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我不能看着你死。明明有活路,我不能让你死。你若是因此恼我恨我,我都认了,只要你活着,别的我都不在乎。”

他无动于衷,只是问:“你把我的腿怎么了?”

她咬了咬牙:“壮士断腕就是为了活命,你…”

他的手猛地松开她,不顾一切挣扎着去够自己的伤腿。晗辛连忙搀扶住他,眼看他伸长了手臂却仍然差着半分,知道事情是躲不过去的,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任何逃避都没有意义,便横下心扶着他的手臂,帮他将手臂伸到了伤腿的膝盖上,然后放开手,等待着他的裁决。

平衍的手顺着自己的膝盖向前摸,却一下子探了个空,仿佛从高岭之上跌落坠山崖,整个人都失去了支撑,向前扑倒。

晗辛连忙过去搀扶住他,让他将身体的力量依靠在自己身上,低声哀求:“七郎…”

平衍的声音都绷紧了,用自己也察觉不到的高亢嗓音问:“我的腿呢?为什么摸不到了?”

晗辛不答话,硬着头皮抬起头朝他看去。电光石火间两人目光接触,又各自像是无法承受这样的煎熬飞快挪开。平衍的手不知不觉间紧紧攥住了盖在腿面上的锦裘,半晌只能问出一个字来:“谁?”

一个字也足够多了,晗辛心如刀绞,却知道这是个她必须去面对的问题。她在他面前蹲下,仰视着他的面孔,“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他们本不愿将你的腿截去,是我,谎称是你的意愿。不如此就无法救你的命。如果晋王因此降罪,一切罪责都在我的身上,七郎,我为了留住你就只好伤你至此,让我补偿你。我还有个消息要跟你说…”

他盯着她,一瞬不瞬,有一瞬间晗辛以为他会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但是终究,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转过头去,清浅地“哦”了一声。

“哦。”他这样说,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那以后平衍就再没有主动跟晗辛说过一句话。晗辛为他擦身换药,他也不拒绝,只是冷冷看着她,让他如何配合就如何配合。甚至当晗辛给他喂饭时,他也不瞬目地盯着她,一口一口将她送到唇边的东西吃下去,用力咀嚼厮磨,让晗辛有种他是在撕咬自己血肉的错觉。

只因他的彻骨寒冷。

在漫长冰冷的日日夜夜里,她在他冰冷的眼神中尽心尽力地照顾他,却再也听不见他对她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平衍一天天滋养了回来,晗辛却一天天消瘦了下去。

她在龙城时就因为焦虑担忧瘦到了极致,这些日来一日日在平衍冰冷的目光中煎熬,身上仅余的一丝生气也不见了踪迹。

她也曾想要对平衍说出那个消息,但他的冰冷让她却步。当日为了告诉他这孩子的消息而不顾一切地撒了弥天大谎,如今他活下来了,她却没有了勇气。

她在一点点死去,即便是阿佳也能看得出来,而更令晗辛绝望的是,她能感觉到肚中的孩子也在一天天远离。

她的肚子不再变大,面色变得蜡黄,整个人看上去老了十岁都不止。到最后连阿佳都看不下去了,趁着晗辛出去,来到平衍面前,肃穆地看着他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若是恨她就让她走,这样折磨她难道你就会开心吗?”

平衍摸着自己的断腿沉吟,终于一言不发地闭上眼躺倒。

阿佳越发生气,沉声逼问道:“你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你找来了,但除非你放过她,否则我不会给你。”

平衍愤怒地睁开眼,带着怒气与阿佳对视。

阿佳轻声说:“放了她,不然你就算死了,到了那边还是会遇见她。”

平衍终于因这威胁而动容,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阿佳在金尔湖畔找到晗辛。此时已经进入隆冬,晗辛站在冰冻的湖面上,仰望着灰白色天空上苍白无力的太阳,心中一片空茫。身体深处的异样令她无法再无视,她已经敏锐地预测到了结果,知道自己必须要离开一段时间。

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这孩子曾经来过。

阿佳带来的消息正是她迫切需要的,在阿佳无声的目送下,她牵着阿佳赠送的骆驼远远地离开了贺兰部。

晗辛往阴山深处走,在山中找到了萨满巫师。她并不相信萨满教,只是这个极度寒冷的冬天里,她迫切地需要一些高高在上的力量来给她支撑。

她喝下萨满巫师给她的药汁,眼睁睁看着巫师起舞祝祷,渐渐眼中只有熊熊燃烧的篝火。她太过疲惫劳累,以至于连挣扎都没有就陷入了寒冷的黑暗中。

在黑暗中,仿佛有一个声音温和地对她说:“晗字,天将明的意思。辛却是艰辛的辛,一切得来不易,但天终究会明。给你起名字的人一定知道你是个坚强而勇敢的女子。”

一些前尘的碎片渐渐变得清晰。他曾自梦中来见她,对她说做了会让她恨他一世的事。晗辛苦笑,谁知道结果却是恰恰相反,是她做了让他憎恨一世的事。

世事的无常有时候简直是惊心动魄,当初她在龙城城外刻意接近他的时候,又何尝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当她终于从疼痛中醒来的时候,巫师告诉她,死在腹中的孩子是个女胎。

晗辛怀疑自己已经不会哭了。她将那孩子埋葬在阴山的深处,待身体康复,便独自回到了龙城。

一直在城中为她守着那个院子的柔然夫妇告诉她,就在十天之前,晋王派遣罗邂离开龙城南下,很有可能会去落霞关渡江,他的目标是回凤都。

晗辛麻木地听着,隐隐觉得这似乎会是一件大事。但她太累了,累得几乎没有力气生存下去。

她大病了一场,这期间听到的都是乐川王因为腿伤一蹶不振,整日闭门在家,连晋王也不肯见。他脾气变得暴躁,府中姬妾遣散。龙城的人纷纷传说,乐川王从此就是废人,晋王的世子会成为晋王最可信赖的臂膀。

晗辛对这些消息都不以为意,麻木地看着龙城上方阴山巨大的阴影。她有时会忍不住想,那个孤独的女孩在深山中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寂寞?又想,也许她会得到天地钟爱,让她变作阴山林木中的一缕自由自在的精魂,行走在山巅深谷,再不受世间的羁绊。

直到凤都中秋宫变,永德公主被赐自缢的消息传来,晗辛才猛然惊醒。

她突然意识到罗邂南下去凤都,也许和自己有着某种联系。也许平衍所说的那个会让她恨他一世的事情,是真的发生了。

晗辛不可抑制地心惊,立即启程前往南方,不肯相信永德公主会就此败亡。

事情的发展果如她的预料,他在临川的野渡口接到了弃舟登岸的白发女子,在她似笑非笑的注视下拜伏在对方脚下。对方冰冷的双手拖着她的双臂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她听见对方说:“晗辛,以后的路,咱们一起走。”

第三册

楔子 停云高处向谁去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

天气暑热难当,但在漠北的深山之中,一旦到了太阳下山时分,寒气依然会悄悄漫过草野,越过树丛,潜入林木之间,趁着夜色渐渐侵入人的脚底、身下。

即使是盛夏时节,睢子他们也会在山中燃起火堆,既是用来烤打回来的猎物,也是为了驱蚊虫取暖,

八百多人燃起十几处火堆,敢落在山坡上,星罗棋布,与天上闪动的繁星相对应,一样的繁耀,一样的热烈。

星空璀璨,银汉迢迢,一颗红色的星在天空靠南边的地方闪动,点点流星从它身旁掠过,星坠如雨,像是天庭也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攻伐。

叶初雪靠在一处粗大的树根上,手指拨弄着脚边的野草,从枝杈的间隙望着星空,轻声唱着:“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

火上的兔子烤熟了,散发出诱人的肉香。睢子小心地撕下一小条肉放在口中尝了尝,又撒了些盐巴和香料抹匀,这才将兔子的一条腿撕下来,用匕首割成小块肉,拿一张芦苇叶包裹着,给叶初雪送去6

叶初雪看了一眼,并没有停下来,继续低声唱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人我床下…”

睢子见她不接,索性在她身边坐下来,间:“你在唱什么?”

叶初雪看了他一眼,终于停下来,淡淡地回答:“汉人的歌。”

“什么内容?”

“大概是说农人耕种,一年四时劳作的内容。”叶初雪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禁不住去想,平宗有一次曾说,要带她到乡间的麦地里去看看。他说起北方的耕作,嘲笑她不懂农事,还说过不会将南方变作丁零人的牧场。

“耕种?”睢子笑着摇了摇头,又把兔子肉往她面前送了送,却问,“你懂种地吗?”

肉味扑鼻,却惹得她一阵恶心,忍无可忍地推开睢子的手,跑到一旁剧烈地呕吐起来。

睢子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沮丧,拈起一块兔肉扔进自己的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唱起自己部族的歌。

步六狐的歌谣与草原人的不一样,也许是因应了大山的地形,腔调也被拖得九曲十八弯,一字一句,婉转风流,倒是有一种叶初雪从未领略过的风情。

她好容易呕吐得告一段落,到一旁的水桶里舀了勺水漱口,然后依旧回到之前靠坐的地方坐下。睢子凑过来问:“吃肉吗?”

叶初雪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开口时声音沙哑:“酒!”

睢子倒也不为难她,冲着火堆旁的伙伴吹了声口哨,就有人拋过一个酒囊来。睢子利落地接住,又递给叶初雪,仍旧笑着:“你是我见过的女人里,最能喝酒的。”

叶初雪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将恶心压了下去,却一时发起怔来。

她被睢子带入云山已经一个多月了。起初睢子对她严加戒备,日夜派人看守,绝不许她离开视线三步之外,就连当初他给她的那把匕首也收了回去。睢子说:“你生孩子之前绝不能出任何问题。”

其实睢子对她的话始终半信半疑。毕竟她刚刚有孕,身形不显,睢子甚至连她是否真的怀孕也不能肯定,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掉以轻心。后来叶初雪渐渐有了孕吐,身体各种不适也都显露出来,雎子这才相信她确实是怀了兄长的孩子。

睢子将叶初雪带到大山的最深处。

云山在阿斡尔湖以东,南北走向,长达九百多里,北接丁零人先祖所居大苍山,向南一直延伸到了阴山北麓,并且从那里向东南方向斜插下去。龙城京畿的东边边界,便是云山南端支脉康山。

云山之大之深,令睢子确信,即使平宗回转,丁零人全力前来攻打,也不可能找得到他们。

他命令将一切计划都暂缓,等叶初雪生了孩子,再继续进行。

他手下自然也有不满的,但睢子在这群人中有着绝对的主导地位。叶初雪曾见他与手下几个领头的激烈争吵,到最后总是以其他人对睢子的俯首结束。虽然他们用的是步六狐人的语言,叶初雪听不懂争吵的内容,但每次争吵后他们都会再向大山深处转移一次,叶初雪也就明白了这些人与睢子的分歧,大概就是该往哪里走。

这一行只有叶初雪一个女人,虽然睢子已经警告过手下不得靠近,但那种如毒蛇一样缠绕在她心头的恐惧却始终不退。

没有了平宗在身边,叶初雪才真切地体会到了恐惧的滋昧。

昆莱所为对她的阴影始终都在。她现在身边环绕的全是数不清的男人,他们看着她火辣辣的目光,说话的声音,身体的气味,甚至走路时脚踩在地上断枝发出的声音,都让她心惊胆战。

山路难行,到了这里马全无用处,早在进山前睢子就让人将马匹收集带走,进山之后就全靠双脚步行。有时遇到沟壑崖壁,不得不让人背着她攀爬,叶初雪都要强忍着浑身如针扎一样的敏感,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死死掐住自己的手腕不让自己挣扎,这样才能熬过那些难堪的身体接触。

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呕吐。

整个队伍都要停下来等她,有些人十分不耐烦,粗喝咒骂,虽然叶初雪听不懂他们说话的内容,却能从随后众人猥琐的笑声中猜到个大概。于是呕吐更加剧烈地袭来。人人都以为她是因为怀孕而呕吐,这至少令她不会受到更加具有敌意的对待。

叶初雪从来没有如此想念过平宗。

只有在这样艰辛且孤独的环境中,她才能肆无忌惮地想念他。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看她的每一个眼神,他的触摸和亲吻,他的怀抱和体温。叶初雪想得胸口发痛。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也曾经带着重伤昏迷的平宗穿越暴风雪,在茫茫雪原上救了他的性命,她觉得自己足够坚强可以独自周旋于这群步六狐人中。

但是真的身临其境了,才发现要坚强很容易也很难,她仍然是那个亡命之徒叶初雪,却再也不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叶初雪。她开始无比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生怕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出任何意外,她怕再也见不到他。

平宗临走时去而复返,对她说的那句话是她一直支撑下去的动力。

睢子一直暗中观察着叶初雪,能看得出她对平宗的思念,也能看得出她的苦苦忍耐,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没有别人的情况下亲自照顾叶初雪,不让手下任何人有单独接触她的机会。 ,

但总有人会违抗他的命令。

晚上扎营,睢子通常带着十个人与叶初雪在一处,他们会在离火堆二十步之外的地方扎帐篷,而把靠近火堆的地方让给她。

到后半夜火堆的火渐渐熄灭,有一次叶初雪惊醒。她本就睡得少,被睢子掳走之后更是每天只会略微合眼一两个时辰,脚步踩踏在松果上发出一声脆响惊醒了她,一个步六狐人悄然从身后树林的阴影中掩了过来。

叶初雪登时警醒,刚要呼叫就被捂住了嘴,那人在她耳边喷着热气笑道:“都说晋王的女人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尤物,你别乱动,让我抱抱就好。”

这人的汉语竟然说得十分流利,叶初雪只觉血冲上了脑门,眼前开始发红,她不敢太过挣扎,怕伤着孩子,却在那人热烘烘的身体贴上来的时候,朝火堆里尚未完全熄灭的木炭伸出手去。

就在她准备不顾烫伤自己要抓到木炭去捅那人的时候,身上的男人突然惨叫了一声,整个人被拖离她的身体。

叶初雪坐起身,只见一道巨大的白影咬住那人的腿,飞快地将他拖进了森林深处。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发出的惨呼越来越弱,很快就听不见了。睢子和手下听到动静赶过来的时候,只看见山林里隐约有无数只狼的影子闪过。

第二日睢子遣人去查看,在森林的深处只找到了人的半只脚掌,还有被撕得粉碎的衣帽和配饰。地上到处是血,但那人连骨头都没能剩下。众人面面相觑,不寒而栗,立即决定转移营地。

这之后,队伍中经常有人看到一大一小两只白狼率领着狼群在附近逡巡。这本是云山深处高绝之地,即使有狼也不会太多,但随着他们越往深处走,周围的狼就越来越多。这群狼很安静,并不经常发出声响,甚至会有意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随即迅速消失。

步六狐人开始人心浮动,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那群狼。每当他们成群结队去打狼时,那群狼像是提前预知一样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随即第二天又会出现。

只有睢子看出了其中的奥秘,问叶初雪:“白狼是狼王之王,为什么会有两只狼王之王?它们不打架吗?”

自从狼群出现之后,叶初雪觉得安全了许多,神色便比之前好转,听他这样问,只是装傻:“我怎么会知道?”

睢子将信将疑,却将捡到的那半只脚掌拿给手下传看,下达命令,若有人再侵犯叶初雪,就丢出去喂狼。

叶初雪就这样度过了没有平宗的第一个月。

看着睢子送到她面前的烤兔子肉,叶初雪有些犹豫。她知道为了腹中的孩子,她咬着牙也得吃一些,但最近的孕吐越来越厉害,一点儿肉味也沽不得。睢子看她的神情也就了解了,拣了两块胡饼递给她:“就着一起吃。”

叶初雪点了点头,闭着眼什么也不敢想,囫囵将肉和胡饼一起吞下去,又连忙喝了一大口酒,这才好歹算是完成了任务。

睢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令她不得不说点儿什么来打破沉默:“我们就一直在山里待着,直到我生产?” 、

“嗯。”睢子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叶初雪蹙起眉来,借着火光仔细打量他。

睢子始终也没有带叶初雪去步六狐人聚居的山谷。那里曾被丁零人血洗过,只剩下了空无一人的营寨。睢子说那里冤魂太多,会对孕妇不利。

但叶初雪心中始终存有疑虑,这点疑虑随着她每日观察这群步六狐人而逐渐扩大。这些人都会说汉语,只是不肯在她面前说,而他们的衣饰也远比草原其他部族要精致华贵。叶初雪怀疑他们一直不停地往山的深处走,也许不只是为了不让丁零人找到他们,而是要去什么地方。

她开始学着辨认天上的星星,靠星星确认每天行走的方向,终于搞明白,他们一直都在向南走。

如果他们能够穿越九百里从无人类涉足、危机四伏的大山,一路向南,也许他们终有一天会出现在阴山北麓,会与龙城只剩下一山之隔。

第一章 功名相避如飞鸟

新月之夜,滚滚麦浪之中,一行人悄然掩过千里沃野。他们人衔枚、马裹蹄,动作整齐划一,安静迅速,就像是一层暗色的水浪随着风吹麦浪,渐渐漫过田野。

龙城方面早有防备,派遣军队在田头驻扎看守麦子。双方都知道,谁得了麦子,谁就拿下五成胜算。

焉赉白天已经派人查看过,龙城派出的是贺兰军,这让他感到有些棘手。晋王和叶娘子制定的策略,是遇玉门军硬战,遇禁军佯战,遇贺兰军尽量避战。本来贺兰军是贺兰部的私兵,不会参与朝廷防务,但也不知道是谁竟然算到了贺布部也许要与贺兰部修好,居然调贺兰部守麦地,这就令焉赉颇为头痛了。

焉赉自然不是会被这样的小伎俩阻挡的人,只是不能尽兴厮杀一场却是个遗憾。

他调整方略,每日派出斥候查探麦熟的情况,拟定要收麦子的区域,细化成小片,具体到每个十人队所负责的区域,再另派十人相随掩护,只留下田头贺兰军附近十亩地不去侵扰,其余的麦子都会趁夜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收割。

有了晋王允诺的今后兑换成粮食的牛皮片作抵押,京畿农户都十分愿意将麦子让给贺布军去收,甚至还有人家派出壮年劳力随军队一起收割,只是为了表达渴盼晋王回来的心愿。

焉赉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晋王在民间竟有如许声望。

“那是自然。”听他惊讶地问,自有老农满口赞誉地历数晋王在时的德政。以往晋王用事,命宗室和丁零八部将京畿一带的农田吐出来不许私吞,分发给无地流民令其开垦,每五年减一次税,并且指定五家为邻、五邻为里、五里为党,设置邻长、里长、党长,负责征发徭役征收赋税,直属龙城尹,豪强贵族不得干涉。

因为这一德政而受惠的农户遍布京畿,因此听说是晋王的军队要收麦子,几乎人人欣然相让,毫无阻碍。

有了农户的帮助,在贺兰军的眼皮子底下收麦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几千人同时行动,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就连贺兰军用来警戒的狗也都被农户以母狗相诱,顾不得田中的异动了。

没有了金黄色麦穗的遮挡,被割断的麦秆光秃秃地立在那里,被月光照得银白一片。

焉赉站在高地上,眼见着银白的区域越扩越大,挥了一下手,等候在他身后的一千人便悄然跟上去,手脚麻利地将割下来的麦子捆好,手手相传地送到后方装车运走。

一切进行得人不知鬼不觉,焉赉不自觉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照这样的进度,再过三天,就能完成全部收割了。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尖锐的呼哨从东边冒了出来。焉赉一惊,一跃上马,冲到山坡最高处查看。

只见月光下一片闪着银光的铠甲正迅速向麦地袭来。

他早有准备,发出一声呼哨,登时,之前还在为收麦的人掩护的十人队纷纷上马,抽刀引箭,严阵以待。

来的是玉门军。

严望起初只是不放心,不顾已经关了城门,还是带人出城巡查。

玉门军多是汉人,许多人虽然出身军户,却也都是屯垦戍边出来的,于农事显然要比贺兰军熟悉得多,不到近前就听见了那种刻意地被压抑到最低的奇怪声响,以及趁着月色,可以看见大片被剃秃了的麦田。严望登时警觉起来,发出警告之声,带领部属飞奔过来查看。

不料还未到近前,却突然平地里冒出一队骑手,正刀光霍霍地向他们迎来。

之前玉门军与贺布军遭遇过几次,两相硬拼,玉门军从未有过胜绩,玉门军将士对贺布军已经颇为胆寒,又是这样猝不及防地相遇,登时队形就散乱了起来。有人猛勒住马,后面的人收势不及,撞上前方的人,还有人不顾一切地抄起弓箭要先出手,却猛地听见箭矢破空之声,还没来得及抬头张望,就已经被射于马下。

严望大怒,一边呼喝发出命令,强令队伍不得后退,一边命人去唤醒值守田头的贺兰军。

贺兰军多数正在熟睡,听见动静惊醒,慌张地执戟从帐篷里冲出来,却发现面前的玉门军和身后的贺布军激战正酣,他们一冒头立即被两面夹击,他下许多人抱着头趴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焉赉见已经明火执仗相对抗的态势,便也不再隐藏行迹,带着亲兵发出一声呐喊,顺着山坡冲了下去,登时,他带来的五千贺布军出都发出呐喊声,冲入了战团。

这一战,玉门军输得极其惨烈。一直到天将破晓,贺布军在一声号令之下悄然后退,潮水般消失在山坡之上时,严望才终于被手下从战团中拖了出来。

他清点身边手下,发现带来的一千人居然只剩下十六人,还全部挂了彩,他知道贺布军是担心天亮后龙城有援兵赶到,这才临时退军,但这一仗输得太过惨烈,即便严望胸怀虎狼之心,到此时也不禁胆寒。

他的胳膊和后背上都有刀伤,在手下的搀扶下好容易在马上坐稳,借着晨光放眼望去,只见尸横遍野,其中不少死者居然是贺兰部的,血水染红了麦田,映得天边朝霞都仿佛是被血染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