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狼狈地摇了摇头,吩咐了一声:“回城吧。”

龙城向来每日卯时开城门。这一日尚未到时辰,便有人叫门。门吏从城墙上向下看,他不认识旁人,没有耳朵的严望倒是认得十分清楚,见那十几个人个个浑身浴血,登时吓得连滚带爬冲下城墙,吩咐手下打开小门,将严望迎了进来。

严望即使全身是血,骑在马上也自有一种凛然威严,门吏自然不敢多作过问,目送着一行残兵败将匆匆离去,这才兴奋地转头去找同僚好友口沫横飞地说去了:“你可知那无耳郎今日差点变作无耳鬼?夜里带着一千人出城,到清晨回来,就只剩下了十几个,浑身都是血,个个都带伤,不知是被谁打成了那样。”

他故意这样说,是知道定然有人会说出下句来:“还能是谁,肯定是晋王的人。我家里的前日回了趟娘家,回来就说如今焉赉将军正带着贺布军在京畿一带。依我看,晋王回来的日子只怕不远了。”

众人登时兴奋起来,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又说了半晌,眼见卯时将近,这才纷纷去准备开城门。

此时城门前已经聚满了要出城的各色人等,一如既往地热闹喧哗。门吏已经带人来到门下,正要去开门,突然一骑飞骑驰到,马上的人喊道:“奉太宰府之命,今日所有城门不得开启,紧闭城门,不得开启!”

如此喊了六七遍,人人都已经听得分明,城下登时乱了起来。

有人是家中有田在京畿的,要出去耕种;有人是要出门打猎种桑的;有人是要走亲戚探访朋友的。如今一纸令下,居然毫无理由地就将城门闭锁,自然是群情激奋,恶议汹汹。门吏和他的同僚们也无可奈何,既然官府这样规定了,他们也不敢违抗,只得带人守住城门,一动不动。

也有相熟的过来小声打听是怎么回事,自然有人憋不住将清晨的情形说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登时太宰严将军被晋王打得门牙都找不到的消息就传了开来。

城中之人许多都深为髙车人和玉门军所扰,早就期盼着晋王回来,听了这样的消息连骂娘都顾不得了,一溜烟奔回所住坊里,传播消息。

不到中午,晋王带着十万大军即将兵临城下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龙城七十二坊的每一个角落。 ^

崔璨听到这样的消息十分惊讶。

他自然知道民间口耳相传的谣言做不得准,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只需派人打听一下,就已经知道了原因。

听到严望惨败的消息,崔璨第一个念头就是绝不能让皇帝知道,否则只怕他们更要毫不犹豫地弃守龙城,加紧迁都的步子。

想到此,崔璨也顾不得别的杂务,匆忙进宫觐见。不料到了延庆殿,见严望身着礼服跪在平宸脚下,也就知道自己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

果然平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严望破口大骂:“让你去南方监军,你打不出个眉目来,阿若还为你说项,说你的兵都是骑兵,打不惯南方的仗。朕准了你回来,结果你回来了也打不赢。国朝立朝百年,还从来没有一任太宰被个流寇打得全军覆没,你还有面目到我这里来跪?”

严望把牙根咬得咯吱作响,双手撑在地上,指甲抠进了砖缝里,一任五梁冠深深扣在额头上,遮挡住视线,低下头一言不发。

还是平若见他后背和手臂都渗出血来,于心不忍,出言劝道:“陛下,这一仗确实不怪严将军。他只带了一千人,贺布军却有五千人之多。对方有备而来,他却猝不及防,两方相遇,严将军没有退缩,力战到底,已属难得。”

“难得?”平宸斜瞅着严望冷笑,口中却驳着平若的话,“是啊,全军覆没,主帅却自己回来了,确实难得。古往今来,也只有李广有他这样的事迹。”这话说得恶毒至极。李广当年是率一万大军主动出击大败而归,严望却是出其不意地遭遇,二者本就不可相提并论。但是盛怒之下,却也没人敢反驳平宸。

平若被他噎得一滞,无奈地向崔璨望去。崔璨却无意为严望说话,沉吟了片刻,上前一步,先向平宸施了一礼,直起身道:“陛下,可否容臣问严将军几个问题?”

平宸的火气没发完,被他这样一打岔,倒是不好再将怒火转到别处去,只得哼了一声,背转身去。

崔璨知道这是默许了,便转向严望,问道:“请问严将军何时带兵出的城?”

严望一声不吭。

崔璨不以为意,又问:“严将军为何会突然带兵出城?”

这时连平宸都留意起来,转回头盯着严望。

严望仍旧一声不吭。

平宸沉声喝道:“问你话呢!”

严望毕竟是久经沙场的武将,这一声喝得殿内所有人耳朵都嗡嗡作响,宫女和内侍无不瑟缩,就连平若都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严望却仍旧八风不动地跪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缓缓抬手将头上五梁冠摘下放在身前,缓缓开口:“是陛下要问,还是崔相要问?”

这话的意思非常明确。丞相虽然总理全国政务,却无权管辖都督中外军事的太宰,这两人一文一武本是互不统属的平级,因此若是崔璨问话,严望确实是不用回答的。但此时既然平宸发了话,严望却不能再装聋作哑,因此有此一问。

他这点心思,在场几个人心里明镜一般,更是往平宸刚刚平息了一点儿的怒火上又浇了一桶油,登时火苗又蹿得仿佛要将大殿的房顶都给烧塌一般。他咬着牙冷笑:“怎么?不是朕问你就不打算答了吗?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不就是太宰吗?朕能让你戴上这五梁冠,也就能让你秃着耳朵滚出这大殿。不要废话,赶紧回答!”

自从平若和平宸制定了南下的策略之后,平宸对待严望的态度就再不若从前。平若心中明白,这是因为平宸对严望彻底失望后决定放弃了。

平宸将严望从南方调回来,固然有抛出严望吸引晋王注意的打算,也是在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就算不能清洗替代晋王势力,至少也能抵挡几分,做个尽心护主的忠将,即便阵亡了也能让人在功臣簿上写下他的名字。

然而严望的这次大败可谓彻底打碎了平宸的念想。虽然他血战到了最后,虽然他人数比对方少,虽然他有许多可以被原谅的理由,但仅仅一条就足以让平宸愤怒得失去理智:他这一败,让人心无可抑制地倒向了晋王。

这就如同摧毁了龙城面对晋王时的防线。

平宸一看见崔璨匆匆赶到,就知道如今城中在流传什么样的流言。否则以崔璨的谨慎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蹚这潭浑水,贸然发问。所以严望到了这个时候还要端着架子不予合作,更令他怒火中烧到口不择言。

平袁的心思平若完全明白,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平宸失控。毕竟严望这颗棋子现在还不能舍弃。

就在平宸的话音刚落,严望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的时候,平若已经上前一步,用刻意放轻松的语调道:“其实这事臣是知道的。严将军夜里带兵出城巡査,也是因为最近贺布军时时觊觎京畿麦子,他实在不放心。当时他要出城,还是找中书府批的门引。”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放得更轻柔,“所以臣一直说严将军虽败却无罪,就是因为此战事出乎意料,严将军并无准备,而且若不是他公忠体国,深夜仍然不忘记巡查京畿,又怎么会遭遇这样的惨败?这次损失的都是严将军一手带出来的精锐,他此刻只怕比陛下还要痛心。”

平宸当然明白平若突然插嘴的原因。他知道此时也不能对严望逼迫太过,既然平若解了围,便顺着台阶下来,转头问崔璨:“崔相以为阿若这个回答如何?”

崔璨诚惶诚恐地连连向平若施礼:“不敢不敢,劳平中书亲自作答,在下不胜惶恐。”他说完之后,直起身却并不再多说什么,袖手往旁边一站,仿佛只是随口问了一句闲话而已。

这样的态度倒是让平宸那一场脾气发得好像有些没有由头,气氛登时就又尴尬了起来。

还是平若打破沉默,低声提醒:“陛下,如今且不论严将军的功过,他血战一场,身负重伤,已经在这里跪了快一个时辰了,是不是让他回去先歇息一下,之后要如何奖惩再做议论?”

平宸冷笑了一声:“把仗打成这样,还奖什么?你跟崔相还有七郎,到时候一起议一个处罚的办法来就是了。”他的目光挪到严望身上,淡淡地说:“你的伤找大夫看过了吗?”

严望以头碰地:“一回来就赶来觐见,并无闲暇疗伤。”

平宸沉默了一会儿,低头把玩着腰间雕成鹿形的玉带钩,淡淡地说:“让御医去你府上看看吧。”他说完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专心斟了一杯酒喝起来。

嘴一占住,自然没办法说话。严望知道这是放他走了,便不再耽搁,捧起地上的五梁冠站起身来。他跪得久了,两腿又痛又麻,身体晃了晃,见平若和崔璨都无言地在一旁看着他,便不肯露出半分弱来,咬咬牙,强挪着两条腿缓缓走出了大殿。

平宸杯中的酒到严望的身影彻底从门口消失时正好喝完。他这才转向崔璨,问:“崔相这个时候来,是有什么要说的?”

崔璨张了张嘴,却又颓然摇了摇头:“没有了。臣是听见了一些荒诞的传言,怕陛下误信了,赶来说明。不过陛下想来已经都淸楚了。”

平宸冷峻地笑了笑:“你来了倒也好,阿若倒是有消息,崔相听听吧。”

崔璨一怔,朝平若看去。

平若点点头,对崔璨说:“柔然图黎可汗暴毙,他儿子逯忝继承汗位。”

崔璨先是微微一惊,立即在记忆里搜寻:“逯忝…逯忝好像还不满三岁。”他抬起头,见平若点头,随即意识到了:“这逯忝的生母不会就是那个南朝公主派去和亲的可贺敦吧?”

“正是。”平若叹了口气,“此事蹊跷得很。当初图黎要来龙城,半路在榆关停下,可贺敦去了趟漠北就折返王庭,然后就传出图黎的死讯,而可贺敦成了柔然的太后。”

崔璨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就是说,可贺敦已经掌控了柔然的局势,而这个可贺敦就是…”

平若替他说下去:“没错,就是那个女人的侍女。他们之前去漠北密谋,定与此事有关。有传闻,可贺敦此次能顺利拥立逯忝,完全是因为有一支奇兵突然出现在柔然王庭,控制住了俟斤鹄望的人。那些人,都是丁零人。”

听到这里崔璨自然已经完全明白了:“是晋王!”

平若心情烦乱,却仍要将更多的坏消息说下去:“河西四镇最近也有异动。本来他们攻占了柔然人的河西牧场,大批兵力驻扎在那边怕柔然人反扑,但现在柔然王庭已经与晋王联合,河西四镇压力骤减,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崔璨自然不会傻到问蠢蠢欲动到底是什么意思。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有些理解平若和平宸商议迁都之事的不得已了。

崔璨此前不在中枢,对晋王的全部认知也不过是一个实质上掌握着朝政时局的摄政王。晋王称雄战场所向披靡的时候,他年纪尚幼,且对军务没有直观的感受。一直到了自己能够厕身在延庆殿里商议国事时,才发现这个晋王虽然败逃在外,龙城和整个北朝却依然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就比如眼下,连他的行踪都不知道,这龙城上下就已经因为他而沸腾不安了起来,仿佛他夺回龙城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

崔璨看着面前这两个少年。他们俩是晋王一手培养起来的,他们从小就生活在晋王的光芒下,他们所有的反叛和胆怯都因晋王而起,这也注定了他们所有的决策都会被晋王的一举一动牵着鼻子走。但他们却无力摆脱,只要还在龙城,不管晋王会不会回来,他们都不可能真正脱离晋王的影响力,不可能挣脱晋王的影子。

“如今才觉得,迁都也许是好事。”崔璨在见到平衍的时候,说出了心中所想的话,“否则的话,陛下在龙城不可能有任何作为。”

“你这么想?”平衍看着他,平静地问。他面前的矮几上放着切好的瓜,一枚枚晶莹剔透,青翠欲滴。平衍一边示意阿屿将几枚瓜给崔璨送过去,一边问:“那么你想过一旦迁都的后果没有?”

这本就是崔璨潜心推演了许多年的结论,他自然清楚:“如果放弃龙城,晋王势必会控制太仓河以北,而雒都则控制太仓河以南。”

“国无二主这话你听说过没有?”平衍用手中的小刀一点点将瓜切碎,看着汁水流出来,顺着矮几上的纹路四下里漫延,语气仍然平稳。

崔璨沉默了许久,道:“如果不迁都,只怕连太仓河以南都保不住。”

平衍抬起头冲着他咧嘴笑了笑:“所以你看,你所忠的是当今的陛下,而我所忠的却是这个江山社稷。”

他这些日来越发地深沉难测,即便崔璨也能察觉到些异样,总觉得他身体里似乎有一处黑暗,正在逐渐扩大,慢慢将他吞噬。

“不!”崔璨自进了秦王府,这是头一次抬起头来直视着平衍,“殿下所忠的,也不过是晋王而已。”他迎着平衍如刀子一样的目光起身,向他深深施了一礼:“所以即使对殿下来说,这也是一个好消息。晋王得到龙城,总好过龟缩在漠北。”

平衍仰起头看着他,声音变得严厉:“你想过没有,这个决定也许会将中原大部拖入战火之中?”

崔璨淡淡笑了笑:“若是晋王能够安居龙城,殿下也就不必担心战火了,你说对不对?”

第二章 东家桃李西风泪

龙城南边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瓜田,方圆五十里皆产香甜的东陵瓜。到了丰收的季节,瓜农除了要挑选最好的瓜送进龙城各个勋贵的朱门高户去,还要挑到市集上去贩卖。除此之外,也常有富裕人家专门遣人到瓜田中去挑选新鲜的瓜,成批买回去。

龙城内有东、西二市,每日午后开张,到宵禁时便要关门,不比这里不受管辖。对于做生意的小販来说,反倒没有这里方便。于是除了卖瓜,其他贩卖南北货物的人便也都会集于此,一时间吆喝售卖,―成了个南郊的大集。

晗辛从几天前就留意到总有人在她的瓜棚附近徘徊不去。

她从龙城出来后,受到好心瓜农收留,便暂时栖身于此,洗尽铅华,荆钗布衣,权作一个普通农妇的模样,帮瓜农照料瓜棚作为报答。她口齿伶俐,心思机敏算账快,待人也亲和,所以自她来后生意竟然还不错,与周围邻居关系也都和睦。二十多天下来,人是被晒黑了不少,但心里居然也不似当初那样痛得几乎要将她全身的力气都拧干一般。

正是最火辣热烈的时节,晗辛常常看着瓜棚外蓝得耀眼的天空出神。如果不是每次往北看,总能隐约看见龙城城墙那巨大的身影、她甚至觉得自己就应该永远在这里待下去,也许总有一天会将一切忘掉,做一个生活艰辛但爱恨直白且不痛苦的农妇。

但是这几天不用向北看,也总有人提醒着她那场几乎要耗尽她全部勇气和信任的纠结。

那几个人从一开始出现,晗辛就认出了他们。在秦王府里出入这么久,总有几个熟面孔。他们也并不来相扰,确认了晗辛的所在,便远远守着,到了晚上城门关闭之前,才有人匆匆回去,并且留下两人就守在瓜棚外。

晗辛倒也镇定,明白这些人只是奉命看住她。平衍的话是当真的,他不许她再进入龙城一步。但他肯定也不放心就让她在外面行走,于是只能派人寸步不离地守着,甚至连隐藏行迹都懒得去做。晗辛苦笑,她与平衍的默契竟是消磨在了这种地方。

夏天为了防止蚊虫和灰尘,瓜棚上都悬着芦苇编成的帘子。门帘掀开,一个车夫引着两个衣饰华贵、妆容精致的女子进来。

为首的看着年轻些,却有一种令人无法逼视的气度,两只手拢在袖中,下巴高高仰着,对为她掌帘的人看都不看一眼,昂然走入瓜棚,倒像这瓜棚是她自己的宫殿一般。倒是跟在身后身材要高挑一些、看上去也更老成持重的女子谦和得多,道了一声谢,接过帘子,直到那几个人都出去了才闪身进了门,将帘子小心放下。

晗辛几乎一眼就认出了来人,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到她居然会出现在这里,惊得轻声“啊”了一下,随即飞快地背转身去,不教对方看清自己的模样。

当先的贵妇人皱眉挑剔地打量着这瓜棚,一手用袖子掩着口鼻,口中抱怨道:“这样的地方让人怎么坐?”

随她进来的女子似乎十分不悦,冷淡地说:“旁边几百家都有,你若是不喜就换一家好了。不过乡间野地,这里又不是皇宫内苑贵人府邸,哪里这么挑剔?依我看这里巳经挺好了。”

贵妇人斜眼瞧了她一眼,冷笑连连:“二娘,你是觉得快到龙城了,就可以对我这样说话吗?”她也不等二娘再开口,突然指着晗辛呵斥道:“哎!你怎么回事?我们都进来半天了,连口茶水也没有吗?”

二娘皱眉道:“北方哪里有你要的清茶?这个天气,这种地方,有口冰水喝也是你的福气呢。”她说着,自己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天气炎热,她们奔波了一整日,到这个时候早就口干舌燥了,这一口冰水下去登时如逢甘霖,精神一振,她笑道:“好了,既然你不愿意歇脚,咱们就尽快赶路,这里离龙城也不过十里。”

贵妇人却又不愿意走了,问道:“都到了这个地方了,你总得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见到秦王了吧?”

晗辛听见“秦王”两个字一呆,再也顾不得别的,转身怔怔瞪着她们。

贵妇人察觉到她的目光,不满地瞪她一眼:“不该你听的你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这都不懂吗?真是的,这种地方净是些粗野村妇,一点规矩都不懂。”她说着,伸手就去拿晗辛切好的瓜,“这瓜看着倒也不错,有蜂蜜吗?”

冷不防伸出的手腕被晗辛捉住,倒是吓得她尖叫了起来:“二娘!救命啊!”

晗辛看着她,冷冷地说:“乐姌,你如今贵人多忘事,连我都不认得了吗?”

乐姌几乎立即就反应过来此人是谁,定睛在晗辛面上扫了一圈,飞速镇静下来,忽而笑道:“原来是你。怎么沦落到了这步田地?”她目光中全是嫌弃,“你当年即便容貌逊我几分,总不至于邋遢成这个样子,又黑又丑…哎呀…”她低头,看着晗辛握住自己手腕的手,口中啧啧有声:“你看看你这双手,当年内廷第一绣娘,怎么把自己糟蹋成这样了?”

晗辛一直静静地看着她满口讥讽地挑剔,直到这时才将手抽回来,笑问:“南朝太后亲临龙城,怎么不闻鸿胪寺透露半分消息?”

“即便有消息,也是你听得到的?”乐姌丝毫不肯将自己面上的倨傲掩藏半分,目光仍旧上上下下地打量晗辛,“听说你在北方混得风生水起,怎么又变成了这样?”

晗辛一时没有回答,专心将瓜切成小块,用一个漆木的盘子装了送到乐姌面前,又转头招呼柳二娘:“这位姐姐叫二娘吗?一起吃些瓜吧。”

乐姌不悦地哼了一声,却到底没有说话。

晗辛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淡淡一笑:“你孤身过江,深入敌国,我听你说想要见秦王。既然如此,在我面前就不用摆这些太后的排场了吧?若是没个灾、没个难的,你怎么舍得从居延宫出来?这位二娘想来一路陪伴,吃口瓜总不至于不可以吧?”说着又招呼柳二娘,“二娘,来吧,这里我算地主,还是我说了算。”

柳二娘倒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如此不卑不亢地跟太后说话。她被太后胁迫来到龙城,一路饱受太后颐指气使之苦,若非心中有所忌惮,只怕早就拂袖而去了。此时看见晗辛如此态度,立即心生亲近之感,见晗辛再三相邀,而太后面色虽然不好看,却再也没有出言阻止,便善意地笑了笑,走过去,在太后下首坐下。

晗辛上下打量了柳二娘几眼,问道:“二娘像是北方人,怎么却又遇到了我这位姊妹?”

柳二娘其实心中一直在猜测晗辛的身份,听了太后之前的话,又听闻她这样问,这才恍然,反问道:“娘子莫非也是紫薇宫里出来的?”

晗辛微笑点头:“我叫晗辛。”

关于“晗辛”这个名字,柳二娘一点儿也不陌生。在她还能与晋王府取得联系的时候,就从往来信件中看见过这个名字。柳二娘问出了一句让乐姌都有些意外的话:“晗辛娘子之前一直避不露面,突然与…”她看着太后略犹豫了一下,终于咬牙将太后这个称呼抛在了脑后,“与我们相认,是因为提到了秦王吗?”

乐姌多玲珑的心窍,她虽然对晗辛在北方的行止并不清楚,但一听这话立即也就有所醒悟,也顾不得跟柳二娘生气,扭头又去看晗辛,笑着问道:“怎么,原来你竟然与秦王有瓜葛?”

晗辛目视着乐姌,淡淡一笑。

“你…”乐姌恼恨起来,语气带着煞气,“你笑什么?”

“在笑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变。”也不知为什么,晗辛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她索性也在长案的另一边坐下,面对着乐姌,眼中满是新奇,“为什么你会到这里来,乐姌?”她拈起一块瓜放在口中,慢慢品尝着。香甜的汁水登时充盈满口,但是她的目光却越发地犀利如剑:“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的儿子呢?”

乐姌听见“儿子”两个字,面色突然变得惨白,一把揪住自己的领口,半晌发不出声音。

晗辛看出来了,心中一紧:“小皇帝出事了?为什么我什么消息都没有听说?”

柳二娘见乐姌一时怕是说不出话,只得代为答道:“陛下…陛下已经被罗邂杀了。”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晗辛还是一惊,轻呼出声:“啊?!”

柳二娘开了头索性就和盘托出:“罗邂杀了陛下,软禁太后,是离音娘子和我将太后偷偷救出来。离音娘子本是要送太后去落霞关找武都侯,她却执意要来龙城。”

听着那些熟悉的名字一一从耳边划过,却纷纷走向了她从未预料到的方向,晗辛心头巨震,一时脑中极乱,目光从柳二娘面上转到乐姌身上,这才意识到这个嚣张跋扈、令人嫌弃的女人心里,竟在承受着那样沉重的丧子之痛和无奈逃命的仓皇。她心中一时软了下来,深深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不去找龙霄?如今两位王爷已经抵达落霞关,他在余鹤年身边,牵线联手昭明,解除了落霞关北边的后顾之忧,居功至伟,据说两位王爷对他也十分看重…”晗辛话说到一半便明白过来,见乐姌看着自己露出讥讽的神色,自己也苦笑了一下,“是了,若是让那二位王爷知道了你的身份,只怕你就没有活路了。”

乐姌哼了一声,仍将一切悲戚之色掩去,倔强而据傲地说:“算你没傻得太过分。”

晗辛也不去与她计较,问道:“你为什么要去见秦王?他…”她突然收住话头,努力忽略心头的刺痛,面上仍然不动声色,“他如今的处境也未必好。”

“你怎么知道他处境不好?”乐姌也在细密地观察着她,“我倒是听说他之前一直被囚禁,最近倒是放出来做了太常令。他是晋王的心腹,却又能在龙城化险为夷,自然有他的能耐。试问这天底下还有谁比他更适合我去投奔吗?”

这倒是合理的解释。以晗辛对乐姌的了解,她这个人一向能够分辨出谁是能给她带来最大好处的人,然后就会毫不犹豫地去接近。只是她语气中的笃定让晗辛十分不舒服:“你又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收留你?”

“我的身份呀。”乐姌答得理所当然,“他们不是一直想要攻打江南吗?不管是琅琊王还是罗邂在凤都的布防我都十分清楚,他一定会想要知道的。”

晗辛紧紧蹙起了眉,问道:“你是想让北朝去打凤都?”

“我要看罗邂碎尸万段!”乐姌咬着牙说,目中几乎喷出火来,“他杀了邕儿,这个秘密迟早守不住,消息一旦传出,凤都必然大乱。到时候凤都不是落入两位王爷手里,就是落人北朝人手里。”

晗辛明白了,语气变得冰冷:“两位王爷自然不会留你,所以你决定将凤都卖给秦王?”

乐姌立即意识到她态度转变的原因,急切了起来,一把捉住晗辛的手腕,快速地说:“你是觉得我把凤都卖给了北朝人?可是你难道不知道吗?姜氏的天下已经完了!邕儿是先帝最后一丝血脉…”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到底还是心虚地停顿了一下,但紧接着就将这小小的谎言拋诸脑后,继续道,“邕儿一死,先帝就只剩下两位公主了,永德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总不能把江山让给那两位王爷吧?先帝生前最痛恨的不就是他那几个兄弟吗?”

“所以你就要把姜氏的江山卖给北朝人?”晗辛压抑着怒气,只觉可笑,“你也说了那是姜氏的江山,你有什么资格做主?”

“还有谁能做主?姜家还有哪个是能定鼎江山的人物?”

晗辛要低头看着自己紧握住的拳头,才能不伸过去打她的脸。良久,才压下惊怒,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说:“还有一个人你忘了吗?”

乐姌沉默了。她当然知道晗辛说的是谁。那人是她一辈子最忌惮、最不愿意去想的人,她苦苦忍了四年,面上做出慈和温婉的模样麻痹她,暗中拉栊她身边的人和琅琊王,才终于在中秋之夜给了她致命一击。她以为从此能永远摆脱那个人的阴影。然而那个人居然没有死,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自己居然踏着那个人的脚印也来到了这里,但她绝不愿意再去面对那个人。

乐姌笑了笑:“不是说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嘛,找不到,我也没有办法呀。”

“我知道。”晗辛根本不给她推诿的余地,“你应该见的不是秦王,而是她。我可以送你去见她,你把你的事情都告诉她,该如何做,让她来决断。”

“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乐姌不信,仍旧挑剔地看着她一身粗布衣裳,“就凭你现在这个样子?”

晗辛知道她的心思,冷冷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心里的打算,我也知道你在凤都都做了什么事。你以为你可以勾引琅琊王,魅惑罗邂,便能对秦王如法炮制,让他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吗?”

乐姌之美不在皮相,而在骨子里的一股媚劲儿。从紫薇宫时起,就鲜少有男人能躲过她的手,只要她想要的男人,一定会得到。秦王温文儒雅之名传遍天下,乐姌不可能不知道。晗辛猜测,她一意要去投靠平衍,除了她自己说的原因之外,只怕还有这一层意思,于是决定再试探一下:“其实你若真是想要投靠一个强有力的靠山,不如去找晋王。他重新主政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晋王…”乐姌做出沉吟的样子,却用眼角去瞟柳二娘。晗辛看在眼里,心中一动,也朝柳二娘看去,却见柳二娘听见“晋王”二字便格外留意。她仔细一想也就猜到了,笑着问:“二娘莫非与晋王有故?”

柳二娘听着她们二人你来我往地角力,不想突然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一怔,连忙答道:“不敢欺瞒娘子。只是晋王是何等人物,怎么会与我一个乡野粗鄙女子有故?不过是间接受过晋王一些恩情,有心相报而已。”

晗辛笑道:“这却好。若是你能送乐姌娘子去见晋王,倒是大功德一件。”她说着,又转向乐姌:“她和晋王在一起,你可以将一切告诉他们。让他们去决策吧。”

“你开什么玩笑?”乐姌哧地笑了出来,“晋王如今连龙城都不在手里,我能指望他去打凤都?何况那一位你又不是不了解,当初她宁愿放下上一代恩怨把皇权交给琅琊王,也不肯让邕儿做皇帝,如今又怎么会帮着晋王去打凤都?晗辛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是想让我去找他们,自投罗网,彻底断了北朝去打凤都的希望。”

晗辛索性默认,淡淡道:“姜家尚有旁人,轮不到你来做主。”

“我是太后!”乐姌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