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是个初生的婴儿,几乎柔软得一捏就破,抓住他的手力气居然不小。平衍此前从未如此接近过婴儿,登时大感神奇,禁不住摇着手指跟他打招呼:“阿戊?你为什么叫阿戊呀?”

平宗过来看着这叔侄二人一大一小彼此瞪视,不禁好笑,对叶初雪解释道:“阿沃怕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孩子,你容他缓缓。”

平衍闻言连忙道:“见过的…”他抬起眼正对上叶初雪似笑非笑的神情,怔了怔,面色转冷,抽回手指转向平宗:“只是从来没有这样被拉住过。原来这么大的孩子就已经是个活物了。”

“瞧你说的这话,在娘胎里就能闹翻天,何尝不是个活物?”平宗哭笑不得。他见平衍和叶初雪相处也还过得去,心中放下一半,便又对前来郊迎的众臣说了几句安抚的话,眼见有几位御史似乎想要开口,便提前堵住他们的话头,“皇子初生未满月,不宜久在风中受寒,我知道你们有话要说,把想说的话写好交中书府递上来,三日之后大朝也可以畅所欲言,今日就算了吧,让皇子母子好好休息可好?”

皇帝既然都已经如此说了,众人再要说什么就是不近人情了。他们也知道,皇帝把未出满月的皇子都拿出来了,自然也就没有了发难的理由,只得彼此对望一眼,暗中已经开始打腹稿考虑如何写表章陈辞了。

叶初雪也受不得寒,待平宗说完,也带着阿戊回到各自车上。城门前只剩下平宗和平衍兄弟相对而立,一时间却又谁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终究还是平宗先开口:“阿沃怎么不乘肩舆?这样站着多辛苦…”他说着,便伸手要去搀扶,不料平衍却微微侧身躲过他的手,向后退了半步:“不敢劳动陛下。”

平宗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生气。”

平衍板着脸:“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平宗气得笑了,对他的疏离态度并不介意,“你连逼我篡位的事都敢做!”他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叶初雪的翟车,放缓语气:“我当日听你的劝回龙城来收拾局面,可也不能就让她一直流落在外面,她还怀着身孕。”

平衍知道这件事情上平宗最多就是做得过了些,但他们到底还是有君臣之分,人家都已经这样低声下气地解释了,如果自己还是纠缠不放,越过了平宗的容忍底线,两人之间若有了嫌隙,只怕会更加麻烦。

平衍叹了口气,问道:“叶娘子母子一切都好?”

“她…受着伤呢。”平宗说起这话时所带的怒气让平衍吃了一惊。

“怎么…”

“回去细谈。”平宗见叶初雪又从翟车上下来朝这边走过来,便皱起眉头迎过去,握住她的手问,“怎么又出来了?哪里不舒服?”

“想跟你商量一下…”叶初雪朝平衍那边看了一眼,说,“我想请七郎给阿戊做仲父,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平宗眸子一亮,捏了捏她的手心笑道:“这主意倒很好,难为你能想得出来。”

叶初雪与众人周旋了这半日,已经显露疲态,听他首肯,便笑了笑道:“如此这事便交给你去说,我就不去讨人厌了。”

平宗点点头,将她送回翟车之中,这才回转来寻平衍。他一路行来,唇边笑意不曾掩去,看在平衍目中,心里面却是咯噔一声。他一直知道平宗对叶初雪用情很深,但是到了这种完全不能自已,也不去掩饰的地步,却与他如今九五之尊的身份地位大不相符,也更加深了他心中的忧虑。

平宗见平衍盯着自己,想了想决定暂时不提叶初雪的提议,只是说:“我不在的这些日有劳你费心操持,我知道你也辛苦,不过只怕你也不愿意再耽搁,既然要谈正事,咱们就去延庆殿如何?总在这里站着却苦了旁人。”

平衍将心头千般滋味遮掩下去,微微垂目一笑:“陛下刚回来,先歇息歇息,今夜我宿在宫中,可与陛下秉烛夜谈。”

平宗本就是顾及他才说要去延庆殿,听他如是说自然同意。平衍伴着平宗进了龙章门,一路穿过通衢大道,走到宫门外才告辞,平宗点了点头,却突然说:“四皇子还没有取名字,你给他起一个可好?”

平衍一愕,朝平宗看过来,脱口问道:“这是叶娘子的意思?”

这一句话倒激得平宗惊讶起来:“你怎么就会想到是她?”

“哦…”平衍连忙收敛神色,垂首道,“因见刚才叶娘子出来又嘱咐了几句,因此做这样的猜测。”

平宗一时只觉可惜。平衍和叶初雪这两人都是冰雪聪明心机过人之辈,他们二人若是能和谐相处,精诚相待,自必是北朝百年之幸。他想了想,说:“是我希望你能给阿戊取名字,她则想请你做阿戊的仲父。”

平衍一听就明白了,叶初雪提出这样的主意来,平宗却怕他不肯答应,因此请他给皇子命名,如此一来他若再拒绝就太过不近人情了。看来平宗心念牵挂,全都在叶初雪身上,以至于为了让她安心,竟然连为人父最理所当然的权利都让了出来。

他心头沉重如灌了铅,思虑良久,眼看着日头已经移到了头顶,而平宗却始终非常有耐心地看着他,大有一副他不答应便不肯罢休的架势,于是只得点点头道:“容臣回去斟酌几个名字供陛下备选。”

“不要让我选了。”平宗摆摆手,“当初既然放心让你来定年号,如今自然也不会不放心让你给阿戊取名字。你到底比我读的书多,不会错的。”

平衍无奈,只得答应下来:“是!”

平宗这才满意地放平衍回去,自己带着叶初雪进了皇宫。

叶初雪虽然在龙城待了三四个月,将龙城上下搅得天翻地覆,但从未进过皇宫。

当翟车穿过厚厚的宫门,她听着马蹄声在门洞里回响,一种奇特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出身宫廷,兜兜转转生生死死了一圈,如今重回宫廷,便不由去想,上一次她在宫廷里最终以失败告终,搞得身败名裂,几乎丢了性命。如今这一次,等待着她的又会是什么呢?

当宫门在她身后关上的时候,皇宫中特有的空旷寂静的气息几乎立时就将她包围了起来,叶初雪忍不住掀开窗帘探出头去,向着身后回望,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慌张感来,前路漫漫,她如今有了牵绊顾虑,已不复当初的孤勇决绝。然而强敌环伺丝毫不比当初容缓,平宗又为她选了一条无比艰难的路,从今以后也就只能愈加小心了。

平宗进了宫便从马上下来,将马缰交到早已守候在门后的内侍手上,自己转身上了翟车,拉着叶初雪的手并肩而坐,笑道:“且容我在你这里歇歇脚。”

叶初雪忧虑不止:“翟车入宫,是不是有违宫规?”

“不妨事。”平宗随手拨弄她额前垂下的璎珞赏玩,一边道,“你这样的身子,小心点是应该的。何况这里是龙城,不是凤都。”他凝目注视着她,说:“这里有我。”

叶初雪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了。

平宗匆匆继位,之前对宫中诸宫室并没有进行太多调整,因为以前平宸都在延庆殿视政,外臣入大内已经形成了一条隔离宫人与外臣的道路,平宗也就不再麻烦,仍旧将自己处理政务的地方放在延庆殿。只是他却不愿意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寝官,于是另选了安华殿作居住,只因这里距离历朝皇后居所承露殿十分近,彼此往来也更便利。

平宗将叶初雪送进承露殿,早有宫女、内侍上前叩迎,齐声道:“恭贺陛下娘娘团聚,恭迎娘娘入主承露殿。”平宗指着他们对叶初雪笑道:“这些人都是我亲自遴选的,你大可放心用,小初、小雪便是他们中领头的。”他见叶初雪目中闪过惊异之色,于是又道:“你当我在龙城只是安心做皇帝吗?纵使找不到你,也总是时时准备着你一时回来呢。”

正说着话,只见一队内官鱼贯而入,却是抬着衣箱冠匣等物,平宗说:“这些都是我日常穿的衣物袍服冠冕,放在你这里方便。小初你收好。”

小初答应一声,掩着笑引内官们入内殿去安置。

平宗又拉着叶初雪的手说:“来,我要给你看一处地方。”

叶初雪早已被他这层出不穷的花样逗得好奇心起,也不多问,由他拉着进入内殿,登楼梯上到二楼,来到一处窗前。平宗又特意替叶初雪将身上的锦裘拉严,说:“小心别着凉了。”

承露殿本就在一处缓坡之上,与安华殿比肩,皆是龙城皇宫的最高处,此时从窗户望出去,只见皇宫碧色琉璃屋顶如一片湖水般从脚下远远向阴山余脉延伸过去,占地极广,屋宇殿堂更是数不胜数。平宗一挥手道:“从今后你就是内宫的主人了。”

他搂紧叶初雪的腰,令她靠在自己身上,说:“当然你的世界并不只是这一片宫室,但我想要你记住,至少在我这大内之中,我给你绝对的权势和威严,绝不许任何人违逆轻慢于你。”

叶初雪默默地将脚下这片广大恢宏的宫苑布局牢记在心头,沉声道:“那么我也想请你记住一句话,我也愿意为你守护这后土国疆,直到你创下万世太平,建立不世功业。”她说到一半,挣开平宗的手臂,转身面向他无比肃穆地看着他:“我还欠你一句话,挑拨平宸南迁,令北朝分裂,是我对不起你。”

平宗从进入龙城后就一直闪亮的眸子暗了下去,点点头:“我知道。”

“你不知道。”她后退一步,躲开他伸过来想要拥抱住她的手臂,“我对不住你,无论你如何恨我、恼我都是我应受的,可是我,不后悔这样做。”

寒风从窗口卷了进来,夹带着屋檐上扬起的雪沫,落在脸上点点沁凉,仿佛被极细的针一点点地扎着。他一时没有说话,转过头去望向窗外,用力深深地呼吸,像是要将窗外的天地、山川、宫室全都纳入胸怀之中,再长长远远地铺排到天边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自失地笑了笑:“我自然希望你放弃你的立场,全然依顺在我的身边。

但你是叶初雪啊,你如果放弃了你的坚持,你对故国的牵念,你即使遭到抛弃也不肯放弃的那份情怀,你便也就不是叶初雪了,而我,既然决定选择你作为我这一生的良伴,便必须有这样的胸怀和能耐,承受你所做的一切。否则,我又如何配得上你?”

平宗伸手将她拉到身边来。这一回,叶初雪没有再躲闪,她自觉已经没有力气,只能任他摆布。她全部的心魂和意志都在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土崩瓦解,此时此刻,恨不得能跪伏在他的脚下,缠抱住他的腿,用最虔诚卑微的态度将自己奉献于他。然而她不能,“叶初雪”这三个字变成了无比强大的躯壳和铠甲,一边掩饰着她脆弱的灵魂,一边强迫她做出永不妥协的姿态来。

她为了成为他心目中的叶初雪,也要咬牙坚持下去。

平宗却对她的脆弱全无察觉,指着远方的阴山余脉道:“你看见那道山了吗?就紧挨着皇城的北沿,那座山上满是翠柏,终年绿意葱茏,人称碧台山。山中有温泉,先帝朝时曾将山中温泉引出来,在山脚下修建了一座汤泉宫,叫碧台宫。你体寒气虚,我一直担心你的身体,想起咱们在日月谷中时,你日日泡温泉,似乎气血体质都改善了许多。只是刚有起色咱们就离开了那里,你就又不如以前了。我想大概与温泉有关,便让人将碧台宫重新修葺一番,估摸再过两个月就可以竣工。到时将碧台宫赐予你专用,好好调养身体。”

他说完这一番话再回头,才发现叶初雪根本没有去听他在说什么,眼望着他如痴如醉,不知何时早已经泪流满面。

平宗吃了一惊,他隐约知道叶初雪落泪的原因,只得将她拉进怀里叹息。“叶初雪,你也说过我是你在北朝最亲近的人,如果连我都不体谅你,还有谁能体谅?再说了,”

他轻声笑了一下,“你别忘了我是猎人,若猎物变成了家畜,总也觉得可惜呢。”

叶初雪毕竟身体尚虚弱,舟车劳顿了一通,好容易安顿下来,很快便支撑不住。

平宗在榻边拥着妻儿陪着他们入睡后,唤来乳母将阿戊抱走,这才出来让内官帮他更衣,前往延庆殿。

延庆殿去掉了皇帝就寝的地方,比以前更加阔大空旷,四壁都用二十四支烛台照明,烛光交相辉映,将殿中照得灯火通明。

平衍已经到了,坐在平宗日常所坐的位置的对面,正盯着御座后面盘龙纹错金红漆木屏风出神。烛光摇曳,将龙身上的细金线映得闪烁明灭,如同他此刻明灭焦煎的心情。

平宗的脚步声响起。丝履的鞋底与地板摩擦,发出窸窣的响动。平衍有所感受,却一动不动。

平宗来到平衍身后立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吃过饭了吗?”他声音低沉,笑的时候四壁响起回声:“从回来一直忙到现在,我都还没来得及吃东西呢,你陪我吃点儿。”

他说着,拍了拍手,便见普石南带着一队内官送上盘盏和肉羹、汤饼、脍鱼、炙羊尾,一时间肉香充满了整间大殿。

丁零人时兴分餐,平衍的一份被摆放在他面前的矮几上。

普石南见平衍始终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心下诧异,朝平宗望去。平宗微微摇头,做了个手势命旁人都下去,这才走到自己的几旁,随手用筷子夹起一块羊尾就着灯光打量。

羊尾肥腻,油光莹莹,他看了两眼,觉得没有食欲,便又放回去,说道:“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当初廷庆殿之变那一夜来。”

平衍抬起头朝他看来。

平宗索性在台沿上坐下来,双腿交叉,宛如趺坐,姿态神情无比闲适,撑在身后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住了拳头:“当日我刚奔波千里从昭明赶回来,没想到却在这里遭到了伏击。那一夜我所经历的背叛是此前从未曾经历过的。阿沃,那天亏你赶到,才让我从惊怒寒凉中稍微恢复了些过来。”他的目光迎上平衍:“如今想来,那一夜却是一切变故的开端。后来的各种惊涛骇浪,生死两难中,有两件事是我能支撑到今日在这殿中与你说话的关键。”

平衍知道他要说什么,微微别过头去,露出抗拒的神色,但终究没有打断他。

平宗一看他这模样就明白了,笑道:“没错,第一,便是你嫂子。”他抬起手阻止平衍的反驳,温言道:“阿沃,我与她是在阿斡尔草原上正式举行过婚礼的,不管你愿不愿意,她都是你的嫂子。”

平衍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你让她住承露殿?”

“是。”平宗根本不打算否认。

平衍霍地抬头,似乎仍然不愿相信: “承露殿历代皆是皇后寝宫。”

平宗早就料到这个话题是无法回避的,见说到这里,索性坦然问道:“你觉得她不能做皇后?”

“皇者为君,后者为大。皇后是要辅佐帝王、统领后宫、母仪天下之人,不论身世、德望、品行都要能令人信服…”

“你觉得她配不上?”平宗缓缓地问,打断了他的话。

平衍一怔,思索着更恰当的词语:“本朝皇后历来都出自贺兰部。”

“你觉得贺兰频螺比叶初雪更配做我的皇后?”

平衍蓦地一怔,朝平宗望去:“陛下此言,臣不解。”

平宗叹了口气,起身来到平衍面前,拍拍他的肩:“阿沃…”他的声音似乎被无奈的叹息所淹没,大殿里安静得能听见蜡烛燃烧的声音。平宗极力克制自己的语气,淡谈地说:“这次将叶初雪掳走的人叫睢子,这名字你大概不会不熟悉吧?”

平衍一愕,只觉一阵寒意从头顶沿着脖颈而下,向着四肢蔓延:“陛下…”

平宗却一抬手截住他的话:“经查这个睢子就是贺兰频螺所豢养的私兵首领,此事是她在背后主使。”他深吸了口气:“贺兰频螺在燕然山将叶初雪射伤,令她早产,而再往前,当初我出征伐金都草原,还没出龙城,她就要放火烧死叶初雪,这一切还都是在叶初雪帮她救出阿若之后。阿沃,你是明白人,你自己告诉我,她们二人谁更配做皇后?”

平衍要静一会儿才能稳住神。他不知道平宗历数贺兰频螺罪状,却要从睢子入手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巧妙地没有提及睢子曾经受命于他要从战场上带走叶初雪的事情。

但他能猜测出来平宗不提此事,是做出了一种姿态,只要他不阻止叶初雪封后之事,便既往不咎,将他对叶初雪所做的事情掩过不提。

只是有些事情平衍却不能以自己的荣辱为标准去衡量,平宗越是这样不计一切代价地要将叶初雪送上后位,平衍就越无法视之不理。他咬了咬牙,说道:“贺兰频螺阴险狡诈,多行不端,确实不宜居中宫而母天下,可她毕竟是阿若的生母…”

“你觉得到了这个地步,阿若能做我的嗣君?”平宗拧起眉,压抑着不悦的怒气,“当日他在城外青松岗上就已经与我断了父子之情。我知道你们叔侄素来情笃,乃至他主政时为你担待,将你救出牢狱委以重任,但阿沃,我实话告诉你,如今既然没有晋王了,世间也就不会再有晋王世子这个人了。”

平衍突然开口问:“那么陛下打算立谁为储?”

平宗一怔,一时没有说话。他一共四子,除了平若,平节、平芒都被带往雒都,如今身边只有还未出满月的幼子阿戊。他们在这里秉烛夜谈,商议的又是叶初雪立后的问题,对于平衍这个问题,答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但这其中却存在一个巨大的陷阱。平宗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今年才三十一岁,阿戊还小,立储之事不着急。”

“储君乃国家根本,陛下登基之后,就应当尽快选立太子。如今朝堂、民间人心浮动,有了太子才能令人心安稳下来。”

平宗点了点头:“是啊,太子、皇后、朕的朝廷,一样也不可以少。急不得,慢慢来吧。”

这一来一往之间,平衍与平宗已经不着痕迹地刀剑相撞了一次,一时间谁都拿不定主意还要不要再进一步。

两人突然都安静了下来,一股令人几乎窒息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别开面孔不去看彼此,又都盼着对方开口将这一次黯然无声的龃龉化解掉。

过了良久,终究还是平宗先退让:“既然说到了阿戊,你给他取的名字想好没有?”

他一开口,落在平衍身上无形的压力蓦地撤去,空气又开始流动,平衍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说道:“不知‘艾’字可好?”

平宗倒是并不在意,点点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长途跋涉地回来,本就已经疲惫,只是因为平衍和叶初雪在城下的对峙,才不得不打起精神前来应付,此时见与平衍分歧仍深,便不打算再纠缠下去,只是说:“今日总算不是无功而返,别的事情咱们改日再议吧。”

“是。”平衍也松了口气,向平宗叩拜后自己撑着拐杖站起来,想了想,仍旧不甘心,说道,“贺兰部大人崇绾的幼女今年刚满十五岁,听说生得容颜端丽,和顺温厚…”

平宗本来已经转过身朝着自己的御座走去,听见这话蓦地转身,瞪住平衍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平衍当然知道他这是明知故问,但既然已经问了,自己就必须要回答,于是躬身道:

“贺兰部与贺布部世代修好,二部联合,八部携手,这是本朝的立国之本。本朝皇后从来都是贺兰部之女,既然贺兰频螺罪责深重,而陛下也已经与阿若断绝父子之情,那么就请陛下另选贺兰部之女立为嫡妻。”

平宗要死死攥住拳头,才能防止自己的怒气爆发出来。他强抑住冷笑,问道:“你宁愿让朕另外选立,也不肯见叶初雪登上后位?”

“民间有俚语云,妻贤夫祸少。娶妻娶贤,这是连升斗小民都明白的道理。陛下固然对叶娘子情爱甚笃,但陛下既贵为天下之主,便不可以私情废公事。叶娘子在南朝时便声名狼藉,在本朝所为远比贺兰频螺为甚,何况她身份暧昧,家世不明,陛下若以她为后,将贺兰部以及其余诸部嫔妃置于她之下,只怕八部不服,天下也不服。”

“我看其实就是你不服!”平宗怒极反笑,“她是南朝长公主,身份贵重是任何人都不能比肩的。龙城失陷她固然有责任,但将所有责任推到一个女人头上,又岂是大丈夫所为?若你我经营了这么多年的龙城被一个女人就轻易弄丢,这是你我毕生奇耻大辱。委过于人容易,但天意不会被人如此戏弄。”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终于没有忍住,说:“何况,龙城是在你手中失陷的,你又如何将这事安到别人头上去?”

平衍登时面色一白,身体向后一挫,几乎要摔倒,幸亏他反应还算敏捷,连忙用拐杖撑住,略有些狼狈地抬起头来,看着平宗,见他露出关切目光,似乎要来搀扶,却终究没有动,这才松了口气,调整重心重新站好:“陛下教训得是,臣当回府自省。

臣身带残疾,恳请陛下准许臣告退。”

平宗说完那句话到底还是后悔了,然而他告诉自己,此事平衍态度坚定顽固,不下猛药只怕无法有个了结,只得硬起心肠点了点头:“去吧。”

平衍离去时拐杖敲打在地板上的声音显得格外凄清而孤绝。平宗昕得心烦意乱,满腹无名火拥塞胸口,终至无可忍耐,一挥手将面前的食盘扫到地上,只听见杯盏零落尽碎,酒洒了出来,在地板上四处蔓延,酒味弥漫。平宗看着空旷的大殿,几乎能想象出来改日大朝时,将会面对的是几十上百个如同平衍一样坚定的反对者。

“但你们阻止不了我!”他咬着牙低声道,“没人能阻止我。”

第二十六章 孤负平生弄泉手

本来已经过了宫门下钥的时间,但平宗因为终究与平衍是不欢而散,总不好再强留他在宫中过夜,便写了张手谕命内侍飞快追上平衍,送他出宫。

平衍知道这是平宗始终不愿意因为叶初雪的事情与他决裂的表示,心中也略有动摇。毕竟两人二十多年的兄弟情分,为了一个女人而破裂终究可惜。

平衍的马车在秦王府门口停下来,守望在门前的奴仆们迎上来,将他扶到早已备好的步辇上坐下,再稳稳抬起送入府中。平衍抬头看着中天一轮金黄色的月亮,继续之前的思绪。

其实他并不讨厌那个女人,相反,对于她的所作所为还带着某些钦佩。毕竟不是谁都能在那样的处境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将敌国搅得天翻地覆、改朝换代的。如果那个“敌国”是其他任何一个国家,“敌人”是其他任何一个人的话,他都可能会与她成为朋友。然而不幸的是,偏偏他们天生就注定了只能以敌手相见。

平衍叹了口气,知道一切都是自己无端感怀,却无法抑制从心底向上蔓延出来的酸涩。如果他们不是敌人,那么很多事情就都不一样了。也许此刻当他深宵回家的时候,会有人在房中等着他。

平衍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吩咐下人将他直接送入寝宫。今夜劳神太过,他没有力气再去那堆公文堆里打滚了。

不料,到了门外却看见晕黄的灯光从窗上映了出来。平衍一怔,一片毫无道理的喜悦从后脊背席卷上来,他的眼睛蓦地一亮。

恰巧里面的人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迎了出来,门开处屋内的灯光如水般泻满庭院,那个南方女子站在灯光的中央,眉目样貌反倒隐入阴影中看不真切。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平衍只觉仿佛被什么击中了心脏,令他蓦地一震,几乎上不来气。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场面,曾经无限憧憬,也无比地接近过那样的梦。他在朝堂上辅佐他的君王,而她在家中等着他的归来。如果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也许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大丈夫一生所求,也无非是壮怀得展,柔情有托。

平衍一时间只觉得鼻头发酸,却连吩咐仆人放下步辇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反倒是那个女子主动来到他的身旁,笑道:“殿下可算是回来了,我在这儿等了你好久呢。”

是这声音挽救了平衍。

她们虽然总是在某几个瞬间会让人产生相似的错觉,可一旦开了口就绝不会再弄错。晗辛婉约轻盈,乐姌明媚张扬,只听声音平衍就能清晰分辨出来。

乐姌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说:“殿下,回神,回神来!”

平衍果然被她唤得一惊,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怔住,抬眼撞进她带着打趣意味的眼眸中,登时羞恼袭上心头,没好气地将她在自己面前晃动的手打掉,问:“你怎么在这里?”

“哎哟,这还用问吗?”乐姌眼瞧着下人将他送进寝殿,便也跟了上去,见他被人搀扶着从步辇挪至榻边,便挥手遣走旁人,又对赶来伺候的阿屿笑道,“不劳小郎君费心了,这里有我就好。”

阿屿本已经睡着,听见动静匆忙起身,此时脑袋里还是一团糨糊,又知道乐姌常在平衍房中进出,见秦王并没有出声,便只得行礼告退,并且体贴地从外面为他们将门关上。

平衍连看都不愿意看乐姌一眼,却知道只靠冷脸赶不走她。若说这女人与叶初雪最像的一点,只怕就是越挫越勇,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儿。

果然乐姌走到他身边来,笑吟吟地替他脱去外袍和脚上的革履,又要去解他腰间的蹀躞带。平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哎…疼呢!”乐姌身上的骨头天生就是软的,被他一捏就势就瘫靠在了他的腿上,含嗔地斜瞟他一眼,满腹委屈地说,“殿下真是一点儿也不懂得怜香惜玉,难怪晗辛那么好脾气的人都被你给气走了。”

她这样全无道理可讲,如同鱼胶一般碰上就甩不脱的做派令平衍简直束手无策。

他冷冷地放开手,板着脸道:“你要么好好说话,要么滚出去!”

乐姌露出冷笑来:“是谁不好好说话了?谁动手动脚的?难道是我钳制住了殿下不成?”

平衍被她数落得面色一热,忍住厌烦道:“若不说就走吧。”

“好了好了,不过玩笑几句你就如此凶狠…”乐姌不满地将他的蹀躞带抽出来搭在一旁的朱漆木架上,又去脱他身上的半身袍,低声地问,“你见到她了?”

平衍竟然立即就明白了“她”是谁,心下越发诧异起来:“你等到半夜,就是为了问这句话?没错,我见到她了。”

乐姌“哦”了一声,一时没有说话,也不知低头思量着什么,起身无意识地走了两步,突然又问:“她…她…”

“她很好。”平衍索性不等她问,直接说,“她为陛下产下男婴,如今陛下正不顾一切想要立她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