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里扎营吧。”她仰头着着睢子说。她渐渐发现每当她仰着头对他说话时,睢子的反应和态度最温和。

她懂得如何利用女人的柔媚。在成为叶初雪之前的那些年里,她将这项技巧运用得得心应手。

果然睢子根本无法抵御她这样略带哀求的语气,踌躇地沉吟了片刻,终于点头:“也好,你好好休息一天,好好养身体。”

叶初雪清晰地感受到旁人更加高炽的怒火,有几个人已经明目张胆地将怒视的目光投到了她的身上。

这一回甚至连睢子都有所察觉,转身面向那些手下,只是沉着地吩咐:“扎营吧。通知前面的人也停下来。”

有人抗议道:“现在才过午时,照这个速度,只怕一辈子也到不了…”

睢子压根儿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这女人肚子里有我兄长唯一的血脉,你们都给我小心留意。”

一句话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众人埋头干活。前面过去的大部队已经将这里横生的蔓草和满地的苍苔清理了大半。睢子带着人寻到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开始搭营帐。自从上次有人意图轻薄叶初雪之后,夜里就改成了叶初雪睡营帐而其他人环围在营帐之外。

这样的安排令叶初雪夜里完全不可能安心。每夜她都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被男人们此起彼伏的鼾声环绕包围。她夜夜梦见置身狼群之中,孤独无依,完全看不见出路,而小白和赫勒敦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梦中。惊醒后的叶初雪强迫自己相信外面那圈沉睡的男人会保护自己周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次入睡。

搭帐篷的人们唱起歌,惊得叶初雪一震,回过神来。她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静静起身向旁边走去。

这里是大山的一处阳坡,树林茂密,植被丰盛。这些天一路走来,叶初雪已经多少找到些规律,向着地势比较低的西边走去,转了几个弯突然听见前面有流水的声音,她精神一振,脚下快走了几步,果然发现了一处山溪。

叶初雪几乎是欢呼了一声,几步趋前,在水边蹲下,捧起一捧水泼在脸上,只觉溪水清冽,令她登时精神了许多。

山里的溪水都是山顶积雪融化而成,即使被太阳晒了大半日,还是带着沁骨的寒意。但她已经顾不得这许多,在密不透风的林子里跋涉了大半日,只有这一泓清泉能涤荡她心头的尘埃了。

叶初雪索性将衣襟拉开了一点儿,将溪水拍在了脖子下方锁骨的附近。

忽听身后有人说:“你下次再这样乱跑,我就把你绑起来。”

这声音来得猝不及防,叶初雪平白哆嗦了一下,回过身,看见睢子握着一块白色的布巾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后。

  “你吓了我一跳。”叶初雪拍了拍胸口,压下心头的戒惧,转向睢子时满脸都是柔弱的嗔色,“怎么走路像猫一样?”

睢子将布巾递给她:“给你送这个来了。”

“这是…”叶初雪疑惑地接过来,不解其意。

“趁着现在太阳还好,你可以擦洗一下。水凉,别往太深的地方去。”

这却令叶初雪惊讶异常,捏着那条布巾,破天荒地犹豫了起来。

她已经十几天没有清洗过身体,早就难受得坐立不安。但更令她不安的人就在附近,让她如何能安心擦洗?尤其是叶初雪十分清楚在这种尴尬而敏感的处境里,她要做的就是竭尽全力避免刺激那些男人对她的欲望。

她心中苦笑,大概没有别的女人会像她那样渴望着肚子赶快大起来,哪怕大得浑身浮肿行动不便,也总算是一层让她安全的保护。

见她迟疑,睢子当然猜得到原因,说:“你洗吧,我守着,旁人不会来。”

这话却逗得叶初雪冷笑起来:“说得好像我能相信你一样。”

睢子也不恼,似乎对她的嘲讽无动于衷,只是淡淡地说:“你一直刻意煽动我手下的不满,不就是想要将我拉到你的保护者的位置上来吗?”

叶初雪一怔,没想到他居然看清了自己的居心,一时间倒是有些不知所措。

睢子对她无声的惊讶十分满意,笑了一下,在一旁找了块石头安然坐下,笑道:“你一定在奇怪我是如何看破你的小把戏的吧。”他想了想,说:“其实很简单,因为我知道你有多狡猾,所以你每做一件事情,我都会仔细深究你此举的用心。你这样一个骄傲的人,最近却整日示弱耍赖甚至是撒娇,而且怎么样能激起旁人的不满你就怎么样做。可你又不是深闺之中不通人情的女子,怎么可能做出令自己陷入旁人怒火的事情呢?”

叶初雪怔怔盯着他,一时间无比懊恼。她要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还是太过大意。也许是与平宗在一起太久了,忘记了这世上其他人并不如平宗那样容易被她的手段迷惑,而她却仍然拿对付平宗的那一套办法对付睢子。虽然那些手段对世间绝大多数人有效,但显然睢子并不买她的账。睢子的心机之深也超出了她的意料。

睢子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所以就会想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到这里突然笑了笑,眼中有一种少年人才会有的得意,“你做事不循常理。若是旁人,肯定千方百计争取我手下的同情和好感,至少这样会让自己的处境好一些。所以我就好奇为什么你要激怒他们?我把自己想成你,从你的角度去想,然后我就明白了。”

叶初雪冷冷哼了一声,转身背对着他,将那条白布巾沾湿,一点点擦拭着自己的脸,让冰凉的溪水冷却自己的头脑,随口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睢子盯着她,缓缓道,“你的恐惧。”

“恐惧?”叶初雪不敢回头,松开咬住自己嘴唇的牙齿,努力用云淡风轻的声音问,“我有什么恐惧?”

 “你知道我会坚持带着你走,也会竭尽全力保护你,而我的手下对你越是充满敌意,我就越要维护你。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的手下就会慢慢产生二心,离心离德,甚至反目彼此仇杀。这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叶初雪的手指绞在布巾中,冰凉的触感令她的骨节隐隐作痛,口中却不肯示弱半分:“这可不又是将所有的无能归于祸水的说法吗?”

“别人未必是祸水,你一定是。”睢子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是带着好斗的亢奋,“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不会让你成功。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越是这样做,就只能越依赖仰仗于我,你想过这样下去你在我的手中会变成什么样吗?”

叶初雪手中的布巾没拿稳,突然跌到了水里,她轻呼一声,连忙去追,脚踩人水中,却不防水底石头湿滑,一个趔趄就朝着水面跌去。

叶初雪顾不得脚腕的剧痛,唯一的念头就是护住肚子,眼看着就要摔倒,突然腰上一紧,一只有力的臂膀捉住她的腰,另一只拽住她的手臂,生生将她悬空给拎了起来。

叶初雪惊呼一声,就听睢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站稳了!”说着她的脚已经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叶初雪扶着睢子的手臂,一时没有放手。只觉那双臂膀健壮沉稳,衣衫底下,薄薄的皮肤和虬结的肌肉,令她无比怀念另一个人同样的手臂。

“站稳了吗?”睢子又问,见她点头,这才松开手说,“我看看你的脚腕。”

她却恋恋不舍起来,硬着心肠收回手,将自己心底的渴望和思念死死压住,需要将目光挪到一旁去,才能不泄露心头的软弱。

睢子已经握住她的脚腕在査看:“肿了。”他蹲在她的脚下,抬起头看着她,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将他额边的汗水映得闪闪发亮。他掌心散发的热度令她无端惊恐起来,不由自主地想要从他的掌握中抽身出来,不料微微一动就觉得脚腕钻心地痛。

睢子的手充满不容抗拒的力道,有效地掌控住她。他目光明亮,就像是溪水里闪动的光芒,看着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揶揄的意味,咧嘴笑了下。

叶初雪突然就有种恼羞成怒的惊恐,面上唰地一下涨得通红,像是被他看穿了所有的心思。她一生不肯轻易袒露心迹,即便是对着平宗,也从未有过这样被人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的感觉,一时间竟有些惊慌失措,蓦地收回脚,也顾不得疼痛,一瘸一拐地转身想要离开。

睢子叹了口气,在她身后问:“你要到哪儿去?脚肿着,还不快用冷水敷一下?”他像是知道叶初雪在怕什么,倒是不再去碰她,只是飞速地蹚入溪中,追上已经漂出去五六丈远的布巾,在溪水里摆了摆拧干拿回来,递给叶初雪:“给你,你自己动手吧。”

叶初雪只觉羞怒交集,竟然无法抬眼去看他,只是默默低头接过布巾,放在脚腕红肿的地方。冰凉的布巾刺得她猛吸了一口凉气,但脚腕处火烧火燎的疼痛却也立即缓解了几分。叶初雪权衡了一下,知道此时逞强也不过徒留笑柄,小心地找了块水边的石头坐下,将脚腕伸进水里去。

睢子就在一旁紧盯着她,生怕她再出什么意外。一直到确定无虞了,才松口气,在她侧后方坐下,低声数落:“这么不小心,你肚子里的孩子,就算你不想要,好歹也连着你的血脉,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吃亏也是你自己。”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的角度用目光紧紧锁住她的面孔,不肯错过她神情中任何一点波动。

然而没有。那女人表情一片空白,整个人仿佛透明了一般,再也无法令人偷窥到任何一丝的情绪。

睢子有些懊恼。他刻意制造她的惊恐,就是为了想探究她心底隐藏的真相。然而这女人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将自己的情绪完全隐藏起来,被他用言语敲裂的转瞬即逝的缝隙都浪费在了她意外受伤时的软弱上。

他决定索性摊开了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溪水冲击在她的腿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叶初雪能够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灼得她肩膀生疼,但她此时已经飞快地镇静了下来。只要不看见他,不碰触他身上与那个人相似的地方,她就能冷静地思考。

“我怎么想的?”她似乎不懂他的意思,轻声重复着,却仍旧狡猾地不回答。

“你怕我们。谁要是不小心碰到你的身体你都会脸色发白。晚上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你都紧张得睡不着觉…”

她轻轻哼了一声,表示不以为然。

睢子笑了笑,说:“你知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会说梦话,醒了倒是彻底安静了,连呼吸声都很轻。所以你什么时候睡着,什么时候醒着,我都清楚。”

叶初雪听了这话一时却没有反应,只觉心头微微地泛上一层酸楚。最应该知道她睡时什么样、醒时什么样的那个人却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些。他只是会在发现她醒来的时候强硬地将她拉回到自己的怀里紧紧搂住,让她即使在无法安眠的夜里也能安心地栖息。

睢子立即察觉到了她的走神,带着几分不满地捡起一个小小的石子扔在她的腿边:“喂…”

叶初雪一震,连忙回神,冷笑道:“既然你都知道,还有什么可问的?”

“我是想知道,你既然这么怕我们,为什么要自己站出来跟着我们走?”

“你不会明白的。”叶初雪看着闪着刺目光芒的水面,淡淡地说。为什么会站出来,她不会这么问自己,因为情势所迫,根本不容细想,所有的选择里,这一举动的损失最小,就这样做了。

“可我觉得我好像明白。”睢子歪头打量着她的侧影,刻意用轻佻的声音说,“你就是仗着肚子里的孩子,赌我不会伤害你,并且想用这种方法救那群丁零人。”

叶初雪终于回过头来,看着他微笑:“我赌贏了,对吧?”

“可是这么久了,都没有人来追踪救你,你就没有奇怪过?”

“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日日往山里的最深处走,不就是不让人追到吗?”

睢子摇了摇头:“不对。”

叶初雪挑了挑眉毛:“不对?”

“他们不是没追到,而是根本没有人来追。”雎子说着起身来到叶初雪的面前,盯住她的眼睛,“你一点也不焦虑?你就没有盼着有人来救你?你知道不会有人来救你?”他问到最后这一句的时候终于看见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心中于是了然,“不会有人来!”他后退了一步,神色间更是迷惑,“你知道不会有人来救你,你却还是愿意跟我们走,你想过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吗?”

叶初雪微微一笑:“你不会伤害我。”

“那是你生孩子之前。孩子生出来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她沉默了片刻,才说:“那就要看你有什么打算了。”

“你就不想知道晋王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我奇怪的是为什么一直没有人告诉他你的近况。还是说他知道,却一时顾不上救你?”

叶初雪冷淡地笑了笑:“你就那么希望他追来救我?”

 “那当然。”雎子毫不隐瞒,“我不是杀戮妇孺的畜生,我是要为我的族人报仇,他才是主凶。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当日在丁零人那里,我本来也不打算杀你。我就是要带走你,把你当作诱饵…”

叶初雪几乎要笑了出来;“可是他却没有来。你现在也很矛盾,晋王不来,带着我太麻烦。晋王来,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你问我生了孩子之后有什么打算?其实你可以到那个时候再用我跟晋王交换。”

“交换什么?”

叶初雪看着他,露出强硬的笑容:“换他饶你不死。”

睢子嗤笑了一声,说道:“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你想不想听?”

叶初雪静静瞧着他,一言不发。

睢子自顾自地说下去:“按照我们步六狐人的习俗,我兄长死了,我会继承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女人。”

“我不是他的女人。”叶初雪飞快地说,面色苍白,不由自主地向后躲去,脸上现出厌恶之色来。

睢子停下来,静静看着她,突然问:“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叶初雪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地起身要走,却忘记了脚腕上的伤,一步没迈出去,就险些摔倒。

睢子赶紧上前扶住她,握住她的胳膊不让她挣脱,在她身边低声说:“我不会伤害你,我跟他不一样。”

叶初雪只能说出一句话来:“放手。”

睢子竟然没有再跟她纠缠,乖乖地放了手,跟在身后耐心地看着她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营地。

手下人已经把帐篷搭好。叶初雪钻进帐篷,立即躺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她太想念那个人了,想得浑身发痛,尤其是在身体疼痛的时候。那人说过要让她离不开他,他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当日情浓,即便小有龃龉,也不知道简简单单的“相思”二字是如此断人肝肠。以为不去想、不去念就好,以为在这种险恶的处境里,她没有机会去蚀骨地相思。然而身临其境了才知道,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一滴水一束光都会让她想起他来,而他不在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变得如此暗淡无光。

她从身体深处渴望着他,渴望到几乎要服软哀求,让睢子告诉她平宗的近况。

叶初雪悚然而惊,猛地坐了起来。她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全部的煎熬纠结,都源自之前睢子对她说的那些话。他巧妙地用这些话逗引出了她心底最脆弱的地方。睢子的目的根本不是他嘴上说的那些,什么兄终弟及,或者是想要让晋王来追,这些都不是他的目的。

叶初雪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突然有所领悟,走到门口掀开门帘,见外面睢子正与手下说笑着拾柴准备生火。

他仿怫感受到了被人注视,转过头来,看见叶初雪便咧嘴笑了笑。

叶初雪一惊,猛地后退两步,门帘垂下来遮挡住她的视线。

这一瞬间,她突然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惊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第五章 水随天去风无际

崔璨带着丞相府的侍从从官廨出来,一行人骑着马往龙章门去,不料刚到庆善坊外,突然迎面来了一队人马,护送着一辆马车。崔璨认得那是秦王平衍的车,便勒住马带着从人避在路边。

平衍所任太常令不过正二品中的品阶,按照规定不能乘坐马车,今日出门便用了亲王仪仗,这一来声威却又过于煊赫了些,前后队伍足有一里长。这还已经是去掉了伞盖和鼓乐的规模。

徐茂就在崔璨身旁,见了这般排场,忍不住对崔璨道:“如今秦王果然翻身了,他是龙城唯一的亲王,但凡有所举动,必定大张旗鼓,当真是街坊之间无不知晓他的行踪。”

崔璨却面带忧色,沉吟不语。

他自幼家教严明,不肯在这种大庭广众的场合下轻易开口,但心中却十分明白,平衍这是有意为之,为的是让龙城上下都看清楚除了延庆殿里那一位之外,龙城还是有皇室贵戚在镇守行动。众人见到秦王自然会想到晋王,他这是在为龙城接下来的动荡做准备呢。

崔璨正在沉吟,忽然秦王仪仗中有一人纵马来到崔璨面前,行礼道:“秦王殿下请崔相过去一叙。”

崔璨没想到到底还是让平衍看见了,只得嘱咐从人在原地等候,自己随那人来到平衍的马车旁。

整个队伍都已经被叫停,平衍的车窗上,垂着重锦的帘帐,盛夏闷热的天气里,竟然也一丝不苟。崔璨下了马在车窗旁道:“殿下安乐!”

帘帐这才被掀起一角,露出平衍的半张脸来。

自上次崔璨与平衍因为迁都之事不欢而散后,一个多月来,这是两人第一次碰面。崔璨看着那只掀着帘帐的瘦骨嶙峋的手,只觉似乎是比上一回还要更加憔悴一些,忍了忍,终究还是说:“天气暑热,殿下体弱,还是要多注意保养。”

“崔相有心了。”平衍淡淡地回答,声音也发着飘,似是中气亏虚,他的目光落在崔璨身上,缓缓打量了一下,问,“崔相是要出远门?”

崔璨正担心他会问,却又躲不过,只得点了点头答道:“奉陛下旨意出京办事。”平衍并不觉得惊奇,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低头垂目想了想,淡淡一笑:“到底还是要你去经营雒都了吗?”

崔璨登时觉得尴尬。平衍一直反对迁都,这件事情他比谁都清楚,如今平宸却又突然私下遣他低调离开龙城,还被平衍撞了个正着。好在崔璨自幼练就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心中虽然万千不安,面上仍然一派安然神态,面对平衍的诘问只是一味低头,一句话也不回答。

平衍便也明白自己猜中了,轻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若无其事道:“路途遥远,崔相还请自己多加珍重。”

“多谢殿下关照。”崔璨再行礼,见平衍将帘帐放下,知道是不打算跟他再多说什么了,于是向后退了两步,离开队伍。刚才来请他的那名手下见状,做了个手势,马车缓缓行动,整个仪仗队伍也都重新动了起来。

崔璨一直目送着平衍的队伍拐进了庆善坊,直到最后一个人影也已经看不见了,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只觉贴身的中单已经湿透。他抬眼看了看火辣辣的日头,见徐茂等人牵着马过来了,不等他们发问,抢先说:“还是赶路吧,越往南走越热,早一日到就早一日好。”言罢上马,当先向城外驰去。

平衍的车驾到了秦王府门前,早有府中少年抬着肩舆在门口等待。管家匆匆迎上来禀报:“有人求见殿下,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天气炎热,平衍有些心浮气躁,摆摆手止住他,唤人将自己送到水榭,又问:“还有冰湃梅子羹吗?”

管家连忙遣人去取来梅子羹,平衍喝了一口,压住胸口的烦闷,这才问道:“什么人?”

“是个女人,一来就说要见殿下。下面的人自然不会随她的意,她却又说不清自己的来历,只是一味说殿下若是知道她的身份,定然不会不见。”

平衍送到唇边的琉璃碗突然停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这话好笑,扯动了一下唇角,又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属下亲自见过她,是个年轻女人,衣着光鲜,气度不凡,而且…”他说到这儿有些犹豫,“看着像是从南方来的。”

“南方?”平衍皱起眉头细细地思索。

管家犹自在他耳边切切地说:“说来奇怪,虽然眉眼模样并不相类,可是那个女人看上去倒是有点儿王妃的意韵。”

平衍蓦地抬眼,吩咐道:“她在什么地方?带她来见我。”

管家连忙答应了亲自去带人。

水榭四面开敞,视野开阔,水面上清风徐来,不远处荷花开得正盛,清芬芳芷,随风飘送,令人登时精神爽利,心头烦闷便去了大半。

一时管家将人带到,是个头戴幂篱遮住了面孔的女人。看着平衍的意思是要与那个女人私下里单独说话,便招呼其余闲杂人等撤出水榭。

不料平衍一时却并不去理睬那个女人,叫住管家,吩咐道:“你去请西边院子里的素黎将军来一下。”

管家答应了,临走时又看了那女人一眼,见那女人自打进了水榭便笔直地站着,既不行礼也不问候,昂首挺胸倒像她才是主人一般,禁不住皱眉想要开口,不料平衍在一旁催促道:“去吧,这里的事情你不要管,我不叫不许人进来。”

管家只得答应了离去。

水榭里早备下了时令瓜果、清茶、梅子羹和冷酿浆。平衍见那女人立在面前似乎是在等自己先开口招呼,索性也不着急,拎过长颈波斯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梅子羹喝了一口,问道:“我这里有南方产的清茶,你要不要尝一尝?”

那女人浑身都紧綳着,打算应对他所有的诘难和质问,却不料他开口却问了这样一句,一时间愣了愣,半晌才摇头:“不用了,我不爱喝那个。”

平衍笑道:“我们龙城的酥山也是顶好的消暑圣品,我的王妃一贯爱吃,她就是南方人。说不定你也爱吃?”

那女人笑了起来:“秦王是真觉得我找上门来就为了口吃的?”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言语中却全无敬意。

平衍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壶,点头道:“也对,你能来到我面前,只怕也经历了许多,自然不肯将时间浪费在吃吃喝喝上面。”他见面前摆着切好的东陵瓜,便用小刀戳起一块儿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吃着,说:“抱歉得很,我身体不大舒服,得吃些消暑的东西化解一下暑气。你若愿意,便过来坐下咱们慢慢聊;若不愿意…”他停了一下,笑了笑说,“其实我等你已经有两三天了,你直接说明来意就可以了。”

这倒是让那女人愣了愣:“你知道我要来找你?”

“如果你不来找我,我的人到今天也能找到你了。”平衍静静地说,“那个被你推进井里的女人叫柳二娘,虽然我没有见过她,但从前听说过她。她是什么样的人、在为谁做事、做什么样的事,我都还算清楚。怎么样,我猜得没有太大不对吧,太后娘娘?”

管家照平衍所说去被封了的西院请出藏匿在那里的素黎将军,带着他一同回到水榭的时候,远远见秦王仍在与那女人说着话,便只得让素黎在这边一处凉亭中等待。

不过一刻,便见水榭中平衍转过头来朝这边看了一眼,管家知道那边两人的谈话已经告一段落,便让素黎略候片刻,自己匆匆进了水榭,来到平衍面前,口中称殿下,行礼的当儿飞快地覷了一眼,见平衍面色青白,似乎比刚进来时更为惨淡,心头不禁—沉。

平衍说话时的声音发虚,抬手指了指站在他面前的乐姌:“给这位娘子安排一个住处…”他说着朝乐姌看了一眼,“离我近一些,僻静些,不要有太多闲杂人等。”

管家听了蹙眉思索片刻,试探着问:“王妃以前那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