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是。”龙霄摇摇头,一指自己脑袋上的五梁冠,一本正经地说,“是‘武都侯’三个字。”

余鹤年是修炼成精的老狐狸,自然立即就明白了,转日便令龙霄改任军中司马,让他统领一支人马,专习轻舟在水面上的随机策应作战。卫思等人归他统领。

龙霄在凤都带惯了明光军那一班勋贵子弟,一点儿将军的架子也没有,为人又诙谐豪爽,很快便与手下人打成一片。卫思这群人在他跟前早就混得烂熟不拘礼,今日这样吞吞吐吐,反倒惹起龙霄的关注:“快说,别磨蹭。不然晚上回去罚你喝酒!”

卫思这才低声道:“两位王爷在营中,所以只有这时才敢跟侯爷说一声。我听说这些日凤都暗地里有流言,说是宫中其实发生了大事。”他自己觉得这样的消息太过匪夷所思,所以说的时候不是很有底气:“说是皇帝陛下被杀,太后被罗邂软禁起来了。”

风突然大了起来,龙霄身体晃了一晃,几乎摔倒,惊得旁边几个人连忙扶住他,纷纷道:“侯爷小心。”

龙霄蓦地转头朝凤都的方向眺望,也顾不得风大,不由自主走上两步,被僚属们死死拽住:“侯爷,风太大,千万小心,别再往前了。”

也不知为什么,太阳仍旧火辣辣地在头顶照着,蒸腾的水汽附在皮肤上跟汗水混合在一起,所有人都热得浑身冒火,龙霄的周身却仿佛被笼上了一丝寒气,令人看着他就没来由地打寒战。

许久,龙霄终于转过头来,面上已经是若无其事的笑容:“哪儿来的妖风,差点儿把老子给卷下去。卫思!”他勾勾手指,将卫思叫到一旁仔细问:“你这消息确实吗?

听谁说的?”

“我在凤都有个自幼的好友在金吾卫中当值。凤都突然戒严,城中粮食紧缺,他趁着出城收粮的机会与我家里的见了一面,这话就是他说的。”

龙霄要靠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定定神:“怎么买粮的事倒让金吾卫去做了?这哪里是他们该做的?”

“如今罗邂谁都不信任,所有的官员一律都不肯重用,唯独他一手带出来的金吾卫还当作自己人,这种事情也只交给金吾卫去做。”

“荒唐!”龙霄压住心头的惊怒,又问,“那条太后的消息,到底是怎么说的?”

“听我那好友说,当日似乎罗邂与太后起了争执,也不知怎么陛下也在,被罗邂亲手杀死,之后太后就被幽禁宫中。当日在场宫女、内侍全部处死,此事只有金吾卫几个要紧的人知道。我那好友也是听上司喝醉了酒失言才知道的。”

龙霄的脸色再也无法维持正常,越来越阴沉,便如天色一般,明明之前还是艳阳高照,突然之间就被乌云压在了头顶,云上隐隐还有雷鸣之声,瞬时间就天昏地暗,狂风大作。龙霄抬起头看了一眼,说:“要下雨了。”

旁人劝道:“快回去吧,再不走只怕要被雨浇在这里。”

龙霄听若未闻,问卫思:“他说这话,有几分可信?”

卫思十分踌躇:“照说我这老友不是胡乱说闲话的人,可这事干系太大,我实在不敢说到底是真是假。”

一滴雨水打在脸上竟然隐隐生痛。龙霄有些恍惚,脑中一片纷乱,心头闪过全都是他最后一次去居延宫中,见到熟睡的小皇帝时的情形。

那孩子睡得那么熟,粉嫩的脸蛋红彤彤的。他本以为皇帝是生了病,闯进居延宫时满腔焦躁,在见到这孩子的时候突然全都烟消云散,仿佛一场甘霖润泽心头一般。

那是他唯一的儿子!

雨下得霸道暴躁,不由分说便兜头淋了下来。雷声滚滚,闪电从天庭一路劈到了江面上。龙筋一般的雨柱砸入江面,喧豗沸腾,如同万马齐暗,铺天盖地。

卫思等人见龙霄仰面站在远处一动不动,全身上下都被淋透,一时不知到底哪一句话说错,让他变得如此反常。几个人推让了一番,终究还是将卫思推过去。

走到跟前,卫思发现雨水落在龙霄脸上,向下在下巴上汇集,如同一条瀑布一样滴落胸口。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里面藏着什么滚烫的火炭,随时要将胸腔烧穿爆炸一般。

“侯爷!”卫思大声喊,“回去吧!”

“好!”龙霄转过头来恶狠狠看着卫思,眼睛通红,给人一种随时会流出血的错觉,“回去!咱们出来得太久了!”

这一日的大雨让余鹤年在饭后好好地睡了一觉,连日来的闷热被大雨扫荡一空,余鹤年枕着雨声安安稳稳睡到了交寅时才起身。他近日赋闲,索性撂开所有烦心事开开心心地养花种草,一起身便闻到茉莉的香气缭绕,喜得执了剪刀命侍女带着锦囊一起去窗前给茉莉剪枝。

忽然方僭一身一头湿得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闯了进来,也顾不得有人拦阻,一见到余鹤年就大喊起来:“余帅!龙驸马带兵去攻打凤都了!”

余鹤年一惊,剪刀摔在了地上,喝问:“你说什么?说清楚!”

方僭急得跺脚,身上的水珠登时甩得到处都是:“他早先带人上惊涛屿山顶去,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回来就点了兵带着他那两百轻舟朝江对岸而去。”

余鹤年再也无心管什么茉莉,顺手抄了墙上挂着的伞就往外走:“这还了得?擅自离营,这要是让两位王爷知道了,那是死罪呀。”

方僭也急得叹气:“最可恨是他手下那些人,一个劝的也没有,全都跟着他出发了。

真是不怕连累家人吗?”

余鹤年已经走到了庭中,听他这样说却蓦地停下脚步,转头问:“你说士卒都跟着他走?”

“是啊!其实将士们也是早就闷坏了,都是凤都人,许多人妻儿老小都在凤都城中,早就恨不得打回去了。”

余鹤年听了这话反倒不着急了,慢慢撑着伞走回到屋檐下,也不在乎身上被打湿了一大半,问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我昕到消息就来找你了。”

“还有别人知道吗?”

“咱们营中的人自然知道。”方僭有些不耐烦,催促道,“余帅,再不去可就晚了!”

余鹤年蓦地抬头,颔首道:“很是,再不去就晚了。”他说着,却将伞收起来,往屋檐下的胡床上一坐,说:“这事我不知道,你从来没来过。”

方僭愣了一下:“什么?我没来过?”

“嗯。你跟龙霄带着我落霞关的七万水军私自出营攻打对岸,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可能!”方僭一下子就明白了老狐狸的想法,但是眼见要让自己跟龙霄背黑锅,还是忍不住皱眉,“我们没有你的元帅军令,如何能调动军队?再说,余帅,你这是将我们往死路上推呀。”

余鹤年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撩着眼皮看了他一眼:“我没有军令,军令已经被两位王爷收走了。可是军心却不是能被收走的,对不对?至于死路…两百艘轻舟和一千艘战舰,到底哪个是死路?”

方僭终于明白了,登时吓得连打在背上的雨水都觉得滚烫灼人了:“你…你要造反?!”

余鹤年笑眯眯地说:“造反?怎么是造反呢?咱们这不是勤王诛杀奸逆去了吗?”

方僭呆了呆,跺跺脚再不多留,转身向外面跑去:“我这就去追上他,要闹就闹一票大的!”

第十九章 却叹蔷薇几度花

龙城下了入秋后的第一场雨。在旁人看来,因了这场雨,才总算消了一夏的酷热,总算凉爽舒适了下来。但对于平衍来说,却是煎熬的季节重新来到。别人尚要睡前开窗听取蛙声一片的时候,他卧室的火壁已经开始燃烧。秋末时节,他身上的锦裘已经脱不下来了。

夜里临睡前又找来乐姌,让她说些当年在凤都紫薇宫中的旧事。

突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来,有人在外面低声急促地说:“殿下,有急事要禀报!”

乐姌过去打开房门,说道:“殿下已经歇下了,怎么还来打扰?”

平衍担心外面的人误会,扬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晋王回来了!”

平衍怔了怔,突然撑着床栏要起身:“他在什么地方?我去见他!”

“晋王刚才进了城,已经吩咐不得惊扰旁人,他亲自来王府见殿下。”

平衍高声唤道:“阿屿!阿屿!快来给我更衣!”

阿屿迟迟没有来,平衍等不及,自己伸手去够搭在一旁红杉木架子上的长袍,眼看着始终差着一点儿怎么也触不到,自己倒是一不小心失去平衡,几乎跌下床去。幸好乐姌还没有走,奔过来扶住他,又为他将衣衫取来。

平衍略有些狼狈,低声道:“多谢。”

平衍自己穿好衣服,仍不见阿屿,略显得焦躁,提高声音又叫道:“阿屿,阿屿!”

突然听见外面平宗的声音响起:“你别叫他了,我让他给我去找点儿吃的,他听不见你喊他。”

平衍变色,挣扎着要下地。乐姌连忙过去扶起他,低声道:“你这样子又不能下拜,不如待在床上。”

平衍压下怒气要推开她:“你让开。”平宗已经推门进来。

自从平宗率部征伐金都草原到现在,他们兄弟俩已经有将近九个月没见过面,这中间沧海桑田,时局几度翻覆,两个人也都各自经历了生死之劫、切肤之痛。如今在这寒露之夜蓦然重逢,都不禁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阿…阿兄…”平衍唯一的一条腿垂在床边,愣怔地看着平宗,低低唤了一声,见他向自己走来,突然有点慌张,一把推开搀扶着自己的乐姌,伸出手去,“阿兄,你终于回来了。”

乐姌被他推到一旁,倒是也不着恼,微微一笑,垂首绕过平宗向门外走去。不料还没到门边,忽然听平宗说:“南朝太后纡尊降贵地服侍你,阿沃,你的架子好大。”

无论如何乐姌都想不到平宗从进门到现在连一眼都没朝自己瞧过,却能一口拆穿自己的身份,不由惊得回头望去,却见平宗立在平衍的面前,压根儿不在乎屋中还有旁人。

平宗看着平衍微微皱眉:“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平衍放在腿面上的手渐渐攥成了拳。他似乎想要避开平宗的目光,低着头一直不肯回视,只是低声道:“阿兄终于肯回来了吗?我为你守这龙城没守住,害你在外面流落吃了许多苦,如今总算能将龙城还给你了,你却不肯回来看一眼吗?”

平宗长叹一声:“阿沃,你老实告诉我,叶初雪是不是你让人给绑走的?”

“阿兄,你我这么久没见,你风尘仆仆从云山赶回龙城,就是为了问我这句话吗?”

平衍淡淡地笑了一下,笑意里带着苦涩。

平宗拧起了眉:“我只是觉得这个时间实在是太巧了。我刚有了叶初雪的线索,你这边就在张罗登基大典。这分明是要逼我放弃搜寻,回龙城来。”

平衍点头:“你离开太久了。四十多天,为了那个女人,你当真什么都不顾了吗?”

平宗皱眉:“那你也不能搞什么登基大典啊。谁要登基?人选选好了吗?这种事情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我是想跟阿兄商量,只是见不到你的人。”

平宗心绪烦躁,只是说:“你胆子也太大了。”

“被逼的,没办法。国不可一日无主,我是实在等不到阿兄了。”平衍声音虽低,每一个字却都重逾千斤,敲打在平宗心头,一下一下,无端沉重,“这天下,这龙城,这人心惶惶、纷乱不安的朝堂,这分崩离析的国家,你都不在乎了吗?”

平宗皱起眉来,突觉无力回答。他也确实跑得累了,在一旁的坐垫上坐下,摆了摆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不,阿兄不明白。”平衍的腿如果没断,他也许会一下子站起来走到平宗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数落,然而此时他只能困守在自己的床榻上,远远看着平宗,看着他对自己的质问不以为然。于是他选择了更加冷的声音:“安安没有追上平宸,因为贺兰王妃带走了你另外两个儿子做护身符;令狐朗也没能拦住平宸,因为有人烧了他的粮仓,在军中散布谣言协助平宸他们的车队渡过太仓河。阿兄,他们现在已经抵达雒都了。

龙城一半的汉官都被他们带走,太仓河以南州郡也都遵奉他们的命令,本朝你已经失去了一半。”

他的语气沉痛,令平宗悚然一惊,瞪着平衍目不转睛,脑中却纷乱不已。

自从得知叶初雪被人抓走之后,他就乱了方寸,将龙城、天下全都抛诸脑后,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尽快将叶初雪救回来。然而此时听平衍这一番话,才赫然心惊,发现自己身上还有太多的责任和太多人的期许,却全都荒废在了这一个多月里。

平衍继续道:“你当日没有进龙城,自然也不知道就在你攻克龙城的当夜,一场大火烧毁了东市和庆安坊,还有永安寺和昭阳坊也烧毁了一多半。百年名寺,毁于一旦,死伤僧众多逾三千人。你大概也不知道高车人和贺兰部众为了逃离龙城,与龙城尹麾下的戍卫军激战三天三夜,双方均死伤无数。还有你带回来的贺布军、安安的漠北军、在城外失散的禁军、四镇军,进城之后互相彼此各不统属,抢占地盘,排挤同僚。宫中无主,各处内官抢夺财物四散奔逃…”

“别说了…”平宗越听越是心惊,心头沉甸甸的。

他之前趁夜进城,发现城门一叫就开,虽然已经过了宵禁时间,街道上仍有三三两两不知统属何部的士兵在游荡嬉笑。这些反常之处他不是没有留意到,但当时满腔怒火,只顾着着急来找平衍算账,却没想到龙城竟然乱成了这样。

“听不下去了?”平衍毫不放松,冷笑一声,“阿兄只是听一下都不肯,我却要每日里东奔西走,左支右绌地去处理这些事情,眼看着一具具烧焦的尸体,一个个激战而死的年轻人,一户户被烧毁了房屋无家可归的百姓,你让我如何回答,为何晋王回来了,却还不如之前那个皇帝?我能告诉他们,因为晋王不在龙城,他将这一切抛下,只是为了去追一个女人吗?”

平宗被问得哑口无言。

平衍冷笑:“没错,我是刻意传出登基大典的消息,就是为了逼你回龙城。我也已经有了打算,如果你不回来,我就自己拥立新君。你跟你的叶初雪愿意去漠北隐居也好,去大漠浪迹天涯也好,或者去西边草原牧羊也好,都随你的便。但龙城的事,朝堂的事,天下的事便由我来接手,再不许你过问了。”

这大概是有生以来,平衍对平宗说过的最重的话。每一句都像利箭一样射向他的胸口,令他无地自容,只能沉默地听着。

平衍严厉的目光留在平宗面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放缓了语气,慢慢道:“所幸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平宗站起来,走到平衍床边,单膝在榻边跪下,以手抚胸:“阿沃,谢谢你今日对我说的这一番话。是我的错,我…”他始终无法说出那个词来,良久才咬牙说道:

“我色令智昏了。”

平衍的目光从他身上缓缓扫过,点头道:“登基大典三日后举行,并没有太盛大的仪式,一切因陋就简,龙城遭劫,更不能让人觉得咱们铺张浪费。等你把情势稳定下来,再做别的安排吧。”

平宗站起来皱眉:“即使我认了错,你也不能让我去坐这个皇位。”

“为什么不行?”

“这…”平宗觉得不可思议,“这不是明摆着吗?我又不是先帝子胤…”

平衍今夜前所未有地强硬,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的话:“平荐也不是。他不是就被你拥立做了皇帝吗?”

“我可以废立皇帝,怎么能去做皇帝呢?”平宗固执地说,“我可以让别人说我是个擅行废立的权臣,但不能让人指着鼻子骂作是篡位的奸臣。”

“奸臣不是人家说出来的,而是自己做出来的。”平衍叹了口气,对他的固执十分无奈。今夜一番长篇大论,也已经将他的精力耗尽,只能靠在床头微微闭目喘息了一下,才低声道:“你在全天下人的心目中,早就是北朝之主、龙城之主。何必还要再选立新君,让满朝文武对着一个连饭都吃不好的奶娃娃叩拜?这不只是可笑,更是对还留守在龙城、愿意为晋王效力的那些文武官员的侮辱。”

平宗摇头:“我从来没想过登上那皇位。”

“那是你不需要。”平衍接过他的话往下说,“因为你已经权倾天下,皇位在你看来只不过是个碍事的摆设。阿兄,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做摄政王,做晋王,做太宰,朝堂的事情一样由你一言九鼎地掌握。坐上那个皇位,反倒会受到诸多掣肘,凡事都得按照制度来,时时被御史盯着,每个决定都得让尚书、中书那些人议过来,论过去。

自然还是做个摄政王要容易得多。只是,阿兄,国不可一日无主啊。”

平宗一惊,平衍的话如同当头棒喝,将他的婉转心思说得清楚明白。

“你的意思是…”

“平宸他们已经在雒都修太庙、立社稷,天下就那一个皇帝,自然州郡纷纷服膺遵奉为正朔。除非你打算将龙城和太仓河以北也都拱手相让,否则就要立即昭告天下,你晋王仍旧掌握着天下最强大的军队,主宰着最广阔的国土,你仍然是龙城之王,并且是天下之主。”他已经疲乏到了极点,这几句话耗尽了他全部的激情,略停了停之后,竭尽全力也只能如蚊蚋般低声劝道,“阿兄,如今的乱局,你以为只是推上去一个孩子就能平复的吗?你这一生积攒下来的威望,不要都浪费在那个女人身上,这天下需要你。”

平宗长叹一声,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平衍把话掰开了、揉碎了说给他听,他若还一味不肯御极就已经不是智昏的问题了,而是安若无能,逃避责任。平衍说得对,他一生的声望和积淀,都要用在这个非常之时才行。

他缓缓站起身,见平衍闭着眼,面色青白,似乎已经睡去,心头突地一跳,连忙探他鼻息,等了许久才有一丝微弱的气息拂在了指尖上。平宗这才略放下心,轻声唤道:

“阿沃,阿沃…”

平衍并没有睁眼,微弱地回应:“嗯?”

“你放心。”平宗点了点头,“我回来了,龙城的一切、朝堂的一切、天下的一切都交给我。你好好休养,不要再费心劳神,消耗精神了。”

平衍一时没有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平宗帮他掖好被子,起身要走,不料临转身却被平衍突然捉住了手腕。

平衍的掌心烘热得发烫,平宗皱眉,摸了摸他的额头:“你发烧了,我去叫医生来。”

“阿兄…”平衍闭着眼睛,声音低得平宗须得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才能听清楚,“我没有让人绑走她。”

“我知道。”平宗试图安抚他,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好好休息,别的话,等你好了咱们再说。”

然而捉住他的那只手却不肯放松,反倒越加用力,拉着他不许他离开。平衍在平宗的耳边说:“可我也不会让她留在你身边。”

说完了这一句话,他才终于松开手。平宗趁机挣脱,后退两步,紧盯着平衍枯瘦的脸,突然点了点头:“是了,你为了我这帝业,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肯留,又岂能容叶初雪在我身边,扰乱我的心神,搅乱这天下。”

平衍静静地躺在床上,像是已经熟睡,再无回应。

“可是,阿沃,我固然不该为了她将天下置之不顾,却也不会为了天下而放弃她。

决不!”

第二十章 帝城尘梦千载间

平若终于看见雒都高大的城墙时,也不知怎么回事,再也无法抑制心头的激越。

那一夜他带领禁军从龙城突围,却遭到忠于平宗的军队围剿,几万军队全被打散,所幸平宗并无意对禁军将士下杀手,多数人只是被冲散受伤。只是平宗声望既高,禁军又多数是龙城本地人,被打散后许多人便趁机潜回龙城。平若这两个月竭尽全力,能聚集找回来的,也不过三千多人而已。

他并没有立即赶往雒都。龙城方面始终没有放弃追剿南下的部队。后来平若才知道因为晋王在龙城攻陷当日过城不入而是北上寻找宠妃,龙城大局由秦王平衍主持,那些如影随形对他们围追堵截的军队都是由平衍派遣的。

为了躲避追兵,他不得不在太仓河以北的广大山河之间藏匿行迹,昼伏夜出。但三千多人马,一路饮食便是大问题,何况沿途诸郡县都接到龙城命令,严防死守,抽调兵力参与堵截。

缺衣少食,长途跋涉地行军,随时会遭到伏击、夹击,甚至连一个完整的觉都无法睡,这样的艰难很快拖垮了余下这些禁军的意志。除了在激战中身亡和重伤无法行走被迫留下的人之外,其余的人也都渐渐生出了怠惰之心。

人们开始刻意掉队潜逃,也有人劝平若放弃南下,回转龙城。“反正你是晋王的世子,回去之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有人这样对他说。也有人冷嘲热讽:“世子与亲爹斗气,却连累我们跑断了腿,跑断了魂。”不到二十天,就有一半人脱逃。

平若固执地不肯放弃,执着地一个个山村搜索,要将脱队的士兵带回来。此举却越发令不满扩散。一天夜里,士兵们趁着平若入睡要将他绑缚起来回龙城向秦王投降。

幸亏这些时日以来,平若已经磨炼得无比警觉,察觉异动提前动手,将哗变的士兵制服。

然而这一次变故却令他心灰意冷,一千多人中参与谋划动手的就有五六百人。事发后,士兵们要求回龙城,不愿跟平若继续南下,双方决裂。平若知道大势已去,只得同意将粮食、武器分发下去让他们自己决定去留。

最终愿意继续跟平若走下去的只有一百多人。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这一百多人靠着偷鸡打猎,迂回反复,躲避追兵,终于来到了雒都城外。

守城官核实了平若的身份,立即派人飞奔去报告。

不一时,崔璨带着车驾赶到。他与平若初一见面,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跳下车来,跑过去将平若抱住,在他后背重重捶了两下:“平中书你可算是回来了!陛下日日都在催问有没有你的消息,满朝上下都惦记着你呢!”

“是啊,回来了,回来了…”平若一时没有挣开崔璨的手臂,口中喃喃回应着,心头却升起了奇特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