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辛却只是看着她冷笑:“哦,是吗?”她低头沉思片刻,下定决心,“刚才你进来的时候看见那些人了吗?那些人都是秦王府的。他们在这里是为了保护我。”

乐姌皱起眉头打量她:“保护你,为什么?”

晗辛看着她的眼睛,清晰地说:“因为我就是秦王妃,所以我绝不会让你去见秦王。你只有两条路走,要么去落霞关,要么去见晋王和她。”

太后怔住,忽而哈哈笑起来:“晗辛,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连唬人的话都说不好。你说这话,谁信啊?”

晗辛默默地站起来,掀开门帘,冲外面道:“你们几个,进来一下。”

那几个人见乐姌她们来历蹊跷,一直守在附近不敢大意,见晗辛呼唤,连忙进到瓜棚里,毕恭毕敬地问:“娘子有何吩咐?”

晗辛说:“你们自己报一下家门吧,这位夫人不信我是从秦王府出来的呢。”

领头之人一听便明白了,带着手下一丝不苟地将自己在秦王府中的官职身份一一报了出来,并且将秦王府出入腰牌拿出来给乐姌看。

晗辛又问:“我是谁?”

领头之人恭敬答道:“王妃。”

晗辛点点头,指着乐姌道:“这位夫人,不要让她进入龙城,不要让她见到殿下,明白吗?”

那几个人都知道晗辛与平衍的恩怨,知道晗辛是被平衍驱逐出了龙城,听她这话都是一愣。然而这么多时日以来的相处,这些人都对晗辛十分信任,于是便点着头顺着她的话道:“谨遵王妃之命。”

晗辛这才挥挥手让几个人下去,转头看着乐姌,问:“如何?你若不信可以现在就去龙城试试,看看你能不能进得了城。”

乐姌面色已经黑沉若乌云滚过,冷笑道:“晗辛,你可真厉害。”

晗辛不理她,转向柳二娘:“晋王在漠北阿斡尔草原,二娘知道如何去吗?”

柳二娘听说能去见晋王,心中十分愿意,连忙点头:“知道的,要穿过大漠。”

晗辛点头:“这两日正巧有商队要去,你们可以搭伴一起去。明日午时,你们还来这里找我,我给你们介绍商队。”

她说着就要起身相送,不料也不知是不是起得急了,刚一站起来突然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摔倒。幸亏柳二娘眼明手快,将她扶住,低声道:“王妃小心!”她听了晗辛刚才的话,已经改了口。

晗辛只觉胸口烦闷,抚着胸深深吸了两口气,这才让柳二娘放开手,微笑道:“我没事,你放心吧。天太热,这些天总是这样。”

乐姌恼恨地看着晗辛,心中暗自盘算着自己的计谋,见她这样,冷笑道:“身体不好就回去养尊处优做你的王妃去,在这里装神弄鬼做什么?”她的目光顺着晗辛的脸向下走,见晗辛的手正不由自主地放在腹部,突然一愣,心中恍然,笑了笑:“真是的,都这个样子了还在外面跑,难怪秦王不放心呢。”

晗辛皱了皱眉,将手挪开,掀开门帘:“你们去吧,明日午时来,别忘了。”

柳二娘陪着乐姌往外走。经过晗辛身旁的时候,乐姌突然停下来,盯着她的眼睛问:“你只为她着想是吗?你从来没想过旁的人?”

晗辛淡淡地说:“这是本分。你就是不大懂本分是什么。”

乐姌哼了一声,甩袖子离开。

这一夜,晗辛向东家辞行,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打算等第二天中午乐姌和柳二娘来了,与她们一起去找商队。此处已经不容她久留,而她也不大放心乐姌,猜测她不会如此善罢甘休,还不如亲自盯着,一同到阿斡尔湖去找叶初雪。

然而等到中午却不见乐姌和柳二娘的影子,晗辛心中便知道不妙,勉强又等了两个时辰,终于坐不住了,找来秦王府的那几个问,也都没有头绪。晗辛懊恼不已,知道前一天就不该放她们离开,如今只得让人在周围寻找。

到黄昏的时候终于有了消息。一个秦王府的侍卫匆匆赶回来,面色苍白,满头大汗,似乎也是被什么事情惊住,见到晗辛只说了一句:“在一个水井里捞上来一具女尸,就是昨日来过的个子高一些的那个。”

第三章 检校长身十万松

平宗纵马登上一处山包,极目向西方眺望,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河西牧场。这里东西长达八百里,南北宽五百里,南边的祁连山和北边的焉支山两相对峙,山顶终年积雪,雪水融化成十六条河流,源源不绝地滋养着这片牧场,令它水草丰美,成为令天底下所有人为之心动的牧场。

前一年的虫灾影响还未完全消退,牧场上仿佛死鱼眼睛一样大大小小地密布着枯黄的草滩,就像是癞痢头上的癣斑一样,令整个牧场大为失色。

“可惜了,如果不是虫灾,这片水草地就像最美丽的波斯氍毹。”说话的是磐山镇守备孙文杰。四镇攻取河西牧场,磐山镇因为最接近牧场,便成为这里的中枢。平宗来到河西,也以磐山镇的公所作为自己的总部,在这里统筹接见四镇将领,整编四镇军队。

平宗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牧场上,并不回头,语气中带着一股踌躇满志的兴奋:“不可惜!年年草色新,年景总是会一年好过一年的。从太武皇帝时起,这牧场就是咱们的一块儿心病,只要能掌握在手中就好,过两年这牧场缓过劲儿来,一年八十万匹马,就是咱们令天下一统的本钱。”

孙文杰是四镇中唯一的汉人将领。他本是汉人军户出身,自太武皇帝时被迁徙到边镇以后,世代从军戍边。后来因跟着平宗平灭渤海国,立下汗马功劳,得以脱籍授勋,摆脱军户身份,儿女也能与丁零贵族联姻,因此对平宗忠心耿耿,无比尊崇。

听见平宗这样说,孙文杰也觉得精神振奋,笑道:“将军说得对,河西牧场的好处不在一时,而在万世。”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侧耳听了听,神色一肃,低声道:“来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远处仿佛滚雷一般传来绵延不绝的响声。平宗只觉脚下大地似乎也在微微颤抖,他精神一振,将手中缰绳微微一提,令身下的天都马也抬起头来,连人带马都昂然肃立,向着声响传过来的方向远眺。

远处蓝天碧草相接的地方,乌云般腾起一片黑影,沿着地平线铺散开来,风涛云海般向这边席卷而来,就仿佛是乌云从祁连山顶流泻了下来,雷霆万钧,气势如虹,才刚刚露出了一点气象,转瞬间就已经从天边到了近前。平宗身下的天都马兴奋地仰头长撕,奋力用蹄子刨蹬脚下的泥土,一个劲儿地用小碎步颠着背上的主人。

平宗完全明白天都马的心思。他眼睛闪闪发亮,抚着天都马的头小声笑着安抚:“对,我知道,我知道,很多,很多…”

他的话声很快就被淹没掉。

几万匹马发足狂奔,从山包的脚下经过,声响铺天盖地,蹄下飞火,肋边生翼,呼啸着风卷云涌过来,大片的黑影像是将山岭倾倒,直直向着大地压了下来。

马蹄所过之处卷起漫天沙尘,遮天蔽日,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气。

山包上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却又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大片海一样的乌云从脚下席卷而过,呼啸而来,呼嘯而去,瞬间便向着远处的山坡奔袭而去。

一直到腾起的沙尘渐渐重新落定,平宗才从刚才那壮观景象中缓缓回神。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喃喃说出了两个字:“真美!”

丁零人骨子里对马有一种特殊的热爱,他们从小就与马相处,几乎一辈子都与马为伴。他们的祖先靠马从大苍山翻越崇山峻岭,越过草原沙漠,最终走出了阴山,入主中原;他们一代又一代,骑在马背上,征服四方,建立不世之伟业。

即使如今的丁零人,经历过了骑着马进龙城、坐着车出龙城的蜕变,血脉中对马的情感却始终不曾被湮灭消磨。

几万匹马如云如海地席卷而过,这种夺人心魄的情形,即便平宗也没有见过。这是河西牧场才会有的壮景,令平宗觉得,当初宁愿失去龙城也不错失攻取河西牧场的决策无比正确和有价值。丁零人的血脉是被马蹄踩通的,一切都值得。

孙文杰知道平宗心中的震撼。这样的情形他自己已经看了无数次,却仍然每次都看得热血沸腾心情激荡。一直到一片马之海再也看不见一点点踪迹了,他才对平宗道:“去年的虫灾令河西牧场的马匹减少了六成,只剩下了十万匹左右,刚才那个马群大概有两万七千匹,牧场上还有三四个这样的马群。”他的目光从眼前的草场扫过,由衷地说:“这牧场太大了,要看见一次这样的马群也不容易。”

“这样很好。”平宗却觉得满意,“就保持这样的数量,让这片牧场休养生息,三年后再逐渐扩大马群数量。现在…”他拨转马头望向身后,沉沉烟霾的后面,是一片苍茫的黄沙,“现在我们先去解决眼下的麻烦。” 、

说完平宗便当先纵马向归路驰去。

磐山镇的公所在十里之外一处沙漠的绿洲上。

雪山融水在沙漠上滋养出一串大大小小的绿洲,这是最大的一片。太武皇帝时设立磐山镇,营建边城,屯兵十万,与柔然遥遥相对。

如今柔然压力骤减,四镇兵力被整编改组,调集到附近,四镇守将也都集中到了这里。

平宗回到磐山镇公所,风陵渡、雍州、寒山三镇的守将都已经在等了,见他进来齐齐起身行礼。

平宗摆摆手,令他们坐下,自己走到主位前,看着这些忠心耿耿,即使在他最落魄时也不曾有丝毫动摇的部下,见他们一个个都以热忱的目光看着自己,便笑道:“如何?都等不及了?”

风陵渡守备令狐朗道:“属下等将军到来这一天,已经等了大半年了。想来诸位同僚也是如此。我们知道龙城虽然陷落,但将军一定不会就此放弃,一定是在暗中积蓄力量,联络部众,以待天时,东山再起。”

雍州守备厍狄玮也大声道:“没错,属下们一直在关注着龙城和南边的局势。听说昭明三镇起兵,便知道将军定然会有所动作。没想到将军居然这么快就赶到这里来了。”

平宗哈哈大笑:“‘以待天时’这四个字说得好!如今柔然内部震荡,龙城无力统辖天下,昭明又牵制了南方的大量兵力,这的确是我与诸位齐心协力、重整山河的好时机。”

他走到悬挂在墙上的巨大牛皮地图前,转身招呼四镇将领:“你们来看。”

将军们便纷纷围了上去,看着平宗手中马鞭在地图上挪动:“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便是赶在平宸南下亲征之前,攻取龙城!”

令狐朗点了点头:“没错,所有的问题都出在现在龙城里那一位身上。只要及时拿下龙城,擒住小皇帝,所有的麻烦就都迎刃而解了。”

孙文杰心思却更缜密些,问道:“如果万一小皇帝在我们攻破龙城之前逃跑了呢?”

平宗点头:“这确实是一个必须要提防的情形。”他的马鞭挪到龙城以南,“这里是太仓河,从龙城往昭明的必经之地,令狐将军你带着三万人在此防守,万一小皇帝逃出了龙城,就请你在这里拦住他。”他说到这里,抬头冲令狐朗抱歉地笑了一下:“三万人大概有些少,但平宸本身不会打仗,只要严望不在,就是他的兵力十倍于你,也对你无可奈何。你只要拖到我们赶到,便算是大功告成。”

令狐朗点点头:“理会得,将军放心。”

平宗十分满意,又与诸位将领分析了从河西到龙城一路的关隘,以及攻击龙城最好的方案。河西四镇在龙城西边偏南的方向,理论上应该从龙城西门发起攻击。但平宗此战对平宸势在必得,不欲留下一丁点儿能够让他逃脱的空隙,于是决定兵分四路,从龙城四个方向同时发起攻击形成合围之势,这就要等东路军到达最远的预定地点后,才能发动总攻击。

兵法之道,在于出其不意、掩其不备。从河西到龙城,路途遥远,要掩人耳目、出其不意地攻击龙城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平宗与将领们仔细研究线路,制订详细的行军计划,将四镇的二十万大军除去令狐朗统领的三万人,其余人马分成四路,各自绕行沙漠荒原,另外每路大军都抽出一部分人马在外围快速运动,扰乱对方的视听,令敌人无从探査他们真正的兵力和目的。

这就需要诸部之间密切配合,协同应对。平宗吸取之前诸部之间不通消息、导致严望的玉门军趁虚而入各个击破的教训,专门设立信候组,负责在诸部之间传递消息。

一群人热烈讨论,一直到了深夜才算是告一段落。

孙文杰是地主,便张罗人送进餐饭。

军中一切从简,即便是这些最高级的将帅,每人也不过一碗汤饼、几块羊肉和一些时蔬。这些人都是军人,又都知道从此刻起便算是进入了战斗状态。吃饭时连一句闲话也没有人说。一时众人食罢,便放下碗筷,起身一一向平宗告辞。

平宗起身对他们每一个人都肃然点头致意,目送着他们转身离开。

此时已经是深夜。公所外面,饱餐了一顿的将士们也都整装待发,成千上万支火把星星点点连成一片星火之海。平宗从城头望下去,只觉如置身银河之中,身边群星闪耀,也不知其中有多少会迅即陨落,又有多少会成为光耀千古的名将之星。

他看着星火之河缓缓向远方流动,渐渐一分二、二分四,流向四个不同的方向,不知怎么恍然想起了小时候在阿幹尔草原,第一次随同舅父出去打猎。猎人们将猎物浸入河水洗濯,血水染红了整条大河,然后那血河就向着远方流淌。河流下游的诸部看见这样的血河,便知道丁零人又一次大获丰收,不久便会有各种歌瑶传唱丁零最英勇的猎手。

那时的平宗确信,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人编入歌摇传唱。

就像如今的平宗确信,北朝的史书终将因为他而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平宗在原处笔直地站了两个半时辰,一直到月过中天,数万大军走得连火光都看不见了,这才缓缓转身往回走。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将近三个时辰,难免觉得手脚发酸,走得并不快。他与麾下将领所商议的是自己带领一队人马在四路大军中间穿梭策应,显露行藏,将敌军主力从龙城吸引出来。他将于天亮之后再出发。

不料已经有个不速之客在公所的书房内等着他了。

平宗定睛瞧稳了在灯下站着的人,微微一愣,猝不及防地惊喜了起来:“楚勒?!”

楚勒两步奔到平宗面前,单膝跪地,一手抚胸,仰头盯住平宗:“将军,许久未见!”

平宗一把将他拽起来,就着灯光仔细打量了他片刻,笑着用拳头微微在他胸口一捶:“倒是更俊秀了,还是南方水土养人。”

楚勒被他说得难为情了起来,摸着后脑勺嘿嘿地笑道:“将军也会取笑人了。养人不假,但昭明天气潮湿闷热,我浑身都快要出疹子了。”

平宗后退一步,又偏头打量他一会儿,仍旧觉得欣喜难忍,一连串地问道:“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尧允在昭明造反的事情是你的手笔?尧允可好?昭明顶着二十万大军的压力一切可好?”

“都好,都好。”楚勒连连点头答应着,又大略将出现在这里的緣由说了一下。

原来柔然王庭传出变故,图黎可汗暴毙而可贺敦拥立幼子继位的消息一传出来,楚勒与尧允便分析认为柔然人对河西的压力应该有所松动。楚勒的本意是趁着这个机会来与四镇守备会晤,想要劝说他们出兵对梁宋诸州郡进行侵扰,以达到围魏救赵、缓解昭明压力的目的。

不料一进河西地界便听说了四镇军队频繁调动整编的消息,楚勒跟随平宗多年,深知他带兵的喜好,立即猜到也许是平宗到了,便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地赶到磐山,正好赶上了四路大军开拔的盛况。他也熟悉平宗一定会目送大军完全离开的习惯,知道平宗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索性在书房中一边要来饮食吃了,一边也将自己的思路整理清晰,以备平宗的询问。

楚勒一直负责贴身保护平宗,也就习惯了平日里沉默寡言,不轻易开口。这段时间又是游走诸镇联络晋王旧部,又是游说尧允,挑拨龙城和昭明的关系,又是联合落霞关,上上下下,合纵连横都要靠他来,短短半年多的时间,竟然练得口齿清晰,条理分明,几句话就将平宗想要知道的事情都说明白了。

平宗喜不自胜,拍着他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说:“刮目相看。士别三日,果然是要刮目相看的。”

于是又细细问起了昭明的情形。楚勒详细说了当初与平衍在龙城定计,又巧妙骗得尧允杀了贺有光不得不反的经过。平宗听得又是惊讶又是新奇,一边摇头叹道:“你们就是欺负尧允是个君子,竟然如此暗中算计他。”一边又赞叹道,“阿沃果然非同凡响,心机手段是我平生所见第二厉害之人。”

楚勒当然知道第一是指谁,于是笑着问道:“叶娘子可好?有没有再惹什么麻烦?”

平宗突然顿了一下,半晌才苦笑道:“她这人你是知道的…”却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是道,“我与她已经拜祭过祖先神灵,以后你可以改口叫她夫人了。”

楚勒登时大喜,连忙跳起来重新向平宗施礼给他道喜,又问:“将军怎么不将她带在身边?”

平宗这才重新微笑了起来:“她身子不方便。”他眼明手快,一把按住楚勒的肩膀,笑道,“行了,别再行礼道贺了,只当刚才一起都问候到了就行。”

虽然如此说着,面上却仍然掩不住满足的笑意。楚勒看他这样的神情,不用想也知道那个女人对他的意义,已经远远不再是最初感到新鲜的猎物或者是值得尊重的对手那么简单了,甚至也已经不只是心意相投的情人,而更像是相濡以沫、共同分担苦乐的家人。

平宗虽然妻妾众多,也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这却是楚勒第一次在他面上看见这样充满期待无法掩饰的喜悦。

一切都是由那个女人而起。

楚勒与旁人不同,他是见识过叶初雪与平宗之间的默契情愫的。当初在被高车人冲散之前,他亲眼见证了平宗不惜冒着军队哗变的危险解救叶初雪,也看见过叶初雪不顾一切救治平宗的箭伤,更是亲眼目睹了平宗在龙城因为叶初雪而陷落后仍然不肯轻易放弃她。他知道这两个人一路北遁,又一路走到如今,他们之间的感情和牵绊已经远不是旁人能说得清、道得明的了。

楚勒沉吟了片刻,还是将或许与她有关的消息告诉了平宗:“最近凤都城的动向有些奇异。”

平宗一怔,果然十分留意:“怎么回事?是不是跟那两位王爷到了落霞关有关?”

“这却也说不准。”楚勒说起这事来,也十分迷茫,“自琅琊王死后,罗邂便掌握了凤都守备。他虽然没有如瑰琊王那样名正言顺地主掌朝政,却暗中动了不少的手脚,排除异己,安插党羽,居然也掌控了凤都城内和京畿的防卫。”

平宗听着,唇边挂出一丝冷笑:“罗邂这人其实还是有些手段的,只是做事急于求成,吃相太难看了些。”

楚勒继续道:“罗邂掌权后,虽然凤都的防卫森严了许多,但并不影响日常与外面的往来。可是前段时间,凤都突然开始紧闭城门,封锁进出河道,到如今已经四十多天了,连日常商贩农户进城贩卖兜售都被禁止,我们在凤都的探子自然也没办法传出任何淸息来。”

平宗听他这样一说,立即警觉起来,问道:“凤都周围军队的调动有没有反常?”

“也是有的。原本驻守在城外的两个水军营共七万人马被调进了凤都城中。”

“调进去之后,仍然关闭进出道路?”平宗追问。

“是。”

“是怕庐江王和寿春王的大军吗?”

“起初我们也都这样以为,但后来仔细打听了一下,关城门比二王大军到来提前有二十天。”

平宗越发好奇起来:“若是要对付二王,难道不该从江南各地调集物资、军队严阵以待吗?这闭门不出是什么路数?怎么看上去像是破罐子破摔的不作为啊?”

“正是。这样的姿态反倒令人更加疑心起来。”楚勒叹了口气,“当初也没有觉得罗邂是这样昏庸的人物啊。”

“他自然不是昏庸的人。”平宗冷冷地说,一边随意踱着步,一边悉心思索,“他不是傻子,即便畏战避战,也不至于二十多天紧闭城门,这岂不是连吃食都要断了?依我看他关城门不是怕外面的威胁,而是怕内部有变故。”

楚勒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听他这样说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有道理,连忙追问道:“什么样的变故?”

“你不是说你的探子传不出消息来吗?那岂不是说,任何人都没有消息传出来?我猜这就是罗邂想要达到的目的,不让人从凤都城中传出任何消息。”他抬起头来看着楚勒,问道,“你说有什么变故会让罗邂如此担心消息走漏?”他这话其实是在问自己,不等楚勒回答,便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罗邂之所以能够掌权是因为他除掉了琅琊王,而这件事情归根结底其实是太后决定要除掉琅琊王。由此看来罗邂掌握凤都的基础,应该是有太后的支持。”

楚勒点了点头:“这倒是对的。就连凤都市井之中也有闲言说,铁打的皇帝,流水的摄政,得太后者得凤都。”

平宗眉间一跳,一个异常大胆的猜测冒了出来:“铁打的皇帝?得太后者得凤都?”他心中渐渐有了眉目:“这流言倒是说了句大实话。只怕事情就出在太后身上。凤都的变故肯定与太后有关,与太后有关就与皇帝有关。那个太后我是听说过的,她害永德,害琅琊王,都是因为儿子的皇位受到威胁,这一回只怕也是万变不离其宗。”

楚勒有所领悟:“莫非罗邂也在动那个皇位的脑筋?”

“他们辛辛苦苦与太后联手,有哪个不是把目光投在皇位上的?”平宗站定,心中已经有了一个隐约的想法,却一时间还没有理得太过清楚,只能说出一个大概来,“若真是算起来,南朝落入罗邂之手,肯定比落入那两位王爷之手对咱们有利得多。”

平宗并不在乎南朝是不是还姓姜,只是在北方还没有平定、龙城还在平宸手中的时候,即便是做最坏的打算,要准备北朝真的分裂成两部分,一个罗邂掌控的南朝也更能令平宗安心。

只是,平宗心中却又犹豫,他当然知道南朝落入罗邂手中,对叶初雪意味着什么。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不安,快步走回案边,将这几日堆积成山的信函公文翻出来一一査看。

楚勒不明所以,看着他问道:“将军在找什么?”

“信。”平宗手下不停,翻出好几封书信来展开飞快地浏览,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几封信都是从阿斡尔草原和平安那里寄来的,信中只说一切如常,让他放心,叶娘子也一切安康。

平宗想了想,仍旧不甘心,心中疑惑起来,为什么叶初雪一直没有给他写过任何信?

第四章 正见龙荪破紫苔

“我走不动了。”叶初雪说完这句,就近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去,抬起头示威一样瞧着睢子,眉眼间全是不容商量的坚定,“不走了。”

睢子已经走到了七八步之外,转过身看着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无比烦心,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影,说:“才休息过,怎么又走不动了?不是说好了今日要翻过这座山头吗?”

叶初雪连眼睛都不眨:“那你们翻去吧,让我歇会儿,等歇好了就去追赶你们。”

睢子气得简直要笑了:“你歇好了会来追我们?”

“对啊。”叶初雪无辜地点头,仿佛听不懂他语气中的讥讽,“这样的深山中,不跟着你们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根本犯不着寸步不离,拉开些距离大家方便。”

睢子哼了一声,自然不去理踩。眼见她赖在那里不肯起身,只得吩咐手下:“再歇会儿吧。”他抬头指着上面一根松树的横枝对叶初雪说:“等太阳过了这根树枝,咱们就得走了。”

他的手下却颇有微词,低声道:“大人,再歇别人就走远了。”

虽然上次狼群的事情对手下人有所震慑,但睢子不是瞎子,看得出手下那群人看着叶初雪时眼睛里面放出的光。他也十分清楚在一群常年碰不到女人的男人中间,叶初雪的处境始终十分危险。即便他对自己亲信的十几个人有把握,却不敢确定别人会怎么样。步六狐部有一句老话:“一个人是人,十个人成兽,一百个人成魔。”

为此,雎子决定还是自己带着十几个人与叶初雪同行,别的人都先行在前面开路,彼此之间间隔十里,依靠竹哨互相联络。

听手下人这样说,睢子也有些无奈。叶初雪如今越来越娇弱,走不了多远便会喘不上气来,有时连站都站不住,必须要休息一会儿才能恢复。起初睢子心怀疑虑,但眼看着她每日吃不了几口东西,却不停呕吐,面色一日赛一日地苍白下去,身形、脸颊也愈显消瘦,倒是腹部微微隆起,行动变得有些迟缓,也知道她确实是体力支撑不住了。

带着一个孕妇想要穿越群山,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听上去就匪夷所思,他与手下人激烈争执了好几次,但始终坚持要带着叶初雪一起走。

这样一来,叶初雪支撑不下去,便要让所有人都停下来等着她。深山密林,谁都不敢分散得太开,万一遇到意想不到的猛兽灾祸,必须彼此有个照应才行。

睢子想了想,只能吩咐:“让前面的人都等等吧。”

一股强忍着无法发泄的情绪仿佛一条看不见的河从那十几个步六狐人中间滚过。叶初雪静静地将每个人的反应都看在眼中,看得出他们的焦躁不耐和不满。虽然他们努力不朝着自己这边看,但仅仅是眼睛余光扫到,叶初雪也能从中感受到带着愤恨的敌意。那些敌意散布在每个人的眉眼间,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汇合成一场大火。

她决定给这些星星点点的火焰添点儿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