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仍旧压住她的头让她在自己怀中躺好,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是在想,你那句话说得倒是颇有皇后的凤仪气度。”

叶初雪心头一动,斟酌着说辞,转身背靠在他怀中,缓缓道:“你如今既然已经御极登基,自然是要册封后妃的…”

“等你好了回到龙城,”他在她耳边细细亲吻,低声道,“我就册封你为皇后。”

他的气息温暖,令她如沐春风,如饮醇酒,熏陶陶浑然忘机,低声喃喃抱怨:“好想喝口酒呀,你却不让我喝。”

“等你身子好了,多少都给你喝,眼下你还是专心休养。”平宗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在回避什么,便又试探地说,“还是你想在这里就册封?不然怎么看着不高兴?”

叶初雪自己也觉得难以说出口,轻声叫住他:“阿护…”

平宗诧异地直起身子瞪住她:“怎么?你不愿意做我的皇后?”

“我愿意!”她连忙安抚他,“你说过要让我成为和你并肩共享世间荣耀的那个人,我愿意的。”

平宗细细打量她,看进她的眼中,对她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已经了然于心:“可是你想让我册封别人为后?”见她目光突然瑟缩,便越发笃定,不禁发怒:“叶初雪!

你就不能消停些,老老实实让我来安排吗?”

叶初雪叹了口气,轻轻拍着他的胸口,就像哄小孩子一样低声道:“你说过要取消八部私兵制度。”

“这跟让你做我的皇后没有关系!”平宗恼怒地捉住她的手,“叶初雪,我的国家,我来做主,你不要想这么多。”

叶初雪不理睬,继续说下去:“八部是北朝之本,如今削了又削,连最后的私兵也要裁撤,必然会引起诸部心生疑虑。从大局看,每部不过一万兵力,不算大事,但若八部离心,则是天大的隐患。”

她说的这些道理平宗都明白,愈加不悦:“所以你就要将这皇后宝座让给别人?”

他们彼此熟知心意,已经不需要叶初雪多说,他就已经猜到了她的全部想法:“我那些八部姬妾,都会有封号这你放心,莫非你还要让贺兰频螺做我的皇后?叶初雪,你就不怕她做了皇后将你弄死吗?”

叶初雪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以为我做皇后,就没有人要弄死我吗?”

平宗一怔,登时沉着脸不说话了。

叶初雪见他生气,也不去招惹他,叫来乳母,让把阿戊抱来,在怀中逗弄了一会儿,轻声道:“当初我过江北上的时候,是无论如何料不到会走到今天的。不但能够与你倾心相待,还能生育儿女。那一日你将阿戊抱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就像做梦一样,生怕一转眼醒了,还在紫薇宫的冷雨中等着别人给我送白绫来。”叶初雪抚上平宗的脸,“阿护,遇见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有了阿戊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我宁愿就守着这份幸运和幸福,不让任何人夺走它。”

这是她从未向他袒露过的心声。平宗听得动容,紧紧握住她的手:“你不相信我能保护你吗?”

“我信。可我也想要保护你呀。”她亲吻他的唇角、面颊,低声地说,“你如今是一国之君,却为了我离开龙城滞留在燕州,龙城中的人会怎么想?满朝文武会怎么想?”

“没关系,有阿沃在…”平宗脱口安慰他,然而话没说完,猛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阿沃…”

叶初雪避开他的目光,自嘲地笑了笑:“我祖父熙帝在时,宠爱顾美人,恩及全家,在凤都城中顾氏子弟风头一时无人可比,即便我父皇和他几个兄弟也只能努力结交,方能讨得祖父欢心。当时朝议汹汹,凤都朝野议论起来,只说顾美人狐媚惑主,谁在乎祖父与顾美人是不是真的两情相笃?后来你们先帝南下,顾美人的兄弟在太仓河战败身亡,北军势如破竹,一直打到了长江落霞关。当时朝中诸臣群起而攻之,不说顾将军无能,却全都指责顾美人乱国。迫于压力,我祖父熙帝纵是对顾美人恩爱情浓,最终也只能将她贬去冷宫。不久之后我父皇登基,顾美人自知绝无幸理,便在冷宫中自尽了。”

一段南朝往事说得平宗心头发冷,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张了张口,想说他与熙帝不同,不会将她陷入那样的境地,然而心中却明白有些事情并非自己一厢情愿就能做得了保证的。

果然,叶初雪将阿戊交到平宗怀里,让他抱着,自己仍旧靠回到床头,目光冷静清明地看着他:“我都做过什么事,你是知道的。不但你知道,天底下有几个人不知道?

连安安也不能原谅我害你失了龙城,何况旁人?”她始终避免提起平衍的名字,但平宗明白,所谓旁人,只怕平衍就首当其冲。

叶初雪继续说:“顾美人只是一个美人,还远不是皇后,她没做错什么,只不过是得了熙帝格外宠爱。熙帝既没有为了她离开凤都不理政务,也没有要废了皇后让她上位。更何况,顾氏也算江南豪族,族中子弟遍布各处,依然躲不过一朝失势,连自家女儿都保护不了的结局,而我在北朝,却只有你一个人。”

这话说得平宗心头一痛,愈加爱怜地看着怀中阿戊,这孩子是她在这世间最亲近的人了,比他还要亲。

叶初雪也随着他去打量阿戊,手指轻轻戳了一下细嫩的脸蛋。自从这孩子第一次被送到她怀中起,她心头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她以前总觉得自己的命是偷来的,无论是遭人欺凌还是被人追杀,无论是为救平宗独行雪原还是被睢子所掳,她始终是抱怀着大不了一死的心咬牙坚持下来的。但是直到有了阿戊,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为了这孩子去死,但是为了他,才要更加好好地活下去。她头一次胆怯,不敢恋战,要为自己和孩子的安危着想。

“你将我放在皇后的位置上,就是将八部推到你的对立面。有你保护我,他们或许一时半会儿动不了我,却会将所有的力气都拿来针对你。阿护,你是我们娘儿俩唯一的屏障,即便是为了我们,你也不能与八部为敌。”

平宗知道她说的都有道理,只是这种迫于情势的无力感却令他愈加怒火中烧:“好,你说得对,你不做皇后就不做。你想做什么?我后宫之中所有位置都给你留着,你选就是!反正我后宫里只有你一个人就好!”

“你这是在说气话。”叶初雪叹了口气,“后宫只有我一个人,不是比让我做皇后还更令人不满吗?”

平宗发过了脾气也知道不可行,长叹一声:“好了,你说的我都明白了。你安心休养,一切从长计议。今日又招惹你说这么多话,费了这么多精神。”

这个话题并没有个结论,叶初雪还想再劝,想了想知道他终究心有不甘,也不是一时能劝回来的,便乖顺地点了点头。

平宗将阿戊交给乳母让她带走,亲自为叶初雪端来补药喂她吃了,再扶着她躺下。

叶初雪闭上眼,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自己的面颊上游走,便追过去握住,将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前珍护住。

平宗心头又是一痛,想到这些时日来她身陷险境,在步六狐人的虎视眈眈下只怕是夙夜忧虑难以入眠,便又侧身躺下,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你好好地、安心地睡吧。”

她闭着眼点了点头,将脸贴在他的胸前,听着熟悉的心跳声,要鼓起最大的勇气才能说出口:“阿护,过了今日,你就回龙城去吧。”

平宗闻言一愕,紧皱着眉坚决地拒绝:“不!”

这反应是在叶初雪意料之中的,她倒是也不急,只是微微撑起上身,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平宗捂住她的眼睛,将她按回去躺下,说道:“你那些道理都是道理,只是世间之事,若只是以常理去论,那也就只能墨守成规,和光同尘而已。譬如若以常理论,你在南朝就应该已经死了,若不是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枉法将你救出来,哪里还有今日所要守护的幸运与幸福?而你当时一无所有,只身一人,若真是以一个寡妇嫁了托庇于某人,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你却是如何做的?”

叶初雪心头微微一动,抿住嘴不肯说话。

平宗继续道:“你说熙帝的美人因宠获罪,什么家世时局都在其次,关键有一点就是熙帝会在群臣压力之下以她来换取一时朝堂安稳,而我不会。”

叶初雪一惊,推开他的手瞪住他:“你疯了?”

平宗看着她笃定地一笑:“我若是个知难而退的人,当年不知在战场上会死过多少回,失去了龙城也不可能东山再起。旁人只道你害我失去龙城,却不知道你为了助我夺回龙城做了多少事。叶初雪,这些事情旁人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不会因为旁人对你的偏激之见,就不敢对你好。”

叶初雪想反驳,刚一张口就被他捂住了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叶初雪,你固然是这天下最聪明的女人,你能看到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看不到的危机,你能站在别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去考虑,但你忘了一件事,”他凑到她耳边,故意带着撩拨的意味说,“我是和你并肩而立的那个人。‘并肩而立’这四个字,不只是让你成为我的皇后,更是因为你能看到的危机,我能解决。”

叶初雪将他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间,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平宗想了想,笑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不该离龙城太久。毕竟我要守住这江山,你所做的一切才有意义。明日我就回龙城,你跟我一起走。”

叶初雪惊讶地张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副神情却让平宗十分满意:“这就对了,早就说过,该我操心的事情我来操心,你眼下首要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我知道你这段日子损耗太过,你是不是又每天都不睡觉?我明白告诉你,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跟你分开,哪怕一天也不成。所以明日我带你一起回龙城,你最好现在就好好地睡觉,明天好有力气跟我一起上路。”

他说话的声音轻柔,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叶初雪知道他口中说的是回龙城这件事情,实际上话外更多的却是他们关于皇后之位的讨论。

他并没有告诉她打算如何解决这矛盾,然而那笃定而不容置疑的态度却令她之前千回百转的煎熬蓦地消散了不少。也许他能做到,也许如他所说,他不是熙帝,她也不是顾美人,也许他们的前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她在他的安抚下重回梦乡,梦中他的话语始终萦绕不散,叶初雪想,不管今后的下场是什么,至少如今有他这话,知道他不会面对艰难的未来却步,知道他愿意为了她而去努力,于她来说便已经足够。

她以为自己能够安心将一切交给他去处理,然而却又总觉得什么地方似乎被忽视了,一切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完美。

叶初雪在梦中回到了阿斡尔草原。耀眼阳光下,风吹草低,牛羊成群,河水蜿蜒,炊烟袅袅。她在梦中奇怪,为何当一切苦难告一段落的时候,梦见的却是这个地方?

一片浮云飘过,遮挡住阳光,在大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她忍不住举头望去,想要看清那片浮云的形状,却不知何处响起了喧闹声。

有人将她摇醒,在她耳边催促道:“娘娘起身吧,陛下说今日要早些动身呢。”

她强忍着困倦睁开眼,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只见两个少女立在榻边,见她醒转俱都欢喜起来,连忙齐齐行礼。

其中一个有着圆圆眼睛的少女说:“我叫小初,她叫小雪,是陛下遣我们二人来服侍娘娘的。”

叶初雪愣了一会儿,才渐渐从梦境中摆脱出来,想起之前平宗的话,问道:“是要回龙城了吗?”

“是呢!”小雪笑起来颊边有两个酒窝,说起话来又轻又快,“陛下亲自带人连夜准备,总算赶在天亮前全都收拾好了,他眼下脱不开身,就命我们二人来伺候娘娘起身更衣。”

叶初雪坐在榻边合目休息了片刻才能找到力气让她们端进水盆、巾栉来帮助自己漱洗更衣。她产后不久,行动仍有些迟缓吃力。小初和小雪二人一边帮她收拾,一边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各自噤声,不肯说什么。

叶初雪却看见了她们的眼神,缓缓问道:“你们是觉得我这样的身子不该急于上路?”

小初到底性情直爽些,见她问,不假思索脱口道:“我在家时,家中嫂嫂生产后要在屋中静养一个月方能下地行动。阿娘说产妇最忌风寒,即便是夏天也要紧闭门窗不让有一丝凉风渗入,否则产妇只怕要落下病根,到了晚年方知厉害。如今正是严冬,外面北风吹得那样厉害,陛下却急着让娘娘回龙城去,这也太…”

“小初!”小雪谨慎,在她说出臧否之言前断然喝住,低声斥责,“你一个小娘子懂得什么?不要乱说。”

“不妨事。”叶初雪微微一笑,拦住小雪,“小初也是为了我好。”她此时精神好了些,又仔细打量两个女孩子,见小初身材娇小苗条,皮肤白皙细嫩,显然是个南方佳丽,而小雪矫健健美,眉目舒朗,令人见之生喜,知道定然是北国胭脂,于是笑着问道:“你们俩的名字是陛下起的?”

她们二人料不到会被问起名字的事,彼此对视一眼,目光中带着诧异,又一起看向叶初雪,同声问道:“娘娘怎么知道的?奴婢们昨日被普貂珰选送过来,陛下一早见过我们二人,盘问了几句,只是嫌以前的名字不好,给我们改了这样的名字。”

叶初雪莞尔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两个婢女的名字分明是从她的名字中化出来的,又专门一南一北地挑选出来这样两个人来。平宗的用意简直不言自明,他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他对叶初雪的宠爱,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即便是两个侍女也是他精心挑选的。同时也明白地借此向宫中诸人表示,叶初雪身边一切的人和事都是他亲自过问的大事,任何人都不得对她有所怠慢和疏懒。

其实以叶初雪的手段和本事,当年既然能控制南朝宫廷,如今要想在平宗的后宫中立威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他不肯将这些事情假手给她,而是要将所有有可能针对她的不满都转移到自己身上去。

叶初雪不禁苦笑,知道是自己之前一番话提醒了平宗,让他更加坚定了在她身前为她遮风挡雨的决心。然而平宗纵然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在朝堂中无往不利,却到底对女人们缺乏了解,他越是这样做,只怕就越是令她难以在后宫之中展开局面。

但叶初雪并不是个怨天尤人的女人,既然所有的话都说透了,平宗还是不肯妥协,既然这后位不管她愿不愿意都会属于她,那她就只有打起精神应对,绝没有让他都做到了这个分儿上自己却一味推让,令他陷入左右为难境地的道理。

叶初雪想明白了这些关节,也就不再迟疑,令小初为她梳头,小雪为她调胭脂、剪花钿。既然不可避免要成为后宫公敌,那么至少不能在旁人眼中露出颓相来。

这是自阿斡尔草原那个婚礼之夜后,叶初雪第一次认真梳妆,也是自她从昭明城中逃出后,第一次盛装打扮。即使身形还没有恢复,精神仍然萎靡,但她不能辜负他的一片苦心。

小初、小雪都是第一次见到她的银发,一面为她梳妆,一面好奇地打量。小初简直被那银缎一样的光泽迷住,目不转睛不忍释手,若不是小雪暗地里掐她,怕是到正午时分也梳不好头。

镜中之人在胭脂的点染下渐渐现出逼人的神采。一朵红莲在她的额间盛放,两点面靥装点得她面容益发精致玲珑。叶初雪从平宗送来的首饰中,选了一顶镶嵌七宝珠莲花金冠,缀以九旒宝石璎珞,用七支金钗稳稳地固定在发髻上。

又有人送来各种貂裘狐氅,小雪接了进来先放在炭笼上暖热了才一条一条地给叶初雪裹在身上,口中说道:“陛下特意嘱咐不能让娘娘受凉,肚子尤其要保暖。还有头,也是千万要保暖的。”

叶初雪看着华贵的锦裘风帽,忍不住好笑:“从门口到车子跟前才几步路,这样折腾一番弄出汗了倒更容易着凉。”

一时又有内官进来禀告,说是翟车已经在门外等候,因这别业门小进不来,陛下让拆了大门抬进来。叶初雪唬得连忙摆手:“罢了,这样劳民伤财,终究这笔账是要算在我头上的,还是我自己出去吧。”

内官不敢答应,跑出去回报,一时回转,笑道:“陛下猜到娘娘定然不肯拆人家的门,已经让人用棉幛遮住四围,不叫风渗进来,让娘娘乘步辇出门。”

这宅院不大,从叶初雪所在房间到门外翟车不过百十来步的距离,这番作态早就惹得她不耐烦,听内官如是说,便连忙让小初和小雪一左一右搀扶住她出门。

步辇在外间等着,怕有寒气正在用一个铜壶装满了滚水为她暖坐垫。

屋外果如内官所禀,靛蓝色的棉幛从屋门口一路延伸到大门外的翟车前。叶初雪被严严实实裹起来,飞快地送到翟车里。

车中笼着炭笼,平宗怕她呛也一律用了上好的银丝细炭,将车厢煨得暖意逼人。

最让她高兴的是车中居然还有一个矮几,矮几上温着一小壶酒。叶初雪进车的时候已经头上微微冒汗,此时见了酒高兴得脱掉风帽正要去抓酒杯,忽听有人在外面笑道:“这酒是给你暖身子的,少喝一口,不要多了。”

叶初雪掀开窗帘要往外看,才翻起一个角就被人从外面按住,平宗在外面笑道:

“我就在车旁陪着你,咱们慢慢走,也不着急,我陪你说话,你要累了就在车上睡吧。

想要什么直接跟我说。”

“这我怎么敢?!”叶初雪喝下一口酒,只觉一股暖流从脚底一直蹿上了头顶,浑身上下熨帖得没有一处不妥当,说话时的语气也就悠然从容了起来,“你贵为一国之君,我哪里敢指使你?”

他突然敲了敲车壁,在窗外道:“叶初雪,为了我的执念让你受这一回苦,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过了一会儿待乳母带着阿戊也上了后面的一辆车,平宗护领着自己的妻儿出发离开了燕州。

当车队从燕然山脚下穿过的时候,山上突然传来群狼的嗥叫。起初只是一两只,渐渐地,狼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彼此呼应,如同千万条河流汇聚在一起,声势惊人,震得树梢上积雪簌簌落下,震得车队马匹不安地躁动。

平宗隔着窗帘对叶初雪说:“你听见了吗?这是小白在向你告别呢,它如今已经是狼王之王了。”

第二十五章 朱雀桥下冰初结

元月二十三日,平宗带着妻儿返回了龙城。

为了进城那一刻,他在前一日并不急于进城,而是在城外五里处扎营,歇息了一晚后,第二日趁着四面城门大开,全城百姓离家出城的时间,才堂皇地率领车队扈从来到城外。

前一日平衍便已经得到了消息,一早带着诸部首领和三品以上官员到城外相迎,一时间旌节伞盖云集,皇室的龙旗、八部旗帜更是林立招展,远远看见平宗的队伍过来,平衍便下令奏响鼓乐。他刻意命太常寺奏国乐,黄钟大吕,威风堂堂,引得龙城百姓无不驻足围观,就算被禁军阻拦驱赶也不愿意离去。

这副阵仗看在平宗眼中,心中明镜一般清楚,于是叫停了车队,命人牵过叶初雪的坐骑来到翟车前。

叶初雪在车中就已经听见了外面喧天的鼓乐,见平宗掀开车帘探进头来,两人相顾骇笑,她问:“是秦王?”

平宗倒也不答话,一纵身跃进车里,在她身畔坐下,上下将她仔细打量了一遍才笑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记得叫他阿沃,或者七郎,叫秦王多生分。”

叶初雪低头微笑不语,头上金冠璎珞垂下来,在颊边微微晃动,益发衬得她容颜如玉,竟比以前还要明艳丰润些。平宗捏住她的下巴轻声道:“别动,你这面靥有点儿脱,我帮你重新弄弄。”

叶初雪连忙要挣开:“你哪里会摆弄这些东西,还是我自己来吧。”

“别动!”平宗凑近她的脸侧,低声制止,气息落在她耳畔生生起了一片粟皮。

叶初雪蓦地一颤,终究还是静了下来。

“他这是做哪一桩道场呢?是不是把满朝文武都拉出来恭迎圣驾了?”

“是在埋怨我当初不告而别,出来找你没有通知他一声。”

叶初雪诧异地推开他一点儿,转头瞧着他:“你偷跑出来的?”随即忍不住嗤笑:“难怪把人家气成这样,说又说不得,骂又骂不得,只好这样子来拱你上台了。”

平宗讪笑:“这事我理亏,只得由他闹去。我来就是跟你说一声,你别想多了,病根子在我身上。”

翟车中笼着炭盆,四壁都以毛裘覆盖,门窗也都紧闭,温暖如春不说,也不透气,平宗身穿重袭,两人说了这几句话就已经满额的汗水。叶初雪便推着他出去:“你别在这里面闷着了,太热。”

他却不肯放开手,笑道:“你多穿些,一会儿带你见人。”

叶初雪一愣,还没来得及细问,平宗就已经转身下了车。一时小初抱着裘氅进来,说:“陛下命奴婢来给娘娘准备一下,说一会儿外面风大,娘娘多保暖。”

叶初雪于是明白平宗这是打算跟平衍把这擂台打到底了。平衍如此大张旗鼓的用意当然不仅仅是对平宗贸然离开龙城的抗议,而更多的是对她的一个下马威。其中所隐含的意思无非是说平宗如今已经是万乘之尊的身份地位,一举一动牵动朝局,她一个女人即便再受宠爱,以后也要谨言慎行,否则要面对的就是整个朝堂。

叶初雪自幼见惯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对这些不言而喻的表态心知肚明,也知道如果平宗若要执意将她带到旋涡中心来,今日这一场便是定鼎之役。她不敢怠慢,让小初帮着自己重新整理了妆容衣饰,待到翟车再次停下来的时候,才刚刚将身上衣物整理完毕。

平衍见平宗车队还有里许时便命禁军执皇室龙旗和贺布部的狼旗上前去迎接。

四百名禁军分列两队,列阵道路两侧,目送着平宗骑马当先,率领着车队缓缓走向城门。

平衍双臂拄拐,眼见平宗到了近前下马,便要拜下去:“恭迎陛下圣驾!”

平宗紧走两步,一把将他架住,低声道:“你我兄弟,这些繁文缛节都别提了。”

平衍却不理睬,仍旧板着脸半屈着膝,也不去看他,固执地保持着要下跪的姿势。

平宗只得道:“免礼,不要拜了。”

这是以皇帝的身份命令,平衍等的就是这一刻,于是恭恭敬敬地朗声道:“谢陛下!”

他身后群臣和诸部首领听见这一声便齐齐下拜,山呼万岁。

平宗倒是早有准备,气定神闲负手看着,直到他们都拜完了,抬抬手让众人平身,然后笑着朗声道:“正好众卿今日都在,我便宣布一个好消息…”他冲跟在身边的内官使了个眼色,便有人飞快地跑到翟车旁去掀开车门上垂着的重锦帘帐,由小初和小雪将叶初雪搀扶下来。

平宗过去牵起叶初雪的手,见她金冠步摇,一只金凤口衔鸽蛋一样的珍珠垂在额前,身着青色锦绣深衣襦裙,肩披白狐皮裘氅,立在雪地之上只觉宛如一道从青天深处流落的弧光,明璨庄重,艳光照人却毫不张扬。

平宗将叶初雪带到众人面前,说:“这是朕的结发妻子邬娜,二十日前她在燕州为朕产下第四子。”

众人闻言连忙重新下拜,口中纷纷山呼:“恭喜陛下喜得皇子,陛下万岁,皇子千岁…”呼到半途却又齐齐噎住。

平宗以他们成婚时的丁零名字称呼叶初雪,却又没有说明她的品阶封号,以至于众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她才好,彼此面面相觑,见大家各自都不得要领,只得又朝平宗望去。

宗正寺卿平适正巧就在平宗眼前,于是问道:“陛下,四皇子之母…”

平宗微微一笑,却并不答话,只是朝平衍望去,见他已经面色铁青,知道自己的意图已经十分清楚地传达到了,便不肯得寸进尺,只是说:“邬娜的品衔须得商议后再行册封,眼下不急于一时。本来新皇子要满月后才能出来见人,但朕出狩这一个多月诸卿在京中分担政务也十分辛劳,今日宣布是为了让大家喜气均沾。”他说着,招招手,身边内官便又跑去引着乳母将阿戊从车中抱出来送到叶初雪的身边。

叶初雪接过阿戊,在怀中略哄了哄,见这孩子被暖暖地包在襁褓之中,两只眼睛乌溜溜瞪得溜圆,正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眼中看见母亲,立即开心地咧嘴一笑。

她只觉心都快要被这笑容融化了,万般不舍地交还给乳母,让她送到平衍面前去,口中笑道:“让你七叔看看你。”

平衍正因为平宗这近乎挑衅一样将叶初雪公然带到众臣面前的举动气得面色铁青,表情绷得紧紧的,看着叶初雪的目光也如这天气一样寒冷彻骨。乳母走到他近前,被他周身的寒意震慑,还离着有两步远,竟然犹疑着不敢上前去。

叶初雪便松开与平宗牵着的手,过去从乳母手中又将儿子抱在怀中,仿佛对平衍冰冷的目光视而不见,来到他面前,笑道:“陛下给孩子起的乳名,叫阿戊。”

平衍冷冷地扫了一眼阿戊。

那孩子躺在母亲怀中,遇见了七叔的目光,咯咯一笑,一只藕节般白嫩的小手不知怎么就挣了出来,在半空挥舞了一下。

平衍的目光瞬间如同寒冰遭遇春风,柔软了下来。

叶初雪没有带孩子的经验,见阿戊光裸的小胳膊挣脱出来,轻呼了一声,又想去把他的手抓住,又怕抱不住孩子,正不知所措,平衍突然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握住阿戊的手腕。

触手便是软绵如同幼兽绒毛的柔软触感,他冰冷的心微微震动了一下,不禁愣住。

叶初雪飞快地扫了一眼平衍的神情,便立住不动,朝平宗微微摇头,阻止他过来。

平衍正觉这婴儿温软细嫩得不可思议,忽然手指一紧,阿戊居然伸出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指。