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乐姌不等平衍开口,自己抢着否决。她横了平衍一眼,说,“我不住她的地方。”

管家朝平衍看去,见他点了点头,心中便大致猜出了这女人多半与王妃是有些渊源的,于是更加小心地答应了,又对平衍说:“素黎将军已经到了,在外面等了半天了。只是…”他忧虑地打量着平衍的身体,“就怕殿下身体…”

“不碍事。”平衍淡淡地说,“跟他说话不费神。”他这样说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地从乐姌身上扫过,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乐姌却对这样的目光视如不见,斜着眼睛瞅着管家,笑道:“烦请管家带路吧。”

不知为什么,管家对这个女人打心眼里不喜欢,于是只淡淡侧身相让:“娘子这边请。”

两人几乎快要走出水榭了,乐姌突然站住,回头看着平衍问:“你怎么就放心让晗辛在外面跑?她这样的身子,这个时候最需要将养。” ’

平衍一怔,抬头愣愣看着她,半晌才问道:“这时候?”

乐姌立即明白过来:“你不知道?”她惊讶地眨了眨眼,忽而笑了起来,“难怪…”言罢再不停留,随着管家离开,只留下平衍一人坐在远处发怔。

乐姌临去前那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人了水塘之中,在他心头激起滔天的浪花,一时间竟然愣怔半天回不过神来。

素黎进来就见他如此发呆,立在一旁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开口,便只得自己问道:“殿下,殿下?”

平衍恍然回神,目光落在素黎身上,过了好一会儿仿佛才认出他来,勉强应了一声:“哦,素黎将军。”

之后又是一长段的不言不语。

素黎耐心等了一会儿,见他面色越发地苍白难看,终于不敢再旁观下去,过去握住平衍的肩膀低声询问:“殿下,可是身体不舒服?”正要扬声叫人,突然平衍拽住他的衣角。

“素黎将军,我有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管家安顿好了乐姌再回转时,平衍已经回了书房。里面乌泱泱地挤满了人,他怕人多空气浊重,迅速地指派了两个人帮着阿屿伺候平衍,其余闲杂人等一律赶了出去。

一时间屋里鱼贯走出了十几个人。管家细细分辨,认出从平衍房中出来的人里,有两个是府中亲兵的首领,当年也是跟着他一同在平衍帐下效力的,几个人都十分熟识,便追上去拍了一下肩膀:“厍狄聪,你等一下。”

厍狄聪便是受平衍委派跟随监视晗辛那几个人的苜领。今日得了平衍的命令,见是管家,便左右看看,见附近无人,这才附在管家耳边轻声道:“你不是一直掂念着王妃吗?殿下今日就是吩咐我们去把王妃给找回来。”

三日前,晗辛本打算与乐姌等人一起离去,不料柳二娘突遭横死,晗辛便让厍狄聪将消息汇报了平衍。事出突然,晗辛一时便没有离开。她猜到乐姌杀了柳二娘,定然是为了去见平衍,她也需要知道平衍知道消息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好在这家瓜农对晗辛虽然已经有了疑虑,但还是愿意容留晗辛在这里多待几天。

她便仍旧安下心来,每日里照旧卖瓜,观察着来往龙城的各色人等。

眼看着天色渐暗,晗辛本来打算提前收摊,结果突然见一队十几个人马匆匆从面前经过,她看清马上之人,愣了一下,连忙闪身进棚,不打算让人认出来。

不料外面的马蹄声到底还是停了。晗辛正懊恼不已,便有人掀开门帘进来,直接开门见山地问:“可是秦王妃?”

晗辛见躲避不过,只得回转身来,敛袖见礼:“崔相,向来可好?”

崔璨之前只见晗辛身影一闪而过,自己也不敢确定到底这人是不是晗辛,鬼使神差地就停下来,到掀开门帘的时候都在自嘲一定是眼花了,万万料不到竟然真的是晗辛。见她大方承认了,自己倒先愣住,半晌没有反应。

还是晗辛更加镇定些,微微一笑,将桌案收拾干净,拣出一个东陵瓜来置于桌案之上,笑道:“天气炎热,崔相来吃口瓜解渴吧。”

崔璨大惑不解地看着她,问道:“你在这里做瓜娘?为什么好好的王妃不做却跑到这里来?秦王知道吗?”

晗辛低头专心将瓜切好送到崔璨面前,笑道:“崔相这个时候匆匆离开龙城,是要去做什么?”她其实并不期待崔璨的回答,见对方面上现出尴尬为难之色,才轻声笑了笑,“你看,我不问你,你也不要问我,好不好?”

崔璨怔住,见她面上笑意盈盈,眼中却是一片枯败之色,心头一悟,竟然也顾不得失礼,一时挪不开眼去。

晗辛便又问道:“崔相的随从可要一同进来歇歇?我家的东陵瓜在城南这一带也算是出类拔萃地香甜美味的。”

崔璨恍然回神,讷讷地点了点头,略带着些狼狈:“也好,也好。我去叫他们…”

晗辛却已经笑了起来:“哪里敢劳动崔相,还是我去招呼吧。”她说着,在崔璨肩膀上轻轻一按,自己朝门外走去。

只是四根手指与肩膀电光石火般地轻轻碰触了一下,崔璨却如同生吞下了二斤火炭一般,登时涨得满脸通红,咽喉口中火辣辣地发紧,一时间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等到回过神追过去看时,晗辛已经掀开门帘出去了。

外面崔璨带来的七八个人都下了马立在路边树荫下,有人叉腰,有人牵马,脸上都带着焦急不耐,见晗辛出来,连忙站直,有人已经问道:“请问娘子,刚才进去的那位郎君…”

晗辛笑道:“崔相请诸位进去略歇息片刻。鄙舍寒酸,还请诸位不要嫌弃。”

这些人都没见过晗辛,自然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是觉得这女子虽然荆钗布衣,但言语气度与众不同,而且她一来便道破了崔璨的身份,便也都不敢怠慢,纵是心中不情愿,总也不能对她发泄。于是几个人对了对眼神,便点头道:“也好,有劳娘子带路。”

他们所在之处与晗辛的瓜棚不过隔着一条二十丈宽的大道,说话间几个人在树上拴好了马,随晗辛穿过大道朝瓜棚走去。恰在此时突然马蹄声再度响起,晗辛瞥见旁边树丛中守候的秦王府卫士们突然都站了起来,便知道来的是秦王府的人。

她不欲惹事,便掀开门帘让丞相府诸人进去,自己却留在了门外,看着两匹马飞快地驰近。

马上的厍狄聪,晗辛早就认识,见他奔到自己面前要下马,她便朝着与瓜棚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不想让崔璨等人听到这边说话的声音。

厍狄聪跃下马,来到晗辛面前,笑嘻嘻地行礼道:“给王妃道喜了!”

这些人一贯谨言慎行,守在瓜棚外一个多月,都称她为娘子,此时突然改口,晗辛立即意识到了异样,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问:“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厍狄聪犹自未觉,喜气洋洋地说:“今日殿下专门嘱咐属下护送王妃回王府去。”

“是吗?”晗辛只觉心头直坠。算算时间,想来乐姌已经见到了平衍,那么这个命令想来是因为乐姌的话才下的。

对于平衍听到南方的消息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晗辛心中已经多少有些推测,无非是要想办法与昭明取得联系,想办法掌握主动。但这些事情都与她无关,也不至于要收回成命将她接回龙城去。

尤其晗辛记得当夜两人决裂时平衍说过的话。他将她赶出龙城不只是因为恼恨她帮助叶初雪献策迁都,更是因为不想让她留在与平宸有牵连的地方。以晗辛对平衍的了解,虽然平衍嘴上说着“无论如何”,心中却绝不会释怀她与平宸之事,因此厍狄聪这声“王妃”就叫得太过突兀离奇。

晗辛想了想,只得再问一句:“你叫我王妃,是殿下的意思?”

厍狄聪点头:“殿下亲口说的,立即请王妃回府。”

晗辛点了点头,心中已经了然。她笑道:“这命令来得忒急,我棚中还有一班客人,容我先将他们打发了再随你回去可好?”

厍狄聪笑道:“王妃身份贵重,哪里还用得着应酬客人,不如属下替你去吧。”

晗辛正往瓜棚走,听了这话顿住脚步,回头静静看了厍狄聪一眼。她面色平静若秋水,双眸亮如点星,望着人的时候有一种言语之外的力量,竟令厍狄聪心头微微一震,登时自觉造次,连忙微微低下头向后退了一步,一时间竟然不敢抬头逼视。

晗辛这才轻声道:“是有事麻烦将军相助。我东家尚在瓜田中,现在我既然要走,总不能不告而别,麻烦你去找他回来。”

厍狄聪连忙道:“正该如此,王妃稍候。”

晗辛又说:“瓜田广大,只怕你一时找不到他,不如多带些人去,尽早交代清楚,我尽早随你回龙城。”

厍狄聪连连答应了,见晗辛转身进人瓜棚,便招呼几个手下与他一起去瓜田寻人。

崔璨等人在瓜棚中默然等待,也不知外面的情形。

崔璨是世家做派,吃东西安静无语,最讲究仪态端方,断不肯边吃边聊一任汁水淋漓。他一讲究,手下人自然也不敢造次。盛夏时节,七八个男人挤在小小瓜棚中,不敢高声说笑谈论,一个个低眉顺目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地吃着瓜,人人鼻尖都逼出了汗珠。

晗辛掀门帘进来,就看见这样一副情形,她自己倒是先愣了愣。

徐茂看见晗辛后头一个站起来:“娘子,你这瓜味道甚好,多少钱,我们再买几个,急着赶路,就不多留了。”

晗辛肃容看了他一眼,却不回答,直接走到崔璨面前,低声道:“崔相可否借一步说话?”

崔璨见她容色肃穆,心中知道有异,面上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瓜,向门外走去:“咱们到外面说。”

晗辛却一把拽住他的袖子:“不行!”见崔璨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知道是一时失态了,连忙放开,低声急速道:“崔相,外面有秦王府的人,他们要带我回秦王府去。”

崔璨越发诧异,问道:“你不愿意回去?”

晗辛苦笑着不作答,也知道这样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何况自己做的事情,若是崔璨知道了,只怕未必肯帮她。

好在崔璨也没有逼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叹道:“是了,你若是肯回去,又怎么会在这里卖瓜。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带我走!”晗辛的声音不大,但瓜棚中的人都听得清楚,一时间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之前虽然瓜棚中也十分安静,但到底还有吃瓜声和脚步窸窣的声音,然而此话一出口,登时连墙角蟋蟀爬过的声音也变得无比响亮。徐茂和几个同僚面面相觑,又同时朝崔璨望去。

见崔璨一时没有说话,徐茂第一个站起来:“丞相…”

崔璨抬手阻止他说话,专心盯着晗辛问:“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

晗辛摇头:“不知道。但我此时必须离开。”

崔璨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他回过头去在自已的随从中扫了一眼,指着其中—个身材矮小与晗辛差不多身量的人说:“你把衣服脱下来给娘子。”又转向晗辛:“如此便委屈娘子了。”

晗辛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沉着镇静,一句话都没有多问,登时觉得一股暖流慢慢温暖了全身,用力点了点头:“多谢崔相。”

崔璨略一颔首:“那么就请娘子更衣吧,我们在外面等待。”

他说完便不再流连迟疑,当先掀帘出去。其余诸人早就被崔璨的话惊得呆住,好在崔璨一贯御下颇严,越是这种猝不及防的情形,他们也就越不敢随意开口造次,也都懂得看崔璨的脸色,知道此事大概严重非常,而崔璨也已经铁了心要帮这个女人,便都不敢多话,随着徐茂鱼贯而出。只剩下崔璨指定的那人,迅速将外袍、靴帽一并脱下,恭敬地放在桌案上,飞快出去。

徐茂追着崔璨出来。此时天色将暮,光线变得暗淡,崔璨独自负手立在宽阔的大道旁,一任夜风将他锦袍的下摆吹得猎猎作响。暮色中看过去,令人只觉这位一贯文质彬彬极端讲究法度礼仪的年轻丞相身上,平白多了些英武果决之气。

徐茂见同僚俱都满面疑惑,仗着自己跟着崔璨时间最长与他最为熟稔,蹭过去站在崔璨身边,低声问道:“适才听着话中之意,那位娘子似乎与秦王府有瓜葛?”他一边问着,一边紧紧盯住崔璨的脸孔,仿佛这样就能看出对方有没有说实话。

崔璨点了点头:“没错,她是秦王妃。”

徐茂吓了一大跳,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丞相,您要带秦王妃走?这可是要把秦王往死里得罪的呀!”他说着,脑中飞快地转动,一时也想不起这位上司何时竟然会与秦王妃有过什么传闻,于是心中更加惊讶:“如果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外人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崔璨点了点头:“我明白。可是她既然求到了我,总不能不管吧?”

徐茂急得跌足:“管也要看怎么管。听她的意思,秦王现在要接她回去,若是人被咱们带走了,这后果…”

崔璨问:“那么如果不带她走会是什么后果,你想过没有?”

徐茂呆了一呆:“什么后果?”

崔璨摇头:“我不知道。”他见徐茂气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终于微微笑了一下,“我只知道她不是个不顾后果任意妄为之人,也不是一个会随意开口求人的人。既然她开了口,就总是有她的难处,能帮就帮一把吧。”

说话间,晗辛巳经从瓜棚里出来。她以前惯穿男装,如今换上窄袖翻领衫,丝毫不觉局促,举手投足之间还颇有些意气风发的韵致。崔璨看着她笑了笑,对那名让出衣服的人笑道:“老胡,你看你这身穿在这位娘子身上,丝毫不折堕吧。”

众人笑了起来,气氛登时一松。那老胡也好脾气地笑道:“这身衣服也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能让娘子穿在身上,想是定然觉得之前落在我手里便是落入贼窝里了。”

饶是晗辛心事重重,也被他逗得笑了,冲他抱拳道:“如此就多谢了,改日若有机会,定当还你一套新衣裳。”

崔璨催促道:“都上马快走吧,秦王府的人呢?”

晗辛说:“被我调到瓜田里去了,只怕很快就会回来。”

好在崔璨队伍中本就备着两匹拉杂物的马,他让人腾出一匹来给晗辛,一行人迅速上马,趁着夜色朝远处飞奔而去。

第六章 飞红成雨空入梦

晗辛与催璨昼伏夜一路向南,到了第三天已经进入鹤州境内。这里是去雒都的必经之路,晗辛不需崔璨说明,也已经知道他这一趟的目的了。

崔璨对她一直以礼相待,出了龙城京畿后便张罗为她找来一辆牛车代步,但晗辛因嫌牛车行动迟缓,坚辞不受,一行人依旧还是骑马而行。

这却让包括崔璨在内的丞相府诸人都大为惊叹。他们并不清楚晗辛之前曾经一个人纵横北方,只是觉得这样一个看上去娇弱的南方女子居然也能扛得住日行一百多里地的强度,实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丞相府出来的汉人文官居多,许多自幼深居简出地读书,体力尚不如晗辛,几天下来也就只有崔璨并另外两个丞相府的亲兵还能与晗辛一同驰聘无阻。

这倒是让晗辛有些意外。

眼见天色蒙蒙亮,他们赶到鹤州城外的双槐驿,叫开门匆匆安顿了一下众人便各自睡去。

晗辛满怀愁绪,一时难以入睡,又觉得房中憋闷,便打开窗户透气,不料却看见庭院中的鱼池边站着一个人,正在盯着淡青色的天空发呆。

晗辛披衣出去,走到他身边,怕惊扰了他,只敢用最小的声音问道:“崔相怎么还不休息?”

崔璨恍然回神,见是她,便笑了笑:“娘子不是也没有睡吗?”自从晗辛要求跟他一起走之后,他便体贴地将称呼从王妃又换成了娘子,既避免了在旁人眼中的尴尬,又含蓄表明了自己不欲多问其中曲折的态度。

晗辛对这样的体贴自然心领神会,心中对他也就更加多了几分赞赏。她走过去与崔璨并肩而立,看着水中锦鲤安静得摆动尾巴,突然问道:“你说这鱼现在是醒着还是睡着呢?”

崔璨料不到她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微微怔了一下,不禁失笑:“小时候听家里的大人说,鱼是不睡的。”

“怎么可能?”晗辛却不肯相信,“鱼怎么可能不睡觉呢?整日游啊游的,它们不累吗?”顿了顿,又有些惆怅地说,“罢了,也许真的不累吧。只是这小小一方天地,一辈子遇见的也不过这些鱼,几次这样的半明半寐,然后倏忽如山风一般,就那么过去了。”

她说话时语声轻柔,但语意中却透露出无尽的伤感。崔璨猛地想起在瓜棚时瞥见她目中的枯败之色,又想到她贵为王妃却宁愿隐藏行踪也不肯回去,这其中伤怀只怕深人肺腑,她居然还能每日里与众人谈笑自若,若非这女子心似铁石,便定然是在以绝大的意志克制着情绪。

想到这里,崔璨忽然觉得无法再袖手旁观,低头思量了一下,笑道:“我有个疑问,一直在心中盘桓,想问娘子,却怕唐突了佳人。”

晗辛听他言辞闪烁,起了好奇之心,问道:“什么疑问,你说便是。我哪里有那么容易被唐突。”

崔璨便抬起头,大胆地看着她,问:“娘子为何要卖瓜而不卖桃子?”

晗辛被问得一愣:“什么?”她皱着眉想了想,仍旧不解其意,“我为什么要卖桃子?”

“娘子没有听说过一句古诗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晗辛听得一头雾水,讪笑了一下:“倒是让崔相取笑了。我不如崔相博学,虽然知道这诗出自《诗三百》,却不解其意,懵懂得很哪。”

此时东边的天空微微泛红,霞光落在她的眼中,与她窘迫而起的颊红相映,竟让人有一种整个天地都被染作了绯红色的错觉。

崔璨面上突然一热,挪开目光仍旧去看水中游鱼。水面波光荡漾,在天光的映衬下倒映出他们二人的身形来。鬼使神差地,崔璨将刚才的话题继续了下去:“这是一首贺婚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就是说新娘子美丽如桃花鲜艳,夫妻二人喜结连理,日后便如桃树开枝散叶结累果实…”他说道这里抬起头望定晗辛,“我这一辈子只参加过一个婚礼,却莫名被人捉去代为拜堂。那一夜我看着新娘子,心中闪过的便是这首诗。”

晗辛听明白了他话外之意,淬不及防地怔住,瞪着他看了半响,一时间心头百般滋味杂陈,良久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崔相这是…何苦呢?”

崔璨这番表白虽不指望她能有所回应,但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失望,眼中光芒闪了闪,终究如同残烛冷星,暗淡了下去:“只是一番胡思乱想,求娘子莫怪罪…还是去休息吧,赶了那么久夜路,也着实辛苦了。”

他力持镇静地说完这几句话,也不敢再朝晗辛看,施了一礼,便要转身离去。不料突然身后传来晗辛的声音:“我有身孕了。”

崔璨惊得几乎摔倒,猛地顿住脚步,回过身去看,却见她立在晨光中的水池边,益发显得身形伶仃,面色凄楚。

晗辛涩然笑了一下。她到了这个时候仍然努力地笑着,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紧,说出这个秘密所需要的勇气比想象中更大。见崔璨朝自己走了两步又蓦地停住,看着她的目光中满是震惊、懊恼和自惭,她只得继续道:“陛下将我嫁给秦王之前曾经…”她滞了滞,硬着头皮说下去,“曾经临幸了我。”

崔璨深深吸了口气,立即明白了事情的复杂性,不由冷汗涔涔,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可以宽慰她的言辞来,想了半天才问道:“秦王知道了?”

晗辛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不是我不回秦王府,是他将我赶了出来,当时恩断义绝,不让我再回龙城。”

“那你还可以去找陛下呀…”崔璨的话脱口而出,说完立即后悔,摇了摇头,“你定然是不愿意的。”他想了想,又问:“那为什么秦王府来人接你回去,你却不肯?王妃,此事非同小可,你现在这样的身子,如何能每日骑马长途跋涉?王妃万万不可因为意气之争而大意呀。”

晗辛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如此反应,面色淡然,倒也不恼,待他话音落下,才笑了一下:“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实话。不过片刻间,之前还‘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会儿便数落起我意气用事了。”

崔璨一怔,良久长叹了一声,只觉心头无限惆怅失落,却又无可发泄,苦笑道:“王妃告诉我这件事,不就是为了这样的目的吗?”

晗辛摇了摇头:“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信任你。崔相,我明白你知晓实情之后断不肯再带着我同行,只是你一片赤诚之意,我实在不忍心辜负。”她顿了顿,语带幽怨地说:“你却又将我称作王妃。”

一句话惹得崔璨无比惭愧,崔璨懂得她的意思。她已经将最不堪、最为难的秘密说与他听了,除了全然信任之外,只怕还有对刚才婉拒的补偿。他低低叹息:“其实你本不必如此…”他刚说了一句,突然想到要紧处,连忙问道,“那你腹中的孩子是…”这话题实在太过尴尬,他一介君子确实问不出口。

好在晗辛已经明白,只能苦笑地摇头:“不知道。”

崔璨登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孩子若是秦王的还好说,那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自己可以放手不管,也可以将晗辛带在身边妥为照管,日后再给秦王送回去。但若是皇帝的,那就非同小可。这会是皇帝的长子,那么晗辛的身份、孩子的身份都成了难题。他既不能等闲视之,又不能贸然上报。更麻烦的是,看样子晗辛自己也完全没有让皇帝知道这个孩子存在的意思。

“那么娘子是怎么打算的?”他咬了咬牙说道,“不管你如何打算,我一定鼎力相助帮你到底就是。”

晗辛微微感动,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外面呼喝之声,突然间火苗自客房中冒了出来。崔璨一惊,将晗辛护在身后:“别怕,有我在。”

外面传来驿馆杂役的呼喊声:“快来人呀,走水了…”喊声戛然而止,整个驿站陷入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静默当中。只有熊熊燃烧的火焰和木头燃烧时发出的毕剥声充斥在耳中。

崔璨皱眉,觉得哪里不妥,晗辛已经推开他朝客舍奔去:“糟了,他们还在睡着!”

火势蔓延极快,转瞬间已经将整排客舍吞噬。

崔璨急了,大声喊起来:“徐茂!王德!郑恺!你们快出来!”

然而大火气势嚣张,张牙舞爪,客舍中却寂然无声,连一点儿回应都没有。

崔璨将晗辛推到墙根潮湿阴凉的角落里安置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

“别去!”晗辛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崔璨一怔,见她面露惊恐之色,以为她心中害怕,拍拍她的手:“放心,我很快回来!”

晗辛拽紧了他,声音不容置疑:“别去!不对!”

“什么不对?”

“这么大的客舍怎么可能一下子就烧成这样?屋里的人睡得再沉也不可能对大火毫无察觉,那个杂役的声音为什么突然断了?驿站里别人都哪里去了?”她一连串地问出来,到了最后才说出结论,“只怕屋里的人已经没救了。这是有人可以放火杀人。你去了说不定更危险。”

崔璨震惊得无以复加,也不知是震动于她到了这种时候还能冷静分析,还是惊讶于这样的结论,但只消略微思量一下,他立即能判断出晗辛所说没错。那么是谁放的火,目的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从两人心头闪过,他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明白了,不管对方是什么人,要杀的肯定不是徐茂那些人,而是崔璨或者晗辛。

崔璨当机立断,拉起晗辛就往角门走:“这边走,他们未必知道咱们还活着。”

晗辛尚有疑虑,然而已经来不及再纠缠,只得随他走到角门。门被死死闩着,经年不曾打开过,崔璨用尽全身力气才好不容易拔开门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