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霄笑眯眯地说:“就说你手中掌握二十万大军,对落霞关虎视眈眈,如果不是对余帅心存忌惮,只怕早就挥师南下了。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嘛。”

尧允登时大怒,一拍桌面,将笔墨书札都震得乱跳:“你竟将我比作匈奴人?”

“息怒,息怒…”龙霄对他的反应早有所预料,丝毫不为所动,笑眯眯地拿着羽扇冲尧允大力扇了扇,“你们丁零人也是胡人嘛,其实说得不算错。”

尧允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板着脸冷笑:“这里可是昭明,阴山以南两千四百里,不教胡马度阴山?哼,笑话!”

龙霄一个劲儿给他扇风,笑道:“你呀,就是太较真,倒是将自己给套进去了。这儿说的是肆虐中原、掠夺财物的匈奴人,又不是你们丁零人。你自比匈奴人岂不是自堕身份?”

尧允一把把他手中的扇子给拍开,气呼呼地说:“你们这些汉人,自己丢疆弃土,守不住社稷,却还嫌弃我们丁零人是胡人。龙城你是去过的,我们礼乐制度哪里比不上你们南朝了?我们承袭周礼,学习儒学,传授经籍,广布仁德,哪里比你们差了?我们的诗礼之士也不比你们少!再过三五十年,北方谁还会分谁是丁零人谁是汉人?你们打又打不过,诗礼之道也难以为继,你们有什么可沾沾自喜的?你们以为当日过江带去的那几本经籍就能天长地久地吃下去不成?”

他这一顿发作倒是把龙霄给说蒙住,半响才笑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尧允将军这气生得好没来由。你说你一个武人,又不读孔孟、不习五经,你在这上面有什么可争的?即便争赢了有如何?龙城可不认你是自己人了。”

尧允也自觉失态,哼了一声,自己抓起酒壶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了下去。

龙霄细细回味他刚才所说的话,却是越想越心惊。

南朝士族一向以衣冠正朔自居,却没想到在北方蛮人眼中,已经是后继无力勉强维持的局面了。

尧允却没有给龙霄多想的时间。他发泄完之后,顺着龙霄的话道:“小皇帝搬到雒都去了。”

龙霄一怔,似乎没听明白,问:“搬啦?为什么?龙城住得不好吗?难怪你也说起礼乐诗书的事来,莫非是因为你们的皇帝仰慕诗礼传承,才要舍弃龙城而居雒都吗?”

尧允嘿嘿冷笑:“让你说对了一半。小皇帝一到雒都,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所有丁零人一律改汉姓,着汉服,童子启蒙读儒家经典。所以我说,你们南朝有什么可自得的?这样下来,不出十几年,你们就比不过我们了。”

龙霄心头微微震动。他本不是诗礼之家出身,也没有士族家风,对于所谓礼乐衣冠的正朔之争也不在意。但北朝中心如果南迁,势必会对南朝朝野造成巨大的影响,也许今后长江两岸局面会有很大的改变。他心中有事,便随口敷衍这尧允道:“这是好事,以后南北一家,也未尝不可嘛。”

不料尧允下一句话又让龙霄吃了一惊:“龙城落入晋王手中,只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了。”

龙霄愣了一下,随即一阵狂喜。他不敢在尧允面前表现出来,心中却已明白,如此一来,北朝一分为二,却是将对江南的威胁解除了大半。

第十三章 松涛不奈秋光好

远处传来狼嗥声。

夜风掠过山林,松涛阵阵,拍打着夜色。

叶初雪茫然地睁开眼睛,寒意侵袭进来,钻入她敞开的衣襟,激起一片栗皮。她无意识地转动着眼睛,直到对上两道明亮的目光。

她突然清醒过来,一下子坐起来,惊恐地看着在不远处沉默看着她的男人。

“你…”她慌乱地掩住衣襟,深重的耻辱感几乎将她淹没,而恐惧更是席卷了一切理智,她顾不得手脚受束缚,飞速地往后蜷缩在帐篷的一角,努力缩小被他目光沾染的身体,“你在这里干什么?”

睢子看着她的目光与以往不同。叶初雪能够清晰地辨认出其中的欲望和征服欲、他的面色深沉,一言不发,走到她的面前蹲下,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带着令人胆战心惊的灼烫。

叶初雪努力想要制止自己的颤抖,两排牙齿却止不住地咔嗒作响。两个人离得太近,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滚烫气息。他的表情紧绷,眼睛里泛着狼的光,浑身的肌肉在衣衫下愤起,散发出强烈浓郁的男性气息。

叶初雪知道此时绝不能再刺激他,费力地屏住呼吸,一手在身后摸索着,脑中谋划着该如何才能全身而退。铁链微微响着,像是在计量缓慢流逝的时间。

睢子的呼吸声在这一片死寂的帐篷中变得清晰响亮。他抬起手,惊得叶初雪向后一躲,两人便又凝固了片刻。叶初雪终于摸到了她想找的东西,抬手将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住了他的颈侧。

那是一块被磨得锋利的石片。

她的匕首被睢子收走之后,便寻到这样的石片,暗中打磨,权作防身之用。

然后他继续自己的动作,手抚上她的前襟,目光从她自己留下的痕迹扫过,平静地将她无暇顾及的衣襟拉得更拢,然后转向颈侧,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把她手上的石片夺了过来。

“这东西没有用的。”他轻蔑地一笑,向后退开两步坐下,好奇地偏头打量她,“做梦了?”

叶初雪的脸一下子烘热地烧了起来,梦中的潮热如同火焰一样,一下子席卷过来,又呼啸着离去。她定了定神,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呻吟得那么大声,以为出事了,进来查看,没想到…”他没有说下去,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她身上肆意游走。

叶初雪在这样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得瑟缩,努力收回双腿想要抱住双膝,铁链子哗啦响了一声。她却因为隆起的腹部无法用膝盖护住自己。

“你很害怕?”睢子明知故问,带着点儿悻悻然,“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叶初雪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他于是瞬间明白了,却更加不悦:“我不是我兄长,我跟他不一样!”他猛地站起来,高大的身形登时将这个小帐篷撑满。叶初雪益发向后缩,努力离他远远的。

睢子的动作顿了顿,自己也觉得无趣,从腰间革带上解下一样东西扔到叶初雪脚边:“留着用吧。”说罢低头出去。

帐篷一下子空了下来。叶初雪这才松了口气,大口呼吸以缓解胸口憋气引起的疼痛。她捂住脸,羞愧得无以复加。她不敢想睢子都看见了什么,但只凭自己的衣衫不整也能猜想得出来自己当时是怎样的一副情形。

她不敢想象,如果换一个人进来,看见她那个样子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叶初雪只觉精疲力竭,无比委屈孤独,侧身躺倒在地上,默默地流泪。

怀孕令她的情绪变得起伏不定,身体上的疲惫和精神上的倦怠更是让她几乎崩溃。更糟糕的是她的身体无比想念平宗,甚至比她的心想念得更多。叶初雪心中充满了挫败感,她此时甚至希望自己仍是当初在长乐驿初遇平宗时那个一腔孤勇、心无挂碍的叶初雪。

如果她肚子里没有这个孩子,如果她不曾被软化瓦解,也许她就能像当初对付平宗一样对付睢子,而不是如今这样每天提心吊胆,度日如年。

像是感受到了她心中的懊恼,腹中突然一动,牵扯得她整个人都微微一震。叶初雪呆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得抚上肚子,然后又是一下,像是一个小拳头打在了她的掌心,激得她心头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她猛然间醒悟过来,那是肚子里的孩子在动!

那个无论她如何担惊受怕、跋山涉水,都在努力成长的孩子,给了她平生最不可思议的奇妙感受。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身体里还孕育这另一个生命,一个正通过她而努力成长的生命。

叶初雪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死死捂住嘴,渴切地感受着腹中传来的动静。之前因为疲惫和羞愧而产生的挫败感瞬间烟消云散,她振奋自己的精神,明白不能再如此消沉下去,必须要想办法摆脱眼下的困境。

捧着肚子躺在原地等了许久,等到那阵动静终于平静了下来之后,她才缓缓起身。伴随着手脚间铁链哗啦啦的声响,站起来向外面走去。脚下踢到一样东西,叮的一声响,叶初雪低头去看,是刚才睢子从革带上解下来扔给她的。

到此时才看清楚,是那把匕首。睢子曾经留给她、想要借她之手伤了平宗的匕首,也是匕首曾经交到她手中,许她性命的匕首。当初睢子将她带往山中时已经将匕首收走,没想到如今又还了回来。

叶初雪十分意外,将匕首抽出来对着门缝漏进来的光线看了好一会儿,确定是没有毒的,这才放入怀中收好,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外面照例燃着篝火,睢子远远坐在火焰热度影响不到的阴影里,默默地喝酒。叶初雪行动间铁链的声响惊动了他,见她出来倒是一点儿也不意外。一双眼眸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火热欲望,变得冷静清澈。

他默默看着叶初雪来到他的近前,便向旁边让了让,指着不远处的树墩:“坐吧。”

见她伴着铁链叮叮当当的声音坐下之后,将酒囊递过去:“喝点儿?”

没想到她却摇了摇头,一手抚着腹部轻声解释:“听说孕妇不能喝酒,对孩子不好。”

睢子冷笑了一声,便不再理她,又仰头喝了一口酒,身体向后仰着,左手在身后作支撑,眼睛却盯着天上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你还不肯承认吗?若是我兄长的孩子,你又怎么会这么在意。”他突然转头盯住她:“你还在怨我将你锁住?”

叶初雪苦笑了一下,双手一抖,腕间铁链发出丁当的响声:“其实你就是不锁住我,我也不可能逃跑。我一个人在这大山之中根本活不下去。”

“你有狼,我不得不防。”就在说话的当儿,远处山间狼嗥声也没有间断,像是要正是睢子的担心,“你这女人太过狡猾,居然敢用肚子里的胎儿作赌注,简直就是个亡命之徒,我当然要小心为上。”

叶初雪不屑地嗤笑:“说得你像个老好人似的。如果当时我不这么说,你不就要血洗阿斡尔草原给你兄长报仇了吗?”

睢子居然还有心情举起酒囊冲她致意:“彼此彼此,你我其实是一种人,为了最好的结果,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叶初雪低头抚着自己的肚子:“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孩子你肯定是不要了,带我去见秦王也肯定行不通,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拿我去与晋王做交换。”

睢子好奇起来:“为什么去见秦王就行不通?”

“他虽然想要除掉我,却总不能不顾晋王的骨肉。如果留着我,瞒不住晋王,反倒会闹得兄弟反目。他那样的人肯定不会给自己留下这样的隐患,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会否认和你的一切交易,一旦你带着我出现在他的面前,就会被他下手灭口。”

叶初雪说的正是睢子心中纠结矛盾的地方。他借着月色细细打量她的神色,突然好奇起来:“你到底是怎么猜到是他的?”

叶初雪却不回答,抬头望着那一轮明月,幽幽叹了口气:“就快中秋节了。你知道去年中秋节发生了什么事吗?”

“去年的中秋节?”睢子摇了摇头,似乎对这个问题十分迷惑,“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怎么会知道。”

叶初雪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将发酸的腰背抵在树干上轻轻按压:“去年的中秋节,我死了。”

睢子微微一愣,随即笑起来:“可你现在又活了,是不是遇见活神仙了?”

“我遇见了晋王。”她说起平宗的时候,眼神变得温柔似水,低头抚着自己腹部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柔情。

睢子看得一呆,站起来走到她身后,两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阻止她因为意外产生的抗拒:“别动,我帮你捏捏。”他手掌巨大,把她的肩头握在手中仿佛稍微一用力就能捏碎她的骨头一般,然而他掌心的热力却令叶初雪很快放弃了抗拒。

“我也见过孕妇的。我姐姐怀孩子的时候就总是喜欢让我帮她揉肩膀。”他的动作轻柔和缓,并不带侵略性,将她几个月来在山中跋涉精神紧张积聚的酸痛都释放了出来。叶初雪不由自主得深深呼吸,忽然一声低吟从口中溢出,倒令她自己惊了一下,立即正襟危坐,不敢再放松。

睢子察觉到手下肌肉再度僵硬起来,也不去戳破,只是问:“你刚才说一年前的中秋你死了,然后遇见晋王又活了?”

“说得倒像他是绝世神医一样。”叶初雪失笑,继而正容道,“这一死一活之间,我见过了太多的风浪起伏。你不是问我怎么猜到是秦王让你带我去见他的吗?就因为晋王让我活了过来呀。”

睢子仔细想了想,摇头:“我倒没明白,这里面是什么样的关系。”

“我是敌人。晋王却不将我当作敌人,在秦王眼中只怕我会成为他前行的障碍。”她说到这里突然回头看着他,“当初第一次在马车里,就是他让你将我带走的吧?”

睢子笑了笑,不吭声。

叶初雪继续说:“后来我想了很久,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然后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了?”

叶初雪抬起头来,仰面向着他,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你是从哪儿来的。”她也无心与睢子猜谜,爽快地说:“本来护送我的都是晋王亲自挑选的贺布铁卫,一个外族人如何能够插得进手去?直到你告诉我你是步六狐人之前,我都以为你是贺布人,这个误会让我想错了方向,一直以为当初要你带我走是晋王的哪个敌人收买了你。”

“后来你知道我是步六狐人反倒想明白了?”

“是。”贺布铁卫是从贺布子弟中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中的精锐,怎么可能会有外族人混进去?“叶初雪说到这里稍微顿了一顿,想起当时在阿斡尔草原,听见睢子说破自己身份的时候,她心中无数个疑团一瞬间就融会贯通了,“只有一个人才能做到让你混进贺布铁卫。”

他们俩都明白她说的是谁。当时平衍受命招募贺布子弟,他是唯一有权力、有机会将睢子塞进贺布铁卫的人。“只是还有一点我没想明白…”叶初雪深蹙眉头,低头凝思。

“哪一点,说不定我可以帮你解惑。”

她却摇头:“不必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总有一天答案会自己浮出来。”叶初雪叹了口气:“当时龙城还没有陷落,也没有后面发生的那么多事,他大概未必想要我性命,他让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他只说让我将你送到一个约定好的地方,自然有人接应。后来情况有变,我就先撤走了。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我的第二个疑问就是,你手下这几千人这么长时间究竟藏在了什么方?”

“你猜出来没有?”他故意问。

叶初雪笑了:“没猜出来的话,我也不会拿出来说了。你那些手下虽然都说步六狐话,但汉语却也都十分流利。”她见睢子眼中露出沮丧的神色,不禁一笑:“我知道你严令他们不许与我太过接近,但总有那么一两回会路出马脚来。你的这些手下都是步六狐人无疑,但大概都是在京畿一带生活了很久的。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们很早就到了龙城,成为秦王的部曲,一直在为他效命。”

睢子深深地吐了口气:“你还真敢猜。在晋王的眼皮子底下,秦王有这么一支部曲,会没有人知道?”

“说不定晋王知道,只是不知道你们跟昆莱的关系?”叶初雪也没有想太清楚这里面的联系,但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于是问道:“所以我好奇的是,为什么好好的云山你不待着,却要带了那么多人离乡别土,到龙城去?”

睢子轻笑了一声,像是觉得她的问题十分可笑:“我们步六狐人跟你们汉人不一样,我们不在乎乡土,不在乎远游。以前我们没有被赶进大山之前,也跟丁零人、柔然人、乌桓人一样,在草原上放牧,遂水而居,哪来在乎什么地方是家乡。”

“可是你们的歌,和丁零人的歌一样,唱的都是乡愁。”叶初雪幽幽地接着他的话说,在他愣住的时候回过头来,沉静地盯住他的面孔,目光深沉,似乎能够看透他全部的伪装,“步六狐人跟丁零人一样,都眷恋故乡。否则你们的收下不会安心跟着你在大山中跋涉,龙城多舒服啊,有什么必要回来?他们跟你一样,在这山中心安理得,如鱼得水,你们都喜欢回家的感觉,为什么不会来?”她语声轻柔和缓,问出的问题却如箭一样令睢子无法闪躲:“是因为你们回不来,昆莱不让你们回来。”

她甚至不是在问话,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睢子狼狈的眼神证实了她的猜测。

“为什么?”她轻声问。

睢子突然恼怒起来:“你到底要不要我给你揉肩?动来动去的我怎么揉?”

叶初雪索性站起来与他对视:“昆莱将你逐出了漠北,所以阿斡尔草原没人知道他还有你这样一个兄弟。你回来真的是为了给他报仇吗?”

“关你什么事?!”睢子蛮横起来不讲道理得很,见她不肯退让,一下子跳起来,叉着腰凶巴巴瞪着她,“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不是我在问你吗?不为给他报仇,我抓你做什么?”

叶初雪却丝毫不为所动,仰头迎向他的目光,唇边带着微笑,像是在看着一个被人拆穿了小把戏的孩子发脾气:“我肚子里是晋王的孩子,你若不是为了给你兄长报仇,就送我去见晋王。我可以保证晋王不会杀你,甚至会让你带着手下这些人归顺,给你封官赐爵,总好过如今做人部曲,名不正言不顺。”

睢子的火气渐渐平息了下去,心中盈满疑惑:“你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就是为了跟我说这句话?”

叶初雪倒是坦然地一笑:“这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睢子哼了一声,“上次你还说要让我跟晋王交换饶我不死,今日就变成了封官赐爵?”

这话虽然全是质疑,但在叶初雪听来,却不啻为一线曙光。她面上不动声色,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明朗了起来:“因为你与昆莱的关系啊。若你只是昆莱的兄弟,只怕晋王会将你当作步六狐的漏网之鱼,斩草除根,根绝后患才是他的首选。但如果你与昆莱早就反目,那么在晋王看来,你则会是一个可用之才,晋王念在你护我周全之功,定然不会委屈你。”

睢子像是动心了,追问道:“只要我跟兄长撇清关系,晋王就会不计前嫌?”

“本来也没有什么前嫌,一切都可以说成是误会。”叶初雪循循善诱,火光映入她的双目中。

睢子点了点头,似乎是在思考权衡。叶初雪知道这个时候要容他细思,便也不去打扰他,起身走到火边,见木柴已经烧尽,火苗变得微弱,便捡起几根树枝扔进火堆里去。

凤都的天气应该还是暑热难当,龙城会凉快些,但是在这里已经寒意逼人了。叶初雪心中惆怅,她刚刚度过了一个生命中最漫长的冬天,好像还没有完全缓过劲儿来,一转眼夏天就已经逝去了。她只希望在入冬之前,能够回到平宗的身边。今日突如其来的胎动让她心中仅存的那一丝孤勇烟消云散。她此时此刻,只想将腹中胎儿所带来的全部感动与平宗分享。为了能回到他的身边,她必须要采取行动。

树枝在火堆中爆出噼啪的声音,火星四下里飞散,火光将身上的铁链映得通红。

叶初雪看着链子,心中一动,总有种不那么确实的不安萦绕不去。但她来不及细想,就突然听见睢子在身后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她转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有一个妹妹。”

“你跟她亲厚吗?”

叶初雪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明白那不安从何而来。然而事已至此,却已经无法挽回了,她只能回答:“算不得亲厚。”

“那么如果有人杀了你,她会不会为你报仇?”

叶初雪苦笑,这问题居然她自己也拿不准:“我不知道。她大概恨不得这世间根本不存在我这样一个人吧。”

“那么如果有人杀了她呢?你会为她报仇吗?”

叶初雪在心里叹息,看着她静静地回答:“会。无论如何我都会为她复仇。”

睢子笑了笑,只是说;“回去休息吧。”

她却不甘心,还想再挽回:“你跟他不一样,你自己说的。”

“即便不是为了他,我身上还背负这步六狐部上万口被全灭的仇,怎么可能接受晋王封官赐爵?你把我睢子当作什么人了?”

寒意慢慢爬满叶初雪的后背,她突然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睢子。无论心机还是城府,他都不像一个异族人。也许也是她自己跟草原人打交道太久了,太过懈怠,才落到了这样的陷阱里。

“你打算怎么做?”她轻声问。

“既然孩子不是我兄长的,那就容易得多了。”睢子向前走了两步,双手抱胸,高大的身材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我不要晋王的官爵,也不需要他饶我性命。我只要让他知道你在什么地方,然后等他自投罗网就好了。”

叶初雪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做到面不改色地点头:“我知道了。算你狠。”她说完便转身向帐篷走去,只有在转身背对他的时候,才敢放任自己深深吸气以平复心口的巨震。

“叶初雪!”他突然叫她,等她回过头看着自己,才说:“还有一个选择。你嫁给我,我跟晋王的债就一笔勾销。”

他以为他的话至少会激起她的怒气,会让她失去平静和自制。然而没有,叶初雪只是静静看着他,说:“你不能叫我叶初雪,这个名字不是你能叫的。”

这个意外的回答让睢子感到无比好奇:“那我该叫你什么?”

“殿下。”她高傲地抬起头。白发在身后微微扬起,如同月光在她脑后织出来的圣光,“你要叫我王妃殿下。”

说完,她再不理睬他惊诧的模样,转身进了帐篷。

第十四章 云散城头满白尺高

平宗的四路大军终于在城下合围。看着一百丈高大的城墙,平宗顾不得多做感慨,传令下去:“点火!”

传令官飞马奔驰,命令一层层地传下去,顷刻间火把渐次燃起,由近及远,火光像潮水一样向远处伸展波及铺满,起先还只是星星点点,渐渐地,光线充盈了起来,成千上万支火把仿佛夜色中的萤火虫,将光汇聚起来,周围一圈,将整座城池映得亮如白昼。

平宗一直到光线足够明亮,令他几乎能看清墙头守城士兵面上惊恐的神色时,才下令:“擂鼓,挑战!”

一千面鼓同时擂响,如旱雷惊天,震撼心魄,滚滚不绝地从龙城上空滚过。

龙城里七十二坊的居民都震惊地冲出来,也顾不得宵禁,聚集在坊里间的街道上议论纷纷。他们本是被鼓声惊动,出来后却发现天空被火光映作了红色,四面八方似乎都被大火包围,登时人人无端惊恐了起来。

平衍一听到动静便命人备车,他一路巡视过来,只见龙城中已经乱了套,有人哭,有人喊,有人收拾了家当拖家带口要出门躲避,不料出来站在街口才发现满城皆是如此,竟然一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终于有人从城门那边飞奔过来,带来了确切的消息:“是晋王攻来了!晋王的大军已经把龙城四面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了!”

听到是晋王来,许多人反倒镇静了下来。有人抚着胸口说:“是晋王就不怕,晋王不会糟害我们老百姓,不像那些高车人!”

这话却提醒了旁人,立时变有一位年轻力壮的人成群结队地朝高车人的帐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