为咱们俩只能魂魄相逢,七郎,七郎…我多怕来不及…”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让他知道那个消息,想要告诉他这段时间以来的纠结和疑虑,想告诉他即使在来的路上,她还在想着该如何向他告别。然而这一切决绝都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仿佛是重走了一趟奈何桥,就这两步的距离,却让她已经放弃了过去的那个自己。昨日成非,来日可追。她从来没有想过只要这个人在身边,还能睁开眼看着她,能跟她说话,哪怕只是这气息奄奄的只言片语,就已经足够她脱胎换骨,为了天长地久将以往的一切都抛却掉。

“七郎,我多怕梦中一切会变成真,怕你只能托梦向我告别。七郎,我再也不要与你分开,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她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窃窃地细说,“我已经有了你的骨血,咱们一家三口,好好的,相亲相守,好不好?”她说着拉着他的手让他去抚摸自己的腹部。

他的身体异常沉重,即使一只手也重得反常。晗辛终于察觉到了异样,抬起头来,却发现平衍不知何时已经又昏迷了过去,一缕鲜血从嘴角渗了出来。

晗辛愣住,脑中嗡的一声响,不祥之感瞬间将她包围。她推推他:“七郎…你…你醒醒,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七郎,七郎…”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尖厉而绝望,惊动了守在账外的阿佳。

这样的情形连一直照顾平衍的阿佳都没见过。见平衍双目紧闭,整个人都似乎在向地下塌陷。“没救了…”阿佳声音中带着一丝绝望,“大夫说过,若是吐血了,就真的没救了。”

晗辛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擦平衍嘴边的血,一边说:“不可能,,一定有办法。他刚才还好好的,他说他梦见我了,他嫌我瘦,却不知道他比我还瘦,还瘦…”

她已经顾不得哭,手脚凉得几乎快要不是自己的了,却还是想要挽回。她不顾一切地爬上去,将他的上身托起来抱在怀中,顾不得他嶙峋的肩膀硌痛了她的身体,也顾不得他的头沉重地搭在自己肩头令她几乎无法动弹。

一定要救他!

“一定有办法的,阿佳,一定有办法的,快去把那些大夫都请来呀!快去呀!”

阿佳叹了口气:“他们本就说过他熬不过今日正午,除非…”

晗辛一下子扑过来,抓住她的肩膀:“除非?除非什么?你是说还有救?”

“没救的!”阿佳不假思索地说,“他们说的办法根本不可能。”

晗辛急得恨不得上去咬她一口:“到底什么办法?!”

阿佳被她的模样吓坏了,只能说:“他们要把他的腿给锯断!说是只有这样才能救命。可是怎么可能呢?已经伤成了这样。断了腿只怕会更糟,还是要留个全尸好。”

“不!”晗辛断然地说着,“他伤在腿上,古有壮士断腕,若是因为腿伤将他折磨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不将他的腿截断呢?”

阿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晗辛,像是看一个妖怪:“你疯了!他可是乐川王啊!他怎么能断腿呢?”

“他若死了就没有乐川王了!断了腿,只要人还活着,就什么都还在啊。”晗辛觉得可笑,“你们想着全尸,却不想留下一个活着的乐川王吗?”

“可断了腿的男人,什么都不是了。在我们草原上,断了腿的人会自己到草原深处喂狼的。不能骑马打猎,不能征战天下,他还能做什么?”

“他打的仗还不够多吗?他流的血还不够吗?明明可以让他活下来的,为什么你们宁愿让他去死?”

晗辛不顾一切地吼,吼完,自己也觉得徒劳,一言不发推开阿佳冲向外面。

她从到了金都草原几乎就没有出过穹帐,一头冲了出来,站在门口呆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去找谁。

好在两个着龙城服饰的人正背着药箱匆匆赶过来,晗辛立即猜出这边是龙城来的大夫了。她镇静了一下,迎上前去施礼:“乐川王刚才醒过一刻,随即又昏厥了过去,只怕这次…”

那两人一人姓赵,一人姓刘,都是晋王麾下最好的医官,来此为平衍诊治已经将近一个月,还是第一次见到晗辛,不禁都是一愣,问道:“请问娘子是…”

“我是乐川王府的内人。”晗辛含混地回答,轻巧地将话题移开,“请问二位,乐川王之病,若是截断他的伤腿,是否还有救?”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犹疑的神色,一是不肯回答。然而晗辛从他们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光芒,心中已经有底,咬咬牙说道:“刚才殿下醒来,只有我一人在身边服侍,他对我说,说…”她知道这话一旦说出去,自己身上就担上了永远也洗不掉的罪名,然而只要他能活下去,什么代价她都愿意付出,“他让将他的伤腿截去。”

两位医官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半晌,还是姓刘的那人最先回过神来:“娘子的意思是要锯断乐川王的伤腿?”

“是殿下自己的意思。”她逼视对方,“要想救他的命,只有这一个办法!”

“可是…”姓赵的那人沉吟道,“兹事体大,乐川王不是寻常人,这么大的事,是要向晋王准奏的!”

“此去龙城,信鸽传书,一来一回也要一天的时间,二位可有把握那时乐川王还健在?”

“这…”两位医官不由自主又对望了一眼,心知她说的是实情,只是事关重大,他们确实不敢擅自做主,“娘子看来不是丁零人,也许不知道在丁零,男人只能断手不能断腿,断了腿的男人在草原上没有立足之地。”

“他不需要在草原上立足。”晗辛的面色苍白,看上去已经摇摇欲坠,却仍然咬紧牙关劝说:“他是北朝的乐川王,是龙城的乐川王,他的战场在龙城,那里不需要他有两条腿,却无论如何需要他有一条命。”她怕仍不能说服对方,自觉有些画蛇添足地继续道:“何况殿下自己都已经做了决定,你们莫非要等到他不治归天后与我在晋王面前对质不成?”

她说这话,便是赌晋王不会因循草原陋俗,赌晋王和她一样不惜代价也要让他活下去。

六 白手各相离

一弯新月挂在阴山顶上。金都草原的秋夜寒意凛冽,金尔湖畔篝火宛如星光,一点点地布满了草原。

这是贺兰部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习惯,每当新月升上阴山的山顶,族人总要燃起篝火,烹羊宰牛,巫师祝祷,少女起舞,男人们舞弄弓箭,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晗辛远远看着篝火旁欢笑起舞开怀畅饮的人们,心头却如同秋天的草原一样,逐渐枯黄干涸了下去。

平衍已经清醒过来,阿佳正带着人为他的伤口换药。这本该是她来做的事,可是晗辛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坚强,她竟然没有去面对他断肢的勇气,看着血肉模糊、半截白骨露在外面的断腿,一时间竟然觉得胃中翻江倒海似的翻涌,竟然再也无力抵挡,扭头奔出帐外呕吐了起来。

阿佳一言不发地接过了所有的工作。晗辛心中感激,却连去问一句的力气也找不到。

远处的笑声一阵阵传来,那么遥远,仿佛她在地狱看着人间,从此也只能遥望而已。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晗辛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阿佳来了。她知道该去问平衍的情况,甚至全身都因为渴望得知他的消息而隐隐作痛,却发现自己连抬起头看向阿佳的力气都没有。

好在阿佳已经在她身边坐下,似乎清楚她心中的纠结焦虑,说:“他还好,大夫说死不了了。你救了他。”

晗辛想发问,嗓子痛得像是被一把匕首搅动,除了低下头看脚边的枯草,什么也做不了。

阿佳问:“你不去看看他吗?”

风吹动了晗辛脑后的散发,看上去倒像是在摇头。阿佳叹了口气:“你不敢去见他?”

“他…还好吗?”风很大,她的声音还没出口就被吹散了。

之前的一意孤行,不计后果,到了这个时候都成了后怕。晗辛发现自己腿软得站不起来,但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太多时间。

果然,阿佳再次开口时,语气中满是讥讽:“怎么,不敢去见他了?不敢告诉他是你假传他的意愿,锯断了他的腿?”

“我是为了救他的命。”

“丁玲男人的命,不该是这样残缺的。”

这样的指责反倒令晗辛找到了力气,她缓缓转头,见阿佳正盯着自己,那样仿若秋夜中孤悬冷月一般的目光,居然在她心底注入了一丝力量。她缓缓地问:“七郎现在到底如何了?”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

“好,我去。”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缓缓走向穹庐。

平衍仍然瘦得脱形,居然能靠在锦裘隐囊上闭目养神,听见门口的动静睁开眼,看见了晗辛,要过了一小会儿,似乎才醒悟过来,说:“我梦见你了。”

晗辛强忍着泪水,扯出一个笑意来:“当然,你说过。”

“不。”他吃力地摇头,“我梦见我快死了,你来看我,你说绝不让我们只剩下魂魄相逢。”

她捂着嘴哭起来,平衍于是明白了,轻声问:“不是梦,对吧?你真的来了,你说不让去死,所以我到现在还活着。晗辛,你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连天命都能违抗?”

她心头狂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话来,只能痴痴盯着他,仿佛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最后一次魂牵梦绕。

平衍叹了口气,有些艰难地伸出手:“过来。”

她毫不违抗,腿下发飘地走过去,将手交到他的掌中。他紧紧握住,力气超出了她的预料,同样是虚弱,濒死和活过来是完全不同的。晗辛终于还是抑制不住地落下泪来。即便只是为了这样的交握,便是要下地狱她也无悔。

平衍说:“晗辛,我的腿痛得很,可是有你在身边,我却一点都不觉得难挨。我恍恍惚惚似乎昏睡了很久,我梦见你来看我,梦见你抱着我哭泣,我就想,如果有机会能活下去,我就不跟你吵架了,不让你再流泪。晗辛,你等我伤好了,我带你去见晋王,咱们给你编个身世,晋王定然不会追究。”

晗辛已经做足了准备要迎接他如雷霆般的愤怒,然而这番话却说得她完全怔住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才能做出一丁点反应:“你的腿…疼?”

“是啊。就是受伤的那条腿。”他刚才说了许多话,已经耗尽了力气,将身体靠在隐囊上,连抬头的气力都没有,“你帮我看看,怎么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以前是火烧火燎的痛,如今却不一样,像是…像是…”

晗辛不忍心再听下去,含泪点头:“好,我看看。”她掀起盖在他下身的锦裘,触目便是他密密麻麻包裹起来的断肢。两位大夫处置得当,伤口包扎得干净整齐,晗辛看不出异样来,便伸手探了一下:“看着一切都还好。”

他突然闷哼了一声,又戛然而止,浑身一震,随之而来的是如长夜般的沉默。

晗辛将锦裘又给他仔细地盖好,回到他面前,挤出笑容宽慰道:“你放心,一切都好。”

他一时没有说话,仍旧握住了她的手,手指在她的指骨间细细摩挲,良久才问:“我总觉得自己断无再活下去的可能,为何到现在仍在?”

晗辛心头一紧,再也说不出话来,沉沉低下头去。

平衍夹着她的手指,蓦地用力,紧紧绞住:“晗辛,回答我!”

疼痛钻心,冷汗登时从额头上滚落,却逼回了她的泪水:“七郎…”

“说!”他的声音益发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