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听他吞吞吐吐,留了意:“确定什么?”

斥候哪里受得住他如此逼问,咬咬牙说了出来:“属下好像看见了世子。”

平宗一怔,仍是不肯相信:“你见过世子?怎么认得他?他打出旌旗了?”

斥候摇头:“就是没有,才不敢确认。”他终究还是回答了平宗的质疑:“去年陛下行猎,世子扈从,属下当时见过世子。”

平宗想起来当初延庆殿之变,就是平宸借行猎受伤骗他入宫偷袭的。他于是又问:“陛下呢?你看见陛下没有?”

斥候摇头,十分确定:“只有世子。”

平宗直起身子,极目远眺,龙城在暗淡下的天光里,化身成一头体形庞大的怪兽,虎视眈眈地趴伏在阴山脚下的阴影中,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平宗下定决心:“我去看看。”

当时三四个人同时惊呼出声。孙文杰劝道:“将军是主帅,当居中策应,不可贸然到前线去,这太危险了。”

平宗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地向台下走去。

孙文杰跺了跺脚还要追上去再劝,却被同僚拉住:“孙将军,这是他们父子间的事。咱们还是别干涉的好。”

孙文杰微微一怔,无奈叹息:“我就是担心…”

“晋王什么样的事情没经过,孙将军,咱们赶紧归队的好。”

从青鹿台到东路军所在的野风陂,有四十多里地。饶是平宗的天都马将厍狄玮等人甩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也跑了一个半时辰才赶到了野风陂。

禁军确如平宗所料并无斗志,即使在主将厍狄玮还没有归队,手下副将也已经组织人马对禁军进行了截击。

平宗赶到时双方激战正酣。

野风陂地势西低东高,禁军从龙城东门出来,迎头就遭到东路军居高临下的阻击。双方骑射冲锋彼此厮杀了几轮,禁军渐渐有不支的迹象,若非领头之人指挥得当,每每寻到东路军这边几队之间的空隙冲杀过去,打乱对方的队列,并且纵马在战场上左右冲杀,只怕挨不到平宗赶到,禁军的阵列就已经土崩瓦解了。

平宗赶到之后反倒不急于干涉,寻到一处高地,居高临下通观全局。

阵中左右冲杀之人他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平宗看了一会儿,对身边贺布铁卫感叹道:“禁军实在是人心涣散得很,如果不是厍狄玮将军还没赶到,下面这些卫长彼此之间虽然配合无间却互不统属,留出了转瞬即逝的空隙,让对方抓住了机会,今日咱们几乎可以将他们全歼于此地。

此时厍狄玮终于匆匆赶到。平宗一摆手:“你们放手打,不必在意我,我就看看。”他目光紧紧随着平若的身影在阵中逡巡,想了想说:“禁军打散就可以,不必赶尽杀绝。”他抬起手指着平若:“把他给我留下!”

厍狄玮答应一声,匆匆赶到前线去。他的旌旗一升起来,阵中登时气氛一变,东路军这边立即心中安稳下来,各个卫长迅速地变换着位置调整阵形,厍狄玮依照平宗所说留出一线出口的同时指挥大军对禁军形成合围之势。

包围圈渐渐压缩,禁军也很快发现了缺口,不少人从那边冲了出去。然而每当平若在亲兵护卫下也要往那边冲的时候,那道出口便会从眼前消失,而出现在战场远端另外一边。

平若如此本破了几个来回也就明白了过来,这是对方在挤水。他们的目的只怕就是要将自己擒获。

想通了这一点,平若反倒沉稳了下来。他从带队冲出龙城与这一路大军相遇后,一直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打了几个时辰到了这个时候,身上已经挂了彩,浑身浴血,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他几次砍杀敌人,对方的鲜血溅得他一头一脸,到现在都已经干涸结痂,覆盖在他的面孔上,倒像扣上一层铁甲,令他连张口呐喊都不能自如调动肌肉,脸皮被拉扯成了一种狰狞的模样。

对方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他身边的同袍也越来越少。平若既然看清了对方的策略,索性自己纵马左冲右突,撑开包围圈,留出时间让旁人一点点地离开,到最后包围圈中就只剩下了他和十几人。

平若停了下来。

他已经精疲力竭,一人一马都是大汗淋漓,都在重重喘着粗气。

血一滴滴地顺着手臂流下来。平若要喘息一会儿才能感觉到手臂的疼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又多了一处伤。

他嘿嘿咧嘴笑了一下,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心中却十分平静。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在没有父亲的护佑下上战场,带着几万人冲出龙城,一刀一枪地拼杀。没有贺布铁卫寸步不离地守护,也没有父亲部下若有若无地隔离,他终于体会到了“浴血沙场”四个字的意义。

平若觉得他现在的人生已经圆满了。丁零男儿骨子里始终有一种对鲜血的渴望,他平日所读的汉人经典似乎将他骨子里的野性压抑了下去,但是一闻到血的味道,他就仍旧是个丁零男儿。

平若若无其事地纵马在包围圈中巡视,手中长戟挥舞得虎虎生风,从敌人面前掠过,高声问道:“怎么不动手?来呀!既然被你们围住,要杀要剐就随便吧,我半句求饶的话也不会说!”

然而对方却反常地沉默着,似乎对他的挑衅无动于衷,又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平若心中有所预感,但极目战场却没有看见那个人的旌旗,他猜父亲并不会出现在这边。按照他一向的风格,大概此时正坐镇中军,策应各路大军。也许这些人就是得了他的命令,要将自己斩杀在这里。

然后平若听见了那个声音从身后不远处响起:“阿若,还不下马投降?!”

平若一听那声音浑身就如遭雷击,巨震之下竟连手都抬不起来。他胯下的马似乎也体会到主人震惊的心情,蓦地顿住脚步,停在原地,不安地仰起头来。

平若的马和平宗的坐起本是一对父子。平宗驱马缓步来到他们身后,吹了声口哨,平若的马便突然兴奋地长啸了一声,转头朝平宗奔了过去、

平若猝不及防,被坐骑带得转了身才突然醒悟,他不愿意就这样被带到父亲面前去,大喊一声,从马背上跃了下来。

立时便有十几个贺布铁卫从平宗身后冲出来,长戟如密林树枝一般密密麻麻地戳在他的胸口上。

平若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指在自己胸前的兵刃在月光下泛着寒光,脑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那一日,在晋王府的厅事前,当着全龙城勋贵的面,也是这样狼狈地跌在地上,被人用木杖固定住身体。

那是他一生一世都无法洗却的屈辱,是他深深铭刻于心、宁愿从此与这世间最强大的男人对抗也不肯妥协的全部缘由。每当他怀疑自己的选择而在长夜中无法安眠时,只要回想起那一日的情形,想起将近千人聚集的庭院中,木杖击打在他身体上的声音在一片沉寂空旷中回响。

那一片久违了的血红色疼痛从平若身体深处泛了上来。当日受刑他就暗下决心,那一顿板子打完,他的债就还完了,他决不让这样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再发生第二次。

他大喊一声,突然奋力攥住抵在他胸前的长戟,也不顾兵刃割破他的掌心,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拽,将那两名贺布铁卫拽得向前跌出去,撞在一起。趁着众人出乎意料发出惊呼之声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时候,平若趁机一跃而起,竟将身边一众贺布铁卫全部掀翻。

场面登时乱了起来,这边怕晋王受伤,贺布铁卫和东路军一拥而上,密密麻麻将平若团团包围了起来。

平若也不甘示弱,挥舞着长戟一味横扫,将敌人远远逼开,不得近身。

厍狄玮已经赶过来,一边指挥人来护在晋王身前,一边低声劝平宗:“将军,这里太危险,还是避一避吧。”

平宗朗声笑了起来,一指平若:“那是我儿子,我会怕他吗?让你的人都退开!”

厍狄玮还在犹豫,平宗已经一提马缰纵马跃到了包围圈的中间:“都让开!”

贺布铁卫一贯对平宗的命令毫不迟疑地执行,见他发令,虽然也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服从命令,向两边退开。

平若头脑一片混乱,甚至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长戟直冲着平宗横扫了过去。周围又是一片惊呼,眼看戟尖将将要触到平宗的脸颊,他突然伸手一抄,便稳稳掌握住了戟头,令兵刃被困在距离自己的鼻子不过半分的地方,却分毫动弹不得。

平若挣了两下都无法挣脱,抬头这才发现面前高大天都马上的人是谁,登时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松手将长戟扔开,瞪着平宗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平宗静静看着他,见他放了手便也松了手,一任长戟跌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

父子俩一个坐在马上,一个立在地上,瞪视着彼此,一时谁都不肯出声。

他们自那次杖刑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彼此,而在那之前,平宗离开龙城有三个月之久,如果不算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隔着上千人的庭院彼此瞪视,到如今也已经有了一年多了。这一年风云变幻,生死轮回,两人再见时仿佛一切都已经是上一生的事情了。

平宗打量着平若,一年不见,这孩子长高了,肩膀宽了,身体也壮实了不少。更难得的是,在这样陷入重围、不顾一切拼杀的时候,竟然丝毫没有显露出胆怯和退缩来,反倒在刚才奋力挣脱众人包围时表现出了不凡的清醒和孤勇。

平宗一直最担心的就是平若跟着汉人读书太多,会将骨子里丁零人的勇猛给消磨掉,如今看到这样的平若,看到他桀骜而不屈地与自己对抗,他心中却满是欣慰。

“打了这么久,不累吗?”平宗率先打破了沉默,驱马上前两步,走到了平若的面前,令他的鼻尖几乎要碰上天都马的鼻子,“见了我也不问好了吗?你倒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平若在父亲的逼视下有了动摇,终于松开紧握在身侧的拳头,伸手抚上天都马的了脸颊,另一只手牵住了缰绳,抬头看着平宗:“阿爹…”

“你本事越来越大了。”平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见他面上全是血污,便顺手从铠甲下翻出一截布巾丢给他,“把脸擦干净。”

“不用。”平若用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咧嘴一笑,白色的牙齿在夜色中格外显眼,“手下败将,没有颜面见人,不擦也罢,就这样吧。”

平宗笑了笑,也不再纠结,翻身下马:“跟我走走?”

平若颇感意外,回头看围住他的贺布铁卫和东路军不知何时都已经退到了两三丈以外,再看父亲在面前负手缓步朝山坡上走去,仿佛不是置身在战场,而是信步在闲庭之中,身边不是枪戟林立,而是花树芬芳。月光落在他的银铠甲上闪闪发亮,山坡脚下千军万马,黑压压一片,如同静默的草原牧场一样,只等着一阵风来,便会发出撼人心魄的巨大力量。

远处的龙城静静趴伏在那男人前进的路上,仿佛还未战便已经放弃。

平宗走了两步,见平若没有跟上来,便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倒是也不催促质问,只是静静看着。

那样的目光是平若以前从不曾从他身上得到过的。那不再是长辈对子侄,或者尊者对从者的凝注,而是带着一种他全然陌生的情绪在里面。那种情绪,起初平若甚至想不到该怎么样去定义,然而随即他就回过味来,他曾经在父亲眼中看见过这样的目光,在他面对值得尊敬的敌手、值得信赖的同伴时,就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对方。

没来由地,平若耳朵一热,心头猛地砰砰跳了两下,脚下不由自主地便加快了步子,两三步追赶上前。

平宗见他过来,便仍旧负着手转身向前走,像是丝毫也不介意两人仍是敌人,也曾经你死我活地争斗过,毫无芥蒂地将后背亮给了他。

平若知道若是自己足够强硬冷血,此时只要用匕首扎过去,即使不能全取他的性命,也能令他重伤,那么龙城之危,身世之秘,母亲的眼泪,平宸的戒惧,他们不得已而逃离龙城,所有这一切的危机都能在一瞬间被解除。

然而他连想都不敢去细想。那个人就在他前面缓步而行,他伸出手就能碰到的雄健背影曾经是他幼时全部的天地与世界,是他在这世间最安稳舒适的栖息之所,是他即使在延庆殿中也没有想过要去伤害的人。

但一切却早已与最初背道而驰了。

平宗走到山坡顶上,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临近十五的月亮,已经像是要将自己全部的光芒都奋力洒向人间,虽然还未曾完全圆润,却也足够夺目耀眼。山坡下面松林遍野,只有一块背阴的坡面上有野草和成千上万的士兵。

站在这里,仿佛能将时间的一切细节都看得分毫不差。

平宗问:“你母亲可好?”

这一路上来,平若心中闪过无数的念头,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突然冒出来的竟然是这一句,愣了愣才低声回答:“之前病了几个月,这一向却好了许多。”

平宗点了点头,又问:“还在龙城吗?”

平若心头一震,咬紧牙关不开口。

平宗等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他,像是并不期待从他口中听到任何消息一般,只是又问:“为什么不愿意留在龙城?”他像是对这个问题十分介意,百思而不得其解,才终于没忍住问出口一样,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古人都说,良禽择木而栖。你真的觉得辅佐那小子比做我的世子更好?”

这个问题平若被人问过很多遍,也问过自己很多遍,时至今日,沧海横流,每个人都已经显露出了真实的一面,父亲的语气中已经透露出了和解的意愿,如果想要回头,只怕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然而也正是因为经历了这些波折、失望和挫败,平若心中那股不平之气才越发地不可压抑。他微微抬起头,声音并不响亮,回答却铿锵有力:“阿爹久不在龙城,当是并不知道儿子如今任中书令之职,人家见到我都唤我一声平中书,肯叫我世子的人已经不多了。”

平宗拧起眉冷笑:“怎么?这晋王世子的名头辱没了你?”

平若撩起袍角在平宗的脚边跪下,仰起头看着他,说:“阿爹,能做你的儿子是我这一世最大的幸运,也是我这一生最觉辜负你的一件事。”

平宗冷笑:“所以你就不打算做我的儿子了?”他心中惊怒不定,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这么久以来,父子反目,彼此攻伐,却都默契地闭口不提父子之情,他以为即使做敌人,父子缘分总还是会保留一线的。然而平若这句话却令他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平若沉默了片刻,知道父亲已经误会了他的意思。然而他无法再解释什么,他不忍心由自己来揭穿那个秘密:“阿爹…”

这一声呼唤却换来平宗的冷哼,平若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但他明白再说下去,这十多年的父子之情只怕就要割舍在这里了,然而一切就像是离了弦的箭,无可挽回。“阿爹莫非不明白,世子这个头衔是阿爹赐的,平中书这个称呼是儿子自己挣来的。不是不愿意跟随阿爹,只是留下,阿爹是我的庇护,而跟着陛下走,我是陛下的支柱。阿爹,雏鹰大了也要放出去自己飞,求阿爹放我走吧。”他说出这番话,自己也觉凄楚,仿佛心头一直牵系着的一根弦铮然绷断,浑身的力气都随着这番话而流失。

平宗垂目看着他,悲怒被死死压抑在了心头,开口时语气仍然平静:“我可以让你死在这里,看你还能往哪里飞。”

“儿子的命都是阿爹给的,阿爹若不打算再让儿子活下去,不劳旁人动手,儿子自己还给爹就是。”

这是他最看重的骨血,是他悉心教导长大的儿子,是和他一起成长的同伴,是他前三十年最大的成就和荣耀。平宗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牙根酸痛,胸口憋闷。他猛地背过身,大口地呼吸,想要平复心头的巨浪,然而每呼吸一下,都觉得五内如绞,痛不可言,竟如吃了砒霜毒发一般无可忍耐。

平若静静跪在地上,听着父亲剧烈的呼吸之声,双手紧紧攥住地上的草,泥土渗进指缝,身上的伤口还在作痛。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着那人对他的处置。

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将自己的意志交到别人手中,将自己的前途摆在别人脚下,熬过了这一次,便是一片新天地,从此再无挂碍牵绊,再不受愧疚束缚折磨。熬不过,也不过一死,一了百了。

他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什么声音,抬起头,见父亲仍然背对着自己,但刚才分明听见他说了句什么。平若硬着头皮问:“阿爹,你说什么?”

“我说…”平宗转过身来的时候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情绪,声音依旧平稳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我说你从今日开始可以不必叫我阿爹。我没有生过你这个儿子,你与我再无任何关系。”

虽然早就有了准备,听到这一句平若仍是忍不住呆了呆:“阿爹?”

“我说不许这么叫我了。”平宗咬着牙说,用尽全部的自制,转过身,“走吧。”

平若仍旧不敢置信:“你让我走?”

“我让你滚!”平宗突然暴喝一声,声若响雷,在静谧的夜里滚过山坡,震得树间寒鸦振翅飞起,成群结队,扑向月亮。山下大军也听见了这一声怒喝,纷纷朝上面看来。月光下就如同是平静的水面蓦地起了一层涟漪般向周围扩散开来。

平若再也不说什么,跪在地上冲着平宗的背影叩了三个头,起身向山下自己的坐骑走去。

还有贺布铁卫围上来拦住他的去路,一个个手握刀柄,只等一声令下就将这个激怒主帅的逆子拿下。

“让他走!”平宗的声音从山顶传来,如同天神般威严不可违逆,“不许伤他,让他走!”

带着不情愿和迷惑,士兵们向两旁让开,在平若的面前给他留出一条路来。

平若翻身上马,顶着无数利箭一样冷硬带着杀气的目光,一步步向包围圈外走去。

惊飞的群鸦聒噪不停,在头顶盘旋,月光微微颤动。

平若回过头去,寻找山坡上那个身影。

青色的天幕之下,那人站在月光的中心,看上去遥远而不可侵犯。令他有一种不是自己背离了对方,而是对方放弃了自己的错觉。

平若心头一紧,突然拨转马头,不顾周围响起的惊呼声,催马向山坡上跑去。

厍狄玮等人大惊,一边呼喝一边带着人狂追过去,生怕他突然动手伤了平宗分毫。

平宗却岿然不动,眼看着平若奔到近前,沉静自若。

平若并不下马,飞快地说:“叶娘子只怕有危险,有人要害她。”

平宗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平若就已经又掉头下山,飞快地跑远了。

第十二章 衣冠偶坐论分合

入秋后的昭明终于凉快了下来。

整整一夏,昭明城都被水汽蒸腾得又热又闷,有如蒸笼一般。不只是尧允这样草原上出来的北方人受不了,就连在凤都那种出了名的暑热之地长大的龙霄都有些经受不住,手中握着一把羽扇,哗啦哗啦扇得襟带乱飞,还是禁不住地冒汗。

“今年天气真古怪,江北倒比江南还热!”龙霄一进尧允的书房,大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口中抱怨着,“不信你去落霞关试试,那边都比昭明要凉快。”

“是啊,二十万大军密不透风地在北边围成了一堵墙,一只苍蝇都透不进来,能不热吗?”尧允对他不请自来已经习以为常,头也不抬地说。

龙霄手中羽扇略顿了顿,问道:“楚勒走了那么久,有消息没有?”

“有。”

龙霄等了片刻,才意识到他的话已经说完了,登时气得都笑了:“我说老尧,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跟我摆架子了?我从落霞关翻山越岭来一趟昭明容易吗?就算熟不拘礼你不迎客也就算了,连好话也不给一句,这是待客之道吗?”

尧允认认真真将手上正在写的书信完成,放下笔,这才抬头朝龙霄看去,见他正自己倒了一杯酒优哉游哉地喝着,便笑起来:“你都反客为主了,我还需要待客吗?”

龙霄其实知道症结所在,叹了口气,放下酒杯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这是嫌我办事不力,没能借来那两位王爷的兵替你抵挡北边。可你得知道,我如今日子也不好过得很,空口白牙让他们借兵向北打,总得让他们相信这事做来有道理吧。”

“道理这种事你都要我教你怎么说吗?”尧允淡淡地说了一句,拽过另一封书信,拆开来细读。

当日龙霄与尧允所定计策,是说服落霞关太守余鹤年,两家联手,互为表里,协助另一方对抗来自各自朝廷的压力。北朝调集二十万大军围剿昭明,尧允请龙霄向落霞关借兵相抗,不料寿春王和庐江王抵达落霞关之后,便以勤王讨贼主帅的名义将落霞关的兵权收到了自己手中,即便余鹤年自己也无法调动落霞关守军。

龙霄知道这件事情确实是自己这边理亏,尧允一边顶着来自北边的压力,一边还要在被围困的困难局面中维持昭明临江三镇的日常秩序,兵务、内务一把抓,确实已经焦头烂额,见了他自然没好气。

他想了想,往银杯中斟满酒,双手捧着,起身来到尧允面前,恭敬奉上,说道:“尧将军,这件事情确实是我有负于你,你生气是应该的。这杯酒,就当我给你赔罪,你先喝了,我再跟你细说。”

姚远气得笑起来:“你拿我的酒给我赔罪?”话虽如是说,到底还是将酒杯接过去,喝了一口,又瞥他一眼:“你倒是识货,我这儿这么多酒,你就偏选了最金贵的。”

“那是自然。”龙霄见他喝了酒,自己也松了口气,又嬉皮笑脸起来,“我们凤都有个胡商叫飞卢颇,专从波斯运来好酒贩卖,叫作一两金。一两黄金一两酒,凤都豪贵争相竞买,许多人有钱也买不到呢。尧兄,你莫要心疼这酒,他日若有机会来凤都做客,我请你喝三斤一两金如何?”

尧允本来也知道这事龙霄并非不尽力,即便心头不满也不好一直发作,见他这样说,便顺势下坡,笑道:“你就别一两金了,快点给我想办法弄点儿兵来是正经。眼看就要入秋了,昭明储备的粮食也就一个月前景,到时候别说喝酒,只怕是喝人血的都有。”

“是是是,我知道你这里火烧眉毛了。”龙霄索性在尧允的矮几面前侧身箕坐,手肘搭在矮几上,倾身过去,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你是不知道如今两位王爷在落霞关主政,别说抽调一兵一卒来昭明帮忙抵挡北边的军队,就连余帅也自身难保。”

尧允眉毛一挑,问道:“怎么回事?他不是手握落霞关九万大军吗?莫非两位王爷连他都要动?”

“可不是?!”龙霄说起这件事情就气得嘴角抽动,“凤都封锁消息都已经三个月了,他们二位对凤都都是围而不攻,不肯花费半分力气去收拾山河。清君侧也好,剪除奸凶也好,甭管打什么名义,至少要让凤都城中的人知道他罗邂的好日子到头了吧。可他们却不这么想。刚在落霞关站稳脚跟,就急着收余帅手中的兵权。我跟余帅商量着,暂且不动声色,看他们下一步怎么走,没想到他们竟然要查余帅勾结北朝之罪。”

尧允登时一惊:“勾结北朝?”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是说我昭明吗?”

龙霄嘿嘿哼了一声,也不吭声,满腹牢骚不言而喻。

尧允皱着眉头问:“这两位王爷到底是怎么个打算?明明是来征讨罗邂的,怎么倒先收拾起自己人来了?”

“这还不明白吗?”龙霄冷笑,“琅琊王任事,军中旧人被清洗得就剩下余帅一个。他说自己不是琅琊王的羽翼,有人信吗?”

尧允愈加疑惑:“这两位王爷不都是琅琊王的兄弟吗?怎么倒收拾起琅琊王的人来了?”

龙霄手里的羽扇突然停住,瞪着尧允打量半天,见他似乎真的不明所以,这才冷哼了一声:“兄弟就一定会手足相亲吗?阿尧你真是太天真了。”

尧允终于忍不住了,说:“我不姓尧,你别照着汉人那种叫法叫我。”

“没关系,这么叫着才见得咱们俩交情深。”龙霄假装看不见尧允无可奈何的表情,径自说下去,“总之呢,现在余帅自己也是一脑门的官司,他倒是诚心想要出手相助,但能做的也就是虚张声势,让北边以为咱们两家已经是一家人了。其实这样的情势下,反倒是我们要依靠昭明多一些。两位王爷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敢真的对余帅下手,也是顾忌着你呢。”龙霄说到这里,笑容变得鬼祟诡异。

尧允一想就能明白:“你怎么跟他们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